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柳玄空,江湖人称剑圣,平生最得意之事有三:一是三十岁便创出长空九式剑法,名震江湖;二是四十岁执掌青云门,门徒三千;三是有一个处处不如我的师弟赵无涯。
师兄,你这新研制的剑招也不过如此。赵无涯站在演武场上,手中长剑斜指地面,脸上挂着那副让我看了就想揍他的笑容。
我冷哼一声,剑尖轻颤,一招长虹贯日直取他咽喉。赵无涯仓促格挡,连退七步才稳住身形。
服不服我收剑而立,袖袍无风自动。
赵无涯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强撑着笑道:不过是让师兄一招罢了。
这就是我与赵无涯的日常。从入门那天起,我们就比剑法、比内力、比谁先突破境界,甚至连吃饭都要比谁吃得快。三十年来,我赢多输少,这让我颇为自得。
直到我们都收了徒弟。
2.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春日,我在山门前捡到了林小七。他浑身湿透,像只落水的小狗,却死死抱着半块发霉的馒头不放。
求仙长收留!他跪在泥水里,额头抵着地面。
我本想拒绝,却瞥见赵无涯带着新收的女弟子白霜从旁经过。那丫头眉清目秀,举止端庄,一看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起来吧。我一把拎起林小七,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柳长空的徒弟了。
我至今记得赵无涯那惊讶又嫉妒的眼神。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收一个流浪儿为徒,更没想到这流浪儿根骨奇佳,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
可惜,我很快就后悔了。
3.
师父!白霜师姐说我的剑法像耍猴戏!林小七哭丧着脸跑进我的书房,手里还攥着一块绣着白霜名字的手帕。
我额头青筋直跳:你又去骚扰人家女弟子了
我没有!我就是想请教师姐剑法...林小七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
我气得一掌拍碎了书案:混账东西!我教你的'长空九式'练到第几式了
第...第三式...他缩了缩脖子。
三个月了还在第三式我怒吼,白霜已经学到赵无涯的'落花剑法'第七式了!
林小七撇撇嘴:那又怎样,师姐夸我轻功好...
我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这孽徒天赋异禀,却整日游手好闲,不是追着白霜跑,就是在山里抓兔子。一套长空九式教了两年,至今未能学全。
更可气的是,每次门内比试,赵无涯都要带着白霜来耀武扬威。
师兄,小七最近可有进步赵无涯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问。
我强撑着面子:小七悟性极高,最近正在参悟第九式。
话音未落,就见林小七从树上摔下来,怀里还抱着一只挣扎的野兔。
师父!我给白霜师姐抓的兔子跑了!他大喊。
赵无涯和白霜笑得前仰后合,我只觉得胸口发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天晚上,我把林小七罚去后山面壁思过。深夜巡查时,却见他蹲在石壁上用树枝画白霜的画像。
孽徒!我一剑劈碎了石壁。
林小七吓得跳起来:师父!我...我是在练习剑意...
剑意我冷笑,你连剑招都没练熟,谈什么剑意
他低下头,小声道:师父,我真的不喜欢练剑...我就想...
想什么想娶白霜我讥讽道,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赵无涯会把他精心培养的徒弟嫁给你
林小七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倔强:我会变强的,师父。
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过今天太晚了,我先去睡啦!
我望着他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
就这样,五年过去了。林小七的剑法总算有了些模样,但比起白霜仍是天壤之别。我早已放弃与赵无涯攀比徒弟的念头,只求这孽徒少给我丢人现眼。
直到那个血色的黄昏。
4.
