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被状元郎始乱终弃 > 第一章

嫁给裴如珏的第五年,他被陛下点成了状元。
他多好看啊。插花游街时,路被来看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只为瞧一瞧这玉树临风的状元郎。
街上还有丞相府的车马。听闻丞相榜下捉婿,状元郎与大小姐将要成就一段佳话。
在乘马途经时,裴如珏望见那装潢华丽的马车,露出一抹极致温柔的微笑。那笑于我来说是极陌生之物。
哪怕是我亲手写下策论送予他时,他也从没对我这样笑过。
望见那笑,心里不知怎的坠疼,忍不住愣神。于是我不小心挡着后面瞧热闹百姓的路,被毫不留情地推搡——
这一推,就被裴如珏望见了我。
他不笑了。
1
墨娘,你走吧。
浑浑噩噩回到在外住下的小宅子,不知何时裴如珏已经归家,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望着他脸上肤白如脂,对这相伴五年的夫君只觉格外陌生。他已没了当初看我的温柔眸光,此刻看我像看具死物。
走走去哪里我绽出苦笑。你我的婚书……
婚书就此作废。裴如珏眸光沉沉,平静叙述着令人胆战心惊的话语。你我从未相识,你从未嫁过一个叫裴如珏的夫君,我也从未娶过妻子。
言语缠结在喉头,一句也吐不出口。不知何时眼眶湿润发痒,我从不知道我嫁的郎君是如此这般背信负义之人。
裴如珏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通州置了宅子,墨娘可以随意来去,再有十两金予你,这样可好
这样可好
十两金,一间可来去的宅子,这就是五年换到的所有东西。我再也望不下去裴如珏那张惺惺作态的脸,转头瞧见了书桌上一尊砚台。
那是裴如珏送给我的,也是它,被我用来写下了那篇让裴如珏平步青云的策论。
十五岁我嫁给裴如珏,一个秀才的女儿嫁给一个好看的账房先生。他说喜欢我身上墨味书香,喜欢同我秉烛夜读。
他向我爹娘说会好好待我,向我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说要让我诰命加身风风光光,说要让我做状元郎的夫人。
于是哪怕埋没在后宅之中,为他做替写,我也心甘情愿。
五年足以将一名少女磨折成饱经风霜的妇人,我几近记不得上次开心出游是什么时候。每天只忙着操持家事,又为他代写,手已生了茧来。
为他写下的那篇策论,让裴如珏成了丞相府的座下门生。接着他成了丞相大小姐的未婚夫,再然后,他做了状元郎。
裴如珏曾说要让我做状元郎的夫人。
现在,他让我走。
思绪过杂过多,裴如珏见我迟迟不答话,已然脸色阴沉。我伸手摸上那砚台,触感早不如往昔那般。
于是摔了个粉碎。
裴如珏一惊,面上铁青。我背对过身,只留给他一句话。
你我夫妻情意,如同此砚!
2
我不愿同裴如珏那么轻易地签下和离书,也不愿顺他的心意往通州去。
爹娘早在三年前病逝,我将自己困在后宅五年,竟再也没了个可说心事的人。这京城小宅又不知何时已请了许多不熟的下人,每天只客客气气地让我在家里不要走动。
不要走动是不要出门罢!
裴如珏曾告诉我,我一日不交出婚契签这和离书,便一日不得自由。若是将他逼急了,休怪他不顾旧时情谊。
我问他,他顾过吗
他在与丞相府贵女定下婚约时,可曾想过家里还有一位发妻
想来我也是瞎了眼,当初裴如珏说是心疼我,不愿我为他辛苦应酬。于是我从未在外露过面,竟无人知道裴如珏还有一妻子。
我还沉浸于被夫君体贴的甘蜜中,不知那是实打实的砒霜。
我被他囚于后宅之中。这样一来,除了婚契,无人无物能证明我与他曾是夫妻。
他每日逼问我婚书放在何处,我懒得同他讲一个字。曾经的翩翩少年郎早已不复当年的腼腆,只认万事利当先。
所以,他忍不下去了。
3
是夜,依旧辗转不得安眠。我盯着自窗外泄进来的一丝月光,兀自沉思。
为什么裴如珏会变成如此负心之人
嫁他第二年,他辞了账房先生的活计,专心在家中钻研科举。那时日子不好过,又要笔墨纸砚,又要柴米油盐。
我搭进去自己的嫁妆,又厚着脸皮上娘家得了不少贴补。裴如珏心疼我每日奔走,在塌上描着我的眉眼,朝我坚定许诺。
此生,定不负墨娘。
那时我多爱他啊。痴痴地等他考上功名,痴痴地相信他许我情爱与荣光,最后我每日每夜挂在心上的人,将我记成了一笔债。
……不对。
我看向这窗,看向这月光。
这月光不该这么亮,更不该配着低低的啪嚓声。
这不是月光,是火光。
隔着墙,自耳边响起隐隐约约的人声,以及火苗在房材上燃起的轻响。他们说——
裴状元让我们烧了这宅子,这里面不会有人吧
管这么多做甚么上面可是给了足足……
裴如珏等不下去了。他要一把火烧了我与婚书,好做他光风霁月的状元郎。
我听不下去,猛然扑到那已经起了烟的房门前,疯狂拍打起来。
裴如珏!你背信弃义!你狠毒无情!我做了你的糟糠妻五年,如今你却要夺我性命!
