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花落十六年 > 第一章

(一)
姨母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济安堂待了两年多。
我从未见过我娘,照顾我的阿婆说她是个很好的人,可惜是个苦命的人。
阿婆早年丧夫,无儿无女受族人排挤,一直靠浆洗衣物勉强度日,后来生病晕倒在路边遇到我娘,我娘给她治病,可怜她身世凄苦,自己怀着孩子不方便,便雇佣她照顾生活起居,我娘买了一处小院,就这么在青城安了家。
我娘会一点医术,为人和善,街坊四邻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来找她,她也从不推拒。大家看她一个人流落到青城,邻里免不了打听我爹,阿娘笑说他在外游学。大家都知道季娘子为人心善又大度,纷纷猜测莫不是遇到陈世美,不然怎么大着肚子留她一人在外。
阿婆说我娘怀我是孕相不好,受了不少罪,生我时又难产,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到底亏了身子。
我娘托人往泸州去了信,迟迟没有回音。她知道自己是等不到了。弥留之际,给我带上一个很丑的小玉牌,取名阿晚,把我托付给了阿婆。
阿婆带着我守在小院,她坚信会有人来接我。
可是春去冬来几个春秋
,阿婆身体也不行了,她时常摸着我的头叹息,我知道她放心不下我,阿婆只知道我娘找的人在泸州,可她从未走出过青城。她只能带着我一年一年的等。
阿婆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济安堂相熟的主事周婆子。给了她一个小包裹,我知道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枝梅花木簪。木簪很有点丑,和我胸前的小玉牌一样丑。梅花后面歪歪扭扭的花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妘字。
济安堂是善堂,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在这里,年幼的孩子都要学会浆洗衣物,打扫屋舍。偶尔会有贵人为博个好名声捐点钱财,或者聘用几个手脚伶俐的进府当丫鬟小厮,好在外博个美名。
冬日里,薄薄的衣物,根本挡不住凌冽的寒风,洗的红肿的手指长满冻疮,夜里手指又痒又痛,我握着我的小玉牌,想念阿婆,可是阿婆不在了。
阿婆说我家阿晚是最乖的女娃娃,你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哪怕千难万难,你不要怕。
春去冬来。我以后也可能成为某个富贵人家的小丫鬟。没等我成为丫鬟,一个温婉的女子来到了济世堂。
她说我和我的娘亲长的很像,她是我的姨母。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她满眼是泪。温热的手拂过我的脸颊,我想我阿娘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离开前,周婆婆带我和姨母去祭奠了我娘和阿婆。我望着我娘的墓碑,我要离开了,去你一直想念的泸州,我不知道我爹是不是在那里。
(二)
我的外祖季成礼,年轻时是个游医,机缘巧合学了一手好医术,可是妻子难产只留下一个女儿季妘。从此他带着一个小女娃四处行医,我娘跟着他走南闯北,胆大心细,又乐于助人。姨母就是她在路上救下的乞儿。无处可去,被外祖收为义女,取名季妤。
看着女儿们渐渐长大,他行医也有了些名气,便在泸州城外盖了间药庐安家。
季妘性格活泼,并不爱学医术,喜欢看话本子里才子佳人江湖侠客的故事,跟着季成礼学了个半吊子,平常头疼脑热还是可以对付。季妤却在学医上有天赋,平日里她跟着季成礼学医,季妘就偷偷女扮男装出门游玩,结交三教九流,称兄道弟。
我爹呢,是个天真的富家公子,偷偷跑出门想闯荡江湖,没想到遇到了骗子,被抢光了钱财,一身伤的被扔在了小巷里。
小巷,一个俊秀的男人,还受了伤,昏迷不醒。正好季妘路过,这不正是话本写的桥段她话本看多了,以为是江湖仇杀,躲躲藏藏把男人拖到一个破庙里。用那半吊子医术不负众望的差点把男人送走。
