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揉着咕咕作响的肚子,看着母亲第三次翻动那本脱线的《姻缘册》。桌上的稀粥映出我们母女憔悴的面容,墙角米缸早已见底。
娘,这些画像...我指着册子上歪嘴斜眼的男子,您确定能说成媒
母亲枯瘦的手指在麻子画像上摩挲:李员外家庶女都敢挑三拣四,如今好资源全在'金嘴'周玉凤手里。她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沾着血丝。
我心头一紧。穿越三个月,我亲眼见证这位古代媒婆如何被行业挤压。现代婚恋顾问的经验在脑海翻涌,我握住母亲的手:不如办赏花会让男女见面相处再议亲。
荒唐!母亲差点打翻粥碗,未过三书六礼就见面,要被戳脊梁骨的!
可您去年撮合的王掌柜女儿,成亲当晚发现新郎是瘸子,现在还在闹和离。我压低声音,若让他们在梅园品茶吟诗,李小姐的跛脚和张秀才的结巴,反倒不显眼了。
油灯爆了个灯花,母亲眼里的震惊渐渐化作沉思。窗外更夫梆子响过三声,她终于嘶哑道:且试一次。
我们不知道,这个决定将彻底改变命运。当夜,我借着月光在纸上勾画现代相亲会的流程,却听见院墙外传来窸窣声——周玉凤派来盯梢的婆子,正在我家墙角撒石灰。
2
腊月初八,梅园积雪未消。我特意让跛脚的李小姐坐在铺了厚垫的石凳上抚琴,又嘱咐结巴的张秀才带着新得的《李义山诗集》前来偶遇。
琴声刚起,躲在假山后的我就看见张秀才踩到冰面踉跄了一下。他慌张扶住梅树的样子,让李小姐噗嗤笑出声来。
小、小姐见笑...张秀才耳朵红得滴血,却在看到石案上的诗集时眼睛一亮:这、这是...
公子也爱李商隐李小姐将琴谱翻到《锦瑟》那页。接下来发生的让我瞠目结舌——结巴的书生竟能流畅背诵全诗,而寡言的小姐接了下句。
两个被传统婚恋市场淘汰的人,在诗词唱和中越靠越近。李小姐起身添茶时,张秀才自然而然伸手扶了一把,谁都没在意那只微跛的左脚。
成了!我攥紧拳头。现代交友沙龙的模式在古代同样有效。
回程路上,母亲不停回头看那对并肩而行的年轻人:竟真没人在意...
因为他们在乎的是灵魂共鸣。我挽住母亲的手臂。她没有挣脱,却在拐角处突然拽我躲进巷子——周玉凤的贴身婆子正鬼鬼祟祟跟在李小姐轿子后面,手里攥着个可疑的布包。
3
周玉凤盯上我们了。母亲连夜用艾草熏屋子驱晦气,她背后有县丞小舅子撑腰。
我咬着毛笔杆完善《相亲眼缘手册》,现代心理学中的首因效应被我用朱砂圈出:正因如此,更要让男女在最佳状态初遇。
母亲抢过册子要烧,突然有人拍门。赵屠户顶着满头雪花,拎着条猪后腿:柳媒婆,听说您能让瘸子配结巴求您给俺闺女说亲!
听罢屠户女儿能单手放倒肥猪的本事,我计上心来:三日后办'厨艺相看会'如何令爱红烧肉一绝...
胡闹!母亲急得跺脚,哪有好人家的姑娘当众抡锅铲的!
可屠户已经喜滋滋去准备了。我翻出压箱底的《东京梦华录》,指着北宋相媳妇的记载:您看,古人早就有见面习俗。
厨艺会这天,赵姑娘剁肉的架势吓得书生们后退三步,却有个镖师看得目不转睛。当姑娘将红烧肉喂到他嘴边时,满场响起抽气声。
香!镖师的大嗓门震落屋檐积雪,会做饭的媳妇比绣花的实在!
