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宫墙无雁 > 第一章

·琼枝委尘
腊月十七,谢家祠堂的青砖浸着雪沫的寒。谢明棠跪在蒲团上,垂眸望着砖缝里蜷缩的枯蚁,听着身后雕花门内断续的谈笑。父亲新得的红泥小炉煨着酒,暖香混着雪气从门隙钻进来,掠过她发间将融的雪珠。
正月廿六便是吉日,紫微垣有吉星犯文昌……族老沙哑的嗓音浮在酒气里,像枯枝刮过琉璃瓦。明棠数着母亲牌位前将熄的残香,灰烬簌簌落在供盘的冻梨上,染得那层薄霜如老妪鬓角。
十岁那日也是这般冷。她跪在书房外,看父亲将《咏菊赋》掷进炭盆,烧焦的纸蝶扑在青石阶前,裹着母亲咳出的血沫。女子通文墨易生祸心。父亲碾碎她私藏的松烟墨,砚台裂痕里蜿蜒的墨色,如今想来竟与祠堂梁柱的龟裂纹别无二致。
素轿过西角门时,檐角铜铃正唱到《折柳曲》末章。教引嬷嬷掀开轿帘,朱墙上斑驳的暗红撞进眼底,像泼了隔年的胭脂。
这是先帝丽妃触柱处。嬷嬷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划过砖缝,娘娘们都说这颜色比宫花艳。
明棠仰头望天,见一线灰云卡在宫墙间,恍若母亲临终时攥着的素帕。册封礼的翟衣压得肩骨生疼,金丝绣的翟鸟双目镶着红宝,垂首啄食她颈间薄汗。礼官唱颂声里,她瞥见丹墀下跪着的采女,鬓边绢花沾着未拭净的晨露——原是昨夜投井的刘美人鬓上那朵。
初承恩泽那夜,雪粒子敲打窗棂如算珠乱撞。帝王执起她誊抄的《女诫》,烛火在清闲贞静四字上跳了跳。
谢家女儿果然温良恭俭。
明棠望着他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忽想起母亲病榻前的话:楚宫云纹锦,寸寸裹人魂。龙涎香缠上指尖时,她试着提起江南的雪灾,却见帝王眼底映着的烛光倏地暗了。
三更漏断,值夜太监的絮语碾着雪声透进来:谢家送来的果然懂事,比前头陈家那个强——那日朝堂刚参了陈御史贪墨,夜里陈美人就抱着死婴跳了太液池……
晨起梳妆时,菱花镜里映着廊下扫雪的宫人。银簪划过鬓角,明棠忽见镜中掠过一抹海棠红——是昨夜侍茶的宫女春杏,此刻正被两个太监拖过月洞门。
冲撞了萧昭仪的步辇。梳头嬷嬷蘸着桂花油,将碎发抿得纹丝不乱,这丫头原说开春要赎身嫁人的。
铜盆里残雪化水,映着檐角铁马叮咚。明棠伸手搅碎水中影,惊觉指腹结了层薄冰,凉意顺着血脉漫到心口。妆奁底层躺着母亲留下的玉簪,簪头雕的喜鹊眼珠早被摩挲得浑圆,此刻看来,倒像是闭目垂泪的模样。
腊月廿四祭灶,各宫往太极殿送糕点。明棠跪在殿外候旨时,瞧见金砖地上蜿蜒的糖渍,蚂蚁列队衔着枣泥馅,恍若前朝舆图上的漕运线。帝王尝了口她做的梅花酥,朱笔在谢家请安的折子上批了忠勤二字,印泥晕开处,恰似雪地里溅开的血点子。
