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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中的刀铮明瓦亮,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光芒,形状细长而又纤薄,传递着触目可见的危险信号。当它毫不费力地将食材切为两半之时,它的使命得以完成。也许那一个瞬间,刀的心中充满了基于成就感的得意之情。可在同一个瞬间,食材的最终命运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再也无法挽回。
那些食材的命运早已注定,当小番茄或者黄瓜的种子被撒进地面之时便已注定,但在它们存在于这个世间的短暂一生中,被一把锋利的刀静悄悄地从身体当中划过,仍旧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时刻。在这个时刻之前,它们的躯体始终是完整的。它们经历过从作为母体的植株之上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被解离的痛苦,不过,令人宽慰的是,彼刻之后,它们仍旧可以作为一个整体存在——尽管是一个次一级的整体。而一把锋利的刀,终于让它们的身体彻底解离,不再称得上是一个整体,而是不折不扣的薄片、小块以至于难以察觉的碎屑和到处流淌的汁液。
人的一生也仿佛那些食材,总要经历这样或那样的里程碑。在诸多里程碑竖立起来的过程中,一把刀会扮演关键的角色。从空间的角度,人的身体被解离或者不被解离,但从时间的角度,人的一生难免发生断然的变化,从而不再连续。有很多时刻,彼刻之前和彼刻之后的人生,尽管不能说毫不相干,却也相去甚远。当人们回首遥望,似乎不认识以前的自己,就像已经分离的番茄块或黄瓜片,迟疑地对视,难以想象双方曾经是连续的一体……人类对所谓的人生意义拥有执念,暗地里不过是想找到一个貌似一致的目标,从而把自己支离破碎的一生重新连结起来。
在我的一生中,阿依拉就是那把刀,她的出现充满了偶然性也充满了突然性。在阿依拉的一生中,父母的悲剧就是那把刀,如今看来势所必然,但年轻的阿依拉懵懂未觉,于她的感知而言依旧突兀。在西塞的人生中,他的诞生本身就是已经开始砍下的一把刀,不过这把刀的砍下过程是如此缓慢,贯穿他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少年时期,以及他意识到自己这一类人是在营养液中长大从而与众不同的青年时期。在艾达的人生中,那把刀的降临发生在不经意之间,之前的一瞬间,她的生活还如清风拂面,阳光笼身,沉浸在愉悦之中,而人生的解离忽然之间便发生了,她对刀的存在将信将疑,之后经历了很多,才确认那把刀的真实存在。
艾达:(坐在那里,满脸兴奋)我亲爱的地球人,拯救我贫寒人生的臂膀,照亮我黯淡思想的灯塔,当你们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我还在泥淖中挣扎,当你们的双手伸出的时候,希望就在你们的手掌中闪耀。我们这可怜的宇宙,其中的肮脏被你们一扫而空,我们这虚幻的人生,其中的卑微被你们轻易抹去。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激,只有努力完成我的工作,将你们的目标当成我的目标,将你们的困难当成我的困难。如今,又一次努力没有白费。您的鼓励让我无所畏惧,粉碎困难而达成目标。不出您的所料,眼前的问题如期解决,地球人的领地继续扩张,即将可以开始热烈的庆祝。正确而有效的信息被成功而广泛地散布,沙尔特人和伯奇斯人果然反目成仇,低劣愚蠢的人心充满愤怒,荒蛮黯淡的地域溢满血腥。但是,无须担心,一切都将恢复平静。我们的仁慈声音正在发出,我们的和平力量正在入驻。新的分区即将实施,新的大厦正在奠基,新的图景已经绘制。不久之后,文明将替代荒蛮,富裕将替代贫穷,人类将替代野兽,曾经的血泊成为必要的代价,未来的光明使一切物超所值。
