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并蒂莲开时 > 第一章

楔子
我有一把湘妃竹伞,是周时韫留的。
他说等我及笄,就来娶我。
后来,他带着副官谢砚白回来。
谢砚白撑着那把湘妃竹伞,站在我面前,知意,我来接你回家。
第一章
江南的雨总是这样,缠缠绵绵,一下就是一整天。
我蹲在绣庄的柜台下,仔细的翻找着什么。
知意,你在找什么
绣娘小桃端着茶进来,看我趴在地上,好奇的问道。
找我娘的绣绷。
我一边找,一边回答。
明天就是母亲的冥诞了,我想给她绣一幅她最喜欢的并蒂莲。
是不是这个
小桃弯腰,从柜子的最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
我眼睛一亮,急忙接过来。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个绣绷,上面的并蒂莲才绣了一半,却已经能看出绣工的精湛。
就是这个。
我轻轻的抚摸着绣绷,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当年绣花时的温度。
母亲是绣庄的老板娘,一手苏绣出神入化,可惜,在我十岁那年,她就因病去世了。
父亲说,母亲临终前,还握着这个绣绷,念叨着我的名字。
知意,下雨了,你要不要先回去
小桃看了看外面的雨,担心的说道。
我抬头看了看外面,雨确实越下越大了。
没事,等我把这朵莲花绣完就走。
我笑了笑,拿起绣针,开始认真的绣起来。
绣庄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绣针穿过绸缎的声音。
我沉浸在刺绣中,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知意,你怎么还没走
父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抬头,看到父亲穿着蓑衣,手里拿着一把伞,站在门口。
爹,我在给娘绣并蒂莲,马上就好了。
我笑着说道。
父亲走过来,看着我手中的绣绷,眼神中闪过一丝怀念。
你娘要是知道你这么惦记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父亲轻声说道。
爹,你先回去吧,我绣完就回来。
我说道。
好,那你早点回来,别太晚了。
父亲叮嘱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开了绣庄。
我低头继续绣着,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抬头,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浑身湿透的冲进了绣庄。
不好意思,借个地方避避雨。
男人笑着说道。
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羁。
没关系,你随便坐吧。
我说道。
男人走到柜台前,看到我手中的绣绷,眼睛一亮。
你在绣并蒂莲
他问道。
嗯,明天是我娘的冥诞,我想给她绣一副并蒂莲。
我说道。
你绣的真好,跟真的一样。
男人称赞道。
谢谢。
我笑了笑,继续低头绣着。
男人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我绣花。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雨声和绣针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突然开口问道。
沈知意。
我回答。
沈知意,很好听的名字。
男人说道,我叫谢砚白。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看了看外面,有些担心,这么大的雨,我该怎么回去呢
你没带伞吗
谢砚白看出了我的担心,问道。
嗯,我爹刚才给我送伞来了,但是他先走了,我以为雨会停,没想到越下越大。
我说道。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谢砚白说道,反正我也没事,正好避避雨。
我有些犹豫,毕竟我们才刚认识,就这样让一个陌生男人送我回去,似乎不太好。
放心吧,我不是坏人。
谢砚白看出了我的犹豫,笑着说道,我是周时韫的副官,你应该认识他吧
听到周时韫的名字,我愣了一下。
周时韫,是我的未婚夫。
我们从小就有婚约,他比我大五岁,三年前,他去了日本留学,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你认识周时韫
我问道。
当然,我们是好兄弟,我这次就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
谢砚白说道。
原来如此,既然是周时韫的副官,那应该不是坏人。
那麻烦你了。
我说道。
谢砚白笑了笑,站起身,走到门口,撑开了一把伞。
走吧。
他说道。
我收拾好绣绷,跟着他走了出去。
雨很大,谢砚白尽量把伞往我这边倾斜,自己的半边身子都露在了外面。
你不用这样,我没关系的。
我说道。
没事,我淋雨习惯了。
谢砚白笑着说道。
我们一路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走到我家门口,我才发现,谢砚白的半边身子都已经湿透了。
谢谢你,进来喝杯茶吧,换身衣服,不然会感冒的。
我说道。
不用了,我还要回去复命呢,你赶紧进去吧,别着凉了。
谢砚白说道。
我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家门。
刚进门,就看到父亲坐在客厅里,正在等我。
怎么才回来是不是下雨不好走
父亲问道。
嗯,雨太大了,幸好遇到了周时韫的副官,他送我回来的。
我说道。
周时韫的副官
父亲愣了一下,周时韫回来了
好像是吧,那个副官说他是跟着周时韫一起回来的。
我说道。
父亲点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看着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爹,周时韫什么时候来家里啊
父亲笑了笑,明天吧,他说明天来家里吃饭,顺便看看你。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
不知道三年没见,周时韫变成什么样子了。
第二章
第二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我早早的就起来了,精心打扮了一番。
