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寒意蕴满天际。
时辰早已过了宵禁,街面上空无一人。
尖利的穿巷风直逼而来,吹得屋檐下那些灯笼横七竖八,在闪电的白光里不停摇曳。
俗言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眼下雨滴还尚未坠落,惊雷却早已至。
而一个不显眼的墙角边,一声轻轻的惊诧也跟着撒进漆黑的街巷。
“三爷,这人咱们盯了月余,好不容易设局把人都聚在此处,从未露出半丝马脚,如今怎么会被人先一步围了?”
城南的一间客栈早就大门紧闭,连挡门的木板也悉数扣上,可屋中此时却仍旧灯火通明,丝丝缕缕的澄黄亮光透过缝隙缓缓融进夜色。
客栈门外,不知何时早已经被一群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官兵们提着冷森森的雁翎刀,穿戴服制却不似京中上直十二卫的禁军。未几,只听得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兵卫便如蜂群洪水,利落围涌进那客栈而去。
被唤声三爷的裴恭也掩身在街角墙后,扣住刀柄的手也早已紧到发白,却还未曾轻易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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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劲凝着客栈,视线半丝未转,好似另有打算。
眼见到嘴的鸭子即将飞走,而裴恭却不说话,他身后的几个人不由得越发焦急。
“到底是什么人,敢这么明抢咱们宣府卫要抓的叛徒……”
“便是京中上直十二卫的禁军,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动咱们边军的人。”
几个人再一次求助似的侧目向裴恭瞧去。
虽说裴恭无官无职,可在此处,却没人敢不拿他放在眼里。
裴家世代勋贵,袭的是祖上传下的国公位子。
如今的梁国公虽已是年近花甲,可他膝下三子有两个军功加身。另并两个幼女,都是落落大方的将门虎女。
说来算去,满门的勋贵,唯有这位三爷最是离经叛道。
他既不爱沉湎酒色,又懒就一官半职,祖传的刀马拳脚倒是不输两位兄长,却偏无心朝堂功名,一直做着半吊子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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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上有父亲和两个哥哥照拂,下头两个妹妹也同他最是亲昵。即便他一无所成,整日吃喝玩乐,也注定是一生无虞,无人敢置喙。
“三爷,时不待我,您得拿个主意。”
“再这么下去,就来不及了,三爷。”
“专程跑一趟京城却空手而归,我们实在是没颜面回去跟二爷交待。”
月前远在宣府卫疆的裴家二郎裴英书信回府,提及宣府卫有叛徒逃贼潜入京城,掌有军中机密。
边军将领轻易离不得属地,裴英这才派来宣府卫千户陆长明及其他几个人,着了裴恭在京中接应,帮忙抓押叛徒回宣府去。
气氛越发胶着,裴恭却还神色沉着,只是轻轻压下眉头:“先不要轻举妄动。”
“这些人的确不是禁军,倒像是……十三司的作派。”
“十三司?是内卫?”
陆长明和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却不约而同噤下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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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卫是天子利刃,皇帝近臣。
有了这层关系,便会有忌惮。
吃亏胜过没命,没人会轻易梗着脖子和内卫抢人。
可是遥想这月余来的辛苦,众人又自然而然地带着不忿。
从宣府到京城山高路险,舟车劳顿。
众人为了逮着军中贼子,几乎未曾得闲,轮着番地连轴盯,囫囵觉都未曾饱眠。如今确实是好不容易才做下引鱼上钩的局,等到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大家都绷着神经盼今夜一举成事,于人于己也算是能有交待。
可偏偏眼见得就要动手抓人,这一伙内卫偏又人多势众,来势汹汹,不知是从哪得了消息,眼睁睁从他们面前将整个客栈都给包圆截了胡。
裴恭应着二哥裴英的嘱托,月余来始终跟着宣府卫的几个官兵一道儿行事,心下自然清楚这人抓得十分不易。
现在让大家就这么把人拱手相让,那是难上加难。
别说宣府卫不肯,便是他裴恭,也见不得内卫这般邀功拉彩,伸手捡现成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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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作思索,低声道:“稍安勿躁,内卫人多,我们力寡。”
“要想个稳妥的法子再行事。”
雷声又接踵而来,震得人心惶惶,也带着电光再一次掠过,将周遭映得好似白日,亮到晃眼。
可也就借着这么一瞬的亮光,裴恭敏锐地觉察到不远处好似还站着旁人。
他不禁压下眉头仔细朝凝去。
只摇摇一瞥,却也看得清楚。
那人身形颀长,立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被闪电那白光照得清隽又高挑,唯有拉长的影子落进街旁的窄巷。
他披着带兜帽的斗篷,却仍掩不住斗篷下那身檎丹赤红的洒金麒麟袍服,俨然是内位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而那人的手指更是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握有一块象牙似的雕件,正在指缝间不断自如地翻转游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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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不与寻常内卫站在一处,却始终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凝着客栈,无疑更显出身份不是寻常内卫可比。
裴恭只消片刻时间反应,便随即明了状况。
那个人来头不小,应当是替这些内卫们运筹帷幄的头目才对。
裴恭仍不动声色地盯着,只将视线轻轻上挑,试图再窥得半分天机。
那人的兜帽拢着,宽檐将面容盖去大半,唯有偶尔间抬脸,才能有机会得瞧见脸。
不料裴恭再细细打量时,却只发觉一方墨色薄绢覆在那人眼下,将他下半张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兜帽之下唯露出一双狐狸般似笑非笑的眼,令人难辨身份。
与此同时,那双兜帽下的眉眼也好似察觉到了异样般骤然撩起,堪堪同裴恭四目相对。
裴恭一僵,却不及收回视线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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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觉得脚下好似是被什么东西给硬生生拌住了,故而还不待他再多反应,内卫便已经围涌而上封住所有退路,把那明晃晃的刀架来了他们面前。
“十三司办事,何方贼人造次?”