躲在暗处的刘婆子脸色铁青。我故意高声说:婚姻如鞋,合脚最重要。这话第二天就传遍了茶楼酒肆。第三天清晨,我家院门上被人用朱砂画了个大大的淫字。
4
杜夫人踏进我们破败的小院时,母亲正用艾草熏着发霉的《姻缘册》。县令夫人绣鞋上沾的晨露在青砖地面洇开圆痕,惊得母亲差点打翻茶壶。
我家婉儿...杜夫人指尖摩挲着官窑茶盏边缘,相看时连头都不敢抬。她突然抓住我的手,鎏金护甲在我掌心留下月牙状的压痕,听说你能让结巴配跛子
我忍着疼抽出竹纸画示意图:不如办'盲选诗会'垂帘相隔,笔墨传情,合意再相见。纸上的现代相亲沙龙模式被我巧妙包装成古法雅集。
荒唐!母亲急得扯我衣袖,千金闺誉岂容...
妙极!杜夫人却拍案而起,腕间翡翠镯子撞在榆木桌上发出清响,婉儿擅诗词,若先以文会友...她突然压低声音,实不相瞒,前日周玉凤说亲的刘公子,竟在相看时偷藏婉儿绣鞋!
我心头一跳——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偷拍骚扰当即在方案里加入丫鬟全程伴护的条款。母亲看着杜夫人留下的十两定金,忧心忡忡地煮了锅艾叶水给我净手:官家小姐若出半点差池...
三日后,县衙后花园的紫藤架下悬起十二幅素纱。我特意将垂帘间距设为七尺——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这是让人安心的社交距离。前几位公子对答平平,直到陈姓书生出场。
春江潮水连海平。他嗓音像浸了山泉的玉石。
最末那幅纱帘突然剧烈晃动。透过蝉翼般的薄纱,我看见县令千金扔掉团扇抢过毛笔,墨汁溅在杏色马面裙上。丫鬟递出的薛涛笺还带着颤抖:海上明月共潮生。
当他们对完二十联《春江花月夜》时,满园雀鸟都噤了声。揭帘那刻,陈公子腰间羊脂玉佩闪过一道冷光——那上面周字暗纹,与我那日在周府后门看到的灯笼如出一辙。
5
五更天的梆子刚响过,我已蹲在周府后巷的酸枣树上。晨雾里,陈公子熟门熟路地拍开兽头铜环,门房老仆竟唤他表少爷。
事情办得如何周玉凤的声音从花窗漏出来。我学着现代刑侦剧里的姿势,用芦管蘸唾沫捅破窗纸。
陈公子正跪着给周玉凤捶腿:婉儿姑娘已对侄儿倾心,只是...他忽然压低声音,那韩师爷近日总在县衙值夜...
怕什么!周玉凤猛拍案几,震得博古架上霁蓝釉花瓶嗡嗡作响,县令受贿的证据已送到按察使手中。她突然掐住陈公子下巴,你若敢像你爹那般心软...
我脚下一滑,酸枣枝咔嚓断裂。正要逃跑,后颈突然一凉——韩师爷的剑鞘正抵在我脊椎上。
柳姑娘好雅兴。他官服下摆还沾着夜露,显然蹲守多时。见我盯着他腰间鱼袋,竟主动解下递来:看看这个。
鱼袋里是周玉凤写给按察使的密信抄本,落款处按着血指印。我摸着纸上凹凸的纹路,突然福至心灵:这不是朱砂印泥!是胭脂!——现代刑侦课教过,真血指印会氧化发褐。
韩师爷眼中精光一闪:你怎识得
《洗冤录》载,真血遇碱变...我急中生智。
撒谎。他突然逼近,松木气息扑面而来,宋慈的书里从无此说。剑鞘挑起我下巴,你究竟是谁
远处传来打更声,我趁机将密信拍在他胸口:周玉凤用假证据诬告,我们联手
他愣神的刹那,我已翻墙逃出三丈远。背后传来低笑:明日卯时,县衙侧门。
回家却见母亲抱着我枕下的《现代心理学简编》发呆——那是我用毛笔重新抄录的。她摩挲着首因效应四个字,眼泪把墨迹晕成蓝灰色的花。
6
公堂上弥漫着松烟墨与冷汗混合的气味。县令的惊堂木第三次拍下时,周玉凤鬓边的金步摇跟着颤了三颤。
张仵作!县令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你声称亲眼目睹本官收受李员外银两,那日是何时辰
跪在青砖上的瘦小男子额头抵地:回、回大人,约莫申时三刻...