几天后,越治越严重,眼看男人不行了,季妘才着急忙慌的找个板车把他拉回来家找外祖救命。
恰好有个贵人得了重症,季成礼被人接走看诊。季妘想着这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虽然季妤从未单独看病,但是她跟着外祖的看过不少,一碗碗药灌下去,人是救回来了。
坏消息是男人傻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来,翻遍身上也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物品,只有衣领上绣了一个琅字。索性就叫他良玉。
这可愁坏了季妘。这好端端把人治坏了,只能把人留下,等真正的神医回家治脑子。
人生如话本。一个失忆的天真跳脱的富家少爷在养伤,一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少女。他看着她在厨房煮的药膳,口感怪异,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面不改色的全喝下去。
他陪着她在院里子晒药草,听她讲季父小时候逼她学药草的故事,也在下雨时陪她心急火燎的收药草,两个淋成落汤鸡的人看着对方捧腹大笑。
她领着他走在泸州的大街小巷,他陪她吃小甜糕,看她帮乞儿看病,他教巷子口的小孩读书识字时,她在旁边强撑睁开的眼睛。虽然他失去记忆,但是他知道她和其他的女子不一样,她永远都是充满活力。
他偷偷的刻了一个梅花簪子送给她,她很喜欢,她说她小时候看到一幅画,梅花树下坐一只小狐狸,她很喜欢,可以等她求她爹给她买的时候,画已经被买走了。
他偷偷替人抄书,攒钱买了两块玉牌,雕刻了一只小狐狸,手上划了好几道伤痕。虽然不是好玉,可是季妘很开心。它的分量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心底。
等过了两月季成礼归家时,两人已经两情相悦了。良玉举手投足看出来出身不错,言行举止有礼,又有少年的跳脱,季成礼心下自是满意,可是他失忆了,万一家里有妻室呢结亲不是结仇。他卯足劲想治好他的失忆症。翻遍医书,也一筹莫展。
失忆还没治好,富家少爷的家人就寻了过来。话本里棒打鸳鸯的剧情上演,年轻的恋人正式情浓的时候,少爷被强行带回了京城治病,之后一去不回,只留下他亲手刻的玉牌和一只梅花簪子。
季妘从小倔强,她想跟话本里一样千里寻夫,去京城找良玉。季成礼坚决不同意,那家人找上门来,虽然没表明身份,看谈吐衣着,他就知道齐大非偶。良玉怕是来头不小。以季家的身份地位是高攀不起的,他的女儿也绝不能做妾。行医多年,看多了富贵人家的明争暗斗,他怎么舍得女儿一生葬送在后宅阴私里。
父女争吵不休,看季妘一意孤行,最终季妘还是偷偷一个人去了京城。
结局像话本一样,为爱一意孤行的少女最后怀着孩子流落在外,客死他乡。
姨母说她并不知道我爹娘在京城如何,她只收到一封信,说她找到l了良玉。等她再次听到消息时,是她写给季成礼的信,季妘只说她如今在青城落脚,生了一个女儿,是她一意孤行可是她心中无悔。若是爹爹原谅了我,便来看看你的外孙女吧。
当时,季成礼得知她独自在青城生了孩子,又心疼又怒,当初不听劝阻,落到这番境地不知错还不知悔改。气怒之下把信收了起来,也不许姨母去青城。青城这么大,找一个人不异于大海捞针。只希望父亲消气,接阿姐回家。
谁知自此再没有来过信。直到这两年,季成礼病倒一回,将养了数月,他愈发想念远在青城的女儿。哪怕她不认错,见一面也够了。才让季妤赶来青城,谁承想,竟是阴阳两隔。
泸州不像青城那么冷。我第一次见到外祖时,这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怔怔看了我半晌,说你真的很像你娘。说完落下泪来。
姨母给他信的时候,我看见那干枯的手在抖。我娘的信是给外祖父的。看完信,外祖父像是突然老了几岁,他捂着脸摆摆手让我们离开,我听到老人压抑的哭声。他独自出门,带回了我娘的尸骨,从此闭门不出。
在泸州的生活的五年很平静,外祖父给我请了夫子教我读书识字,我还跟着姨母学习医术。老年丧子终是压垮了外祖父,每日呆在房里念经祈福,偶尔指导我的医术。也许他在后悔为何和女儿置气,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让她一个人客死他乡。他却怪了她许多年。