某人:(坐在那里,面带慈祥微笑)我亲爱的艾达,我们都为拥有你而感到无比的骄傲。你的世界是如此灰暗,毫无生气和希望,你的同胞是如此惫懒,不值得同情和帮助。但是,我们来到了这里,因为我们拥有伟大的胸怀,像海洋一样宽广无边,因为我们拥有坚定的信仰,像山脉一样不可动摇。上帝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拯救不值得拯救的世界,我们必须帮助不值得帮助的生命,不管他们算不算得上人类。多么让人欣慰啊,我们发现了你,还有你那些同样为我们工作的同事。正是你们,让我们看到了拯救这个世界的希望和价值,你们发出了这个世界唯一的光亮。但是,邪恶依旧统治着这个世界,贪婪依旧是你的同胞的习性,我们的利益无法得到伸张——当然,上帝可以作证,所谓的利益背后,恰恰是伟大的信仰。我想,以我早该退休的身体状况,仍然来到这个地狱般的所在,不可能是因为利益所带来的驱动力,而一定是因为信仰所催生的使命感。至于你说的信息,那正确而又有效的信息,令沙尔特人和伯奇斯人反目成仇……天哪,我那可怜的记忆问题再次不合时宜地爆发,我过分努力的工作伤害了我的健康……真是让人遗憾,我已经忘记了信息的内容,或者你根本没有提起过什么信息,更不是我对你说过什么信息……更大的可能是,你的记忆产生了问题,我的记忆倒不应背锅……不,不,艾达,让我把话说完……以我的看法,信息存不存在,或者信息是什么,这些并不重要,我们无须为此纠结,更无需记住只言片语。说到底,沙尔特人和伯奇斯人都是拙劣的种族,他们的血拚并不需要理由,只需要累代的仇恨、浅薄的见识以及易发的愤怒,他们的身份让他们别无选择,这是他们的宿命,和我们无关。我们对此不但毫无责任,反而是我们让和平的曙光浮现。不过,正如你所说,你的世界是一个泥淖,到处都是不可知的风险,那些腐败的官员会抓住微不足道的瑕疵而不依不饶,那些无知的暴民会抓住若有若无的漏洞纠缠不休。如今,这样一个情形正在来临:流言指向你无辜的名字,镣铐也在寻找你洁白的脚踝……不,不,我明白,你惊讶的目光表示你一无所知,确实,我也同样无比震惊……但是,亲爱的艾达,请你放心,我们自有高超的技巧遏制官员无理取闹,自有雄厚的实力逼迫暴民俯首称臣,只是你柔弱的身躯,不应待在即将到来的狂暴的风眼……不,不,艾达,你的存在的确给我们的信仰带来了风险,可我们作为你的朋友,愿意为你担起一切,我们的些微风险不足挂齿,反倒是你的安全,更需引起我们的重视……这绝非夸大其词,我们已经为你安排了最好的出路,地球上的完美生活正在等待你的光临,那正是你心心念念的梦想……
这段表演太冗长了,我忘记了后面的台词。事实上,我能记住这么长的台词已经是个奇迹……奇迹不时发生,我很迷惑,我能记住什么又会忘记什么
毫无疑问,这段表演中,阿依拉依旧完全不是写实的风格。我认为,此种情境并不适合斯文的表达,更可能是激烈的冲突。当然,也可能只是绝望,没什么好冲突的……我是说艾达,除了绝望还能有什么呢……当时我刚看这段表演的时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后来看到的表演让我明白,绝望需要一个过程,在那个时刻,艾达还没有完全绝望。所以有可能,阿依拉的表演尽管并不写实,但也算不上多么过分。
无论如何,我认为阿依拉此处的表演未能准确表现艾达当时的状态,充其量只是表现了阿依拉自己心中对此事的郁结。严格来说,并不奇怪,阿依拉的所有表演都是如此吧甚至也不仅限于阿依拉,所有人想要陈述一件事的时候,其实都是在陈述自己……从这个角度看,阿依拉持有和我相同的观点:在这个情境中,艾达人生中的那一刀突然砍下,让艾达猝不及防。
艾达是埃兰戈雷系统第3区埃兰戈雷宇宙峡谷星系峡谷星的土著居民,如她所言,生活在泥淖中,和阿依拉表演中提及的沙尔特人和伯奇斯人是星球意义上的同胞——不过,并非民族意义上的同胞。