魔教突袭青云门,来势汹汹。我与赵无涯联手对敌,却仍节节败退。魔教教主血无忌武功深不可测,一招血海滔天震得我五脏俱焚。
师兄小心!赵无涯惊呼。
血雾弥漫的演武场上,我的剑第一次如此沉重。
师兄!赵无涯的惊呼从远处传来,但我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血无忌的掌风已至面门,带着腐尸般的腥臭。我勉强侧身,那记血海滔天擦肩而过,左臂顿时失去知觉。
青云剑圣不过如此。血无忌猩红的斗篷在风中翻卷,露出布满伤疤的狰狞面孔。他缓步逼近,靴底碾碎地上散落的长剑碎片——那是我爱徒小七上个月才打碎的青钢剑。
我单膝跪地,以剑撑身。三十年来未尝败绩的长空九式,此刻竟连起手式都使不出来。右肩的伤口汩汩冒血,在青石板上积成暗红的水洼。
师父!
这声呼喊让我浑身一震。抬眼望去,林小七那个总爱穿杏黄衫子的身影正穿过混战的人群奔来。他手里提着把普通铁剑,发髻散乱,脸上还沾着灶灰——定是又在厨房偷吃时听闻魔教来袭。
滚回去!我厉声喝道,却呛出一口鲜血。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连第五式都使不全,来此送死吗
血无涯狂笑震落檐上积雪:又来只蝼蚁!他随意挥袖,三道血芒破空而出,正是方才击溃青云大阵的化血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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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绝望地看着那抹杏黄身影不躲不避。可就在血芒及身的刹那,林小七的身形突然模糊——
铛!铛!铛!
三声脆响震彻云霄。铁剑在他手中化作青虹,竟将化血针尽数击落。更令我震惊的是他起手的姿势:右足踏巽位,剑尖指离宫,分明是长空九式的起手式青天揽月,却比我教的还要标准三分!
小七你...我话音未落,血无忌已暴怒出手。漫天血影中,那孩子回头冲我一笑,竟与五年前山门外讨饭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师父,看好了——
铁剑突然发出龙吟般的清啸。第一式青天揽月划出完美弧线,将血雾一分为二;第三式流星逐月点出七朵剑花,竟逼得血无涯连退三步;第五式长虹贯日使出时,我几乎窒息——那剑气凝如实质,分明已至大成境界!
不可能!血无忌怒吼着撕开前襟,露出胸口诡异的血色纹路。魔教禁术血魔解体大法催动的掌风让十丈外的弟子都口吐鲜血。
林小七的杏黄衣衫被气浪撕开数道裂口,他却笑了。那个总在练剑时偷懒打瞌睡的孩子,此刻眼中燃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第九式...
铁剑突然脱手飞旋,在空中分化九道剑影。每道剑影都呈现不同招式,却又浑然一体。这不是我创的九霄龙吟!这是...
九曜同辉!
我的惊呼淹没在惊天动地的爆响中。九道剑光如陨星坠地,血无涯的右臂齐肩而断。但那记血掌也结结实实印在林小七胸口。
时间仿佛静止。我看着爱徒像断线风筝般跌落,铁剑当啷一声掉在血泊里。他勉强支起身子,冲我伸出颤抖的手——掌心是我今晨训他时,被他偷偷拽断的半截剑穗。
师父...我其实...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早就会了...
我踉跄着扑过去接住他下坠的身体,触手一片湿热。那件总是洗得发白的杏黄衣衫,此刻正被鲜血浸透成暗红色。
只是怕...练好了...他的声音轻得像山间的晨雾,您就不教我了...
我的手在发抖:傻孩子...傻孩子...
远处传来赵无涯撕心裂肺的喊声:霜儿!结诛魔剑阵!但我的世界只剩下怀中渐渐冰冷的身躯。这个让我头疼了五年的孽徒,原来早将长空九式练至化境,甚至推演出第十式——以命为引的九曜同辉。
血无忌的惨叫划破长空,魔教众人开始溃逃。我机械地抬头,看见赵无涯的白袍已被染成血色,他怀中的白霜正拼命往这边爬——原来这丫头,一直喜欢的是...
师父...林小七突然抓紧我的衣袖,瞳孔开始涣散,二师叔枕头下...有白霜师姐的...
