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残影
窗外的雨下得发了疯,雨点子砸在急诊科铁皮顶棚上,像是有人往天上泼了一盆碎玻璃碴子。沈念安把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挂,冰凉的金属贴着她后颈的汗珠子往下滑。墙上的挂钟刚过三点,值夜班的护士小赵正趴在分诊台上打瞌睡,鬓角碎发被电风扇吹得在登记簿上扫来扫去。
沈医生!三号抢救室!
走廊尽头的喊声劈开雨幕,沈念安撒开腿就往里跑。胶鞋底子打滑,差点撞上推氧气瓶的护工老张。这些年见惯了生死,可当掀开无菌布看到那张脸时,她手里的手术剪还是当啷一声砸在了不锈钢托盘上。
气管插管!准备肾上腺素!声音像是从别人喉咙里挤出来的。沈念安扯开男人浸透血水的衬衫,锁骨下方那道蜈蚣似的旧疤刺得人眼疼——五年前她亲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串散落的佛珠。
监护仪突然发疯似的叫起来,血压数值打着滚往下掉。昏迷中的男人手指突然痉挛着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要把人骨头捏碎。沈念安恍惚间听见护士在喊什么,耳朵里却灌满了五年前那个同样下着暴雨的夜晚,周予淮最后一次攥她手腕时的温度。
沈医生患者家属...小赵递来病历本,塑料封皮上沾着暗褐色的血渍。
沈念安没接,目光死死钉在患者信息栏。周予淮,三十二岁,车祸导致多脏器损伤。家属签字栏歪歪扭扭写着林妍,备注关系是妻子。雨点子砸在玻璃窗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她想起去年冬天在超市遇见高中同学,人家说周予淮破产后去了南边,娶了个开服装厂的女老板。
先抢救。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倒出来的砂砾。手术刀划开皮肉的瞬间,血腥味混着记忆里的茉莉花香突然涌上来——那年周予淮在城中村租的破单间,窗台上永远摆着两块钱一把的茉莉,说是要盖过隔壁公厕的骚臭味。
监护仪的滴答声忽然断了,沈念安的手比脑子动得快,已经按上了男人冰凉的胸膛。掌根压下去的瞬间,她突然想起有次吃路边摊,周予淮被鱼刺卡了喉咙,也是这么不要命地咳。那时候他衬衫口袋里总揣着个绒布盒,说是等攒够钱就买真戒指。
200焦,clear!
除颤仪压下去的瞬间,男人苍白的身体在手术台上弹起又落下,像极了那年摔在水泥地上的白瓷杯。沈念安数到第三十次按压,突然发现自己在哭。滚烫的泪珠子砸在手术服前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蓝色的云。
手术灯管嗡嗡响着,墙角的蜘蛛网在风里晃荡。小赵递纱布时碰了下她手背:沈医生,要不换王主任来
沈念安摇头,镊子夹着止血棉往胸腔深处探。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里,她听见自己问:婚戒摘了吗
在这儿。护士托着个不锈钢盘过来,戒指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沈念安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够,戒圈卡在指节上死活套不进去——小了整整两号,根本不是当年他们量好的尺寸。
窗外的雨更疯了,急救车顶灯的红光在窗帘上乱晃。沈念安缝合最后一针时,手术室的门突然被撞开。浓烈的香水味先闯进来,紧接着是双漆皮高跟鞋,鞋跟尖得能在地上戳出洞。
转院。女人把镶着水钻的手机往台面上一拍,现在就转,钱不是问题。
沈念安抬头,看见张描画精致的脸。假睫毛在手术灯下投出蛛网似的影,正巧盖住眼尾那颗痣。她突然想起有回周予淮喝多了,抱着她脖子嘟囔:将来要找就找个眼角有痣的,看着喜庆。
病人现在转院等于送死。沈念安扯下口罩,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你是他妻子
女人涂着丹蔻的指甲在手机屏上划拉:林妍,结婚证在车里。你们院长电话多少
沈念安突然笑出声。她想起周予淮破产前那个生日,两人挤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分食一碗长寿面。面汤上漂着蔫了吧唧的青菜,周予淮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易拉罐拉环,非要套在她无名指上:等老子东山再起...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林妍的高跟鞋往后退了半步,沈念安已经扑到床前。周予淮在昏迷中剧烈抽搐,监测环咔嗒一声掉在地上。沈念安弯腰去捡,金属环内侧的刻字突然刺进眼里——S&A,那年毕业旅行在黄山锁桥上刻的,钥匙早扔进了万丈深渊。
他这五年...沈念安攥着监测环转身,却发现林妍正死死盯着她胸牌。香水味混着血腥气在鼻腔里打架,她突然注意到对方无名指根有圈发白的印子,像是长期戴戒指又被强行摘掉留下的。
护士冲进来换输液袋时,林妍突然凑近她耳边:他枕头底下有东西。热气喷在耳垂上,带着薄荷烟的味道。等沈念安再抬头,那抹猩红的裙角已经消失在走廊拐角。
值夜班的清洁工在门外打盹,拖把桶里的脏水泛着消毒液的蓝光。沈念安的手伸进枕头底下时,摸到个硬壳笔记本。黑色皮革封面被磨得发白,边角处露出线头——是周予淮当年跑业务时用的那种,九块九包邮买一送一。
第一页贴着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里她穿着白大褂在急诊科门口啃煎饼,周予淮的侧脸挤在镜头角落,手里举着杯豆浆。拍摄日期是五年前分手后的第三个月,那天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值大夜班。
雨声忽然小了,窗外透进点灰蒙蒙的光。沈念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监护仪的滴答声渐渐重叠,指尖黏在纸页上揭不开。笔记本中间夹着张皱巴巴的B超单,患者姓名栏赫然写着周予淮,诊断结论像把生锈的刀:肝部占位性病变,考虑恶性肿瘤。
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时,沈念安正盯着最后那页纸发怔。铅笔写的字被水渍晕开了,勉强能辨出句:安,今天看见你在食堂打饭,萝卜烧肉里专挑萝卜吃,还是这么傻。日期是去年立冬,那天她确实因为感冒闻不得肉腥味。
沈医生!血库来电话!小赵举着座机冲进来,O型血库存不够,得让家属...
沈念安把笔记本塞回枕头底下时,摸到个冰凉的东西。婚戒不知什么时候掉在这儿,戒圈内侧的刻字在晨光里泛着冷:To
Lin,2023。她突然想起周予淮教她认玉石那会儿说的话:真金白银经得起火炼,就像人得经得起事。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沈念安起身时晃了下,扶住床头柜才没摔倒。柜子上摆着周予淮的私人物品:磨掉漆的Zippo打火机,半盒红塔山,还有张被血浸透的名片。她拿纸巾擦了擦,公司名称处印着鑫源废品回收,地址在城西城中村。
晨光爬上窗台时,沈念安摸出手机。通讯录里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上次拨出还是五年前。急诊科的自动门开了又关,担架车轮子碾过积水的声音混着早高峰的喇叭响,像首荒腔走板的交响乐。
2
裂帛
消毒水味混着梅雨季的潮气,在走廊里凝成一层看不见的膜。沈念安推开安全通道的铁门,烟味呛得她倒退半步。周予淮的主治医师老王正蹲在楼梯间吞云吐雾,白大褂下摆沾着块咖喱渍。
又偷我红塔山老王晃了晃烟盒,缺了颗门牙的嘴咧得像个破洞的搪瓷缸。
沈念安摸出听诊器揣进兜,不锈钢面贴着大腿发凉:三号床家属要转院。
老王的笑卡在喉咙里,烟灰簌簌落在磨破的皮鞋面上:那小子肝癌晚期,转哪家都是个死。他婆姨看着就不是善茬,今早还往院长办公室塞了红包。说着用烟头戳了戳墙上泛黄的禁烟标志,听说在轻纺城有八个铺面
安全通道的声控灯突然灭了。沈念安摸黑往下走,铁扶手黏糊糊的不知沾了多少人的手汗。转过二楼拐角,太平间的蓝漆门虚掩着,运尸车的轮子卡在门缝里吱呀作响。
护士站传来摔东西的动静。林妍猩红的指甲正戳着小赵的胸牌:把你们领导叫来!什么破三甲连镇痛泵都没有!她今天换了身香云纱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肚上有道蜈蚣似的疤。
镇痛泵需要主治医师评估。沈念安的声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林妍转身时旗袍下摆扫过候诊椅,椅背上莆田系医院害死人的油漆字还没擦干净。
林妍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是《爱情买卖》的唢呐版。她瞥了眼屏幕,丹蔻在接听键上划出个夸张的弧度:喂张院长啊...