荒谬!县令甩出一册泛黄的衙署日志,当日申时本官正在城北验尸,三十七名衙役皆可作证!
我捏着写满现代质证技巧的竹纸,看着韩师爷逐一击破证人的谎言。当第三个证人连装银子的檀木匣纹样都说错时,周玉凤的团扇咔地折断了扇骨。
姑母救我!陈公子突然扑倒在堂前,玉佩磕在青石上发出脆响,是她逼我接近县令千金!说我爹当年亏空...
闭嘴!周玉凤的尖叫像碎瓷刮过石板。她猛地转向我,猩红指甲直戳我面门:都是你这妖女!自你搞什么相亲会,全城的规矩都乱了!
母亲挡在我身前的背影单薄得像张纸。周玉凤竟当堂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锁骨处一块暗红胎记:诸位看看!这妖女半年前落水后就...
放肆!韩师爷箭步上前,官靴精准踩住周玉凤的裙角。他左手亮出铁尺,右手却悄悄对我比了个三——是《洗冤集录》里记载的胎记辨伪法第三条。
我立刻会意:周大娘这朱砂痣边缘如此齐整,倒像是点上去的。趁众人哗然,我飞快从袖中抖出准备好的湿帕子,佯装搀扶实则往她颈侧一抹。
data-fanqie-type=pay_tag>
啊呀!围观人群炸开锅——那胎记竟晕开一片猩红。县令趁机大喝:妖言惑众,罪加一等!
当衙役给周玉凤套上木枷时,她怨毒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我扶起浑身发抖的母亲,发现她手里攥着半块被指甲掐碎的玉佩——正是陈公子慌乱中遗落的证物。
娘,没事了。我轻拍她后背,却摸到一把冷汗。
她刚才说...母亲声音飘忽,说半年前那场高烧后,你就...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原来周玉凤早派人调查过我的异常,今日这出戏,本就是冲着借尸还魂的罪名来的。
公堂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县令千金提着裙摆小跑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将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塞进韩师爷手中。
韩大人方才...她颊边飞红,英勇非凡。
我盯着荷包上精致的锁边绣,喉头莫名发紧。韩师爷却转身将那荷包呈给县令:大人,此物该入证物箱。
7
瘟疫刚过,苏州富商沈万川的马车就停在了我家门前。
柳姑娘,听说你能让跛子配结巴,哑巴配瞎子沈老爷一开口就砸下十两银锭,我家闺女天生不能言语,但绣活绝佳,求你给个出路。
母亲盯着那锭银子咽了咽口水,我却盯着沈老爷身后那辆垂着湘妃竹帘的马车——帘后一道纤细身影正紧张地绞着帕子。
三日后,墨香书院。我提笔在请柬上画了朵并蒂莲,办一场'无声相亲会'。
母亲急得直拽我袖子:哑女当众相亲,传出去像什么话!
正因她说不了话,才要让男方先看见她的好。我翻出《东京梦华录》,指着相媳妇的记载,您看,宋时还有女子骑马过街让男方相看的习俗呢!
相亲会这日,书院里摆满绣架。沈小姐垂首坐在窗边,十指翻飞间,一幅《鹊桥仙》渐次成型。她绣的喜鹊活灵活现,连绒毛都根根分明。
第一位来的是个中年举人,盯着绣品啧啧称奇,可一听沈小姐不能说话,立刻摇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总得会持家训子...
第二位更荒唐,竟要求验看沈小姐的牙口,说是怕聋哑遗传。沈小姐的眼泪砸在绣绷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气得指尖发颤,正要赶人,忽听门口传来清朗声音:好一个'纤云弄巧'!