门怎么推也推不推开,想必早已锁死。火舌却越伸越近。灼人的火灰落在身上,烧伤不及这穿心之痛的一丝一毫。
裴如珏!若我不死!要你提头来偿!
眼泪已溢了满眶,我放弃去推那扇推不开的门,转步奔向放了满满墨宝的书柜。
那里存着我在后宅之中写出的巧思,为他代写的文章。裴如珏知道这些,但他不知道——
那里,有出门的暗道。
那是前任屋主不知为何偷挖的,买下时告诉了我。而裴如珏并不知晓。
毕竟他说他不通这些庶务,只交给信任的我。
现在想来,不过是想要我来掏银子罢了。
如今这暗道能救我一命。
火势越来越凶,尘烟都钻入了口鼻之中。我被周身灼热炙烤着,房梁被烧得掉了下来。溅起的火星掠过指尖,生疼。
我忍着身上已不知多少处灼伤,一点点扒开书柜,露出里面的暗道。在火苗吞噬我衣衫之前,终于狼狈地钻了进去。
抱着一怀墨纸,我憋着最后那口气爬出密道。
如若世上没有报应,我就成为他的报应!
视野灰暗之前,只剩下这份念头。
4
这位娘子倒是一位爱文之人,晕过去了还抱着一纸策论呢!
意识朦胧之中,我茫茫听见了陌生女声。
这年头女子大多只操持后宅之事,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位娘子倒是不一般……
啊,她醒了。
我睁开眼,只望见自己躺在陌生的床榻之间。床边坐着丫鬟打扮的女子,更远处则是珠帘玉坠,遮着一抹雍容华贵的身姿。
刚醒来思绪尚不清楚,但本能已经清楚意识到了什么。我不顾身上还泛着疼的烧伤,起身朝珠帘拜了一拜:
谢过贵人救命之恩。
珠帘动了一动,传出带着笑意的如玉女声。
你倒是机灵,刚醒就知道谢人。不知可否问一问娘子,你为何会晕在那种地方,又为何怀里抱着裴状元的策论
你也不必隐瞒什么,那文章我见过的,写得极好……
我沉默一息,珠帘后的贵人却极有耐心,只等我回话。
望着这屋子数不清的华贵装饰,我决意赌上一赌。
伏身拜了拜——
这并非裴如珏的策论,而是我亲手所写!五年前我嫁予他,为他做替写,如今他考上状元郎,便想一把火烧死我!
我费尽力气逃了出来,幸得贵人所救……
当将种种都诉诸于口,连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安静一瞬。珠帘后贵人沉默许久,接着是炸响的质问。
裴如珏如今乃有功名加身,又是丞相府的女婿!你一个平民女子,若是诬陷于他,砍下双手都是轻的!你哪里来的胆子!
因为这一切乃实事!他递上去成名的策论,乃我亲手所写!
那策论是你写的……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移交到他手上,换个人情
我摇摇头。
贵人救了我一命,要是这样做,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同为女子,我愿意相信您,说出这一切。
咬了咬唇,我眼神发红。
我只想那背信负义之人,把一切都还回来!