沈念安转身往病房走,白大褂兜着穿堂风鼓成帆。走廊尽头传来收废品的吆喝,三轮车把手上挂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像极了周予淮当年骑的那辆——后座绑着泡沫箱,夏天卖冰棍冬天卖烤红薯。
病房门虚掩着,晨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周予淮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疤。沈念安的目光扫过床头柜,昨晚那个黑皮笔记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盒开封的费列罗,金箔纸在痰盂里堆成座小坟包。
醒了就睁眼。她扯过病历夹刷刷写字,装睡的技术还和当年一样烂。
周予淮的眼皮颤了颤,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吞了颗枣核。沈念安忽然注意到他耳后新添了道疤,斜斜插进发茬里,像条僵死的蚕。
疼吗笔尖戳在肝癌诊断栏上,力透纸背。
周予淮的嘴角扯出个笑,比哭还难看:你指哪儿他抬起扎着留置针的手,虎口处的老茧还是当年搬货留下的,这儿还是这儿指尖划过凹陷的锁骨,停在心口那道疤上。
监护仪的波纹剧烈起伏。沈念安想起毕业那年跟台手术,主刀医生说人心跳最乱的时候不是开胸,是缝合。原来有些伤口隔了五年再撕开,依然会汩汩冒血。
门被撞开的瞬间,周予淮的手突然垂下来砸在床沿。林妍的高跟鞋声像把锥子,一下下凿在瓷砖地上:转院手续办好了,车就在楼下。
沈念安转身时碰翻了生理盐水瓶,玻璃碴子在阳光里炸成星星点点的火。林妍的香水味盖过了碘伏的苦涩,她这才看清对方旗袍领口别着枚翡翠胸针——水头浑浊,边缘处有道裂纹。
他现在不能移动。沈念安踩住块玻璃碴,鞋底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肝肿瘤随时可能破裂。
林妍的笑声像指甲刮黑板:沈医生这么上心,不会还惦记别人老公吧她突然掀开坤包,大红结婚证摔在床头柜上,震得费列罗盒子滚落在地,需要我念给你听吗
周予淮的咳嗽声撕心裂肺,整个人蜷成只虾米。沈念安冲过去扶他时摸到满手冷汗,病号服下的脊梁骨硌得人掌心发疼——这哪是当年背着她爬华山的脊背。
氧气!沈念安扭头吼。小赵抱着氧气袋冲进来,塑料管缠住了推车轱辘。混乱中不知谁踩到了结婚证,封皮上的烫金囍字裂成两半。
林妍突然安静了。她蹲下身捡结婚证时,旗袍后襟绷出道狰狞的褶。沈念安看见她后颈有块硬币大的疤,新生的嫩肉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粉。
2019年6月15日。林妍用指尖摩挲着内页钢印,知道那天发生什么吗她抬头看沈念安,睫毛膏晕成两团黑雾,你的周予淮在工地扛水泥,晕倒时被钢筋扎穿大腿。
周予淮的咳嗽声戛然而止。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撞碎了满室死寂。
沈念安的手还扶在周予淮背上,掌下的肌肉突然绷紧如铁。她想起那年梅雨季,周予淮消失的第七天,她在城中村电线杆上看见招工启事,日结两百,搬建筑废料。
他高烧四十一度,躺在工棚里说胡话。林妍的声音像钝刀子割肉,抱着我的腰喊'安安,戒指买小了'。她突然扯开旗袍高领,锁骨下方赫然是圈牙印,这就是他留给我的婚戒。
周予淮的监测仪突然报警。沈念安转身按呼叫铃时,看见他攥着被角的指节泛白,输液管回血了半尺长。林妍的笑声混着仪器的尖啸在病房里横冲直撞:沈念安,你猜他破产时欠的债,是怎么还上的
沈念安的手僵在半空。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同学会,有人说在城南会所见过周予淮,陪着个穿皮草的中年女人猜拳。
够了!周予淮的嘶吼像困兽。他扯掉氧气管的瞬间,暗红的血沫溅在沈念安袖口,晕染成朵畸形的梅。
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沈念安把氧气管塞回他鼻腔时,闻到了熟悉的茉莉香——来自他领口第三颗纽扣,磨花的塑料扣眼里卡着片干枯的花瓣。
患者家属请出去!闻讯赶来的护士长堵在门口。林妍的高跟鞋声渐渐远去时,沈念安听见她哼着小调,是《大花轿》的调子。
正午的阳光毒辣起来,把病房照得惨白。周予淮昏睡后,沈念安在卫生间发现个揉皱的烟盒。红塔山壳子里塞着张车票:前天的K字头硬座,终点站是他们老家的县城。
拧开水龙头时,铁锈色的水流了半分钟才变清。沈念安盯着镜子里的人,发现鬓角多了根白头发。五年前周予淮总爱帮她拔白头发,说等老了要开间理发店,店名就叫白首坊。
走廊传来叮叮当当的饭车声。沈念安回到病房时,发现床头柜抽屉开了条缝。黑皮笔记本躺在最里面,压着张泛黄的B超单——日期是五年前分手的那个雨夜,检查结果栏赫然写着早期肝硬化。
窗外的知了突然疯了似的叫。沈念安想起那天夜里,周予淮的电话来得蹊跷。背景音里有救护车的呜咽,他说沈念安,我娶别人了,接着是长久的忙音。原来那时他正躺在消化科走廊,等着做肝穿刺。
笔记本从膝头滑落时,掉出张超市小票。沈念安捡起来看,是上周四在便民超市买的卫生纸和降压药。购物清单最下面用圆珠笔写着:安今日夜班,买红糖放更衣柜。
走廊突然传来尖叫。沈念安冲出去时,看见林妍瘫坐在安全通道口,旗袍裂了半幅,露出大腿内侧青紫的掐痕。她的翡翠胸针碎成两半,断面处露出团暗黄的胶痕。
他疯了...林妍攥着沈念安的裤脚,美甲劈了两根,刚才说要杀了我...
沈念安抬头,看见周予淮扶着墙挪过来,输液架在墙上拖出长长的血痕。他的病号服扣子崩了两颗,露出心口那道疤,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拿了钱...周予淮的喘息像破风箱,合同...在你更衣柜...
沈念安突然想起昨天下班时,更衣室的门锁被人撬过。她转身要跑,却被林妍死死抱住小腿。周予淮的输液架砸过来时,她听见金属撕裂空气的尖啸。
小心!