最后的字化作血沫,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山风卷着焦糊味掠过,带走了我此生唯一的徒弟。
我猛地抬头,看见赵无涯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眼中含泪。
师兄...赵无涯声音哽咽,这次...我输得心服口服。
我抱紧林小七渐渐冰冷的身体,终于明白,这些年我自以为输给赵无涯的比试,其实早已赢了。只是这胜利的代价,太重太重。
山风呜咽,如泣如诉。我轻轻合上林小七的双眼,拾起他掉落的长剑。剑身上映出我苍老的面容,还有那个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笑脸。
5.
山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飘落在林小七苍白的脸上。我轻轻拂去那些叶子,手指触到他冰凉的面颊时,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天,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脸也是这样冰凉。
师兄...赵无涯站在我身后,声音嘶哑,魔教余孽已经肃清,但血无忌...逃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林小七抱得更紧了些。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小子,现在安静得让人心碎。
师父...白霜跪在一旁,泪如雨下,小七他...他前日还说要给我看新学的剑招...
我猛地抬头:新学的剑招
白霜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齐的帕子:他说...等这次危机过去,就正式向您展示。这是他让我代为保管的...
我颤抖着接过帕子,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九式剑招的图谱,每一式旁边都密密麻麻写着心得。那字迹潦草得如同虫爬,却让我瞬间红了眼眶——这小子,什么时候偷偷记下了这些
带他回去吧。我站起身,将林小七交给白霜,给他...换身干净衣服。
6.
回到空荡荡的练功房,我呆立良久。墙角还放着林小七常用来偷懒打盹的草垫,案几上摆着他没写完的字帖——长空九式四个字写得七扭八歪,旁边画了个鬼脸。
混账东西...我喃喃道,眼泪却不受控制地砸在宣纸上,晕开了墨迹。
我翻遍了他的房间,在床板下发现了一个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几封没有送出的信,信封上都写着白霜师姐亲启。最上面一封的墨迹还很新,我犹豫再三,终于拆开。
师姐: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可能已经死了。别难过,我早就知道魔教会来攻山,师父他们准备的防御有漏洞。我偷偷练成了第九式,但故意没告诉师父,这样敌人就会轻敌。
师姐,其实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二师叔。我不怪你,二师叔确实比师父温柔多了(这话你可别告诉师父)。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除了师父,你是我最在乎的人。
对了,我枕头下有个荷包,是给你的生辰礼物...
我放下信纸,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这个整天让我头疼的孽徒,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如此...
门外传来脚步声,赵无涯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个沾血的荷包。
白霜让我转交给你。他走进来,将荷包放在桌上,她说...这是小七的东西。
我打开荷包,里面是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青丝,还有一张字条:师父的头发,保佑我练成第九式。——偷自师父梳子
这小子...我握紧荷包,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却比哭声还难听。
赵无涯沉默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师兄,我...我一直很羡慕你。
我抬头看他。
小七虽然顽劣,但他...赵无涯喉结滚动,他是真心敬爱你。白霜...从未用那种眼神看过我。
我这才注意到,赵无涯鬓边已有了白发,眼角皱纹深刻如刀刻。这个与我斗了一辈子的师弟,此刻看起来竟如此苍老。
那丫头...喜欢你。我哑声道。
赵无涯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桌上:什么
小七信里写的。我指了指那叠信件,他说...白霜喜欢的是你。
赵无涯的脸瞬间涨红,又迅速变白:这...这不可能...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们这对师兄弟,一个不知道自己的徒弟早已心有所属,一个不知道自己的徒弟暗恋自己。而最了解这一切的,竟是那个看似最没心没肺的林小七。
7.