空气中酝酿着越发逼人的沉默,在寂静中我几近以为那贵人真要移交了我。她却抬起珠帘,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脸。
我名楚唤华,你可信我。
她说。
我猛然想起,楚是国姓,而唤华是长公主的大名。
5
楚唤华乃长公主的尊姓大名。她乃皇后所出,三岁便能吟诗,以聪慧之名扬世,及笄后却沦为平庸,逐渐埋没众人。
她的皇弟登基之后,她成了尊贵的长公主,却也是这世间平凡女子的一员。
这是外人看来。
我能看出楚唤华双眼中,那灼得发烫的野心。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权势与荣光的渴慕之心,只是在世间对女子的限制下不得不收敛锋芒。
那日承诺帮我之后,她只将我置在这处宅子里,不再有什么动作。
我丝毫不急,每天雷打不动练字读书,享受自嫁人后难得能自由挥洒笔墨的时光。
终于,自婢女说出裴如珏即将大婚的消息之后,我也完成了一纸策论。
裴如珏的外貌如同其名,风度翩翩,如玉如琢。如此一番人模狗样,再拿着我手上写好的策论,不怪丞相府受他蒙骗。
如今人人钦羡他风光无限。到时大婚十里红妆极尽奢华,他佳人功名皆在怀,乃是年轻辈中第一人。
所以我忘不掉。
忘不掉他今日风光名声,尽是趴在我的身上吸我的血,将我榨干成一躯空壳后又无情舍掉。
忘不掉那天他求我。求我题写一篇尽善尽美的策论,说这是他将来平步青云唯一指望。
为此百般甜言蜜语,几近要将我捧到云端上去。
写好的第二天,他投递给丞相府,丞相见了赞不绝口,当即举荐。外人赞他一手锦绣文章,有匪君子——
如果被人所知他裴如珏乃是欺世盗名之徒,他又会是什么表情
思索至此,我忍不住一笑。手上策论最后一笔落下,入目是琳琅文章。
我转身朝向婢女,手指向刚写好的策论。
请务必将此,送到长公主手上。
第二天,楚唤华说要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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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屋子里点着从未闻过的香薰,楚唤华将我叫来此处,于珠帘后端坐却迟迟不发一言。
隔着珠帘我能望见那纸策论被静静置于桌前,纸张上落了些褶皱,想必被人把看许久。
她开了口。
既是你写的策论,为何不去求到丞相府上指出裴如珏是一骗子即可
楚唤华眼光流转。
为何要信本宫一位无关之人这几天来,你就没有疑过本宫
我盈盈一拜。
丞相府爱名,举荐学子不过为一个慧名,收裴如珏作女婿也不过为一个佳名。
若遭如此境遇的妇人求到丞相府上,听闻真相对裴如珏大怒会是真,但妇人也落不到好下场。他们不会容忍佳话变成丞相府识人不清的恶名。
我从未疑过殿下。我和殿下所求相差不远。丞相府是太子的母家,殿下也不想看太子派借此事博一个好名声……
放肆!皇家之事岂容你窥探
楚唤华让我住嘴,脸上却是可疑的舒心表情。她伸出手点了点案边,又调整好了表情。
我对她再次拜下。
民女愿做殿下手里的那把刀。
我是真心的。只要做这把刀能剖开裴如珏的血肉,看一看他的心究竟何种颜色,叫他痛不欲生……
我甘愿做这把刀。
那,你便求到丞相府上去吧。
楚唤华笑了笑。
7
遵长公主之言,我真求到了丞相府上去。
虽说丞相府想必事后不会给我一个好下场,定会让我这辈子说不出这件事去,但在那之前——
我能用一纸策论,打动他们。
因着家里只生了我一个女儿,爹爹从小便是用教男子的样子教我识文断字。
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无论正书还是杂记都无一不通。作诗作赋与八股取文在我笔下都不成问题,裴如珏曾叹我若是男子,定能金榜题名。
但我只是女子。
这就是他用着我的文章毫不心虚的原因。
我着一身书生男装,不慌不忙来至丞相府门前。手捧书卷墨香,递了话去:
听闻丞相爱文,在下不才,昨夜得了一纸策论,不知府上可愿一观
裴如珏以惊人文采送予丞相,成了座上之宾一飞冲天之事,早已成了士林佳谈。
人们将其与伯乐相马对比,想是硬生生要再造一个典故出来。
因此要是有普通书生,想要效裴如珏一般献文求赏,也不稀奇。
丞相府的人很快将我迎了进去,大堂上一位举手投足间稳重如山的男子端坐,想必便是丞相了。
而门外影影绰绰,有一双女式绣鞋踩在地上。有女眷偷听我望了望,猜测这是那位传说中的大小姐。
丞相接了我的策论去,捧看半晌,久久未得出声,竟是痴了。许久他才放下,面带喜色出声:
好文章!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他作态谦和,我也不遑多让:
在下通州人士,名唤秦念墨……
秦念墨!