沈念安栽倒在地时,后脑勺磕在消防栓上。温热的血漫过衣领时,她看见周予淮扑在林妍身上,输液针头扎进他脖颈,溅出的血珠在阳光里划出道弧线。
保安冲过来时,沈念安摸到了林妍掉落的手机。屏幕还停在录音界面,最新一段录音时长两小时——正是昨夜她翻看笔记本的时间。
3
浊浪
太平间的冷气顺着门缝爬进来时,沈念安正用纱布捂着后脑勺。血渗进护士服的领口,在锁骨处凝成块暗红的痂。保安老吴蹲在走廊拍现场照片,华为手机的闪光灯惊飞了天花板角落的蜘蛛。
要报警不老吴的河南腔混着蒜味,那女的胳膊脱臼了,正搁处置室嚎呢。
沈念安摆摆手,掌心的玻璃碴子扎进肉里。林妍的手机还在兜里震,来电显示是张秃子,八成是那个莆田系的院长。窗外的杨树叶子扑簌簌响,蝉鸣声里忽然掺进丝唢呐的调子——对面居民楼在办白事,花圈上的奠字被风吹得翻了个面。
处置室传来砸东西的响动。沈念安摸到更衣室时,铁皮柜第三格果然被人撬过。她的白大褂兜里塞着个牛皮纸袋,封口处的糨糊还没干透。
纸袋滑出来的瞬间,沈念安闻到了茉莉花香。五年前城中村十元三把的劣质香,混着周予淮衬衫上的汗酸味,在那个梅雨季发酵成某种刻进骨子里的记忆。
甲方周予淮,乙方林妍...合同上的打印字突然模糊起来。沈念安抹了把脸,发现手指在抖。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把假结婚协议五个字烙在墙上,像个狰狞的符咒。
第三条用红笔圈着:乙方需配合甲方完成遗产继承手续,所获款项三七分成。沈念安想起周予淮老家那栋快塌的土坯房,去年暴雨冲垮了东墙,他瘫在床上的老爹是举着尿壶被邻居拖出来的。
走廊突然炸开声尖叫。沈念安冲出去时,看见林妍光着脚往天台跑,旗袍后摆撕成了烂布条。两个保安追着她,对讲机里滋啦响着院长的咆哮:拦住!媒体车到门口了!
沈念安转身推开安全通道的门。霉味混着尿骚气扑面而来,台阶上散落着烟头和用过的针管。她在三楼拐角处找到周予淮时,他正蜷在废弃的担架车上啃苹果核,手腕上的留置针回血了半米长。
解释。合同摔在他胸口,惊起群绿头苍蝇。
周予淮的喉结动了动,苹果核掉在积水里:老爷子年初走了。他扯开衣领,露出脖子上挂的银锁片,临终非要见孙媳妇,说不见就不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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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安想起那个总蹲在村口磨镰刀的老汉。有年暑假她去送降压药,老汉从炕席底下摸出个银镯子,非说是祖传的:等予淮出息了,打对金镯子配这个。
所以找她演戏沈念安踢开脚边的葡萄糖瓶子,肝癌也是演的
周予淮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里漏出的血点子溅在合同上。他摸出个磨花的怀表,表面裂得像蜘蛛网:打开。
沈念安掰开表盖时,霉味冲得她倒退半步。泛黄的相片上是她大学演讲时的侧脸,周予淮的剪影缩在礼堂角落,手里攥着瓶没送出去的矿泉水。日期是分手后的第二百天。
每天往这表壳里塞片茉莉。周予淮的指尖划过生锈的铰链,后来肿瘤科的老孙说,这玩意辐射大...他突然笑出声,比哭还难听,你看,连快死都要算计我。
楼下的骚乱声突然逼近。沈念安拽起周予淮往楼上跑时,发现他轻得像捆晒干的玉米杆。天台的铁门被晒得发烫,林妍的哭声混着风声灌进来:让他出来!不然我跳了!
沈念安反手锁上门。周予淮瘫在水泥地上喘气,从裤兜摸出盒皱巴巴的红塔山。打火机咔哒了七八下才冒出火苗,烟头亮起的瞬间,沈念安看见他腕子上有圈发白的印子——和当年她送的那块夜市地摊表严丝合缝。
林妍他哥是放贷的。周予淮吐着烟圈,那年老爷子做支架手术,借了八万。他忽然抓起沈念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十分利息,滚到现在...烟灰簌簌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沈念安触电似的缩回手。她想起大四那年陪周予淮摆地摊,城管来了他扛起货箱就跑,留她对着满地发卡发呆。后来他在电话里说:沈念安,跟着我你只能吃一辈子土。
蝉鸣突然停了。林妍的哭喊变得真切起来:周予淮你不得好死!说好演戏,你他妈真把房本改她名...沈念安猛地转身,合同在风里哗啦啦响——附件里的房产过户证明,赫然签着她生日。
楼下传来气垫床充气的声响。沈念安扒着天台边缘往下看,消防车的红蓝光晃得人眼晕。林妍的金色高跟鞋挂在水管上晃荡,像两把摇摇欲坠的镰刀。
当年你说要给我个家。周予淮的声音被风撕碎,城西那套老破小,上月拆迁了。他摸出串钥匙,栓钥匙的红色中国结褪成了猪肝色,安置房下月交钥匙,九十平。
沈念安突然想起今早那个黑皮笔记本。最新一页用铅笔写着:安今天骂患者家属了,还是凶起来好看。日期是上周三,那天下着毛毛雨,她被个醉鬼吐了一身。
警笛声由远及近。周予淮忽然剧烈颤抖,烟头烫穿了病号服。沈念安掀开他衣服时,倒吸了口凉气——腰间盘着条半米长的疤,缝线歪歪扭扭像条蜈蚣。
去年在拆房队被钢筋划的。周予淮笑得浑身发颤,差点见不着你穿婚纱...
沈念安的手突然顿住。她摸到个硬物,从周予淮贴身口袋里拽出来时,掌心多了枚生锈的易拉罐拉环。当年城中村漏雨的屋檐下,周予淮就是举着这个说:先欠着,等哥发达了...
楼下突然爆发出惊呼。林妍的猩红旗袍在七楼窗台一晃而过,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沈念安扑到天台边缘时,看见气垫床上绽开朵猩红的花,林妍的翡翠耳钉在阳光下划出道绿莹莹的弧线。
周予淮的呕吐声从背后传来。沈念安转身时,看见他蜷成团剧烈抽搐,黑红的血从鼻腔喷涌而出,在水泥地上汇成条蜿蜒的溪。那只怀表从掌心滑落,表盖弹开的瞬间,风卷着茉莉花瓣扑了沈念安满脸。
坚持住!沈念安撕开他病号服做压迫止血。周予淮的手突然抓住她腕子,力道大得吓人:安置房...钥匙...他喉间发出咕噜声,在...灶王爷像后头...
救护车的鸣笛声混着人群喧哗涌上来。沈念安摸到他颈动脉时,指尖下的跳动微弱得像将熄的烟头。那只易拉罐拉环不知何时套在了她无名指上,铁锈味混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担架床轮子碾过天台铁门时,沈念安看见林妍的手机从周予淮裤兜滑出来。屏幕还停在录音界面,最新文件命名是遗嘱补充说明。她鬼使神差地点开播放键,周予淮沙哑的声音混着电流声淌出来:
安,安置房留着当嫁妆...别找像我这样的...剧烈的咳嗽打断话音,床头柜第二个抽屉...有你当年落在我这的...