换上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了一支母亲留给我的玉簪。
站在镜子前,我看着自己,心里有些忐忑。
知意,下来吃饭了。
父亲在楼下喊道。
来了。
我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客厅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周时韫,另一个,竟然是昨天的谢砚白。
周时韫穿着一身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温文尔雅,和以前一样。
谢砚白穿着军装,站在他旁边,显得英姿飒爽。
知意,过来。
父亲笑着说道,这是时韫,你还记得吧
记得,周大哥。
我笑着说道,走到周时韫面前。
知意,好久不见,你长大了。
周时韫笑着说道,眼神中带着一丝温柔。
周大哥,恭喜你学成归来。
我说道。
谢谢。
周时韫说道,这位是我的副官,谢砚白,你们昨天见过了吧
见过了,谢谢谢副官昨天送我回来。
我说道。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谢砚白笑着说道。
好了,都坐下吃饭吧。
父亲说道。
我们坐在餐桌前,开始吃饭。
餐桌上,父亲和周时韫聊得很开心,他们说着周时韫在日本的经历,以及回来后的打算。
我时不时的插上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他们说话。
谢砚白坐在我旁边,偶尔会帮我夹菜,眼神中带着一丝关切。
我有些不自在,轻轻的避开了他的目光。
吃过饭,父亲和周时韫去了书房,说是要商量一些事情。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谢砚白。
你昨天绣的并蒂莲,绣完了吗
谢砚白问道。
嗯,绣完了,今天早上放在我娘的灵位前了。
我说道。
你娘一定很喜欢。
谢砚白说道。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那个,周大哥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开口问道,想要打破尴尬的气氛。
他说要先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去部队报到。
谢砚白说道,对了,他说等你及笄,就和你成亲。
听到成亲两个字,我心里微微一颤。
虽然我和周时韫有婚约,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要成亲了。
你...不想吗
谢砚白看出了我的异样,问道。
不是,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我说道。
谢砚白笑了笑,其实也不突然,你们本来就有婚约,现在你也快及笄了,成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知意,其实周大哥人很好,他很在乎你,你和他成亲,一定会幸福的。
谢砚白说道。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我看不懂那是什么。
嗯,我知道。
我说道。
这时候,父亲和周时韫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知意,我和你周大哥还有些事情要谈,你先带砚白出去走走吧。
父亲说道。
好的,爹。
我说道。
于是,我带着谢砚白走出了家门。
外面阳光很好,微风轻拂,让人心情舒畅。
我们去哪里走走
我问道。
随便吧,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谢砚白说道。
我想了想,去绣庄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好。
谢砚白点点头。
我们一起走到绣庄,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谢砚白跟在我身后,四处看了看。
这里就是你平时工作的地方
他问道。
嗯,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跟着我娘学刺绣。
我说道。
你刺绣真的很厉害,我从来没见过绣的这么好的人。
谢砚白说道。
谢谢夸奖,其实刺绣不难,只要静下心来,慢慢练,谁都可以绣好。
我说道。
说的也是,不过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就能绣的这么好的,真的很少见。
谢砚白说道。
我笑了笑,走到柜台前,开始整理绣绷。
谢砚白站在一旁,看着我忙碌的身影,眼神中带着一丝温柔。
知意,其实我很羡慕你。
他突然说道。
羡慕我为什么
我有些惊讶的问道。
因为你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可以安静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像我,每天都在打打杀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谢砚白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他,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保家卫国,很伟大,我很敬佩你。
谢砚白笑了笑,伟大我不过是个当兵的,每天做的事情,都是为了生存而已。
不管怎样,你都是在做有意义的事情,不像我,每天只能待在绣庄里,绣绣花,哪也去不了。
我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羡慕。
你想去哪里
谢砚白问道。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我说道。
等你和周大哥成亲了,他会带你去的,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识很广。
谢砚白说道。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因为从小就待在这个小镇上,从来没有出去过,所以才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吧。