姨母外出出诊的时候,由外祖父亲自教我医术。他常说我长的越来越像我娘,这性子却不像,我娘从小调皮捣蛋,坐不住。识药草很枯燥,她总是偷偷跑出去买甜糕。
我的记忆里没有娘,只有阿婆,阿婆说我娘是个心善的人,看谁都是一脸笑意。街坊邻里也常有帮扶。
我和
外祖父说这些的时候,他眼里充满了怀念,是啊,你娘从小蚂蚁都舍不得踩死,遇到穷苦人家的小孩看病,她不收钱还要倒贴松子糖。
我问外祖父,我爹真的抛弃了我们吗姨母说我爹是个君子。
外祖父说我也不知。可是你娘最后都没责怪他。
他把我娘的信给了我。
她说她这一生对不起的只有家人。不能给爹尽孝,不能抚养阿晚长大。我知道爹爹肯定会原谅的,我知道对不起爹爹,阿晚,每日看着她的脸,我舍不得死,可是我要陪娘亲去了。阿晚是我的女儿,我求爹爹好好抚养她长大,妤儿,对不起,阿姐太自私了。如果有一天,他来了,请你不要告诉他阿晚的存在,就说我远游去了吧。我还是舍不得他伤心,良玉他很好,只是我们有缘无份。妘儿绝笔
外祖父说,你娘没有责怪,我却是恨他的,他若是君子,又怎么让你娘结局凄凉。这些年他也没来找过妘儿。阿晚,你快十六了,你娘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平安一生。
我知道,阿婆的心愿,娘的心愿,都是我一生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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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时,家里来了贵人。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他说他叫傅宣,为他母亲求医。他的母亲去年开始咳疾严重,已经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看了许多名医都不见好,后来听闻泸州有个神医,便想试一试。
外祖父多年不看诊了,我看着傅宣情真意切的眉眼,莫名有些亲切,我去求了外祖父。谁知一看见少年,外祖父说自己年老昏聩,好多年不看诊了,请另谋高明。说完便回了自己的屋子。不许旁人打扰。
傅宣不明所以,我只能送他出门。我看他一脸懊恼,我以为祖父怕看不好得罪贵人,便想引他去见姨母。
姨母这两天在城里义诊。我坐上了
他的马车,马车里铺的都是绸缎,还有一方小桌,上面放着精致的点心,车里熏着暖香,果然是非富即贵的小少爷。
进城的时候,马车停了,外面有人交谈,突然一个人人影进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傅宣长的相似。果然我听到少年恭敬的喊了一声,父亲。
他大概没想到车内还有陌生女子。看了我一眼,便没有再移开目光。少年也注意到了父亲的异样,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爹这怎么像个登徒子。
傅宣微咳一声说,这是季神医的孙女,带着我找她姨母替母亲看诊,父亲怎么来了,不是公务繁忙吗
傅琅没接话收回了视线,眼前的少女,总觉得似曾相识,可是记忆里没有见过她。他这些年经常梦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一个爱笑爱闹的姑娘,可是他从没有梦到她的正脸。
到了义诊的地方,傅宣随我下了马车,穿过人群见到姨母,她正在给一个小孩看诊。等她看完,抬头看到我身边的傅宣。眼中流出一丝恍然,眉头微皱。
得知傅宣是为他的母亲救诊,又询问了些病情,便答应明天去客栈看诊。
第二日,看诊回来的姨母,眉头紧皱掩饰不住的怒意。她在客栈看到了傅宣的母亲,病的很重,本来先天弱症,后期没调养好,正这次风寒染上咳疾,又心气郁结长此下去怕是要油尽灯枯。这是心病难治,主要是在养。
出客栈的时候她看到了傅琅。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良玉成亲了,看傅宣的年纪,跟阿晚一般大,当阿姐生死一线独自产子时,他娇妻爱子环绕。他怎么还敢来求医难怪只敢让傅宣上门。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少年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眉眼像极了良玉。