声音戛然而止。沈念安抬头,看见抢救中的红灯亮起。护士小赵的白鞋底沾着林妍的血,在走廊地砖上踩出串梅花似的印子。
4
烬蛾
太平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在沈念安眼底投下蛛网似的影。林妍的尸体裹着蓝白条尸袋,脚趾上还挂着半片猩红甲油。刑警老马蹲在停尸床边嗦泡面,红烧牛肉味的蒸汽糊在勘察相机镜头上。
沈医生,劳驾抬下手。法医助理小刘的声音像隔了层水。沈念安松开攥着尸检同意书的手,发现指节僵得掰不开。林妍的翡翠耳钉躺在物证袋里,断面处的胶水印子让她想起老家供销社卖的假冒金镶玉。
走廊传来拖把蹭地的声响,混着护工们压低的议论:听说那女的怀了…要不咋穿旗袍呢…沈念安转身时撞翻了不锈钢托盘,手术钳叮叮当当滚进排水沟。周予淮的病危通知书还揣在她兜里,被血浸透的边角蹭着大腿发痒。
抢救室的红灯还亮着。沈念安扒在观察窗上呵出片白雾,看见王主任的白发被无影灯照得发蓝。周予淮的胸腔敞着,脏器在冷光下泛着诡异的粉,像菜市场里没卖完的猪下水。
让让!护士推着血浆箱撞开她。沈念安踉跄着退到墙根,后腰硌着消防栓的尖角。她忽然想起毕业那年第一次跟肝癌手术,患者腹腔打开时涌出的腹水,带着死鱼的腥气。
手机在兜里震,是老家表弟发来的语音:姐,拆迁办又来量房了,说周哥留的那套…沈念安掐断语音,指甲在手机壳上划出深浅不一的沟。城西那栋待拆的筒子楼里,还贴着她和周予淮写满整面墙的考研公式。
沈念安!医务科张主任的鳄鱼皮鞋停在眼前,警方要见你。他袖口的金扣子闪着冷光,照出沈念安领口的血渍。
询问室空调开得足,冻得人牙关打颤。刑警老马把笔录本拍在桌上,搪瓷缸里的浓茶垢厚得像沥青:说说坠楼时的情况。
沈念安的视线黏在单向玻璃上。那里映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眼角粘着不知是泪还是汗的结晶:我听见林妍说要曝光假结婚…
具体时间老马的圆珠笔在纸上戳出个洞。
下午两点零八分。沈念安摸出林妍的手机,她坠楼前在录音。解锁时屏幕闪过周予淮的病容,屏保是张模糊的B超图——胎儿蜷缩如褪壳的蝉,孕周显示12周。
老马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他抽出物证袋装手机时,沈念安瞥见林妍的通话记录——最近三个月频繁联系某个深圳号码,备注是哥。
询问室的门突然被撞开。穿皮夹克的男人冲进来,金链子在领口勒出红痕:我妹咋死的他身上的古龙水混着狐臭,熏得沈念安太阳穴突突直跳。
林先生,请配合…老马话音未落,男人已经揪住沈念安衣领:是不是你这狐狸精害的他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我妹肚子里还揣着崽呢!
沈念安的后脑勺磕在文件柜上,震得柜顶的锦旗滑下来。红绒布上妙手仁心四个金字蒙了层灰,像极了周予淮当年送她的搪瓷奖杯——地摊上五块钱买的,说等她当上主任就换个真金的。
保安冲进来拉架时,沈念安摸到男人后腰别的弹簧刀。金属的冷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她突然想起林妍锁骨下的烟疤,形状和这把刀的卡扣一模一样。
走廊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沈念安挣脱束缚往外跑,白大褂像面投降的白旗在身后翻飞。抢救室门口聚着堆人,王主任的口罩垂在颈间,露出青紫的唇色。
爆发性肝破裂。他摘眼镜的手在抖,撑不过今晚了。
沈念安撞开人群时,看见周予淮的脚从手术床垂下来,脚踝处纹着串褪色的数字——20170615,他们分手的日期。当年他总说要在结婚纪念日盖个戳,没想到盖在了这种地方。
让开!她抢过除颤仪的手柄。周予淮的胸膛在电极片下弹起,心电图的波纹像垂死挣扎的鱼。沈念安数着按压次数,突然发现他的睫毛还是那么长,在手术灯下投出细密的影,和那年她躺在出租屋床上数着玩时一样。
沈念安…王主任按住她肩膀,够了。
最后一个除颤波消失在皮肤下时,监护仪响起漫长的蜂鸣。沈念安的手还按在周予淮胸口,掌下的温度像退潮般迅速流逝。她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周予淮的电话背景音里隐约有护士喊37床抽腹水,原来命运早在那时就开始收网。
护士递来死亡证明时,沈念安签名的笔尖戳破了纸。王主任说要去准备尸检,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沈念安掀开白布单,周予淮的嘴角凝着丝黑血,像条干涸的河。
太平间管理员老李头蹲在门口抽旱烟,火星子在黑暗里一明一灭:丫头,要不要给他换件衣裳他指着墙角的编织袋,家属送来的。
沈念安抖开塑料袋,浓烈的樟脑丸味呛得人流泪。褪色的牛仔外套胸口绣着歪扭的SN,是她大二那年熬夜绣的,针脚里还缠着几根长发。
更衣室的灯泡坏了,沈念安借着手机电筒给周予淮系扣子。他锁骨下的疤贴着SN的最后一笔,像道狰狞的注解。沈念安忽然摸到他后腰有硬物——皮带里塞着卷用油纸包的钱,最大面额是二十块。
油纸里还裹着张车票。昨天下午的K字头硬座,终点站是他们大学所在的城市。票根背面用圆珠笔画着个笑脸,嘴角沾着星点血迹。
手机突然震动,表弟又发来视频请求。沈念安接通时,画面里是拆迁队的挖掘机,正推倒筒子楼外墙。斑驳的水泥块簌簌落下,露出他们当年写在墙上的公式,积分符号被铁铲劈成两半。
姐,周哥留的钥匙…表弟的声音混着砖石坍塌的轰鸣。沈念安看见废墟中飞出张泛黄的照片,是她和周予淮在图书馆门口的合影,背面用钢笔写着:等攒够首付就娶你。
冰柜突然发出嗡鸣。沈念安回头,看见冷气从周予淮的柜门缝溢出,在地面凝成薄霜。她伸手抹去他眉间的冰碴,指尖触到个凸起的疤——是那年她高烧说胡话,他连夜翻药店后墙被铁丝网刮的。
走廊传来脚步声,沈念安慌忙藏起车票。医务科张主任带着律师模样的男人进来,公文包上的鳄鱼标志泛着冷光:沈医生,关于林妍女士的医疗事故…
沈念安的手机突然播放录音,是周予淮嘶哑的声音:…安置房留着当嫁妆…律师的表情瞬间凝固,张主任的额头渗出油汗。
这段录音足够证明死者精神状况异常。律师的鳄鱼皮鞋往后退了半步,我方建议…
沈念安按下暂停键。她看见周予淮的右手从担架床垂下来,指尖朝着太平间窗户——那里停着只灰蛾,正扑棱着撞向路灯。