师兄,我...赵无涯深吸一口气,这些年与你攀比,其实是因为...我始终活在你的阴影下。师父当年说你有'剑心',而我只有'剑形'...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赵无涯说心里话。
但现在我明白了,他继续道,真正有'剑心'的是小七。他最后一剑...已得你真传。
我望向窗外,暮色四合,远处传来弟子们为林小七守灵的诵经声。
明天...我要去后山。我突然说。
后山
小七喜欢那里。我站起身,他说...那里的星空最美。
第二天清晨,我在后山最高处为林小七立了衣冠冢。墓碑很简单,只刻了爱徒林小七之墓七个字。我本想刻更多,却发现任何头衔都不适合他——他不是最出色的剑客,不是最勤奋的弟子,他只是...我的小七。
师伯。
我回头,看见白霜站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一坛酒。
这是...小七埋在后山的。她将酒坛放在墓前,他说等学会了第九式,就和您一起喝。
我拍开泥封,酒香扑鼻。是上好的竹叶青,我平日最爱喝的。
那小子...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我倒了三碗,一碗洒在墓前,一碗递给白霜,一碗自己端起。
白霜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师伯,其实小七他...早就察觉魔教的动向。这两个月,他每晚都偷偷下山探查。
什么我手一抖,酒水洒在衣襟上。
他不敢告诉您,怕您责怪。白霜眼中含泪,他说...等查清楚了再向您邀功,这样您就会夸他了。
我胸口一阵剧痛。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那个看似贪玩的徒弟已经成长为一个心系师门的真正侠士。
师伯...白霜犹豫片刻,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
说。
我...我确实心属师傅。她声音细如蚊呐,但小七说...他说我师傅其实也...
停!我抬手制止,这些事...你们自己处理吧。
白霜红着脸点头,又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这是小七的练功笔记...我想应该交给您。
我翻开册子,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长空九式的练习心得,日期显示他从半年前就开始秘密修炼。最后一页写着:今日终于贯通第九式!明日就向师父展示,他一定会吓一跳!然后...就可以正式向师姐表明心意了。不过师姐喜欢二师叔,我得想个办法成全他们...
日期是魔教来袭的前一天。
我合上册子,仰头望天。晨光熹微,云卷云舒,恰如那小子没心没肺的笑脸。
师兄...赵无涯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墓前深深一揖,我来...看看小七。
我点点头,让开位置。赵无涯郑重地上香祭拜,然后转向我:师兄,我想请求您收白霜为义女。
白霜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样...便不算违背门规。赵无涯苦笑,这些年我执着于与你比较,却忘了做师父的本分。
我看着眼前的师弟,突然发现我们之间的敌意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剩下的,只有岁月沉淀下来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师弟。我开口,声音沙哑,来比试一场吧。
赵无涯愕然:现在
就在这儿,用树枝。我折下两段树枝,递给他一根,像我们年轻时那样。
我们站在林小七墓前的空地上,以枝代剑,一招一式地比划起来。没有内力,没有杀招,只是最基础的剑式。白霜在一旁看着,眼中泪光闪动。
三十招后,赵无涯的树枝点在我咽喉前三寸,我的树枝抵在他心口。
平手。我收剑而立。
赵无涯摇摇头:不,师兄,是我输了。他看向墓碑,这一场...我们早就输了。
下山时,赵无涯突然问:师兄,今后有何打算
我沉默片刻:青云门需要重建...血无忌还未伏诛...
还有呢
我回头望了一眼山巅那座孤坟:等事情了结...我想再收个徒弟。
赵无涯笑了:这次可别再找个让你头疼的了。
不,我也笑了,就找个像小七那样的。
三个月后,青云门重建完成。我在山门巡视时,发现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正在偷供桌上的馒头。
喂,小子。我叫住他。
他吓得一哆嗦,馒头掉在地上,却还强装镇定:我...我不是小偷!我只是饿了!
那倔强的眼神,像极了某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小混蛋。
想吃馒头我蹲下身,与他平视,拜我为师,管饱。
小男孩眨眨眼:真的那...那我能学飞吗
能。我站起身,向他伸出手,不过得先学会爬。
他犹豫了一下,把脏兮兮的小手放在我掌心。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师父!看我这次飞得高不高
山风拂过,吹散了我的回答:高...比师父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