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了秋,天亮得越来越晚。
方岑熙伏案整夜,抬头瞧见羊油蜡都已经燃作灯花,这才理清桌上杂乱的案牍文书,拿着椅背的氅衣慢条斯理套好。
时辰还早,大理寺衙门尚没有人到职。
方岑熙迎着初生的晨光,慢吞吞往自己在京中租下的小院落走去。
街上回荡着撤去宵禁的钟声,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们还在打着呵欠扯去昨夜宵禁摆的木栅。
却没看清上哪一个干活迷迷糊糊,弓着身子退两步,直撞到方岑熙身上。
方岑熙虽是扛笔杆子的读书人,却也不至于单薄如纸。可这毫无预兆地一撞,竟能将他囫囵撞倒在地。
他皱着眉头倒吸一口凉气,显然吃痛得厉害。
五城兵马司见着了老熟人,只忙像往常似的招呼了几句,可看着他异常的反应,还是不由得多问几嘴。
“哟,小方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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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晚上又通宵加职了?”
“这是怎么?难不成身上有伤?”
方岑熙扶着墙角缓缓起身,只作摇头:“昨夜抄多了案牍,许是累的。”
“多谢挂怀,回家歇歇便无大碍。”
巡城官兵连忙好言相送:“小方大人劳顿了,日后可别再这么遭罪自个儿。”
“快回家歇着罢。”
方岑熙慢慢缓了情绪,又走出去几步,才觉得好似疼得没那么明显了。
然而将将转过第三个寻常回家的巷角,方岑熙却又顿了顿。
他攥紧手中摩挲把玩的象牙小雕件,不动声色地把东西塞进袖口中。
此后却仍未立即放下手,只慢条斯理地作是理了理身上的直裰青衫,一番小动作便更加不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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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理完衣襟,再抬头的功夫,裴恭便已然落在他眼前,持刀而立,懒懒散散地靠在墙边睨他。
方岑熙眼角堆出几分令人难以揣测的弧度,生生掩住了他眸中的冷意。
眼前这位裴家三爷,无疑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里,持刀动粗的罪魁祸首。
如今便是化成灰,他也不可能认不出。
方岑熙垂下眼帘遮住眸色,立稳正身,才又毕恭毕敬作揖道:“裴三爷。”
也是借着这么下作揖的功夫,他又仔仔细细将面前的裴恭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清晨的鱼肚白才刚刚晕开,朝霞尚带着几分留存过的痕迹。
微阳盈盈,映着裴恭发丝漾出一层淡淡的光,好似是在他身上渡了条金边,更照得他五官棱角分明。
京中人皆知,梁国公府裴家的子嗣,各个凤表龙姿,风姿非凡。
尤其裴家这位三子裴恭,更是颀长俊朗,仪容卓绝,浑身上下都透着常人难有的贵气,比起两个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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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见到,可见所言非虚。
只不过裴家的三子不比他两位兄长建过功,立过业,故而身上还多那么几分随性的散漫和恃才傲物。
一声“裴三爷”来得太过熟稔,裴恭眸里忍不住掠过稍纵即逝的诧异。
他是突发奇想,来试探试探大哥替他寻的搭档,却未曾想到会这么轻易被人认出来。
裴恭随即撩起目光,定睛瞧了瞧被他挡住的人。
街边慢慢悠悠摆出的早点摊还荡着炊烟雾气,漾着方岑熙的袍角轻轻翻起,一时好似是从天上来的仙人。
他肤色偏白,身形单薄,眼下蕴着不引人注意的微微淡青。
裴恭的视线在他身上梭巡了两圈,仍然没能在有限的记忆里搜寻出这文绉绉的小评事。
于是他也不再纠结,只道:“怎么?以前见过我?”
“官不大,叫人倒是比旁人上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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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恭盯着方岑熙,只等方岑熙同往常那些叫他“裴三爷”的人一般殷勤上前。
然而预料中的场景却并未出现,方岑熙只是小幅度地摇摇头:“不曾见过。”
“只不过在坊间听过裴三爷的二三传闻罢了。”
裴恭又问:“若只是传闻,又如何能认出我来?”