知意,其实你可以和周大哥说说,让他带你出去走走,反正你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他应该会答应的。
谢砚白说道。
算了吧,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待在绣庄里,绣绣花,陪陪我爹,也不错。
我说道。
谢砚白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们在绣庄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去了。
回到家的时候,周时韫已经走了,父亲坐在客厅里,看着报纸。
怎么样,和砚白出去走走,聊得开心吗
父亲问道。
嗯,聊得很开心。
我说道。
那就好,砚白这孩子不错,人很踏实,以后你和时韫成亲了,他也会经常来家里的,你们好好相处。
父亲说道。
我点点头,知道了,爹。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周时韫和谢砚白的身影。
周时韫,是我的未婚夫,我们从小就有婚约,他温文尔雅,学识渊博,是别人眼中的佳婿。
谢砚白,是他的副官,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却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想起谢砚白,也许是因为他昨天送我回家,今天又陪我出去走走,所以我对他有些好感吧。
但是,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只能是朋友,因为我已经有婚约了,我不能对不起周时韫。
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把谢砚白的身影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准备,等着和周时韫成亲,做一个贤妻良母,不辜负父亲和母亲的期望。
第三章
并蒂莲开
江南的梅雨季总是黏腻得像未干的苏绣底料,我伏在绣庄窗台前,看谢砚白冒雨送来几匹新到的杭缎。他肩头的军章沾着水痕,却把缎子护在油布伞下,展开时连边缘都没染上湿气。
周副官今日倒是勤快。我捏起一块月白色缎面,指尖触到里层夹着的东西——是片干花,薄如蝉翼的玉兰花瓣。
谢砚白耳尖微烫,转身去擦桌上的雨水:少帅说及笄礼要用最好的料子,这匹‘月光白’是从杭州老字号抢来的。他故意把抢字咬得很重,我想起前日他陪我挑绣线时,为了争一管茜红色绒线,竟和布庄老板算起了兵法。
说起周时韫,这半个月他来得很勤,却总带着本《新青年》躲在父亲书房里。昨日我给他送茶,听见他和父亲争论女子教育,袖口还沾着半片樱花,是从日本带回来的标本。
知意,过来。周时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日换了件藏青长衫,胸前别着枚铜质徽章,明日就是你的及笄礼,我有东西给你。
他递来一个锦盒,打开时我险些碰翻绣绷——里面是支钢笔,银帽上刻着西洋花纹,笔尖还刻着我的名字。
现在女学生都用这个。他笑着替我把钢笔别在衣襟上,以后你不必总困在绣庄,我送你去女子学校读书。
钢笔硌得锁骨发疼,我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绣绷的手,指腹上全是被银针扎出的茧。周时韫的眼神亮晶晶的,像极了三年前他去日本时,说要带回来洋布缝纫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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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砚白不知何时退到了门口,军靴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水声。我追出去时,他正对着天井里的石榴树发呆,雨水顺着伞骨滚成珠帘,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虹。
谢副官觉得,女子读书好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雨里,有些发颤。
他转身时,伞沿的水珠正巧落在我手背,凉得像他眼底的光:少帅是为你好。顿了顿,又补一句,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苏绣针法传了几百年,总不能在小姐手里断了。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方方正正的桂花糖,巷口张婶新做的,甜而不腻。
糖块在舌尖化开时,我看见周时韫站在廊下,手里的《新青年》被风吹得哗哗响,他的影子被雨帘切割成两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
及笄礼当日,绣庄被灯笼映得通红。我穿着父亲特意从苏州请来的绣娘赶制的赤罗襦裙,腰间系着母亲的攒珠玉带,却总觉得胸前的钢笔硌得慌,趁人不注意塞进了妆奁。
周时韫穿了身黑色燕尾服,在一众长衫马褂里格外扎眼。他捧着礼盒上台时,底下传来窃窃私语——盒子里是本烫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扉页写着赠吾爱知意。
这是新式婚约。他对着满堂宾客朗声道,待知意毕业,我们就去上海举行西式婚礼。
掌声里,我看见谢砚白站在柱子旁,手里攥着把湘妃竹伞,正是三年前周时韫留给我的那把。伞面上新绣了并蒂莲,莲叶边缘用了掺银线的墨绿,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深夜散场后,我在妆奁里发现一封匿名信,宣纸沾了水,字迹晕成浅灰:周郎已有东床选,何必误我并蒂莲。落款是朵干枯的樱花,和周时韫袖口那片一模一样。
窗外忽然惊雷炸响,我攥着信纸冲到天井,正撞见谢砚白翻墙进来,怀里抱着个用油布裹紧的物件。他头发滴着水,军装上沾着半片樱花——和信上的一模一样。
你……我们同时开口。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我看清他怀里的东西是幅画卷,展开一角,露出半朵并蒂莲,正是母亲未绣完的那幅。谢砚白的喉结在雨水里滚动,忽然单膝跪地,像在战场上递交兵书般郑重:这是少帅三年前在日本典当的东西,我今日才从古董商手里抢回来。
雷声轰鸣中,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原来周时韫带走的不只是湘妃伞,还有母亲临终前未完成的绣品。谢砚白的指腹擦过画卷边缘,那里有行细小的日文批注:支那绣品,可换良驹三匹。