座上丞相猛地脸色大变,抬起手指向我又一句话说不出来。
听名字就如此大反应,想必裴如珏已经坦白了什么。
适将我已摘下书生头冠,一袭青丝女子姿态再不掩饰。
果然,丞相府是知道的。
我冷眼看着丞相发号施令,叫人将我拿下。而门后那双女子绣鞋步伐急促,向后院方向去了。
下人遵命将我拿下。
如此境遇当如何
不如何,那就让丞相府与裴如珏同去吧。
8
又如以前一般,我被囚在了这四方天地里。
只不过以前我是自愿为裴如珏卸下羽翼,现在则是软禁。
丞相下令将我关在了这一厢小院中,有下人伺候,下人却专挑着暗处折磨。
寒夜风冷却不允我关窗,端来的饭菜往往失了温度,衣物上湿臭味久散不去,有人声总是暗处低低地笑。
我知晓这并非丞相的意思,而是别人的——
那一次,我有看见那大小姐的绣鞋又出现在了附近,对下人低语着什么。
我并不为现下境遇着急,丞相既然没有直接杀了我,而是关了起来,那必然是想要一个活着的我做用处。
想要我的那手策论。
这用处也是我颠覆棋盘的唯一指望。翻身的指望,也是将裴如珏粉身碎骨的指望。
很快,我又要见到裴如珏了。
我很期待他会摆出什么表情。
9
婢女谈起裴如珏之事的那天,天气很平常。
还是一样黑沉沉,只稍稍于云缝中透出少许曙光。
之前婢女只爱私下议论我不爱贞洁,自甘下贱贴裴如珏上去,费尽心力抄点破文章就想要进门。
实在是恶心的蝼蚁,不值一提,不知丞相怎么还不把我打出府去。
心里知是说给我听的,从来不起波澜。
我若是恶心的蝼蚁,那裴如珏又是什么巴望着蝼蚁手上东西的玩意,岂不是比蝼蚁更下贱
今天婢女谈起的话题不一样了,连语句里颤颤的声线都体现出真情实感。
若说以前是没感情地照本宣科,现在就像是谈起了什么秘辛般兴奋不已——
之前裴姑爷那手策论实在太好了,丞相榜下捉婿的事情传开去就更出名了,可你知道今日怎么样了吗
另一个小丫鬟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怎么怎么快说!
有人早早请了姑爷去文会,姑爷本不爱答应的,可推脱不过还是去了。文会正是今天,你猜如何
我怎么猜得到!你就快说吧!
裴姑爷竟……竟一篇文章也不愿写!只说身体不适也说不出来由,被旁人笑了半天!现在都怀疑他当时盗了别人的文章!
那这院子里的女子岂不是说的是真……
说到最后一字时,两个爱嚼舌的婢女硬生生咬住。
她们偷偷打开房门瞅了我一眼,见我闭目养神,又放下心来。
在房门合上时,我猛然睁眼。
大概再晚一些,他们就得派人来见我了。
急的是他们。
10
那天晚些时候,裴如珏来见了我。
还是那张不知廉耻的脸。
他尽管想装作不慌不忙的模样,可眼底透出来的贪婪与急躁已出卖了一切。
墨娘,你我为何会到这一地步……我听了他们说起,才知道你竟跑来了这里!
我看了他一眼。
裴如珏,你也不必装什么了。这里没人想听你假惺惺地说什么。
裴如珏听这话笑了两声,摇了摇头。
墨娘,你应当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你花大力气逃出来,来了丞相府说那些胡话,又能怎么样你看这上上下下,可有信你的
实际上我都说了……你是我上京路上买的一个婢女,见你可怜收留的你,没想到你起了那种心思,被我拒绝后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
哈!