方岑熙不紧不慢:“不过是靠些常理推断的雕虫小技,不足为奇。”
“常理推断?”裴恭嗤笑,俨然是对这般好似敷衍的回答难以置信。
给裴家卖乖讨好的谄媚之辈,裴恭见过太多了。即便他们三两句能不轻易显露痕迹,但只要连连追问,也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裴恭向来瞧不上这种人,更不爱在人前留那人情世故上的几分情面。
故而裴恭自顾自将怀里的刀推出一截,看那薄刃上反射的光几次三番印在方岑熙领边,似有所指地冷笑问道:“是怎么个常理推断?愿闻其详。”
方岑熙却未被他这举动轻易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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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意未浅,更丝毫不见慌乱,只是薄唇轻启。
“路遇生人,若是为财的歹徒,就不该白日在人群喧闹处引人注意。若是索命杀手,便更不必多话横生枝节而早该抽刀近前,在方某的颈子上戳个窟窿。”
“您身着不过锦衣卫七品总旗官服色,却戴南香胡同十八两纹银一顶的皂巾,身上别的更非低级军官管用的木牌而是正三品堂上官才常用的牙牌,随手还提一把价值远胜过七品旗官年俸的雁翎刀。”
“若非身份不凡,又怎么会有如此之多不合理处?更何况,您牙牌上还刻有那么大一个裴字……”
裴恭听到这里,才连忙后知后觉低下头去看腰间那块“出卖”他的牙牌。
这牙牌他昨日才拿到,是锦衣卫的身份凭证。
牙牌用整块象牙抛光,染墨雕制,价格不菲,确非寻常的低级军官惯用。而按照规制,牙牌一面雕刻有官职品阶,另一面则雕着名姓。
锦衣卫平素将这身份凭证挂在腰间,绳绦上细细碎碎的锦穗会将牌面上镂刻的字迹悉数挡住,不轻易为人所见。待到点卯查案要取用时,再拨开锦穗露出腰牌上的官职姓名,用以勘验。
可如今裴恭好似无骨地斜倚在墙边,牙牌便好巧不巧被衣裳褶皱卡住,堪堪悬于半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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绦子上的锦穗是优质的绢丝,流滑而沉重,不会轻易堆积打结。此刻自然悉数垂落一边,毫无遮挡地将牙牌上的字悉数展露出来。
裴恭见状,不由得自嘲一笑,恍若无事地伸手将牙牌拨拉下去,才又重新换了副慎重模样看向面前那人。
方岑熙又轻声询问:“三爷可是还想接着听?”
裴恭也不嫌自己下不来台,只随口道:“你接着说。”
方岑熙轻笑,便又浅声续道:“京中裴姓的勋贵本也不多,唯梁国公府与严城伯府。”
“但是严城伯早先生有两女,唯一的幼子今年不过六岁,自然不会在锦衣卫当差。而梁国公府则有三子,然而这三子中,次子固收边疆不再京中,长子右腿有疾行立困难,且如今恩封的是锦衣卫指挥使。”
“那三爷您说,剩下的还会是谁呢?”
裴恭微哑。
寥寥几句话下来,他不由得对这位大理寺七品的小评事生出些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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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身贵胄,自幼得父兄庇护,在他裴恭跟前卖乖讨巧过的,没有上千也定然过百。
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他自然辨得清哪些是献媚讨好的口蜜腹剑之徒,哪些又是身负本事的刚直不阿之辈。
不过这方岑熙偏是和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他循规蹈矩风度翩翩,谦谦软话被他说得恰到分寸,讲起理儿来又严丝合缝自持有方。不过寥寥几句话,有里子有面子,叫人找不出半丝错隙。
若说是溜须拍马,那无疑是只藏太深的老狐狸。可若是确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能人,这脾气未免也太好了些,官阶品级也断不该还只是个七品的评事。
裴恭只觉得心下越想越乱,没了头绪,索性快刀斩乱麻,不再多思多虑。
他只忍不住嗤笑:“小方大人果然洞察秋毫,令人佩服。”
“不愧是大哥都夸赞的人,方才多有得罪。”
方岑熙闻言,脸上情绪却也不见什么变化,只中规中矩地小幅度颔首:“三爷和世子谬赞,方某愧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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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得三爷同办案件,当是方某此生有幸。”
裴恭听着一番熟练的客套言语轻哂:“小方大人恐怕对我的风闻还听得不够多。”
“跟着我办差,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三爷既也说是风闻,那便是不足为信的言语。”方岑熙说着唇角堆笑,眉眼弯弯,脸上笑得极是温厚,足以掩住眼眸中的任何其余情绪,“三爷又何须挂怀那些?”
言至此处,他又撩起视线,幽幽一声道:“此次这案子,提在京外二十八里的香海镇,明日一早,即请三爷同方某一道出京往香海去,还请三爷早作准备。”
裴恭听着这番嘱托,不由自主压了压眉头。
他莫名觉得脑海中好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回荡,可偏有纠不起丝毫相关的记忆。
然而不等他多想,面前的方岑熙好似已经说完了嘱托,自顾自又做了个揖。
“方某失礼,今日便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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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方岑熙也不再理会裴恭是什么言语,便径自从他身前飘然而去。
裴恭迎着微熹晨光望向他的背影,下意识有些出神:“我总觉得方评事眼熟,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方岑熙才走出不到三步的功夫,闻言便回眸轻瞥向裴恭。
他脸上笑颜依旧温润,笑得让人看不清眼神,言语更是好似透着几分别有意味。
“裴三爷,这世上的事,实在是巧妙得很。”
“说不定咱们当真见过。”
从两天前那夜里的一刀鞘下去……
方某等您,早已经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