来人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却挂着苏州织造局的通行腰牌。他俯身细看绣品时,鬓角一道疤痕若隐若现——竟是曾被火炭毁容的顾画师。
这羽翼的针法...他掏出炭笔在纸上速写,若用颜料表现,需加些赭石提亮。
沈小姐眼睛倏地亮了,抓起绣线比划起来。两人一个飞针走线,一个挥毫泼墨,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当顾画师将新绘的《织女图》递过去时,沈小姐突然咬破手指,在画角按了个血指印。
满座哗然中,沈老爷拍案而起:成何体统!
沈伯父。顾画师却撩袍跪下,晚生幼时被炭火灼伤喉咙,虽能说话却声如破锣。令爱今日以血明志,我顾某此生绝不负她!
躲在廊柱后的韩师爷突然轻咳一声。我转头看去,他正用剑鞘挑着个鬼鬼祟祟的小厮——那人手里攥着沈小姐遗落的帕子,袖口露出周府特有的金线锁边。
8
周府小厮被韩师爷当众揪出来的第二天,满城茶楼都在传哑女私相授受的艳闻。
听说了吗沈家闺女咬破手指给男人按血印!
柳家母女专教姑娘们不守妇道...
我攥着新制的《相亲眼缘手册》站在茶楼门口,纸页上性格匹配四个字被指甲掐出了凹痕。母亲连夜赶制的十二份请柬,今早全被退了回来。
小荷...母亲嗓子哑得厉害,要不咱们歇一阵
不行!我把退回来的请柬撕成两半,现在退缩,沈小姐这辈子就毁了。
正说着,街对面突然传来尖叫。赵屠户的女儿拎着剁骨刀追打一个闲汉,那汉子边跑边嚷:屠户女倒贴镖师,还不是柳媒婆教的!
放屁!赵姑娘一刀劈在路旁柳树上,刀身嗡嗡震颤,俺男人是堂堂正正三媒六聘娶的我!她转头冲我喊,柳姑娘,俺爹让送半扇排骨来!
排骨还没到手,韩师爷的马车先停在了门前。他下车时,几个嚼舌根的婆子立刻作鸟兽散。
沈家的婚事...他递来一卷桑皮纸,按察使大人很感兴趣。
我展开一看,竟是《残障婚配优待令》的草拟文书!末尾朱批写道:古有盲婚哑嫁,今有柳氏倡两情相悦,可嘉。
这...这是...
昨夜八百里加急从省城送来的。韩师爷唇角微扬,按察使大人的如夫人——是位聋女。
母亲手里的茶壶咣当砸在地上。我却盯着文书最后那个鲜红的官印,突然想起现代社会的《残疾人保障法》。原来古今同理,上位者的私心,往往才是制度变革的开端。
喜讯刚传开,沈老爷就带着绸缎庄的伙计们敲锣打鼓送来谢礼。顾画师捧着新裱好的《织女图》跟在后面,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笑声。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沈小姐戴着帷帽走到我面前,突然掀开轻纱——她手里捧着的嫁衣上,赫然用金线绣着我和母亲的模样,角落里还绣了行小字:恩同再造。
柳姑娘...顾画师替她开口,我们想在相亲会原址办喜宴。
母亲刚抹着眼泪点头,街尾突然传来铜锣声。两个衙役押着披头散发的刘婆子游街,她脖子上挂着造谣生事的木牌——正是那日散布谣言最凶的周玉凤心腹。
韩师爷掸了掸官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大梁律》新增条款,恶意诽谤良媒者,枷号三日。
9
按察使的批文在县衙大堂上摊开的瞬间,县令的胡子明显抖了三抖。
大人明鉴。韩师爷将朱批文书又往前推了半尺,省里既肯定柳氏的新法,不如...