退至廊下时,北风卷起帘角。明棠瞥见龙案上摊着的密报,墨字青州柳氏被朱砂圈得狰狞——正是三日前暴毙的柳宝林母家。抬首望天,见寒鸦驮着残云掠过兽脊,恍觉那飞檐上蹲着的嘲风兽,生着与父亲书房镇纸一般无二的眼睛。
上元夜宴,萧昭仪的胡旋舞惊落满殿烛花。明棠执壶斟酒时,帝王忽然扣住她手腕:谢娘子可知,朕最爱你这双不染丹蔻的手。
鎏金盏中琼浆晃出涟漪,映着萧昭仪腕上新添的翡翠镯——原是林美人棺中陪葬那对。宴散时,明棠在梅园石径拾得半枚玉珏,络子上的金线还缠着根乌发。翌日便听闻萧家献了陇西三百里矿脉,而萧昭仪的寝殿彻夜飘出艾草香。
二月惊蛰,七皇子染了痘疹。明棠奉命照看,在偏殿药香里熬了三宿。那孩子腕上系着长命缕,金铃铛刻着永寿二字,却与冷宫井栏铁索的纹路一般无二。
帝王来探那日,七皇子正抓着明棠的玉佩玩。黄玉雕的雁翅掠过孩子掌心,映得帝王眸色幽深:谢娘子倒有慈母心肠。
当夜赏赐的锦匣里,躺着枚雁衔芦花的金步摇。烛火摇曳时,芦花蕊里嵌的红宝渗出暗光,似美人泣血。值夜宫女悄声说,这原是要赐给郑美人的,可惜她父兄战死的讣告来得不巧。
春分祭日,明棠随驾至南郊。青幡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她望着祭坛下乌压压的命妇,忽然认出跪在末位的谢家庶妹。那孩子发间别着母亲旧年的玉梳,抬头时眸中映着祭火,亮得骇人。
归途遇雨,銮驾暂歇长亭。帝王执伞立在阶前,忽道:谢娘子可知,朕初见你时想到什么
檐溜如断珠,明棠望着他锦靴上溅的泥点,恍惚见无数女子的面容在雨中浮现。那些曾鲜活过的眉眼,此刻都成了奏折上朱批的墨迹,成了宫墙下无声的血痕,成了史官笔尖将凝未凝的残墨。
臣妾愚钝。
帝王轻笑一声,雨丝缠着尾音散在风里:朕想起幼时养的白鹦鹉,最会学舌,却活不过三个冬。
车辇再动时,明棠腕上的金钏磕着玉磬。叮咚声里,她数着帘外掠过的宫灯,一盏,两盏,三盏……数到母亲亡故那日的二十七盏时,西华门的灯笼正照见新入宫的采女。那些娇嫩的脸庞沐在暖光里,鬓边绢花红得像要滴下血来。
·玉楼春碎
陈美人的月子汤药香飘过三宫六院时,西府海棠正开到第三重。明棠立在椒房殿外,看宫人捧着蜀锦襁褓鱼贯而入,金线绣的蟠螭纹映着日头,晃出刀戟相击的冷光。陈氏倚在缠枝牡丹锦枕上,染着蔻丹的指尖轻点婴孩眉心:陛下赐名承稷,姐姐听这‘稷’字多贵重。
明棠望着襁褓里皱红的婴孩,忽然想起春祭时太庙供奉的黍稷。供案前袅袅升起的烟,原与乳母熬的米汤热气别无二致。殿角鎏金狻猊炉吐出龙脑香,混着陈氏腕间玫瑰油甜腻的气味,在纱帘后织成张黏稠的网。
承稷百日宴前夜,慎刑司的皂靴声碾碎了更楼。明棠推窗见灯笼逶迤如血线,蜿蜒至陈美人偏殿。晨起时,汉白玉阶上留着几道拖痕,暗褐色水渍从乳母住处漫到井台,蚂蚁列队衔着糕屑,在血迹上走出蜿蜒的舆图。