后半夜落雨了。沈念安蜷在值班室床上,听见雨点砸在空调外机上的声响。周予淮的牛仔外套搭在椅背,樟脑味混着血腥气在鼻腔里打架。她摸到内袋有硬物,掏出来是个塑料药盒,标签被水泡得模糊:帕罗西汀,每日两次。
药片背面刻着日期:2017年6月16日,他们分手后的第一天。沈念安想起那天急诊科收治了个割腕的姑娘,血把分诊台染得通红,而她躲在更衣室哭湿了三包纸巾。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物证科发来的消息。林妍手机恢复的数据里,有条未发送的短信:哥,周予淮发现孩子不是他的,要报警…
雨声忽然大得骇人。沈念安抓起外套冲进雨里,帆布鞋踩进水洼溅起肮脏的水花。城西筒子楼的废墟在雨中沉默如兽,拆迁队的探照灯扫过断墙,照出个佝偻的人影。
灶王爷像…沈念安扒开碎砖块,指甲劈了也顾不上疼。终于摸到糊着香灰的壁龛,铁盒里的钥匙串沾着周予淮的血指印。
安置房的门锁生了锈,钥匙拧了三圈才开。沈念安按亮手机电筒,光束扫过空荡荡的毛坯房,突然钉在卧室墙角——那里摆着个扎满缎带的纸箱,盖着城中村十元店的碎花布。
撕开胶带时,茉莉干花的碎屑簌簌落下。箱子里堆满泛黄的信封,邮戳从2017年绵延到上月。最上面是拆开的拆迁通知书,附着张银行卡——密码写着沈念安生日。
压在箱底的是件婚纱,领口缝着城中村裁缝店的标牌。沈念安抖开时掉出张收据:2023年3月8日,尾款结清。正是周予淮确诊肝癌那天。
雨泼在没风的阳台,打湿了沈念安的脊背。她摸到婚纱内袋有硬物,掏出来是把生了锈的钥匙,拴着易拉罐拉环改的钥匙扣。手机电筒扫过钥匙齿,突然照见墙上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囍字,落款是昨夜凌晨三点。
5
暗礁
拆迁工地的探照灯把夜空捅出个窟窿,沈念安的影子在瓦砾堆上跌跌撞撞。帆布鞋陷进混凝土碎渣里,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刀尖。远处挖掘机的铁臂在空中划出弧光,像极了周予淮临终前抓着氧气管的手。
姐!当心钢筋!表弟的喊声混着柴油机的轰鸣。沈念安攥着从灶王爷像后摸出的钥匙串,铜匙齿深深硌进掌心。安置房小区的梧桐树还裹着防虫麻布,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群窃窃私语的幽灵。
301室的防盗门新得刺眼。沈念安拧开锁时,霉味混着油漆味扑面而来。手机电筒扫过空荡的客厅,光束突然钉在卧室门板——歪扭的喜字剪纸褪成了惨白,边角处还粘着城中村小卖部的价签。
推开门时,老式樟木箱上的铜锁咣当落地。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牛皮纸袋,封皮用医用胶布粘着年份。沈念安撕开2017年的袋子,泛黄的手术同意书飘出来,患者签名处画着个笑脸——正是周予淮被推进肝穿刺室那天。
其实那天我偷溜进去看了。表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举着半瓶矿泉水,喉结上下滚动,周哥疼得把床单都咬穿了,还让我别告诉你。
沈念安的手指顿在2018年的纸袋上。拆迁补偿协议里夹着张当票,周予淮把老爷子留下的银镯子当了三千块,赎回日期是去年清明——正是他确诊肝癌那天。
手机突然震动,物证科发来尸检报告附件。沈念安划开屏幕时,指腹黏着樟木箱的潮气。报告最后一行字在冷光下跳动:胎儿DNA与周予淮不符。
表弟的矿泉水瓶砸在地上,水渍漫过沈念安的鞋尖。她想起林妍坠楼时护住小腹的手,想起周予淮临终前那句别找像我这样的,突然明白那笑容里掺了多少苦砂。
楼道忽然响起脚步声。沈念安刚把箱子推进床底,防盗门就被拍得山响。林哥的嗓门混着酒气从门缝钻进来:姓沈的!给老子开门!
表弟抄起装修用的水泥抹子,沈念安按住他发抖的手。猫眼里林哥的金链子泛着油光,后腰别着的弹簧刀柄若隐若现。对门传来婴儿啼哭,又倏地被人捂住。
我知道你在里头!林哥的皮鞋踹在门板上,我妹不能白死!他突然压低声音,周予淮欠的债,现在该你还了。
沈念安摸到裤兜里的录音笔,那是今早从医务科偷拿的。冰凉的金属壳贴着大腿,她想起周予淮教她的:遇上混子,得比他们更混。
门开时林哥踉跄着跌进来。沈念安举起拆迁协议:你妹诈了周予淮三十万彩礼。她手指戳在银行流水单上,要报警吗
林哥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扯过协议时,沈念安闻到浓重的鱼腥味——来自他袖口发黑的血渍,和停尸房冷柜里的味道如出一辙。
这...这他妈能说明啥林哥的唾沫星子喷在纸上,老子要现钱!
沈念安按下录音笔。周予淮沙哑的声音在毛坯房里炸开:...林三水在码头走私冻肉...林哥的脸瞬间惨白,弹簧刀当啷落地。表弟趁机反锁房门,水泥抹子抵住他后颈。
拆迁款下周到账。沈念安捡起刀,要钱还是要牢饭
林哥的膝盖砸在地板上,额头渗出油汗。沈念安忽然发现他耳后有块胎记,和林妍锁骨下的烟疤形状相同。血缘真是可怕的东西,连作恶都一脉相承。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沈念安把U盘塞进林哥口袋:你妹手机里的好东西,够你在牢里看半年。她想起林妍坠楼前最后的眼神,那种淬毒的恨意,原来早就刻在基因里。
警察带走林哥时,对面邻居的防盗门悄悄裂开条缝。沈念安看见个穿红毛衣的小女孩,正踮脚往这边张望,手里攥着半块喜糖——包装纸和樟木箱里的一模一样。
后半夜下起冰雹,砸在没封的阳台噼啪作响。沈念安蜷在樟木箱边翻看牛皮纸袋,2019年的文件里夹着张泛黄的B超单。胎儿影像旁用红笔写着:安的孩子,2020年3月。
手机电筒的光晕突然摇晃起来。沈念安想起那个被迫流掉的春天,周予淮在手术室外摔碎了保温桶,鸡汤混着玻璃碴流进地砖缝。原来他偷偷藏起了检查单,像藏起所有说不出口的歉疚。
表弟的鼾声在客厅回荡。沈念安摸到2023年的纸袋,指尖触到个硬物——是周予淮的诺基亚旧手机,充电口缠着医用胶布。开机画面还是他们在大雁塔的合影,像素模糊得像隔了层泪。
收件箱里躺着99+未读短信。最近一条来自昨晚十一点:安今天吃上红糖了,值班室柜子第三格。沈念安翻出钥匙开柜,果然摸到袋开了封的古方红糖,保质期到明年今日。
冰雹转成冻雨。沈念安嚼着红糖块,甜腻里泛着铁锈味。周予淮的短信一条条跳出来:
安被患者家属骂了,躲在更衣室哭。
安升主治了,白大褂换了新扣子。
安买了件红毛衣,和当年流产时穿的一样...