我忍不住嘲讽一笑,惹得裴如珏皱了皱眉。但很快他眉头舒展,改为小人得志的眼神。
所以墨娘,你本是要死的。但念在你我情分上,我愿意让你活下去……你也不想一辈子活在这里,是不是
现在,你可以做我的通房,只要你帮我写点东西……
难得他能厚着脸皮提出如此下贱的要求。
我瞥了裴如珏一眼,答道:
好啊。
话音刚落,他又露出了那种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笑容。
墨娘,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转过头去,望向窗外。
夕阳余晖过于红了。犹如血光。
11
那天后,我的待遇好了很多。
衣裳不再泛着湿臭,饭菜不再难以下咽。与此同时送来的还有笔墨纸砚,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好纸好墨。连带着看人下菜的婢女都好声好气起来。
但,这都基于一个谎言——
我又开始了给他代写的日子。
或许裴如珏曾也有自己的文采与能力,但他过度依赖我了。我曾带给他荣光,他享受过后已经不甘于自己所写的平庸文章。
他还是忍不住让我写。
他让我写,我就写。裴如珏又逐渐回复到了之前的威风样子,接我写过的策论时又扬起头,只用眼底光瞅我。
他又成了意气风发的朝中官员,一手好文采,一身好名声。我只是一个暗中污点,无人在意。
也是,毕竟我是笼中鸟,被拘束在这丞相府的囚人。他根本不会正眼看我。
我插翅难飞。
12
在我做这笼中鸟之时,外界时局纷乱不断。
这阵子朝中争论分外激烈,都忙于西北政事难以决断。对裴如珏却是机会。
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前阵子于诗会出了丑,正望着能做点什么挽回颜面。而丞相也给了他些许指示。
所以又一次,他想让我写点能够取悦陛下的奏章。
论点他已给出,让我攻讦妄图插手西北政事的长公主楚唤华,又荐举另一位朝中太子派的官员前去西北。
以我的笔,做他的剑。
毕竟自从受他所挟再做代笔之后,我每日似乎安安分分,裴如珏让我代笔了好几次未出差错。
而所谓的未出差错正是为了此刻。
棋子已然落下。
我端坐在书桌前,心中冷笑,手中的笔却不曾停下。
裴如珏所要求的每一处,我都小心翼翼地照常写下,但每一行字的背后,我都故意加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些细节,除非他们深入细看。或许裴如珏自己也不会察觉,但皇上若是眼光敏锐,必定能从中察觉出不对劲。
我特意在奏章中加入了几句关于权力倾轧的隐晦话语,暗示了裴如珏与某些朝中大臣的勾结,还有几处言辞讽刺的描写,让皇上看后必然心生疑虑。
更为致命的是,我在几处巧妙的位置,留下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辞,仿佛是在试图挑拨朝廷的不满,尤其是在谈及政事时,带有一丝轻蔑。
这样的奏章表面上看似一篇恭敬的陈述,实则隐藏着让裴如珏自食其果的毒药。一旦皇上看到,必定震怒。
几日后,消息传来,裴如珏被召见至宫中,因莫名的过错,竟然被当众责罚。
听闻当时裴如珏面色煞白,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却不敢有半点辩词出口。
知道消息我心中得意,脸上也毫不掩饰。
裴如珏带着满腔怒火来找我时,不甘在眼中满溢而出。
13
我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不堪的样子。
裴如珏一向秉持的风度与书生气概竟完全在他身上找不见了,我面前只站着一个气急败坏到面容扭曲的男人。
他闯入我的房间,双眼通红,拳头紧握,声音几乎要从牙缝中挤出:
秦爱墨!你不知天高地厚!你明知自己写了什么,后果会怎样,你凭什么敢这么做!
也是好笑,都此时此刻了,他竟还觉得我报复他是件不可置信的事。
我微微挑眉,冷冷一笑:对你有什么不敢你连我都不如,一个踩着女子上位的废物罢了。
裴如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怒火在眼底翻滚后,变成了冷笑。
不知死活!秦爱墨,你还真不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意思……
他眼神一凛,直接甩开了我。
我猛然受了这一推,跌坐在地板上浑身生疼。裴如珏看都没有再看我一眼,而是抬了抬手:
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贱人即刻投了井!