朝霞染红飞檐时,前朝传来陈御史贪墨革职的邸报。明棠对镜理妆,见菱花镜背面的鸾鸟衔着半片金箔,恰似陈美人昨日簪的累丝凤钗。午时三刻,太液池浮起团锦绣襁褓,蜀锦浸了水,蟠螭纹化作青面獠牙的水鬼。
秋狩那日,萧昭仪的红妆猎服灼痛了满山枫叶。帝王箭羽穿透白鹿咽喉时,她鬓间珊瑚步摇正勾住片金叶。赏赐的鹿血酒端到明棠案前,琉璃盏映着萧氏娇颜,殷红如新妇的盖头。
萧家矿山该收归官用了。帝王执起明棠的手拭弓弦,玄铁扳指擦过她掌心,凉意渗进掌纹。夜宴篝火将熄时,忽闻萧氏帐中金盏坠地声,那滩泼出的鹿血漫过毡毯,与糖糕上的胭脂色融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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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呈上的遗物里有半块芙蓉糕,糖霜裹着暗红芯子。总管太监笑吟吟道:昭仪娘娘最爱甜食。说话时腰间坠着的翡翠双鱼佩轻晃——原是陈美人棺中不见的那枚。
残冬梅林积着未扫的雪,林昭仪簪着枯枝迎面走来。褪色的宫绦系着枚玉连环,叮咚声里荡出句痴语:姐姐可知皇上最爱哪种红
明棠望着她襟前风干的茶渍,斑驳如冷宫墙上的雨痕。林氏忽地凑近,枯梅擦过耳际:那年我父兄押送军粮遇伏,捷报抵京那日,陛下赐的庆功酒映着晚霞……她指尖划过自己脖颈,这样的红,姐姐可画得出来
风卷起雪沫,露出梅根处半截金锁。明棠认出是七皇子周岁时戴的长命锁,锁芯空荡荡的,盛着捧新雪。
上元夜宴,教坊新排的破阵乐响彻丹墀。林昭仪醉饮琼浆,广袖翻卷间露出腕间疤痕,蜿蜒似边境战报上的行军路线。帝王击节而歌时,她忽然扯断七宝璎珞,珍珠滚落玉阶如离匣的箭镞。
陛下看这珠子,多像臣妾父兄的颅骨!
禁军拖曳声湮没在笙箫里。明棠俯身拾得粒东珠,对着宫灯照见血丝般的纹路。翌日听闻林老将军的衣冠冢遭雷劈开,陪葬的青铜剑不翼而飞,而那剑柄缠着的,正是林昭仪入宫时剪下的青丝。
谷雨煎茶日,明棠在库房寻得蒙尘的婴戏图。展开见承稷的小衣夹在卷轴间,蜀锦上的蟠螭竟用血丝绣成。茶炉沸腾时,她忽觉喉间腥甜,帕子上咳出的血珠,与萧昭仪糖糕里的红芯子如出一辙。
掌事嬷嬷来送新茶,腕上戴着陈美人赏的玉镯:娘娘们都说这翡翠养人。明棠望着镯心飘着的血絮,恍然见太液池底陈氏散开的乌发,正缠着林昭仪断裂的玉连环。
小满时节,七皇子学会唤母妃。明棠教他认《千字文》,孩子肉乎的手指戳着闰余成岁四字:母妃,这是不是檐下冰溜子的模样
窗外忽起喧哗。太监们架着林昭仪经过,她散着发,攥着把枯梅往虚空里画:陛下您看,这是陇西的山,这是父亲的帅旗……梅枝划过宫墙,刮落层朱漆,露出里头森森的白,恍若美人褪尽铅华的骨。
夏至祭地,明棠随驾至圜丘。帝王执圭立于苍璧中央,日晷影子爬过四海升平四字时,她瞥见祭品中的白鹿头——箭孔处塞着团暗红绢花,正是萧昭仪殁了那日簪的。