知意,他抬头看我,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火光,你值得更好的。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子时三刻。我想起白天周时韫说要带我去看的上海外滩,想起谢砚白口袋里总装着的桂花糖,想起母亲绣绷上永远盛开的并蒂莲。
雨声渐急,湘妃竹伞在风中轻轻摇晃,伞面上的银线莲叶闪烁如星。我忽然伸手握住谢砚白的手腕,他袖口露出道旧疤,像道蜿蜒的河,流过岁月的堤岸。
带我去看真正的并蒂莲吧。我说,雨声吞没了后半句,不是画里的,是长在水里的,会开花的那种。
谢砚白的瞳孔骤然收缩,像听见了冲锋的号角。他站起身,把画卷塞进我怀里,伞骨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天亮就走。他说,我知道有处荷塘,日出时莲花会朝太阳转,像在行礼。
第四章
银戒迷踪
寅时三刻,天边刚泛起蟹壳青。谢砚白的军靴碾碎最后一颗露珠,指尖在我绣庄后门的铜环上叩出三长两短的节奏。我攥着母亲的画卷躲在门后,听见他腰间的枪套蹭过砖墙,发出金属轻响。
车上有雨衣,他压低的声音裹着晨雾,过了青石板桥就换便衣——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三匹军马踏碎积水,周时韫的副官举着加急军报冲进巷子,灯笼上的周字被风吹得歪向一侧,像道滴血的伤口。
谢砚白猛地把我推进门后阴影里,枪套扣环打开的声音清晰可闻。我看见军报上盖着猩红的急字官印,周时韫的名字被朱笔圈住,旁边批注着星夜驰援。
少帅让您即刻归队,副官的目光扫过我攥着画卷的手,还有……沈姑娘的及笄礼贺礼,少帅说等打完仗再补。
谢砚白的脊背绷紧如弓弦,我闻到他身上混着的硝烟味突然浓重起来。他伸手去摘腰间的伞,湘妃竹骨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却在这时,一枚银戒从他袖口滑落,滚到我脚边。
戒指内侧刻着细小的沈字,笔画边缘磨得发亮,像被无数次摩挲过。
这是……我的声音被晨露冻得发颤。
谢砚白迅速弯腰捡起戒指,指腹在我脚边碾过,仿佛要擦掉所有痕迹:小时候在旧货摊买的,不值钱。他的耳尖红得比巷口的石榴花还艳,却在这时,后院传来仆人的尖叫。
我们赶到时,老井旁围了一圈人,王妈举着油灯,照亮井里漂着的半块旗袍。月白色缎面上,用掺银线的墨绿绣着半朵并蒂莲——正是母亲未完成的纹样。
这是……夫人的陪嫁!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盯着旗袍碎片,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当年她说丢了,原来……
原来被人撕成碎片,沉入了井底。我蹲下身,指尖触到缎面边缘的焦痕,分明是被火灼烧过的痕迹。谢砚白突然蹲在我身边,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说:三年前周少帅去日本前,我见过这旗袍挂在他书房。
晨雾突然浓重起来,远处传来更夫打五更的梆子声。周时韫的身影出现在巷口,西装领口还沾着未扣好的领结,看见井里的旗袍碎片时,瞳孔猛地收缩。
知意,我……他伸手想碰我肩膀,却被我躲开。
谢砚白不知何时站到了我和他中间,军章在晨雾中泛着冷光:少帅,军报上说敌军已过长江。
周时韫的脸色瞬间惨白,他看向我,又看向谢砚白,忽然从怀表链上摘下枚铜钥匙,放在我掌心:城西典当行,五号保险柜。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等我回来,我都告诉你。
马蹄声渐远时,东方已泛起金红。我攥着钥匙,发现谢砚白不知何时又把银戒塞回我口袋,戒指内侧还带着他的体温。父亲拄着拐杖往屋里走,背影突然苍老十岁,我听见他对着天井里的石榴树喃喃:当年你娘说要去找人,第二天就……
找谁我转身追问,却见父亲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洇开几点血痕。
典当行的保险柜里,除了母亲的另一半旗袍,还有本泛黄的账本。周时韫的字迹力透纸背,在沈氏绣庄一栏下写着:光绪三十四年,以苏绣十二幅,换东洋军马一匹,捐给华兴会。
谢砚白靠在典当行斑驳的木门旁,听我念出这段文字,突然笑了一声:原来少帅口中的‘救国’,是拿未婚妻母亲的遗物换马。他的枪口抵着账本上的樱花印章,这印记属于大阪的山本商会,专门倒卖中国古董。
我想起母亲灵位前的并蒂莲绣品,想起周时韫袖口的樱花标本,突然觉得喉间发腥。谢砚白从口袋里摸出块桂花糖,却在剥开糖纸时停顿——糖纸上隐约印着山本制糖株式会社的日文。
知意,他忽然单膝跪地,这次不是为了递交画卷,而是从枪套里取出那枚银戒,这是我娘的遗物,她临终前说,等找到沈家小姐,就把戒指还给她。
巷口的石榴花终于落了,最后一瓣砸在银戒上,像滴陈年的血。谢砚白的声音混着远处的钟声,清晰得可怕:我娘是你母亲的绣娘,十五年前,她们一起被劫走的那晚,我娘把我塞进了垃圾桶。
保险柜的铜锁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我忽然想起母亲绣绷上永远缺半朵的并蒂莲,原来不是未完成,而是被人硬生生撕成了两半。谢砚白的拇指擦过我掌心的茧,那是多年握绣针留下的痕迹,和他母亲手上的一模一样。
跟我走。他说,这次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我们去南京,那里有位老绣娘,知道当年劫案的真相。
我看着掌心周时韫留下的铜钥匙,又看着谢砚白眼里跳动的晨光。远处传来卖桂花糖的梆子声,和三年前那个雨夜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犹豫,把钥匙扔进了老井,听它溅起水花,惊飞了一只停在井沿的蜻蜓。
谢砚白替我披上他的军大衣,樟脑味混着硝烟味,却意外让人安心。我们走过青石板桥时,我看见自己映在积水中的倒影,不再是那个困在绣庄里的姑娘,而是个攥着半幅并蒂莲的旅人,要去寻找花开的方向。
到了南京,先去看荷花吗我问。
他转头看我,晨光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粉:先去看你母亲的恩人。顿了顿,又补充,不过荷花也快开了,玄武湖的并蒂莲,据说能开一整个夏天。
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我以为是周时韫折返,却见王妈举着油纸包追来:小姐!您忘带桂花糖了!