长大后的艾达,不知有什么机缘,得以在一个地球人开办的旅行社中工作。阿依拉从未表演过艾达的童年时期或青年早期,我对艾达的早年过往一无所知。艾达工作的旅行社中,到处都是地球人中的开拓者,但也雇佣了很多土著员工,也就是峡谷人员工。在所有土著员工中,艾达算是职位很高的成功者。正因如此,看得出来,那时的艾达,对作为老板的一干地球人十分感恩戴德。所谓的某人,一位面带慈祥微笑的人,无疑是一位地球人,艾达的某个层级的老板……在阿依拉的表演中,这位老板至关重要,他的名字却从未被提起过。
说起来,艾达工作的地方只是一个旅行社,但从阿依拉的表演来看,很难说这家旅行社的主要业务是什么。其实,现在我已对此多少有些概念,特别是经过或主动或被动的若干学习之后,至少我知道分区是什么意思。不过,起初,当我第一次看到这段表演的时候,着实迷惑了一段时间。
很可惜,阿依拉只顾着抒情,没有介绍沙尔特人或伯奇斯人,没有交代有关事件的始末,甚至在其他表演中从未再次提起这两个种族……我很想知道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或者之前是怎么回事,但即使我在脑网中查询,也未能查到任何资料,似乎有关他们的所有故事都在第一时间被埋入了灰烬。
我想,这不能怪阿依拉。很大概率,并非阿依拉不想讲述沙尔特人和伯奇斯人的故事,而是艾达没有对阿依拉讲述过他们的故事,提起他们种族的名字已是一个意外。于是,阿依拉自然无法在表演中再现,我也就不可能知道其中的细节。
至于艾达,为什么不去细讲沙尔特人和伯奇斯人的故事我只能猜测,那是艾达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她不愿直视,或者无法直视。
显然,由于发生在沙尔特人和伯奇斯人身上的某些事情,由于散布了某种正确而有效的信息,艾达承担了后果。
起初,我觉得艾达很愚蠢,完全是自作自受。但随着时间脚步的前行,我逐渐不这么觉得了。我会想,我之所以觉得艾达很愚蠢,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地球人,从未想过救世主或者灯塔这样的词语,而艾达的脑子里塞满了诸如此类的名词……我像所有人一样,惯于用自己狭窄的生活经验去衡量广袤的人类生活中无穷无尽的可能性,这才是真正愚蠢的行为。
艾达,作为一个峡谷星人,看到地球人从天而降,又知道自己生活在虚幻的计算机系统之中,正是地球人建设了这样一个计算机系统,再加上地球人给予她的恩惠,她对于自己所处世界的看法难免崩塌,思维难免扭曲,从而展现出和真实智商完全不符的愚蠢,这没什么难理解的。正如某人所提到的沙尔特人和伯奇斯人,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宿命。艾达的所思所想,也是她和她的种族所拥有的身份所带来的宿命——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这种宿命的不可避免的延伸。
某人显然不愚蠢,而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家伙,规划了一切,并且善用了自己的记忆力问题。如他所言,关于沙尔特人和伯奇斯人,发生的一切和他本人或者其他地球人完全无关……所有剩余的问题,就只是企业中一个员工,一个微不足道的峡谷星本地员工,无非是这位员工人生中的那把刀落下时,由于和被切开的对象产生摩擦而发出的呲啦呲啦的刺耳声音……这种难听的声音也许让某人的耳朵感到一定程度的不适,但鉴于他即将退休,记忆力出现了问题,那么,耳朵出现类似问题的可能性也很大,于是,这难听的声音便无关紧要了。
我之所以认为,那时的艾达还没有完全绝望,是因为我看到了阿依拉的另一段表演,后来我觉得艾达的表现不能用愚蠢来形容也与此有关。即使到了这样一个阶段,艾达仍然没有意识到她人生中那把刀的存在,而那把刀已经插入了她的身体。
我相信,那时的艾达,确实在心中有一种信仰存在,对地球的向往以及这种向往即将梦想成真带来的激动心情掩盖了一切……摧毁信仰是非常困难的,是艾达所不愿意面对的。