裴恭嗤笑,撑刀起身,只一个眼神,身后的陆长明便递来一沓官牒自证身份。
“你们是宣府卫的边军?”一声讥笑随之传来,“该不会假冒的吧?既是宣府卫边军,怎敢擅离职守出现在京城?”
裴恭伸出食指和中指,漫不经心地夹送出一张纸去:“路引在此,来京中是因为军务在身。”
“呵,准备倒还挺齐全。”那内卫借着火折子寥寥看几眼,才满眼疑惑:“抓人?”
“怎么?你们这是想从我们手里拿人?”
周围几个内卫顿时如临大敌,纷纷抽将出刀来。
“在这天底下,还没有敢跟我们叫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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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居高临下地瞧着,这感觉并不好受。
何况跟在裴恭身后的,随便拉一个也是宣府卫可堪重用的军官,在宣府时何曾有人敢同他们这么说话?
众人登时忿忿不平:“你一个区区旗官竟也如此倨傲,我们军中职级各个压你二三级,叫你们管事的来说话。”
问话的内卫见状,径自笑出声来,不管不顾地撕掉手中的路引。
“就凭你们?你们有几个胆子?张口便想见内卫协领?”
裴恭再往方才看到那内卫首领的方向老去,此刻早已是空无一人。
他立即死死扣住面前内卫那只捏有路引碎片的手:“有话便说话,就算是内卫,随便撕宣府卫边军路引公文,只怕也于规不合吧?”
身后的宣府卫军官们也不由得愤慨道:“这几个人好歹也是我们设局聚齐的,何况我们抓的也不过我们宣府卫自己的人,你们岂能连句交代也没有,就随便拿了的道理?”
“言语不合,便撕我们路引公文,我们回不去宣府卫,我们就要告上兵部,告到金銮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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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都听到了。”裴恭眸色清冷,扣住的手又紧了几分,“去叫你们协领过来,不要让我们说第二遍。”
被抓住的内卫显然神色一慌,对着周围道:“拿下,快将这些扰乱行动的贼人都拿下。”
下令的话音未落,便有内卫趁着陆长明不当意,使着刀柄出阴招将人砸到膝头伏地,生生跪下。
隆隆雷声又至,周围越发嘈杂。
裴恭对这帮目中无人的内卫早已颇有微词,此时看到内卫下阴手打人,终于彻底爆发。
他二话不说抽刀亮刃,下将周围几个内卫揣倒在地,又抬着刀背推开面前的几个。
陆长明看着裴恭身后渡来的身影,连忙大喊:“三爷,小心身后……”
裴恭并不急着回身,他径直抡起他那精雕细琢且结实有余的刀鞘,顺势往自己身后挥过。
他背后的身影顺势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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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卫中顿时也嘈杂开来。
“协领……”
裴恭总以为内卫虽无建功立业,但至少也该是有些本事的人。他无论如何没料到,一鞘就能如此轻易抡倒个内卫协领。
他手里的雁翎刀一顿,便朝那内卫协领凝去。
而那协领兜帽下的狭长的眸子也微微撩起,寒凉的视线顿时落往裴恭身上,好似要彻底记住裴恭的样子,往后才好宣判裴恭的死期。
裴恭也慢条斯理销上刀鞘,迎上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眸里半丝恐惧也无有,反倒是瞧着对方,便揶揄地笑出声来。
“我还以为十三司都是些多有手段的能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只会横行霸道,暗下阴手。”
“凭着这点本事在京中作威作福,简直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