最后一条停在手术当天凌晨:安,要是我没撑过去,拆迁款够你开间诊所。别哭,我就在老地方。
晨光爬上窗台时,沈念安在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领口沾着红糖渍。她拧开水龙头,铁锈色的水喷溅在镜面上,恍惚间看见周予淮站在身后,白衬衫上绽着血梅。
手机突然响起陌生号码。沈念安接通时,听见太平间老李头沙哑的嗓音:丫头,来认领东西。背景音里有金属柜滑轨的吱呀声,在他裤兜缝里找着的。
沈念安赶到时,晨雾正漫过停尸房的水磨石地。老李头的搪瓷缸冒着热气,枸杞在杯底堆成座小坟包。周予淮的遗体躺在推车上,寿衣领口露出牛仔外套的边角。
在这儿。老李头用镊子挑开裤缝,带出枚生锈的钥匙。匙柄焊着易拉罐拉环,正是当年那个戒指。
沈念安的手指突然痉挛。她想起城中村拆迁前夜,周予淮在电话里说:老家阁楼的铁皮箱,记得打开。那时她刚结束一场剖宫产手术,满手是血地挂断电话。
长途客车在盘山路上颠簸时,表弟攥着呕吐袋打盹。沈念安望着窗外连片的塑料大棚,突然想起周予淮说过要带她看老家的油菜花。如今四月将尽,金黄花海早谢成了满地荚壳。
老宅的土墙塌了半边,堂屋供桌上的灶王爷像只剩半张脸。沈念安踩着碎砖爬上阁楼,铁皮箱的锁孔积满陈年蛛网。生锈的钥匙插进去的瞬间,夕阳正从墙洞漏进来,给箱子里飞出的尘埃镀上金边。
最先掉出来的是件婴儿连体衣,领口绣着歪扭的安。沈念安抖开时,飘落张孕期食谱,背面是周予淮的字迹:问过产科王姐,鲫鱼汤要炖两小时...
箱底压着本存折,开户日期是他们分手次日。最后一笔存款是上个月,金额刚好够私立诊所的启动资金。沈念安摸着存折上的指纹印,突然听见阁楼木梯吱呀作响。
夕阳里站着个佝偻老太,手里拎着串晒干的艾草:予淮娃儿托俺守着这箱子。她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说等穿白大褂的姑娘来...
沈念安这才看见门框上的刻痕,一道挨一道记录着岁月。最高那道划痕旁写着:安今天结婚。日期是2020年5月20日,她收到匿名花束那天。
老太从围裙兜掏出个铁盒:予淮娃儿让俺种的。打开是晒干的茉莉花,混着几棵褪色的千纸鹤。最底下压着张字条,被虫蛀得只剩半句:...下辈子挑个健康身子,堂堂正正...
山风突然穿堂而过,卷着茉莉花扑向残破的灶王爷像。沈念安跪坐在废墟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道永远填不满的裂痕。
6
悬壶
老樟树的影子爬上门诊楼时,沈念安正往玻璃门上贴试营业的红纸。表弟蹲在台阶上搅水泥,汗珠子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后背洇出个歪扭的十字。
姐,招牌真不写你名表弟抹了把脸,水泥点子溅到念安诊所的铜牌上。这牌子是照着周予淮图纸打的,边角雕着茉莉花纹,重得差点闪了他的腰。
沈念安没应声。她望着马路对面新栽的景观松,忽然想起老宅废墟里那株歪脖子枣树。周予淮总说等拆迁了就移栽过来,如今树根早被压路机碾成了渣。
药柜送来时卷起一阵黄尘。送货小伙的解放鞋在瓷砖上踩出泥印,嘴里嘟囔着:这穷乡僻壤的…话音未落,沈念安已经掀开麻绳验货。阿莫西林胶囊的批号不对,和采购单差着两个数字。
退货。沈念安把单子拍在纸箱上。表弟凑过来瞅了眼价格,倒吸凉气:比县医院进价还低三成
诊所玻璃突然被石子砸出蛛网纹。穿开裆裤的男娃骑在墙头扮鬼脸,身后跟着群举弹弓的半大孩子:庸医害死人!童谣混着蝉鸣刺进耳膜,治死丈夫治情人…
沈念安的手攥紧处方笺。墨迹在纸上晕出个黑斑,像极了周予淮肝癌CT片上的阴影。表弟抄起扫帚冲出去,孩子们哄笑着散进油菜花田,金黄的花粉扑了人满头满脸。
黄昏时分来了第一个病人。老妪挎着竹篮,篮里铺着沾鸡粪的稻草,裹着个面黄肌瘦的婴孩。沈大夫,给瞅瞅这娃。她指甲缝里的泥垢蹭在挂号本上,镇上说活不过满月…
沈念安戴听诊器的手顿了顿。孩子胸口的胎记像片枯叶,正是她在医学期刊上见过的先天性心脏病体征。开转诊单时,老妪突然抓住她腕子:不能去大医院!他爹在工地上摔瘫了…
夜风卷着农药味从后窗灌进来。沈念安望着诊金筐里的五个鸡蛋,突然想起周予淮存折上的数字。够买台二手超声机,却不够支付一场开胸手术。
表弟在库房清点器械,不锈钢碰撞声清脆如铃。沈念安摸出周予淮的诺基亚,最后那条短信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老地方…
三轮车突突驶过田埂时,露水打湿了沈念安的裤脚。老宅废墟上飘着磷火,村口代销店的灯箱缺了笔画,把诊所照成十所。守夜的老汉蹲在水泥管上抽旱烟,火星子映出墙上新刷的标语:扫黑除恶,人人有责。
铁皮箱还在阁楼残骸里埋着。沈念安扒开碎瓦,月光漏进来照见箱底压着的信封——县卫生局的红头文件,日期是四年前。准予周予淮筹建诊所的批复上,盖着已落马副局长的私章。
难怪…沈念安的指甲掐进掌心。当年卫生局突然驳回申请,原来他早把罪证藏进废墟。夜枭在枯树上怪叫,她忽然明白周予淮临终那句老地方藏着多少未竟之事。
回程时下起太阳雨。表弟的三轮车陷进泥沟,沈念安跳下车推,高跟鞋跟咔嚓折断在田螺壳里。后视镜映出她跛脚的影子,像极了周予淮当年扛货扭伤时的模样。
诊所卷帘门被人泼了红漆。歪扭的杀人偿命底下,躺着只开膛破肚的母鸡。沈念安蹲身查看时,鸡嗉囊里滚出张字条:多管闲事的下场。
表弟抄起铁锹要报警,被沈念安拦住。她摸出林哥那枚U盘插进电脑,走私冻肉的证据在屏幕上滚动。凌晨三点,打印机的光在诊室里游移,像群沉默的萤火虫。
次日正午,镇上的白色依维柯堵在诊所门口。穿Polo衫的男人甩着车钥匙进来,后脖颈的纹身随着肌肉蠕动:沈医生,这地段开诊所晦气啊。他手指敲着价目表,不如转给我开棋牌室
沈念安从处方簿下抽出拆迁协议:这地皮产权归我。她故意露出U盘接口,倒是您那冷库…