归途遇雨,銮驾经冷宫残垣。忽闻墙内女子疯笑:朱砂批过的折子烧起来,比嫁衣还艳呢!惊雷劈开云层,明棠见帝王唇角噙着笑,眼底映着电光如剑,斩断了二十年来深宫所有的春色。
·烛影摇婴
冷宫墙根覆着层青苔,明棠踩着霉斑拾起那团锦绣襁褓时,惊飞了啄食腐叶的寒鸦。婴孩啼哭像柄薄刃,划破暮春粘稠的湿气。血书塞在虎头鞋里,绢帕边角绣着歪斜的沅字——是去岁投缳的沅宝林闺名。
求姐姐莫让他姓楚。
朱砂字迹被泪渍晕开,恰似沅宝林悬梁那日,滴在素履上的胭脂。明棠解开襁褓,见婴孩腕间月牙胎记泛着淡青,如冷宫檐角将坠未坠的雨滴。
帝王踏着更漏声来时,七皇子正攥着明棠的玉佩酣睡。烛火在楚承煜三字上打了个旋,映得帝王眸色幽深:这胎记倒像朕幼时。
明棠望着他抚过婴孩的手,指甲修得齐整,与那日批斩陈御史的朱笔一般净洁。夜风卷起案上宣纸,露出半幅未画完的寒梅图——虬枝断处,恰是林昭仪昨日折断的玉簪位置。
值夜太监呈上金锁时,锁芯嵌着粒东珠,浑圆如沅宝林悬梁那夜瞪圆的眼。
林昭仪诊出喜脉那日,钦天监的铜圭裂了道缝。明棠路过太医院,瞥见药童往安胎药里投红花,陶罐腾起的热气里浮着几茎白发——是林老将军去年冬献的野山参。
暴雨叩打景阳钟那夜,林氏赤足奔过汉白玉阶,散开的青丝缠着半幅撕碎的《定西赋》。禁军铁甲映着电光,照见她小腹蜿蜒的血痕:楚郎!你说过梅林初见…
惊雷劈断尾音,明棠怀中的七皇子忽然啼哭。雨幕那头,帝王执伞立在游廊下,玄色龙袍吸尽所有天光,仿佛深宫孕出的精魅。
七皇子高热那夜,烛泪在青铜烛台积成小山。明棠数着更漏滴水,忽觉掌心滚烫如握炭火。太医署递来的药方墨迹未干,边角印着户部新贡的朱砂印。
稚子福薄亦是常事。
帝王落子的轻响混着孩子呓语,白玉棋敲在榧木盘上,溅起零星药香。明棠望着棋盘残局,黑子正吞没最后一粒白子,恍若那日慎刑司拖走林昭仪时,宫灯在雨地里碾碎的光斑。
寅时三刻,七皇子颈间渗出桃花癍。明棠拆了沅宝林的血书浸药,绢帕化在陶罐里,浮起几缕血丝,竟与林昭仪小产那日的汤药别无二致。值夜宫女打翻药盏时,她忽然看清对方腕间的翡翠镯——原该随陈美人沉在太液池底。
晨雾漫进窗棂时,孩子终于退了热。明棠倚着药橱假寐,恍惚见沅宝林立在雾中,鬓边绢花滴着水:姐姐你看,这深宫里最暖的,原是活不成的热气。
端阳赐宴,七皇子抓周抓到柄木剑。帝王抚掌大笑时,明棠瞥见剑穗缠着林昭仪的青丝。宴席撤下雄黄酒时,有宫娥窃语林氏被囚在暴室,日日在墙上画西疆舆图。
是夜暴雨,明棠哄着啼哭的承煜,忽闻瓦当坠地声。推开轩窗见梅树折了半枝,断口处渗出的汁液艳如凝血。翌日内务府来修檐角,刨出只腐烂的描金匣,里头的长命缕缠着几片碎瓷——正是沅宝林摔碎的定亲信物。
秋分祭月,七皇子学会写母字。稚嫩笔迹划过宣纸,拖出道墨痕,像极冷宫墙上未擦净的血指印。帝王执起童蒙字帖,朱笔圈了忠孝二字,批红晕染处,恰是林昭仪小产那日的药渍位置。