门,随即来人被推开。
14
在门外的本该是家仆,听他的话便该匆匆应声而来。
可并不是。
涌入屋内的,不是那些平日里低声下气的下人,而是身披官袍的朝廷官员与侍卫们。
他们面色冷峻,身后簇拥着一位身穿紫衣的女子,容貌端庄,气度华贵,正是长公主楚唤华。屋内所有人顿时愣住了,包括裴如珏。
裴大人,好大的威风,竟敢在府内随意处置性命。楚唤华目光冷然,声音不高,却字字刺入人心。
裴如珏僵在那里,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拱手作揖:长公主到访,有失远迎。不知今日何事
楚唤华不答,低头看了我一眼,伸手将我扶了起来。
她随手扬了扬身后随行官员手中的圣旨:陛下得知丞相府内多有不法之事,特命臣等前来查明真相。
结党营私、欺世盗名,此等罪名,裴大人还是亲自解释吧。
裴如珏脸色骤变。他匆忙整理衣冠,勉强压住慌乱,低声说道:不知殿下究竟为何裴某向来谨守本分,从未有违律法之举。
是否如此,一查便知。
楚唤华轻轻挥手,手下们立即分头行动。
其中一人冷声说道:裴大人,这里是否有代笔之物臣获报,有人欺世盗名,竟还敢上奏欺瞒天子。
荒唐!空口白牙,哪来的证据!裴如珏怒喝,目光焦急地扫向四周,却在无意间与我的视线相撞。
他的眼中一瞬间流露出恨意,但很快被强掩成冷静。
我站在一旁,安然无恙,嘴角挂着一抹淡笑。
那些官员不费什么工夫,就在书房中搜出了一摞摞抄写整齐的文稿。每一份文稿旁都有我的笔迹,而其中几份尤为显眼的奏章被拿了出来,正是他递呈给皇上的那些。
里面还有丞相府的些许阴私。
裴大人,这些,可是你亲自书写的一名官员冷冷问道。
裴如珏脸色铁青,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嘴唇颤抖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会觉得不可置信。
毕竟,这些都是我亲手布置。
楚唤华见状,缓缓说道:本宫也听闻裴大人文采卓绝,怎会需要他人代笔这般做派,可不是堂堂正正的君子所为。
长公主明鉴,这、这都是下人不小心留下的练习稿,怎能当作证据!裴如珏拼命辩解,然而声音却渐渐失了底气。
裴如珏,你真当世上无人知晓你的勾当吗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他猛地回头瞪向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但在这一刻,他的怒火已无济于事。
一名官员走上前,手中捧着从其他书房暗格中找到的账簿,面无表情地宣读道:
裴大人,除了代笔一事,账簿里还记载了不少你与其他党羽勾结贪污的证据。此事已经涉及朝中其他官员,陛下已令彻查,丞相府即日起暂时查封。
这一番话如同宣判死刑。
裴如珏的脸白得像纸,整个人瘫坐在地。
楚唤华转头看向我,目光里藏着深意:秦姑娘,此番事情真相大白,你也算洗清冤屈了。
我点点头,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看着裴如珏。
他的手指深深扣着地面。
出了血。
15
不久之后,丞相府被彻底查封。
树倒猢狲散。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家仆纷纷低头逃散,昔日威风八面的裴如珏则被戴上枷锁,押解至刑部。
在他被带走前,我特意走到他面前,看过他的表情。
曾经风光的状元郎,落难时还是和旁人没有差别。几天未得洗漱,一身怪味。
那张俊俏的脸上只剩灰暗。
裴如珏,你欠我的一切,还没还清呢。
我附耳低语。
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凉。
裴如珏盯着我,忽然低声笑了起来,声音里夹杂着几分怨毒:秦爱墨,你以为自己赢了吗
你想说什么
你以为报仇后便可高枕无忧,可你错了……胜负尚未落定。
他靠近一步,眼神里带着深不可测的寒意。且看你能赢到何时。
话音落下,他被人押解而去,留下我站在原地。
楚唤华站在门边,静静注视着我,声音淡淡:他不过是垂死挣扎,不必放在心上。
我低声回应:长公主说得是。
可是,裴如珏临走前的话,却像一根细针般扎进了我的脑海。
嗡嗡作响。
有什么不对劲。
16
裴如珏那日抛下那句话,像一行久久没有实现的咒文。
他临走前风卷起他的囚服衣角,露出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我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他曾是我的夫君,我曾以为他会是与我共度一生之人。
可现实如刀锋般锋利残忍,他踩着我的才华获得举荐,待飞黄腾达之后,便要将我扫地出门。
更甚者,当我成为他名声的威胁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我置于死地。
这是应有的报应。
丞相府被查封,那位曾不可一世的丞相也因勾结太子、结党营私的罪名被削官削爵,不同往日可言。
而裴如珏,这位昔日的状元郎,天子门生,现下不过是个等待宣判的阶下囚。
丞相尚且在长公主一派的攻讦下自身难保,更何论保全裴如珏。
17
而我,则在长公主的提携下,获得了新生。