她恨啊,她那么好的阿姐,为什么独自离开死在他乡,阿晚小时候受的苦,那红肿的手指,细弱的手腕,都是因为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如今他还要求他救他的妻子。这世道如此不公。
我担忧的看着姨母,可是病情棘手吗傅宣非富即贵,今日看到他父亲,一身气势逼人,怕不是普通人。
他见过你了可问了你什么姨母手攥紧我的手。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姨母为什么这么失态。心里隐隐有猜测,外祖父避之不及,姨母的愤怒,那个男人看她的神情,认出了她吗都说她像娘。可他并没有问,是不想认我吗
谁知道傅宣又来了,姨母说这病她也束手无策。他想只能求外祖父出山了。说罢便跪在了地上。求神医看他一片孝心的份上,救救他的母亲。
如果所料不差,陆宣跪断腿,也没有回旋余地。我看着陆宣,再回想昨天遇到的男人,父子俩眉眼一样,他就是因为他们放弃了我娘吗
我坐在旁边问傅宣多大了,他说十六。竟然跟我一般大。娘啊,你说良玉他很好,可是他抛弃了你,还生了一个长的很像的儿子。良玉他已经忘了你,而你却死在了十六年前。若不是他的妻子病入膏肓,他不会再踏足泸州。
我终于理解了姨母的恨意。如今他还请求我的姨母祖父去医治他的妻子,这不是诛心吗
我决定偷偷去客栈见一见我的那个爹。
我取下挂在胸前的玉牌,很丑。上面雕刻着一只很丑的小狐狸,背面刻着跟梅花簪子一样,是个歪歪扭扭的妘字。
我到客栈在雅间见到了他还有陆夫人。一个很柔弱的美人,时不时的咳一声,一脸病容难掩丽色。她见到我愣了一下,转瞬即逝。像一朵娇贵的菟丝花,连我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傅琅问我来意,我说家中长辈让我来回话。说完看着他,示意要单独谈。陆夫人便起身说有点累,想回去休息。傅琅让下人小心搀扶她离开。
我把姨母的诊断说了一遍,这心病靠养,我们能做的很少,让夫人少思少虑。又问他以前是不是来过泸州。他说没有。恰好以前有个同窗是泸州人士,告诉他这边有个小神医,加上大夫也说夫人的病与心情有关,泸州气候温和,适宜养病。
他说他没有来过泸州。
我捏紧手中的玉牌,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并不怨他,可是他不该忘记了我娘。
走出客栈,我把手里的玉牌扔在了路边。一转身,就看到傅宣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我看着他的眉眼,莫名的烦躁,在我的十六年里,没有爹娘,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无木可依,直到回到了泸州。而他,一看就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如今,这平静生活又要因为他们的出现被打破了。
我无视傅宣的叫喊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三天后,傅宣突然上门,找我去见他的父亲。原来那天,他看到我丢的玉牌,他曾见他父亲在书房放在一个盒子里,很是珍重。以为他父亲看上了我想纳妾。想到母亲还在重病,恼怒的找了傅琅,结果傅琅看到木牌,不敢置信。他的那块还在他的书房,不可能出现的泸州。那傅宣手中的从哪里来的
傅宣说在客栈外看我扔掉的。傅琅脸色大变。傅家也是贵族,朝中自然会有政敌,又怕这是圈套。他只能派人暗中去查。
很快有人查清了季家的底细。季家还有一个早逝的女儿季妘。季……妘。他看着木牌上背后……这些年,他并不曾来过泸州,唯一有可能是年少时,他受过一次伤,家人告诉他,他是和友人外出不幸落水磕到头,昏迷了几个月。
半个月,傅宣找我,想带我去见他的父亲。我不知道傅琅找我做什么。我却不愿意再去见他了。