谢砚白接过油纸包,指尖在我手背轻轻擦过。我突然想起他袖口的伤疤,像条河,现在我知道了,这条河的尽头,是母亲未说完的故事,是我们共同的过去。
乌云散开时,第一缕阳光落在湘妃竹伞上,伞面的并蒂莲银线突然活了过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谢砚白的步伐同步,像两支终于相遇的绣线,在时光的缎面上,织出全新的纹样。
第五章
绣里玄机
南京城的墙根爬满苔藓,像幅被雨水洇开的水墨画。谢砚白带我七拐八绕,停在巷子尽头的锦绣坊前。朱漆门上的锦字缺了笔勾,像道未愈的伤口,门环上缠着半根褪色的红绳,正是母亲绣绷上常用的配色。
开门的老妇拄着拐杖,左眼蒙着黑帕,听见我们的脚步声,浑浊的右眼突然亮起:是沈家丫头她的指尖划过我手腕,像在摸绣纹,你娘的蝴蝶骨上,是不是有颗朱砂痣
谢砚白的手按在枪套上,我感觉到他袖口的伤疤蹭过我手背。老妇摸索着关上门,从供桌上取下个檀木盒,里面是半幅残绣,绣着出水芙蓉,叶脉却用了锁绣技法——那是母亲教我的暗语,每三道锁针代表一个数字。
十五年前,你娘接了单大生意。老妇往炭盆里添了把艾草,烟雾里浮出陈年旧事,京城里的贵人要绣十二幅屏风,说是送给东洋公使。你娘绣到第七幅时,发现莲花叶子里藏着地图。
我浑身发冷,想起周时韫账本上的十二幅苏绣换军马。谢砚白突然掏出银戒,往檀木盒的锁孔里一插,咔嗒一声,盒底弹出张泛黄的电报纸,上面用绣线标着长江沿岸的炮台坐标。
这是……我的声音被艾草烟呛得发涩。
是你母亲绣在屏风里的军事部署。老妇咳嗽着指向我胸前,你戴的玉簪,是不是你娘的陪嫁
谢砚白的瞳孔骤缩,我这才想起,簪头的并蒂莲纹路,竟和电报上的标记一模一样。当年母亲拼死扯碎旗袍,把情报藏进老井,却把最关键的钥匙戴在我头上。
巷口突然传来军靴声,三短一长,是谢砚白教我的紧急信号。他一把将我推进衣柜,枪已经上膛:别出声,是周少帅的人。
衣柜缝隙里,我看见老妇往炭盆里撒了把雄黄,浓烟顿时遮住了供桌上的残绣。推门声响起时,谢砚白已经坐在桌边,手里把玩着银戒,仿佛只是个寻常的茶客。
谢副官好大的胆子,来人是周时韫的卫队长,枪口泛着冷光,少帅前线吃紧,你竟敢擅离职守
谢砚白的拇指擦过戒面,我看见他袖口的伤疤在火光下扭曲,像条即将跃起的蛇:奉少帅密令,查十五年前的劫案。他掏出封带血的信,信封上盖着武昌前线的邮戳,这是少帅今早飞鸽传书。
卫队长接过信的瞬间,我听见衣柜里传来咔嗒声——是暗格打开的声音。老妇用拐杖敲了敲我的鞋底,我这才发现,脚下的青砖刻着半朵莲花,和银戒上的纹路严丝合缝。
信被撕开的声音里,我按下青砖。暗格里滚出个锡盒,里面是母亲的生辰八字帖,还有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周时韫站在樱花树下,旁边是位抱着婴儿的绣娘,婴儿手腕上戴着枚银戒,正是谢砚白现在戴的这枚。
原来你们是……老妇的拐杖重重磕在地上,艾草烟突然呛得人睁不开眼。
枪声几乎是同时响起,谢砚白的子弹擦过卫队长耳际,我抱着锡盒滚出衣柜时,看见老妇的黑帕飘落,露出左眼的枪伤——和谢砚白袖口的伤疤,竟出自同一把枪。
带她走!老妇突然将我们推向暗门,我这才发现她腰间缠着炸药,去玄武湖烟雨楼,那里有你们要的答案!
谢砚白拽着我冲进雨巷,身后传来爆炸声。他的军大衣披在我肩上,怀里还揣着那半幅残绣,我听见他心跳如鼓,比在绣庄听雨时快了两倍。
她是你母亲的姐妹我在雨中大喊。
他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戒指在指节上泛着冷光:她是当年替我娘挡枪的丫头。顿了顿,又说,周时韫的父亲,就是当年劫走你们的人。
雨幕中,玄武湖的轮廓若隐若现。烟雨楼的飞檐下,挂着十二盏荷花灯,每盏灯上都绣着不同的莲花纹样。谢砚白掏出银戒,对着月光一照,戒面映出个周字,和老照片里的樱花印章重叠在一起。
知意,他突然停在湖边,手里拿着从锡盒里掉出的纸条,那是母亲的字迹,当年救我的人,不是你娘,是周时韫的母亲。
纸条在雨中洇开,最后几个字模糊成墨团:孪生兄弟,砚白时韫……
我猛地抬头,看见他眼里的震惊与痛苦,和我此刻一模一样。远处传来马蹄声,周时韫的电报从他口袋里滑落,露出背面的钢笔字:对不起,那夜枪响,我误杀了救命恩人。
湖面上突然漂来朵并蒂莲,花瓣上沾着露水,像谁的眼泪。谢砚白的手颤抖着抚过我的脸,指腹擦过我耳垂,那里有颗和他母亲一样的朱砂痣。
原来我们才是……他的声音被雷声吞没。
我想起老绣坊里的残绣,想起周时韫袖口的樱花,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把湘妃竹伞会有两道伞骨裂痕——那是当年为了救一对孪生婴儿,被刀砍断的痕迹。
雨越下越大,谢砚白突然把我按进怀里,用身体挡住身后的子弹。我闻到他身上的硝烟味混着桂花糖香,听见他在我耳边说:不管怎样,我不会再让你像母亲们那样,被绣在别人的故事里。
湖对岸亮起火把,卫队长的声音穿透雨幕:谢副官,少帅有令,带沈姑娘回上海完婚!