长公主楚唤华是个值得人效忠的女子。
当初她救我于危难之中,又与我合作,让我潜入丞相府中协助她翻找出那些不可见光之事。
如今将我引荐到她的府中,许我做了幕僚。
爱墨,你的才华不该埋没于那些鼠辈脚下。她曾如此对我说。
这些信任与栽培让我得以立足。在她身边我并非寻常的女官,不仅负责她日常的文书起草,还需协助她策划大局,甚至在暗中传递机密。
府中的日子安稳而充实。
我每日清晨在园中研墨抄书,晌午陪长公主议事至正厅,夜晚时独自整理她的案牍。
那些关于朝中风云的奏折、秘闻与军报让我得以窥见权力运作的脉络,也让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归属。
这样的生活,与我从前在裴如珏身边打理后宅的日子天差地别。
那,裴如珏呢
据探子回报,裴如珏的日子可谓辛苦。
他那些昔日同僚早已避他不及,甚至还有人为了自保,将他的更多罪状揭露出来。
听闻他在狱中身染风寒也不得医治,身形只日渐消瘦,巴巴地盼望着丞相这个未来丈人能迎他出去。
闻此,我也丝毫不觉心软。
18
可就在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风云又再度搅动。
那一日清晨,天微亮,长公主被召入宫侍疾。
自太子荒唐行事带着丞相府所行所为一并被揭出来后,皇帝的身体就越发一日不如一日。
临行前,楚唤华站在府门口,对我轻声道:待我回来。
我微微颔首,目送她上了马车,直到那车队消失在宫门的方向。
起初,我并未觉得异样。长公主一向谨慎,进宫后音讯不通倒也情有可原。
然而,随着日子过去,宫中的人却像失踪一般,消息再无传来。
府中的气氛渐渐变得压抑。
乌云沉沉压在天幕间。
下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传闻四起。
有人说皇帝病情危急,太子正趁此机会掌控大权;也有人说长公主在宫中被太子一派掣肘,甚至已遭软禁。
风声四起,我无法安然入眠。
那日清晨,如往常一般正在书房整理文书,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什么事
我放下手中的笔,眉头微皱。
一名婢女慌张地跑进来:秦大人,府外来了许多兵士,说是奉命搜查!
猛猛心头一震,连忙走出书房,快步来到府门口。眼前的景象让我彻底愣住了。
19
府门外,黑压压一片禁军将整座长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
士兵们手持长枪,甲胄于晨光下反射出冷冷光芒。他们神情漠然,目光如刀般锋利。
我深吸一口气,面色未变,走到为首之人面前,问道:
尔等何人又是奉何人之命围住长公主府
那为首之人沉默片刻,掏出一张手令递给我。我接过细看,只见手令上书——
奉皇命,搜长公主府。
然,手令上既无皇帝的玉玺,也无任何署名,分明是假传圣旨!
荒唐!我冷声喝道,将手令摔在地上。
长公主身为皇室宗亲,此等假手令也敢拿来冒充谁给你们的胆子!
为首之人面无表情,手持长枪向前一步:
秦女官,奉劝你还是配合搜查,莫要阻碍我们办事。
看着他眼底掩不住的凶光,我心头一阵发凉。长公主至今尚无音信,而府邸在这时被假意奉命的士兵围住……
有人在背后谋划什么。
我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府中的侍卫虽忠诚,却远不足以与这些训练有素的禁军抗衡。
然而,在长公主府中,我决不能退缩。
你们敢搜,便试试。我站在台阶上,目光冷冽。
一场风暴,似乎已然不可避免。
20
这风暴中,有某个熟人的身影。
是裴如珏。
领头人退下,显露出身后裴如珏的面容。他站在兵士之中,薄削的脸庞略显憔悴,却掩不住眼底的狠意。
经过这阵落魄,裴如珏身形比往昔瘦削几分,但神态依旧倨傲。那双眼,像是饿狼盯着垂死挣扎的羔羊,紧紧锁住我不放。
我站在台阶上,不惧与他对视,心中翻涌起旧恨新仇交织的情绪,指尖微微颤动,却不愿在他面前显露半分怯意。
墨娘,好久不见。裴如珏开口,勾着唇角,声音低哑。真是天意,你我今日竟又能面对面。可惜这次……你怕是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天意裴如珏,你不觉得这场戏太荒唐了吗
他眯了眯眼,脸上的笑意更深几分,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墨娘……我劝你别再嘴硬了,太子殿下与丞相大人已在宫中掌控全局,楚唤华如今恐怕已是自身难保。
你真以为自己能依附上了那位妄图牝鸡司晨的长公主,就能安稳
墨娘,我这里倒是可以收了你……不过,你就只配做个通房了。
裴如珏那张脸,依旧是我曾经无数次注视过的模样。可看在眼中,除了可笑,竟再无别的了。
他曾是我仰望的天,如今,却是我恶心的泥。
裴如珏,你莫非忘了你如今是爬到这里的我语气冰冷。昔日以代笔假才名攀权附贵,你这般欺世盗名忘恩负义之人,也配站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裴如珏听罢,脸色阴沉下来,狠戾自眸中划过。
他抬手指向我,声音忽地拔高:把她给我抓起来!秦爱墨,今日我便让你明白,你不过是个女子,永远斗不过我!