傅宣说他的父母自小感情不和,他经常看到他母亲黯然神伤样子,他的父亲,君子端方温和有礼,颇有才名,入仕后很快受到重用,越发忙碌,也很少踏足内院。小时候他很少见到他的父亲,启蒙他搬到外院,见的最多是父亲来去匆匆的背影,偶尔清闲的时候会考他的学识,所以他越发努力,想追上父亲的脚步。他知道父亲有一块很喜欢的玉牌,挂在父亲的书房笔架上面刻着一个小狐狸,背面是琅字。
傅宣把手中的玉牌递给我,是那天我扔掉的那块。他说,他的父亲活的像个精致的木偶,满足整个家族的期待,却很少笑。他以前不知道为何现在终于明白,没有心的人会渐渐变成一个傀儡。他只是忘记了一些事,并没有忘记你们。
我看着这个少年。他的眼里有挣扎,有悲伤独独没有怨怼。
我还是去见了傅琅,他像老了十岁。他看着我,满目的温柔,他说你真的像你娘。
(三)
傅琅是京城傅家的幼子,他大哥从小在祖父膝下教导,与母亲不亲近,等过了将近十年,才得了幼子,他养在母亲身边。傅家家风清正,他虽然受尽宠爱也长成了君子端方,气质温润的小公子。
年轻人谁不向往四处游历走遍大好河山,偷偷租了一条船,打算走水路南下。哪知道一天功夫,家人追了过来了。傅琅趁人乱成一团偷偷下船,谁知不小心落水了。
等他醒来时,在一艘去往泸州的船上。他在船上结识了两个好友,到了泸州,他们骗走了他的钱财,抢夺中被打伤昏迷过去。
他失去了记忆遇到了季妘。季妘是个活泼的小娘子,率性洒脱,她救了他,他们一起看话本,一起出门去收草药,他喜欢上了那个鲜活的少女,好景不长,他的家人找了过来,他想着要上门求娶,还是要回禀父母,三媒六娉凤冠霞帔求娶他的意中人。
回到京城,他的父母给他找了名医看病,也并不同意这门婚事。傅家清贵,最重声名,幼子成亲也要门当户对。傅琅在祠堂跪了三天,傅母虽然有些心软,可娶妻不是小事。她认为他是失忆才犯的糊涂。她让傅琅先治病,学业也不可落下,若是找回记忆,他依然一一意孤行就随了他。
他没想到,季妘已经一个人偷偷上京。他不知她一个女子风苍露宿的上京受了多少苦。又是怎样在偌大的京城找到了他。
季妘乡野长大,没有见过这等繁华的府邸,也没见过这么雍容华贵的夫人,连下人都是举止有礼,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
傅母虽心不喜,依然待她礼数周全,救命恩人自然是府上的贵客。季妘便留在了傅府暂住。傅家人丁不旺,家中几房只有一个小娘子,傅母特地找了手帕交的小辈过府玩。
初出茅庐哪敌老谋深算。季妘越来越沉默,诗词书画她不懂,女红插花那些更说不上话,都知道她救了傅琅,虽然明面上没人欺负她,他可是她们看她的眼神的轻视戏谑,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里。
傅琅虽然每日都会抽出时间陪她,深宅大院和药庐不一样,她就像一只笼子里的小鸟,那样鲜活的姑娘也慢慢枯萎了。
季妘提出离开时,傅琅不可置信。他想不到为什么马上就可以在一起的时候,季妘退缩了。他想尽办法求父母同意,吃那么多苦的药扎针,到处寻求找回记忆的法子,可是她要离开。
傅琅喝的酩酊大醉,他苦求季妘不要离开,还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娶她了。他那么努力就是为了他们在一起。
季妘哭的不能自已,他看不到他母亲对她的不喜和轻视。她不想参加宴会承受各种打量,不想讨论那些四书五经琴棋书画,那些眼神,都让她看起来像个攀附权贵挟恩以报的小丑,她喜欢泸州的小院,每个人都会笑脸相迎,想念小巷里的桂花糕,想念爹和妹妹。看着傅琅的痛苦的表情,她也心痛,她的良玉从来没有这么痛苦。
傅琅醉了,看着她悲伤的脸,往日的克己复礼,一瞬间压不下去了,他抱着季妘走向了床榻。
一夜春宵,等傅琅醒来,看到旁边睡着的季妘,他脑袋一下空了,他都做了什么。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事已至此,他又一次跪在了傅母面前。求母亲让他娶了季妘,傅母大怒,怨怼季妘不知检点为人放荡婚前失贞。这样的人,怎么配当傅家儿媳,此事绝不可能,若是他真心喜欢,那就先收在房里,等娶了正妻再纳她为妾。傅琅不愿,索性带她出府买了一处宅子安顿下来。
傅母气病了,傅琅不得已两处奔走。季妘看着他,没几天就消瘦的脸,一时心中不忍。可是他一切都是徒劳。傅家不会接受她,她最终也不会留下。
傅母又一次晕厥,还突发心疾,眼看人事不省。傅琅匆忙骑马回去,哪只路上眼前突然一黑,摔下马来,头磕在了青石路上。下人赶紧招人把他抬回了傅家。