谢砚白攥紧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看着他袖口的伤疤,那是周时韫的父亲留下的弹痕,而我的玉簪里,藏着他母亲用生命保护的情报。
我们走。我把玉簪掰成两段,露出里面的细银条,那是母亲藏了十五年的地图碎片,去烟雨楼,把剩下的拼图拼完。
他突然笑了,笑容里有释然,有痛楚,还有我从未见过的坚决。他掏出枪,对着天空连开三枪,惊飞了满湖的水鸟:这次,换我来定方向。
荷花灯在雨中明明灭灭,像极了绣庄里母亲未完成的绣绷。我忽然明白,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根绣线,被时代的缎面牵扯着,却也能在交错间,绣出自己的纹样。
谢砚白的军靴踩碎湖边的芦苇,惊起的露珠落在我手背,凉得像他第一次为我撑伞的那个雨夜。而这次,我们不再是过客,而是同一条线上的针脚,要在这乱世的绣品上,刺出属于自己的并蒂莲。
第六章
双生莲影
烟雨楼的暗格嵌在十二幅莲纹砖雕里,谢砚白用银戒对准第三朵莲花的花蕊,砖缝间突然渗出细沙,露出藏在墙内的楠木匣。匣中图纸展开时,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我攥着母亲的玉簪碎片,看那些用苏绣针法标注的炮台坐标,正与老妇口中的情报一一吻合。
周时韫的名字……谢砚白的指尖停在芜湖炮台一栏,那里用红笔圈着周字,旁边批注着已售予日方。他袖口的伤疤突然抽搐,我这才发现,那道蜿蜒的疤痕竟与周时韫左手虎口的旧伤走向一致——当年他们的母亲为保护双子,用剪刀划开襁褓时留下的印记。
湖面上突然传来炮声,震得荷花灯左右摇晃。谢砚白猛地合上木匣,却见匣底刻着两行小字:双生莲,一茎双花;世道浊,非黑即白。他的瞳孔映着跳动的烛光,突然抓起我的手按在砖雕上,我的朱砂痣正巧对准莲花中心的凹痕。
当年劫案的主使,他的声音盖过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是周时韫的父亲,也是我的生父。
玉佩在这时突然发烫,那是老妇临终前塞给我的羊脂玉,正面刻着沈字,背面的并蒂莲纹样竟与银戒内侧的纹路严丝合缝。谢砚白掏出母亲的银戒,两枚信物相触时,砖雕突然翻转,露出密道入口,墙上用油灯映出当年的场景:
绣庄大火中,一位穿长衫的男人举枪对准母亲,旁边的妇人拼死扑上去,怀里抱着一对男婴——其中一个婴儿手腕上戴着银戒,另一个攥着半块玉佩。男人转身时,火光映出他胸前的樱花徽章,正是周时韫如今别在西装上的那枚。
原来你母亲才是救命恩人,我看着画像里戴玉佩的妇人,那是谢砚白的生母,而我的母亲……
被他们当成了替罪羊。谢砚白的枪托砸在墙上,惊落一片砖灰,周时韫以为自己是长子,以为父亲的樱花徽章代表荣耀,却不知那是沾满你们母女鲜血的罪证。
密道外传来军靴的踢门声,谢砚白突然扯下颈间的狗牌,上面刻着周砚白三个字,被他用刀刮得模糊不清:当年他母亲把我塞进垃圾桶,给自己的儿子戴上银戒,就是为了让我替死。
我想起周时韫寄来的带血信笺,想起他看我时欲言又止的眼神,突然明白他为何总在深夜徘徊于绣庄外——他早就知道真相,却在忠孝与爱情间反复煎熬。
知意!周时韫的声音穿透雨幕,他的军装染着血迹,手里攥着半朵枯萎的并蒂莲,跟我走,我父亲已经派兵封了城门!
谢砚白的枪口对准他眉心,却在看见他左腕的红绳时颤抖——那是我十六岁时送他的平安结,用的是母亲留下的绣线。周时韫的目光落在我们相握的手上,银戒与玉佩在火光中交相辉映,像极了他书房里那幅被典当的并蒂莲图。
原来你早就知道。他苦笑,雨水混着血水从下巴滴落,当年我替父亲去日本销赃,在古董店看见你母亲的绣品,就发誓要赎回来……
所以你用我娘的旗袍换军马我举起那半块带焦痕的缎面,用她的心血换你周家的功名
周时韫猛地跪下,军帽跌进泥水里:我以为这样能将功补过!直到在绣庄看见你,才知道有些罪孽永远洗不清……
谢砚白的扳机已经扣下一半,我突然按住他的手。远处传来破晓的钟声,玄武湖的并蒂莲在晨光中展开第一片花瓣,粉色的瓣尖上沾着露珠,像谁都不忍心落下的眼泪。
放他走。我说,真正的仇人不是他。
周时韫抬头看我,眼里闪过惊诧与痛楚。谢砚白的呼吸灼热地喷在我耳边,我感觉到他袖口的伤疤擦过我的手背,那是我们母亲们用生命刻下的印记。
我带你去上海。周时韫突然起身,从怀里掏出张船票,今晚八点,十六铺码头。他看向谢砚白,目光里有释然,也有决绝,照顾好她,还有……对不起。
他转身时,樱花徽章从衣襟滑落,滚进湖边的芦苇丛。谢砚白弯腰捡起徽章,指尖在周字上碾出凹痕,突然扔进湖里:从此再无周少帅,只有谢砚白。
晨光穿透云层时,我们站在密道口,看着周时韫的背影消失在烟雨中。谢砚白的手轻轻抚过我耳垂的朱砂痣,像在触碰失而复得的珍宝:等打完这场仗,我们去西湖种并蒂莲,让它们真正的一茎双花。
我点头,忽然想起母亲的绣绷,想起老妇说的绣里玄机。原来每个人都是命运的绣针,有人被丝线束缚,有人却能穿针引线,在乱世中绣出自己的天地。
玉佩在晨光中发出温润的光,我知道,那是母亲们在天上看着我们。谢砚白掏出块桂花糖,这次我没有拒绝,糖块在舌尖化开时,混着雨水的咸和晨光的甜,像极了我们即将开始的旅程。
湖面上,一对鸳鸯突然掠过,惊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谢砚白撑开湘妃竹伞,伞面上的并蒂莲银线与湖中的真花相映成趣,他说过的日出时莲花朝太阳行礼的场景,此刻正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走吧。他说,伞骨轻轻磕在石板上,惊飞一只停在伞沿的蜻蜓,这次,我们一起走。
我最后看了眼烟雨楼的飞檐,那里挂着的荷花灯已经熄灭,却在晨光中显出崭新的轮廓。原来有些结束,正是开始。就像母亲未完成的并蒂莲,终将在我们手中,绣出完整的春天。
第七章
浦江夜澜
十六铺码头的汽笛声刺破暮色时,谢砚白的军靴正碾碎一枚日军勋章。他腰间的绷带渗着血,却仍用身体替我挡住码头的风,湘妃竹伞骨架断裂处缠着母亲的绣线,在江风中晃出细碎的银光。
船还有两刻钟离岸。他低头看表,表盘玻璃裂成蛛网状,那是今早替我挡刺刀时磕的,到了延安,找‘绣娘’接头,她穿月白旗袍,左襟别着并蒂莲胸针。
我攥着装有屏风残片的油纸包,指尖触到残片边缘的锁绣纹路,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暗语。远处突然传来枪声,周时韫的身影冲破警戒线,他的西装沾满泥浆,手里挥舞着从日军那里夺来的樱花旗。
他们来了!他大喊,喉间渗着血沫,是我父亲的船队,他要毁了所有证据!