身后的兵士作势欲动,长枪寒光四射,直指我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杀气,气氛紧绷得仿佛稍稍挪动一步,就会彻底崩裂。
我站在台阶上,心如擂鼓,挺直背脊冷冷看他。
裴如珏,你今日领兵前来,便是造反。即便太子宫变成功,你以为你这等骗子还能善终别忘了,你从来都是个废物!
这番话直戳软肋,他面色变得更加难看。
你休要妖言惑众!裴如珏怒喝一声,挥手下令:杀无赦!
刀枪之声如同怒涛翻滚。
一道利箭从天而降,直逼我的面门而来——
21
我本能侧身一躲,却听得叮的一声,那箭被半空截断,掉落在地。
清朗而威严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谁敢动手!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长街尽头,一队身穿皇室禁卫军甲的骑兵冲锋而来,马蹄震动地面,气势如虹。
为首之人银盔银甲,手持长枪,眼神锐利如鹰隼。
裴如珏面色大变:是宫里的人!怎么会——
我看清那骑兵领头之人,心头一阵大定。这是长公主的亲信,他们此时露面,想必楚唤华早已在暗中做好布置。
裴如珏,你也配大言不惭。为首之人冷冷开口,语气森然,太子叛逆之罪已定,你还有什么遗言
裴如珏后退一步,神色慌乱,几番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显然没料到,自己赌上一切投靠的的太子与丞相势力,竟会失算。
禁军迅速包围了那些假冒的兵士,一时杀声震天,我趁乱退到后方,眼见禁卫军占据上风,心中紧绷的弦才稍稍松了一些。
裴如珏试图逃窜,却被一名禁卫军士兵一脚踹倒在地。他狼狈爬起,满脸是血,身形摇摇欲坠,再无半分往日风采。
我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漠:裴如珏,今日不过是你应得的报应。
他抬起头,目光混乱,仍旧携着几分不甘。
不该是这样……我是状元!我是丞相的女婿!太子终究会得天下!……不该是这样!
我嗤笑一声,不屑看他。他的命运早已被写定,而我所要做的,不过是等待他的结局落幕。
不多时,裴如珏被押解下去,假冒兵士尽数被禁军击退。
长公主府重归平静,而我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未散的乌云。
22
随着太子一派宫变落败,假冒兵士尽数剿灭,长公主府重新恢复平静。
清晨微凉的风拂过庭院,空气中依旧残留些许杀伐后的血腥气息。
我的心却如湖面般平静,只静待后音。
不久后我得知消息,太子在宫中失了踪迹,丞相也随之下狱。
那些曾气焰嚣张的权臣如走马灯般被清算,整个朝堂顿时风向大变。而在这场风暴中,楚唤华稳稳坐于高峰。
爱墨,事已至此,一切如我所料。
楚唤华于宫中召见我时,眼底带着一贯的冷静与睿智。
她身披金丝缎袍,眉目间不显一丝疲态。皇帝病重,朝局动荡,她却如定海神针般掌控全局,令人心生敬畏。
此后朝中大小事务,我皆会交付与你等心腹协助。
她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我垂首应诺。
接下来的日子,因着那日在公主府前拖延了时间的缘故,我彻底成了楚唤华的左右臂膀。
楚唤华的野心不再埋藏,随着她一步步登上高位,我的名字不再是指向被裴如珏踩在脚下、隐没在后宅的那女子,而是朝堂中新的人物。
风向已彻底逆转。皇帝病危,不得不将政事托付于长公主暂代,太子一派没了主心骨,已然土崩瓦解。
裴如珏心心念念的丈人丞相被软禁于府中,昔日那些附庸权势的小人如今个个噤若寒蝉。
至于裴如珏,他的结局早已注定。
流放边疆,据闻一路枷锁加身,形容枯槁,不复当初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我并未再打听他的消息,那些有关他的事,早已成一篇旧章,连痛楚也消散无踪。
摆脱了过往的桎梏,站在新的起点上。
楚唤华野心勃勃,想以女子之身成就一座高峰,我愿做这峰上的助力,为她的伟业尽心。
庭院中的花在晨光下绽放正好,我端起笔,继续在案上挥毫书写。
这一次,不再是为裴如珏这样的鼠辈书就锦绣前程,而是为自己,为长公主,为这风雨飘摇中的江山,落下掷地有声的一笔。
此刻,万事皆静,属于我的未来,方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