明棠在香囊里塞满艾叶,忽见承煜腕间胎记颜色转深,青影里浮着缕血丝,似楚宫地图上蜿蜒的宫道。更漏声里,她将沅宝林的血书余烬埋进花盆,种下的鸢尾来年开出了灰蓝色,如那夜林氏散在雨中的青丝。
冬至授衣,七皇子换上狐裘时,明棠在夹层摸到枚玉连环。琉璃眼的小太监跪禀:是暴室那位托人带的。玉环裂痕处沾着暗褐色,承煜凑近嗅了嗅,忽然奶声问:母妃,这是不是梅花的味道
当夜北风卷走承煜的风筝,纸鸢挂在冷宫枯井栏上。明棠提着宫灯去寻,见井底沉着半幅《定西赋》,残破字句泡在污水里,拓在井壁如挣扎的鬼影。抬头望月,见缺月正卡在飞檐嘲风兽齿间,恍若被深宫咬住的半生。
·残局覆雪
新岁祭天的青烟攀上云翳时,明棠腕间的佛珠断了。七皇子跪在蒲团上,玄色礼服压得他脖颈泛红,金线绣的蟠螭纹随喘息起伏,恍若当年陈美人棺椁上挣扎的龙子。帝王执起明棠新抄的《金刚经》,指腹抚过应无所住四字,鎏金炉忽迸火星,烧穿的无我相残页打着旋,落进郑贵妃疯癫的呓语里。
稷儿…稷儿吃糕…郑氏抱着褪色的襁褓缩在柱后,蜀锦上陈年的奶渍混着新泪,洇成陇西舆图的模样。明棠俯身拾经,见灰烬里藏着半枚带血指甲——是林昭仪撞钟那日折断的。
捷报与讣告叠在龙案时,郑贵妃正撕扯着绣绷上的白虎图。金剪戳破虎目,棉絮混着决明子漏了满地,像极她父兄曝尸的戈壁滩。帝王将染血的虎符收入檀匣,陈美人那对翡翠耳珰在匣底轻碰,叮咚声里,明棠忽然看清耳珰内壁刻的小字——沅。
七皇子扯着明棠袖角问:母妃,贵妃娘娘怎么在吃土阶前残雪映着郑氏癫狂的身影,她攥着把浸血的沙砾往嘴里塞,含糊喊着:爹…陇西的土养人…
太医请脉那日,檐冰坠地声惊散药香。老大夫望着明棠腕间紫斑,银针探进艾绒时忽然叹息:娘娘这病,原该见见故里春色。话音未落,帝王赐的西域香料已送至殿前,锦盒雕着缠枝莲,花心嵌的红宝似陈美人断气时瞪圆的眼。
明棠将香匣埋在石榴树下,冬雪覆上最后一抔土时,见虬根处缠着半截金锁链——原是七皇子周岁时遗失的长命锁。当夜值宿宫女倒在回廊,掌心紧攥的香灰里混着朱砂,指甲缝嵌着西域香料独有的紫檀屑。
上元灯节,七皇子指着鳌山灯问:母妃,那个骑麒麟的是不是稷哥哥郑贵妃忽然从暗处扑来,扯碎满架琉璃灯。禁军拖走她时,牡丹绢花落在明棠裙裾,花蕊里爬出只碧玉甲虫——正是当年萧昭仪暴毙时,从糖糕里钻出的蛊虫。
帝王在碎灯影里执起明棠的手:还是你最省心。他指尖沾着郑氏的血,在明棠掌心画出陇西河道的走势,蜿蜒如七皇子高热那夜,她腕间暴起的青筋。
惊蛰雷动,太医署送来新配的安神汤。明棠泼进石榴树下,隔日竟开出猩红的花。七皇子攀枝嬉闹时,扯落个描金匣,里头躺着林昭仪的断甲与陈美人的乳牙。树影婆娑如鬼手,在粉墙上勾出郑贵妃疯癫的舞姿。
帝王赐来避毒簪,金累丝缠着颗鲛人泪。明棠对镜簪发时,见泪珠里凝着沅宝林的剪影,正抱着婴孩哼《采薇》曲。曲调忽被更漏打断,值夜太监的靴底碾过什么,咯吱声像极了当年慎刑司拖走林昭仪时,她指骨刮过金砖的响动。