傅琅清醒过来,家中乱成一团,傅母看着榻上的儿子,哭着都是冤孽,儿女债。她本意是找个借口让他回府,看到他满头是血被抬进来,也被吓的不轻。很快傅母便发现了不对劲,傅琅找回了记忆,又把受伤时的记忆忘记了。
傅母信佛,她认为这是天意。她遣散了照顾季妘的人,更是严令不许下人提及这个人。
傅母告诉傅琅,当初他离家,不小心落水,被一户人家所救,前段日子,她还接了那家的小姐过府小住,也送了不少钱帛以示感谢。
傅母提出要给他选妻,傅琅看着一脸病容的母亲,心知都是因为自己。他这个年纪也该成亲了。
一日,他去书房,看到抽屉里的一枚玉牌,心猛地一揪,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不记得这块玉牌什么时候的事,问下人,下人说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小姐拿过来的。
看木牌应该是新手雕刻的,技法虽然生疏,小狐狸却很可爱,后面是个琅字。他越看越喜欢。他随手将木牌挂在了笔架上。
很快,他养好身体时,亲事便定下了,是崔家的小女儿崔清,他见过是个温柔贤淑的女子。
三个月后,傅崔联姻。
成亲后,傅琅入仕。越发忙碌,他的妻子是个温柔的人,打理家宅,夫妻相敬如冰,偶尔深夜在书房,看到那块玉牌,他觉得他的妻子应该是像一个小狐狸,笑靥如花的女子。他就像在一个巨大的梦境里。
夫妻渐行渐远。他回应不了崔清的感情,索性已处理事务为由搬到了外院,他内心越来越空,他总感觉自己丢掉了很重要的东西,可他回头,所有记忆中的人都在。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便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崔清自从生下傅宣,身体就不好了。每况愈下,有次和同僚闲聊,得知泸州有一个神医,傅宣听闻便闹着要来瞧病。他自知他给了崔清陆夫人该有的名份地位,独亏欠她的感情。便同意了出行。
他没想到这一次,他找回了自己。也彻底失去了。
他在季妘墓前,呆了三天。他想了很多,有相识的记忆,有那些只在纸上的文字,他想象不到,她在他离开后,听到他娶亲的消息,她会如何伤心,他的母亲找上门请她离开时,又说了些什么伤她的话她决定离开,又发现有了身孕,害怕家人不接受这个孩子,不敢回家,一路走到青城挣扎着生下孩子,又命不久矣,她是否恨过他怨过他
是他把她带进了陆府,却没照顾好她,是她想离开时,他不愿放手,让她的人生只有短短十几年。她一生开心快乐,只有他带给她的是痛苦,她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他的女儿,他却毫无察觉的过了十六年。
他的女儿,年幼的时候无父无母,在济安堂吃苦受罪,她会不会记恨她的父亲
傅琅看着季晚,他长的很像她娘。他想着他收到的调查结果。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女儿。她竟然丢了玉牌,应该是猜想到了自己的身份。
傅琅告诉了我他和母亲的阴差阳错。他问我是不是怨恨他。
看着眼前老了十岁的傅琅,我并不恨他。也不打算原谅他。
傅琅问我是否想回陆府。我拒绝了。
他看着我,说你很像你的母亲,如果当初我放她离开,她回到泸州,现在又是另一番景象。我不会再打扰你们。
他给了我一块玉佩,说是陆家人都有,我没有收,我的母亲应该也不想让我和陆家拉上关系。她想让一切回到原点。那个繁花似锦的地方差点把她吞噬了,她不愿我也如此。
傅琅离开时,我还是把母亲信的内容告诉了他。他红着眼睛看着我,告诉我他这一生,除了遇到你母亲,一直在做一个合格的陆家人,年少时学有所成,长大后支撑门楣,可是陆家容不下一个季妘。是他太懦弱了。
三个月后,傅宣送来讣告,傅琅走了,临别之际,手里握带着那块玉牌。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在黄泉相见,我娘临走前念的是良玉,不是傅琅。
如今,傅琅已死,良玉正要去找他心爱的季妘。
而我要代替母亲,留在泸州,在外祖父前尽孝,照顾姨母。这是母亲的遗憾,我来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