男人的金牙在阳光下闪了闪。临走前他把槟榔渣吐进候诊椅,紫红的汁液顺着莆田系医院害死人的标语往下淌。
第一个转机出现在梅雨季。患先心病的男婴父亲摇着轮椅撞进诊所,裤管空荡荡荡着秋千。他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报纸,头条照片里沈念安正在废墟中抢救孕妇,标题是《无证诊所治死产妇真相竟是…》
对不住啊沈大夫。男人把低保折拍在桌上,娃他奶听信谣言…折子里的钱刚够买瓶速效救心丸,沈念安却瞥见他裤腰别着的电工证——和周予淮那本一模一样。
暴雨那晚来了急诊。村小的代课老师背进来个溺水的学生,泥浆从男孩口鼻往外涌。沈念安做心肺复苏时,肋骨断裂的触感让她想起ICU里周予淮弹起的胸膛。呼吸恢复的瞬间,屋檐下的破脸盆突然被雨砸响,像谁在敲急救铃。
晨光中,男孩母亲拎着活鲫鱼来道谢。鱼尾拍打塑料桶的声响里,沈念安听见周予淮在说:你看,总有光透进来。
秋分那天诊所来了不速之客。穿中山装的老者杵着枣木杖,药箱上的红漆斑驳如血。他是三十里外山沟里的赤脚医生,从裤腰解下串铜钥匙:周娃子存的药,该见天了。
面包车在山路上颠簸时,沈念安数着钥匙串上的刻痕。每把钥匙对应一座山村的废弃卫生所,周予淮在这些墙缝梁柱里藏满了未过期的急救药。最偏远的库房锁着台二手超声机,铭牌上贴着泛黄的便利贴:给安的眼睛。
第一场雪落时,诊所来了帮记者。沈念安正在给孕妇听胎心,胎动声如远雷滚过麦田。镜头对准她发间别的茉莉干花,没人注意听诊器胶管缠着圈褪色的易拉罐拉环。
表弟冲进来时,头条推送正在发酵:最美乡村医生。沈念安望着暴涨的挂号量,突然明白周予淮的算计——他早把她的退路种在人间疾苦里,等着仁心仁术来破土。
平安夜那晚,沈念安在库房发现暗格。周予淮的旧手机压在急救毯下,草稿箱存着未发出的遗嘱:若诊所开张,每月十五替我去看老孙头。城西桥洞第三个石缝,有他孙子的药钱。
雪粒子砸在窗棂上,像谁在撒纸钱。沈念安裹着周予淮的牛仔外套往城西去,桥洞下的乞丐裹着化肥袋打鼾。第三个石缝里塞着塑料袋,零钞裹着张字条:老孙头的孙子,就是当年你接生的早产儿。
返程时路过拆迁办,霓虹灯把鑫源废品回收照得通明。沈念安突然想起那张泛黄的名片,想起周予淮说收废品比卖假药干净。雪地里的脚印一深一浅,朝着诊所亮灯的方向蜿蜒。
7
春寒
腊月里的白毛风卷着冰碴子,把诊所的塑料门帘刮出千万道裂口。沈念安往问诊炉里添了把玉米芯,火苗舔着炉壁上鑫源废品的喷漆字,恍惚间照见周予淮在火光里翻烤红薯的脸。
姐!氧气瓶冻裂了!表弟撞开门,军大衣领子结满霜花。他怀里抱着的铁皮罐直往下淌冰水,地上很快积起个混着铁锈的冰洼。
沈念安扯过值班室的棉被裹住氧气罐,塑料布缠到第三层时,门外传来骡车的铃铛声。老孙头裹着露棉絮的军大衣闯进来,怀里抱着个青紫脸的婴孩:沈大夫!李家媳妇难产!
手电筒光柱劈开墨色夜路时,沈念安瞥见胎监仪上微弱的心跳线。接生包在骡车上颠得哗啦响,表弟攥着麻绳固定器械的手冻得发紫。老孙头突然剧烈咳嗽,咳出团带血的冰碴:娃他爹在矿上…电话打不通…
李家土坯房飘着煤油灯的黄光。产妇的呻吟混着产婆的咒骂,炕席上的血水已经结冰。沈念安扒开人群,触到胎位不正的腹部硬得像冻土。窗外北风扯着电线杆上的扫黑除恶横幅,哗啦声盖过胎心仪的警报。
要保大人!接生婆的铜盆摔在炕沿。沈念安咬开葡萄糖玻璃瓶,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腕往下淌:两个都要保!话音未落,灯芯突然爆出个灯花,墙上年画里的送子观音裂了道缝。
黎明时分,男婴的啼哭惊飞了檐下的冰棱。沈念安用牙咬断脐带时,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产妇的婆婆突然跪下,从棉裤夹层摸出包老鼠药:要是保不住孙子…
返程时骡车陷进冰沟。表弟脱下棉袄垫车轮,后背的补丁在晨光里像块膏药。老孙头把婴儿裹进羊皮袄,哼的却是三十年前的秦腔调子:王宝钏寒窑十八载…
诊所门口堵着台黑色桑塔纳。穿貂皮的女人倚着车门涂口红,猩红的唇印留在罚款单上:沈大夫,卫生局例行检查。她尖头靴踢开散落的药盒,无证行医,器械没收。
沈念安摸出周予淮藏的批文复印件。女人扫了眼落款日期,突然笑出满脸褶子:这章的主人在牢里呢。她指甲上的水钻刮过沈念安的脸,现在归我姐夫管。
表弟抡起铁锹要拼命,被穿制服的协警按在雪地里。沈念安望着被搬空的药柜,突然发现墙角的老鼠洞——周予淮藏应急药的暗格还在。最里层塞着牛皮纸袋,是当年他替卫生局长顶罪的认罪书。
正月十五的月亮冻在云层里。沈念安蹲在城西桥洞下,看着老孙头把馒头掰碎泡热水。流浪汉们传看着过期的都市报,头条照片里貂皮女人正给新诊所剪彩。
该收网了。沈念安把U盘塞进信访信箱时,指尖触到周予淮刻的凹痕——是朵茉莉花。邮筒里的积雪融化,浸湿了举报材料里夹着的妊娠高血压病历,患者姓名栏写着貂皮女人的名字。
倒春寒来得凶猛。诊所复诊那天,檐下的冰棱砸碎了念安诊所的铜牌。沈念安弯腰去捡,发现背面用红漆写着:周予淮到此一游。看笔迹该是他确诊那年来修的屋顶。
第一个复诊病人是矿工遗孀。她抱着脑瘫女儿来针灸,诊金是半袋发芽的土豆。银针扎进穴位时,女孩突然含糊地喊:爸…窗外的老杨树爆出嫩芽,绿得扎眼。
表弟在库房发现暗门那日,柳絮正往问诊炉里钻。旋转墙后堆着成箱的丙种球蛋白,有效期到明年惊蛰。箱底压着泛黄的笔记本,周予淮的字迹被水渍晕开:安若开诊,这些能救急…
清明雨裹着纸灰飘进诊所。沈念安出诊回来,看见老孙头蜷在候诊椅上没了气息。他怀里紧抱着发霉的赤脚医生证,脚边竹筐里是晒干的益母草——根须上还粘着拆迁工地的红土。
送葬的队伍经过鑫源废品站时,沈念安望见新立的医疗废物回收牌子。穿防护服的工人正往粉碎机里倒过期药品,周予淮藏的那批球蛋白也在其中。表弟突然指着粉碎口:姐!有字!