荒唐!县令突然拍案,惊得师爷笔尖溅出墨点,若人人都要相看谈情,六礼岂不成了儿戏
我站在堂下,盯着县令案头那盏浮着菊花的茶——正是周玉凤最爱的杭白菊。母亲在背后狠掐我手心,示意我别乱说话。
大人。我掏出沈小姐的嫁衣绣像,若盲婚哑嫁真那么好,为何您当年要隔着屏风相看夫人三次
满堂衙役倒吸冷气。县令的脸由红转青,突然抓起惊堂木——却轻轻放下了。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他眯起眼睛,本官倒要看看你的本事。他从袖中甩出一卷名册,十日之内,若能促成这三桩婚事,本官就奏请将'相看制'纳入县礼。
名册展开的刹那,母亲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榜首赫然写着:县学教谕之女,年二十,面有胎记;驿丞之子,口吃;最骇人的是第三桩:告老京官之孙,双腿残疾。
这哪是说媒...回家的路上母亲嘴唇直哆嗦,这是要咱们的命!
我却在油灯下反复研究名册,发现教谕之女备注擅弈棋,驿丞之子写着通乐律。当看到残疾公子标注藏书万卷时,突然有了主意。
三日后,我在县衙后花园摆了局盲棋。教谕之女坐在垂帘后,只闻落子声不见人。当她对弈连赢三局后,驿丞之子忍不住隔着竹帘吹起了《凤求凰》。
最精彩的是残疾公子的出场——四个小厮抬着他的檀木轮椅,车架上挂满书囊。当教谕之女无意中说破他正在读的《南华经》章节时,公子竟撑着扶手想要起身行礼。
别动!姑娘突然掀帘冲出,胎记在阳光下像片枫叶,您...您的书要掉了。
全场寂静。公子望着她扶住书卷的手,突然笑了:姑娘可知,这是半月来我第一次想站起来。
躲在假山后的县令猛地揪断几根胡须。韩师爷趁机递上婚书:大人,是否用印
县令盯着那对年轻人交握的手,突然叹道:当年本官中举前,也曾因寒门出身被退婚三次...他抓起官印重重按下,来人!把周玉凤送本官的菊花茶倒了!
10
残疾公子大婚那日,一辆玄色马车静静停在喜堂百步外。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不怒自威的脸——正是那位告老的礼部侍郎。
祖父...公子在轮椅上艰难行礼,孙儿让您蒙羞了。
老侍郎的龙头杖重重杵地,却转头问我:丫头,听说你主张'情投意合胜于门当户对'
我后背沁出冷汗。这位三朝元老当年主持修订的《大梁礼典》,至今仍是婚嫁金科玉律。
回大人,我摸出袖中《相亲眼缘手册》,民女只是觉得,与其婚后成怨偶,不如...
不如先看对眼老侍郎突然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册子——竟是三十年前他秘密撰写的《婚配改良疏》!被虫蛀的纸页上赫然写着:盲婚之弊,甚于指腹为婚。
韩师爷的茶盏当啷跌在青石板上。老侍郎眯眼打量他:韩明啊,当年你在国子监驳斥本官婚嫁论的文章,老夫还收着呢。
婚礼喜乐忽然大作。教谕之女正推着夫君的轮椅过火盆,胎记被红烛映得如同霞光。老侍郎忽然压低声音:柳丫头,七日后太后凤驾将至金陵省亲,点名要看'盲选诗会'。
母亲当场晕了过去。
连夜筹备时,我发现韩师爷在厢房焚毁旧稿。火焰吞没的纸页上,清晰可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论述。
当年为考功名,违心写了不少迂腐文章。他拨弄炭火,侧脸被映得明暗交错,直到看见你帮沈小姐争嫁衣...
窗外更鼓敲过三声,他突然抓住我蘸墨的笔:太后驾临那日,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慌。
疑窦还未问出口,县衙突然来人急召。我们赶到时,县令正对着案上一封密信发抖——周玉凤的胞兄,竟是太后身边掌事太监!
周太监递了折子,县令声音发飘,说新式婚配亵渎祖宗家法...