谢砚白的枪口瞬间转向码头入口,却在看见周时韫左腕的红绳时顿了顿——那根绳子我曾用银线绣过平安纹,此刻正被鲜血浸透,红得像巷口的石榴花。
日军的探照灯突然扫过江面,谢砚白猛地将我推进货箱,子弹擦着他耳际飞过,在竹伞上又添一道裂痕。我看见他从怀里掏出银戒和玉佩,用军刀熔成一团银水,倒进子弹模具里,火光映着他下颌的胡茬,像极了老照片里他母亲的侧脸。
拿着。他把尚有余温的子弹塞进我掌心,如果我没赶上船……
别说这种话!我按住他渗血的绷带,闻到他身上混着的硝烟与桂花糖味,我们要一起去延安,一起种并蒂莲!
周时韫突然冲向日军指挥舰,怀里抱着从仓库抢来的炸药包。谢砚白想追,却被我死死拉住——我看见日军狙击手已在钟楼架好枪,瞄准的正是周时韫后背。
他是去赎罪的。我哽咽着拽住谢砚白的袖口,就让他用自己的方式,做个干干净净的人。
爆炸声响彻黄浦江时,我看见周时韫转身对我们笑,樱花旗在火光中燃成灰烬,他左腕的红绳终于飘落,像片挣脱枝头的枫叶,坠入黑暗的江水里。谢砚白的身体突然绷紧,我这才发现,他后背的军装上洇开大片血迹——刚才替我挡子弹时,他竟连中两枪。
砚白!我扶住他下滑的身体,银戒子弹从他指间滚落,掉进我装残片的油纸包。他想笑,却咳出血沫,指尖徒劳地想去够我耳垂的朱砂痣。
别说话,船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绷到极致的绣线,随时会断。码头上的混乱中,我看见延安来的交通员举着油纸伞挤过来,伞面上绣着半朵莲花,正是老妇说的接头暗号。
谢砚白被抬上商船的瞬间,日军巡洋舰的探照灯锁定了我们。我抱着残片包冲进底舱,听见甲板上枪声大作,有人用日语大喊搜查沈知意。船舱角落堆着十二口木箱,我突然想起母亲的十二幅屏风,撬开最里面那口时,霉味中飘出熟悉的苏绣香——里面正是当年被劫走的屏风残片,每幅莲花的花蕊里,都藏着用金线绣的摩斯密码。
沈姑娘!交通员的声音带着急迫,把东西交给我,你快走!
我摇头,摸出谢砚白给的银子弹,用发簪挑开屏风夹层。当第一组密码被破译时,我浑身发冷——上面绣着的,是三天后日军轰炸南京的坐标。
我要亲自送这份情报。我把残片重新包好,别上谢砚白母亲的银戒,就像我母亲当年想做的那样。
甲板上突然传来爆炸声,我知道那是谢砚白的杰作。抱着情报冲上甲板时,我看见他靠在桅杆旁,手里握着空枪,嘴角还沾着桂花糖渣,却对着我笑出了泪:知意,你看,莲花朝太阳了。
东方既白时,我终于登上接驳的小艇。回望浦江,谢砚白的身影越来越小,他举起那把千疮百孔的湘妃竹伞,伞面上的并蒂莲在晨光中舒展,像两只振翅的蝶。日军巡洋舰的探照灯扫过他时,我看见他突然松手,竹伞缓缓坠入江里,锈迹斑斑的伞骨在水面划出涟漪,惊飞了最后一只栖息的水鸟。
小艇驶离时,我摸出油纸包里的银子弹,发现上面不知何时被刻上了新的纹路——是两朵并蒂莲,一茎双花,花瓣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交通员告诉我,这叫连理弹,击中目标时,会绽开成蝴蝶的形状。
延安的窑洞前,我终于见到了绣娘。她掀开旗袍左襟,露出与我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别着的并蒂莲胸针正是母亲当年的陪嫁。当十二幅屏风残片在煤油灯下拼完整时,我们看见长江防线图上,用苏绣特有的缠针技法标着八个大字:双莲合璧,山河可鉴。
后来我才知道,谢砚白坠江后被渔民救起,他袖口的伤疤在养伤时被延安的大夫称作英雄印。他寄来的信里夹着晒干的荷花,说等战争结束,要带我去看真正的一茎双花,那是西湖最新培育的品种,花瓣一半粉一半白,像极了我们的过去与未来。
至于周时韫,他的名字永远留在了黄浦江的沉船里。有人说看见过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在月圆时坐在江边吹口琴,曲子是《茉莉花》,而他脚边,总放着半朵枯萎的并蒂莲。
如今我坐在窑洞前绣红旗,银针穿过缎面时,总会想起那个烟雨朦胧的江南小镇,想起两把湘妃竹伞,一把沉入江底,一把撑在岁月里,替我挡住所有风雨。窗外传来马蹄声,我知道是谢砚白来了,他又带了新的桂花糖,这次的糖纸上,说不定又藏着他新刻的并蒂莲纹样。
绣线在指间翻飞,我忽然明白,母亲们未完成的绣品,终将由我们绣完。这乱世的缎面上,我们曾是被命运穿引的针脚,如今却成了执针的人,要在破碎的山河上,绣出永不凋零的春天。