抢出来的玻璃瓶碎片上,周予淮用金刚石刻的小字在雨里泛光:安,这辈子最对不住你两件事:一是弄丢婚戒,二是…后半截湮灭在裂痕里,像他们始终没补全的缘分。
谷雨那日来了特殊患者。穿中山装的老者递上泛黄的介绍信,落款是三十年前的县卫生局。他颤巍巍解开布包,露出半本《赤脚医生手册》,书页间夹着周予淮的实习证明:…在岗期间救治村民537人次…
立夏时诊所来了帮医学院志愿者。领头的研究生指着墙上的锦旗发愣:周予淮…这不是我们教材里的案例吗他翻开《基层医疗纠纷处理》,第三章配图正是周予淮在工地救人的照片。
沈念安在库房哭到打嗝。泛黄的报纸里滑出张欠条,是周予淮为买那台二手B超机签的。债主栏按着红手印,名字被虫蛀得只剩林字。窗外的茉莉开得正好,像场迟到了五年的雪。
8
青芒
夏至前的暴雨把诊所淹成了孤岛。沈念安踩着板凳给输液架缠防水胶布,泥水顺着墙缝往下淌,在妙手仁心的锦旗上冲出条黄褐色的河。表弟蹲在门槛上舀水,瓢里忽然捞出个塑料药瓶,标签上林氏制药的字样被泡成了鬼画符。
姐!这药咋在咱排水沟里表弟的胶鞋在积水里踩出咕叽声。沈念安接过瓶子,嗅到股刺鼻的酸味——和那年周予淮从化工厂偷回的样本一个味。
暴雨暂歇时,穿雨靴的村民送来个湿透的邮包。寄件人栏潦草地画着个笑脸,邮戳盖着邻省看守所。包裹里是霉变的账本,每页右下角都粘着茉莉干花。沈念安翻到2018年那页,呼吸突然滞住了:周予淮每月往某个账户打钱,备注栏全写着药费。
黄昏时分来了不速之客。穿polo衫的男人倚着宝马轿车,后视镜上拴着褪色的平安符:沈大夫,这账该结了。他弹了弹烟灰,金牙在暮色里闪了闪,周予淮欠我们林总四十八万。
沈念安攥着账本的手暴起青筋。男人突然扯开衣领,心口纹着个狰狞的狼头:知道他为啥欠高利贷就为买那批过期的...话音未落,表弟的粪叉已经抵住他后腰。
夜诊的煤油灯把影子投在药柜上。沈念安用镊子夹出账本里的花瓣,发现每片背面都有针孔字:安,今天救了个先心病的娃。日期停在去年腊月,正是周予淮肝癌扩散时。
黎明前最黑的那刻,沈念安摸进了林氏制药的废厂。野狗在锈蚀的反应釜间穿梭,她踩着周予淮的诺基亚定位,找到掩在蒿草里的排污口。采样瓶刚伸进污水,身后突然响起铁链拖地声。
还真是周予淮带出来的徒弟。看门老头举着猎枪逼近,假眼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当年他偷拍排污,打折条腿还不长记性
沈念安退到悬崖边,怀里的账本簌簌作响。老头突然咳嗽着垂下枪口:周娃子每月给我孙寄药钱...他撩起裤管,露出溃烂的疮口,这厂子害的。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沈念安望见山脚下闪烁的警灯。老头把猎枪扔进深涧,回身锁上铁门:周娃子藏的证据,在冷却塔第三根支架。
拆迁队的挖掘机开进药厂那日,沈念安在诊所后院栽下棵茉莉。表弟从废墟里扒出个铁盒,里面是周予淮的工伤鉴定书——右腿粉碎性骨折的X光片,夹着张字条:别让安知道。
处暑那天,医学院的巴士陷进村口的鱼塘。戴眼镜的教授举着自拍杆直播:同学们看,这就是教材里的念安诊所!沈念安在镜头前切开脓肿,脓血溅到周予淮的实习证明上。
中秋夜,老孙头的孙女抱着月饼来道谢。女孩撩起裤腿,膝关节上的疤痕像朵干枯的茉莉:周叔给我治好的,那年下大雪...沈念安望着月亮,突然明白周予淮总在月圆夜消失的原因。
寒露清晨,穿西装的男人跪在诊所门口。他捧着肝癌晚期的诊断书,腕表上的钻石割破了挂号本:救救我...沈念安认出他是当年驳回申请的科员,钢笔在处方笺上顿了顿:去自首,我给你止痛药方。
第一场霜降临时,沈念安在冷却塔支架找到生锈的U盘。视频里周予淮举着采样瓶,身后是喷涌的毒污水:安,要是我没了,这些能护着你...他对着镜头笑,牙龈渗着血丝。
立冬那日,沈念安站在被告席。律师抖着排污数据:我的当事人揭发黑心药厂...旁听席的老头突然起身,假眼滚落在原告律师脚边:林总给我十万块做伪证!
宣判那天,初雪覆盖了诊所的茉莉花。沈念安把周予淮的工牌埋进花根,转身看见电视里滚动播放:林氏制药倾倒废料案告破...表弟突然指着屏幕:姐!快看!
新闻画面切到查封现场。执法人员从保险柜取出个绒布盒,主持人声音发颤:...这枚遗失的婚戒内侧,刻着'To
My
Queen'...
9
余烬
大雪压断老槐树最后一条枯枝时,沈念安正在给新栽的茉莉培土。冰碴子混着骨灰簌簌落在根茎处,表弟蹲在田垄上烧判决书复印件,火舌舔过林氏制药罚金二千万元的字样,灰烬被风卷着扑向城西拆迁工地。
姐,真要去领证物表弟的胶鞋碾碎冰壳,咯吱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沈念安望着掌心被化肥灼出的疤,恍惚看见周予淮在农药厂取样时烫伤的手背。
市局物证科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穿制服的女警递来密封袋,婚戒在冷光下泛着幽蓝:经鉴定,戒圈内侧刻字与周予淮遗嘱笔迹一致。沈念安的手指穿过无菌手套,触到冰凉的铂金——尺寸正贴合她无名指根那道浅白的戒痕。
回程大巴播着午间新闻:...主犯林某数罪并罚判处无期...沈念安靠着车窗,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周予淮的遗照在玻璃上重叠。他穿的是那件绣着SN的牛仔外套,法医整理遗容时怎么也不肯脱下来。
诊所门口停着台沾满泥点的面包车。穿褪色迷彩服的男人抱着孩子跪在雪地里,怀里的女婴裹着印有林氏制药的包装袋。沈大夫,给娃起个名吧。他粗糙的指节抠着冻土,她娘喝农药走的,就为讨个说法...
沈念安的手搭上婴儿颈动脉,搏动如春蚕啃食桑叶。药柜最底层翻出的病历本里,夹着周予淮画的产检示意图——他总说等有孩子了,要亲手做本成长相册。
除夕夜的爆竹声炸碎了诊所的寂静。沈念安给女婴换上百家衣,布料上的补丁拼出三十七个姓氏。表弟从灶王爷像后摸出安置房钥匙,锁眼里塞着周予淮写的春联残片:愿得烟火人间...
正月十五,县医院来了调令。院长办公室的暖气片滋滋作响,盆栽茉莉开得没心没肺。小沈啊,院里新建的肿瘤科...领导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你那些事迹,当主任医师够用了。
沈念安的影子斜斜切过公示栏,周予淮的实习证明在玻璃下泛黄。当年他因举报导师论文造假被除名,栏上还留着抠奖状的胶痕。
惊蛰那日,沈念安带着女婴去监狱探视。林某的囚服沾着机油气,手指在防弹玻璃上敲出摩斯密码:他偷账本那晚,求我别动你。女婴突然咯咯笑,将奶瓶砸向玻璃,在密码节奏里砸出个带奶渍的休止符。
春分时,安置房终于通了燃气。沈念安打开尘封五年的房门,霉味里混着茉莉香精的味道。主卧墙上挂着周予淮手绘的诊所设计图,边角处贴着张泛黄的便签:此处留窗,安看诊累了能望见花。
谷雨淋湿了拆迁工地的告示牌。沈念安在废墟里捡到半块瓷杯,金漆修补的纹路拼出个歪扭的安字。表弟突然指着地基坑喊:姐!这有东西!
生锈的铁盒里躺着周予淮的诺基亚,通讯录只有个未命名的号码。沈念安颤抖着按下拨号键,诊所值班室的电话骤然响起——五年来每个雨夜,她接起的无声来电,原来都是跨越生死的回响。
立夏清晨,女婴在茉莉花丛里蹒跚学步。沈念安望着拆迁工地新起的住院楼,阳光穿透防尘网,在病历本上投下十字光影。周予淮的婚戒挂在听诊器上,随她叩诊的节奏轻晃,在患者心音里敲出永恒的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