谷雨煎茶,明棠在旧籍里翻出褪色的宫砂。七皇子腕间胎记愈发鲜红,蜿蜒如林老将军战袍上的血河。帝王来考校功课那日,朱笔在忠孝二字上顿了顿,批红顺着宣纸渗到案几,凝成郑贵妃疯癫时咬破舌尖的血色。
暴雨夜,明棠梦见沅宝林立在太液池畔。她将七皇子推进明棠怀中,湿发缠着块青铜残片——正是林昭仪画舆图用的那枚箭镞。醒来时,石榴树倒伏在院中,根须缠着西域香匣,紫檀屑混着香灰,在积水里绘出陇西的疆域图。
小满祭蚕,七皇子佩着新打的玉蝉。明棠穿过荒废的梅园,见郑贵妃在残垣上描摹战阵。她以血为墨,画出的骑兵阵列竟与帝王密折上的部署分毫不差。禁军来押人时,郑氏忽然清醒,指着明棠惨笑:你看那孩子腕上的红印,像不像虎符烙痕
蝉鸣撕破寂静,明棠低头见承煜的胎记渗出血珠。帝王赏的冰绡帕拭过伤痕,丝帛吸了血,透出底下绣的暗纹——竟是楚宫舆图,冷宫位置正钉着枚带血的银针。
冬至夜宴,七皇子献上临摹的《心经》。帝王抚掌大笑时,明棠见照见五蕴皆空的空字洇着红,原是孩子误蘸了朱砂。宴散时,郑贵妃的疯笑声荡过回廊,她抱着染血的枕头唱陇西民谣,调子缠着西域香料的气味,在梁柱间酿成剧毒的酒。
值夜宫女换岗时,明棠瞥见她们腕间皆系着紫檀珠。石榴树残根处爬出新芽,血红的花苞裹着香灰,在雪夜里绽开时,像极了当年陈美人溺亡时散开的裙裾。
岁末除秽,七皇子在庭前摔碎辟邪镜。明棠拾起残片,见镜背鸾鸟的眼珠竟是西域香料揉成。鎏金炉又迸火星,烧穿新抄的《楞严经》,灰烬里浮出半张药方——正是当年林昭仪小产时,太医署遗失的那帖。
更漏声里,明棠将残经埋进石榴树下。雪粒子砸在浮土上,渐渐绘出楚宫全貌:冷宫是沅宝林悬梁的白绫,梅园是林昭仪的断甲,太液池沉着陈美人的翡翠,而帝王寝殿的位置,正燃着一簇永不会灭的西域迷香。
·孤照空庭
帝王咽气那夜,雪粒子敲打窗棂如算珠乱滚。明棠握着七皇子临帖的手,狼毫正描到父字最后一捺。景阳钟猝然撞破寂静,墨汁溅上宣纸,洇成太液池吞没陈美人的漩涡。
承煜吓得打翻砚台,松烟墨漫过青砖缝,爬出只垂死的蚂蚁。明棠拭墨的帕子忽地顿在半空——龙榻边垂落的手里,死死攥着半枚缠丝玛瑙簪。林昭仪撞钟那日,正是这支簪子勾破了帝王袖口的龙纹。
停灵七七,雪覆宫檐如裹素缟。明棠替新帝整理遗诏时,在夹层寻得褪色的《定西赋》。残稿边角画着稚拙的梅枝,花苞处标着朱砂小字:林氏庚辰年献。鎏金炉燃着西域香料,青烟里浮出郑贵妃癫狂的舞姿,她抱着不存在的婴孩,正对着虚空哼陇西的葬歌。
新帝掀帘问安时,明棠正将断簪系上七宝璎珞。十八岁的君王玄衣纁裳,腰间玉佩刻着承稷二字——原是陈美人溺亡那日,从太液池底捞起的旧物。
垂帘第三年秋,黄河舆图摊满紫宸殿。新帝朱笔圈画青州地界,笔锋戳破宣纸:母后看这河道可眼熟