终章
并蒂莲心
1945年中秋,西湖断桥的残雪还未化尽,我却在桥头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藏青色。谢砚白的军大衣领口别着枚荷花徽章,是延安的同志用子弹壳磨的,他说这样就不算违反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
知意。他的声音混着桥下的流水声,比三年前在绣庄听雨时沉稳了许多,我把你的伞修好了。
湘妃竹伞撑开时,我险些落泪。伞面上的并蒂莲是延安的绣娘照着母亲的针法补的,银线在阳光下泛着柔光,断裂的伞骨裹着我寄给他的红绣线,上面绣着平安二字,是我在窑洞前熬夜赶工的。
周大哥的日记……我终究还是开了口。
他从怀里掏出皮质笔记本,封面沾着江泥,内页却被仔细裱过。最后一页的婚书落款是1937年5月20日,钢笔字被水渍晕开,旁边用铅笔写着:愿卿遇良人,共赴白头约。
谢砚白的指尖擦过良人二字,我看见他袖口的伤疤已经淡成一道银线,像西湖水痕:他托渔民把日记带给我,说这是他最后的聘礼。
断桥下的并蒂莲突然破水而出,粉白花瓣上沾着露珠,竟真如传说中一茎双花。谢砚白单膝跪地,手里的戒指闪着温润的光——戒托是用当年的银戒熔的,里面嵌着西湖淤泥包裹的并蒂莲种子,戒壁刻着极小的苏绣纹样,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我绣的半朵莲花。
本来想等花开再求婚,他的耳尖泛红,像极了当年送我桂花糖的模样,但延安的同志说,爱要趁热。
我笑着把手伸给他,听见桥边卖桂花糖的老伯敲着梆子经过,糖纸还是当年的东洋样式,却印着庆祝胜利的红字。远处传来游船的笛声,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十六铺码头,只是这次没有枪声,只有满湖的月光,和他眼中的星河。
绣庄旧址的女子学校开学那天,我给每个学生发了并蒂莲胸针,用的是母亲陪嫁的碎银。教室的墙上挂着修复的十二幅屏风,莲花叶脉里的情报早已化作解放区的炮火,如今只余下纯粹的苏绣之美,供姑娘们临摹。
谢砚白总说我上课太严,却在每个周末带着桂花糖来蹭课,帮学生们调绣线时,袖口的伤疤总会碰到我的手腕。他说这叫实战教学,毕竟当年在南京密道,他可是靠看我绣暗语学会了摩斯密码。
冬至那天,我们去给周时韫上坟。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我用银线绣的并蒂莲,谢砚白把樱花徽章埋在碑下,说这样他就能以周砚白的身份,干干净净地陪在哥哥身边。
回程路过城隍庙,有个卖古董的摊子摆着半把竹伞。我一眼认出那是当年坠入江底的湘妃伞,伞骨内侧用刀尖刻着小字:砚白知意,双莲永结。谢砚白红了眼眶,原来当年他坠江前,把我们的定情锦帕塞进了伞骨夹层,如今锦帕虽已泛黄,苏绣的并蒂莲却依然鲜艳,像我们永远不会褪色的春天。
西湖的并蒂莲一年比一年开得盛,每当有新人来拍照,我就会给他们讲关于两把竹伞的故事。有人问我更喜欢哪一把,我总是笑着指一指谢砚白手里的——那把伞不仅能遮风挡雨,还能在乱世中绣出希望,就像他当年为我撑伞的那个雨夜,从此我的天空,再也没有阴霾。
暮春时节,我在学校后山开垦了一片莲田。谢砚白穿着粗布衬衫帮我施肥,军靴踩在泥里,却小心地避开每一株幼苗。他说等莲子成熟,要给每个学生做莲子羹,还要用莲心泡茶,治治我总熬夜绣图的毛病。
知道吗我把刚发芽的莲苗放进他掌心,并蒂莲的花语是‘永结同心’。
他低头吻我,带着桂花糖的甜和阳光的暖:不,在我们的故事里,它的花语是‘劫后余生,终成眷属’。
风起时,莲田泛起绿浪,远处的雷峰塔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我靠在他肩头,听他讲延安的窑洞、战场上的星夜,还有那个永远停在1937年的春天。手中的绣绷上,两朵并蒂莲正在阳光下舒展,一针一线,都是我们用生命绣出的,最珍贵的纹样。
(全文完)
后记:谨以此文致敬所有在乱世中坚守本心的女性,她们如并蒂莲般温婉坚韧,在时代的风雨中,用一针一线绣出属于自己的天地。愿每一份真心都不被辜负,每一个灵魂都能在爱与自由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