刀就在那里,艾达也许感受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光芒,但本应溢满冰冷寒意的猎猎刀光,在她秀美的眼角打了一个转,竟然化作了遍布温暖情义的春日阳光,之后才施施然进入了她的眼睑。
艾达:(仰望,满脸感激)当我掉落在小人的陷阱,你们放下了挽救生命的吊索,当我被捆绑住纤弱的双手,你们拿出了开辟自由的利刃。我所向往的地球宇宙就在前方的路上,占据我一生的希望就在不远处等待,这一切都是你们的恩赐。我未能妥善解决问题,反而招来了麻烦,但高尚的人总是满怀宽恕,纯洁的人总是心念仁慈。我就要成为一个地球人了,我就要迈开走向梦想的脚步。说些什么吧,好让我感恩的心脏稍稍平静,让我激动的头脑略略清醒。
某人:(俯视,满脸慈祥微笑)亲爱的艾达,感谢上帝,你的怒气终于消散,你的误会终于澄清,而你的人生即将升华。这个以数字编码的世界,完全不值得留恋。正如你所言,那吊索并非套向你的脖子,那利刃也非指向你的胸膛,而是自有其高尚的使命。我们这些伟大的上帝的信徒,总是把个体的福祉放在首位。我们看重你的未来,乐意送你去梦想之地。你未能妥善完成任务,而我们将付出巨大成本,你应为此感到羞惭,但我们宽厚的心不允许我们斤斤计较。美妙的地球宇宙,一定会让你的梦想相形见绌。大洋的海风,高山的阳光,地球的人类,真实的世界,那里的自由和美满是无限的,是伟大的上帝所赐予的,你将在余生细细体验,耗尽一生也无法穷尽。
艾达就此踏上了逃亡之路,抱持着被拯救的心情来到了地球宇宙……美妙的地球宇宙,确实让艾达的梦想相形见绌,因为她的梦想是如此幼稚,根本不配和现实并列。
作为一位女性,在地球上醒来时竟然进入了一具男性空体,艾达的心中充满了震惊。她还没有从这种震惊中摆脱出来,新的打击便出现了。第一次喝水时,她的手莫名其妙地抖了起来,然后第一次洗澡时,看着浴缸中刚刚放水而积出的薄薄一层水面,她晕厥了过去……起初,她完全无法明白她所使用的这具空体对水有什么误解,居然出现如此严重的恐水症。但是,作为一个在埃兰戈雷系统峡谷星上久经历练的商人,甚至于超越商人的工作经历,经过两个星期和水的缠斗而毫无结果之后,紧盯着自己因为无法洗澡而满是泥垢的身体,忍受着自己因为甚少喝水而烧灼干咳的喉咙,艾达忽然意识到,某人所说的巨大成本是什么意思。
艾达:(双手张开,双目圆睁,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躯体)难道这具空体是残次品吗难道这具空体是节省成本的产物吗难道不是所有的商用空体都要经过严格的检验吗当我在峡谷星努力工作的时候,我以为只有偷懒而且贪婪的峡谷人才会偷工减料,地球人永远秉持最高的质量标准。我鄙视着我那些低等的同胞,而向往着地球上高等的神。但是,现实正无情地摧毁我的认知,真相正残酷地碾碎我的情感。他们告诉我,将送我来到地球天堂,我毫不迟疑地欢呼雀跃。可是,我女性的灵魂被套上了一具男性的身体……阴冷的操作间中,医生给出冷漠的解释,如此才能方便我的逃亡……我不得不将信将疑……难道,峡谷星官员的追捕可以延伸到地球吗难道,峡谷星民众的愤怒可以漫延到地球吗如今,这具男性的身体却又拥有如此奇怪的秉性,而我被断开了所有和往日的联系,得不到哪怕满是疑点的解释……他们为我编造了虚假的履历,害怕一切和我的联系……如今,我像一只被抛弃的狗,主人最担心的事情是它仍然记得回家的路……天哪,为何梦中的我总是在大海里挣扎,肌肉抽搐到让自己惊醒,而清醒的我,却不能望向最普通的水面,心脏悸动到晕厥梦中的水似乎永远无法摆脱,现实的水用来解渴都需要闭上眼睛。我的身体对水如此恐惧,而我的意识只知道,那是生命的来源。我的心中充满了怀疑,同时为自己的怀疑感到恐惧。难道我多年的忠诚和努力,竟然只配得到一具残次品的空体吗还和我的性别不符!这具残次品的空体,又是如何在理应毫无瑕疵的地球天堂中诞生甚而被使用这具空体正因我意识场的恐惧而颤抖,怒火却从恐惧的密林中猛然迸发。不,我不能任由自己被摆布,我不能做一条在街头凄惨死去的流浪狗,我必须迈开我的脚步,我必须调动我的头脑,我要搞清一切背后的故事:我自己的故事和这具空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