明棠望着裂痕处漫开的墨迹,恍见入宫那日的柳絮粘在轿帘。四十年前飘过西角门的飞絮,此刻正化作奏折上的蠹虫,啃食着她故里的名字。夜雨叩打更漏时,她忽然看清河道走势——恰是七皇子高热那夜,自己腕间暴起的青筋。
霜降焚稿日,寿康宫石榴树又开出血色花。明棠在树根处掘出西域香匣,紫檀屑里裹着片青铜甲。承煜把玩时割破手指,血珠渗进甲纹,竟显出征西将军的徽记——正是郑贵妃父兄战死时,被黄沙掩埋的残甲。
新帝来请安时,明棠正将甲片系上承煜的长命缕。年轻君王抚过甲上血锈,忽然轻笑:母后可知,当年林昭仪小产那日,太医院少了两钱红花
冬至祭天,承煜的衮服绣满蟠螭纹。明棠为他正冠时,瞥见领口暗绣的楚宫舆图。冷宫位置缀着粒东珠,浑圆如沅宝林悬梁那夜瞪裂的眼。雪粒子扑打冕旒,十二串白玉忽化作十二道白绫,在朔风里晃出深宫所有冤魂的轮廓。
新帝执圭立于圜丘,祭文里四海承平四字被雪水晕开,化作太液池底陈美人散开的乌发。明棠望着他侧脸,恍惚见四十年前那个抚着《女诫》赞她恭俭的君王,正从香灰里伸出手,攥住所有未亡人的咽喉。
寿康宫的玉磬裂了道缝,恰是钦天监当年裂圭的位置。明棠最后一次抄《金刚经》时,承煜送来青州新贡的菊花砚。冰纹石上嵌着枯菊,花脉蜿蜒如冷宫墙上的血指印。
最后一支烛将尽时,她打开尘封的檀木匣。虎头鞋的银铃早哑了,七宝璎珞缠着林昭仪的断甲,《咏菊赋》残稿上的墨迹被岁月蛀空,唯余十岁那年被父亲摔碎的宁字,在月光下渗出褐色的泪。
雪夜咽气时,檐角铁马正唱到《折柳曲》末章。明棠望着晃动的帘影,忽见沅宝林抱着承稷立在灯晕里。婴孩腕间月牙胎记渗出血,滴在郑贵妃撕碎的《定西赋》上,晕出陇西河道图。
值夜宫女皆去讨新帝的登基赏,无人听见玉磬坠地声。寿康宫的雪安静地落,渐渐掩住檀木匣里半枚玛瑙簪——那抹缠丝红纹,原是四十年前林昭仪及笄时,母亲泣血编就的长命缕。
史官记明德太后薨那日,新帝正批阅青州堤坝的奏折。朱砂圈画处,几瓣枯菊从砚底浮起,花脉浸透墨汁,在宣纸上爬出楚宫舆图。冷宫位置凝着血珠,承煜以指蘸之,补全了林昭仪未画完的西疆战阵图。
更漏滴尽时,老太监扫出寿康宫最后一簸雪。灰烬里混着未燃尽的《金刚经》,焦黑的无我相三字缠着几根银丝——原是七皇子高热那夜,明棠为他祈福剪下的青丝。
百年后盗墓贼撬开妃陵,见楠木棺中无珍宝,唯余孩童虎头鞋一双。银铃里塞着褪色的绢帕,血书莫姓楚三字被岁月蛀成空洞,恰似那日冷宫墙外,七皇子第一声啼哭划破的天光。
宫墙外忽闻雁鸣,守陵人醉眼望去,见残碑上栖着只灰雁,羽翼沾着西域香料的气味。它年年冬来春去,羽色愈苍,似要驮走所有困在朱墙内的魂。

新帝翻开泛黄奏章,见先帝朱批:谢氏女堪为后宫典范。砚痕深透纸背,恰似那年祠堂青砖浸透的残香。宫墙外忽闻雁鸣,小太监笑问:这季节哪来的雁老嬷嬷眯眼望天:许是前朝冤魂化的大雁,总在雪夜要归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