韩师爷突然冷笑:巧了,刚收到邸报,太后最疼爱的安阳郡主——他故意顿了顿,上月刚和离。
11
太后驾临那日,整个金陵城的石板路都铺上了红毡。我跪在迎驾队伍最末梢,数着凤辇上垂落的珍珠璎珞——整整一百零八颗,颗颗都有指甲盖大。
平身。
这声音比想象中年轻。抬头时我愣住了,太后保养得宜的脸上,竟有对与安阳郡主一模一样的梨涡。
诗会设在曾经办过盲选的花厅。当垂帘再次挂起时,太后突然按住身旁想躲的安阳郡主:你也去对几句。
郡主戴着面纱的指尖在发抖。我这才注意到她左额角有道寸长的疤——难怪要和离。
第一位献诗的公子刚念到云想衣裳,郡主就碰翻了茶盏。第二位更糟,直接盯着疤痕处卡了壳。
哀家累了。太后突然起身,鎏金护甲划过我捧着的《眼缘手册》,柳氏,你来说说,为何这些才俊都...
因为他们蠢!安阳郡主突然扯下面纱,疤痕在阳光下像道新月,柳姑娘早说过,真心悦一个人时,连她的缺憾都觉得特别。
满堂死寂。我腿一软差点跪下,却见太后眼圈红了:安阳啊...这话你爹当年也说过。她突然转向我,丫头,听说你会相面
我硬着头皮上前,瞥见韩师爷在帘外急得转扳指。
民女不会相面。我掏出郡主刚才慌乱中遗落的绣帕——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半阙词,但郡主绣的'此情无计可消除',下句该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太后的护甲突然掐进我手腕:你怎知...
因为民女祖父是李易安迷。我紧急编造,他说女子有才,方知轻重。
凤辇离去时,安阳郡主偷偷塞给我个荷包。里面除了银票,还有张字条:周太监已派义子混入诗会。
当夜,韩师爷翻我院墙时带落一树桂花。他官服下藏着卷泛黄画轴,展开竟是年轻时的太后与先帝赏梅图——先帝正俯身为太后拂去鬓间雪粒,而她额角赫然有道疤!
周太监完了。韩师爷眼底跳着火光,他竟不知太后最恨人提女子容损。
12
周玉凤被五花大绑押上公堂那日,金陵城下了场十年不遇的暴雨。
犯妇周氏,勾结内官、诽谤良媒、伪造证据——县令的惊堂木在雷声中炸响,按律当流放三千里!
周玉凤的头发被雨水打成一缕缕黑蛇,她突然挣开衙役,染着蔻丹的指甲直指我面门:你这妖女!自从你搞什么相亲会,全城的规矩都乱了!她转向太后凤驾哭嚎,太后明鉴!这柳小荷半年前落水后就性情大变,定是妖孽附体!
公堂外的人群骚动起来。我后背沁出冷汗——她竟查到了我最致命的秘密。
哦太后的护甲轻叩茶盏,那你看看,哀家是不是也被妖孽附体了
凤驾珠帘哗啦掀起,露出太后额角与我如出一辙的疤痕。安阳郡主捧着面纱冷笑:本郡主的疤,是十二岁为救太后挡下刺客利刃所留。周氏,你骂谁呢
周玉凤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瘫软在地。暴雨冲刷着青石板,将她脸上厚厚的铅粉冲出道道沟壑,露出底下纵横的皱纹。
拖下去。太后轻飘飘一句,转头却对我露出梨涡,柳丫头,安阳的婚事就托付给你了。
三日后,周玉凤戴着二十斤重的木枷被押出城门时,我正坐在太后赏的紫檀马车里翻看名册——整整三卷烫金帖子,全是托我说亲的贵女名单。
姑娘,苏州沈家送绸缎来了!
柳姑娘,老侍郎府上送来请帖!
我望着门庭若市的院子恍如梦中。三个月前这里还冷清得能听见老鼠打架,如今连门槛都被踏矮了三寸。
韩师爷倚在石榴树下,官服换成了月白常服:柳大神媒,现在想见你都得排队了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个锦盒,按察使大人托我带的,说是谢你促成他侄女与聋哑书生的姻缘。
盒中夜明珠照得满室生辉,底下压着份《婚嫁新则》奏折草案。我翻开第一页就笑了——男女许相看三次的条款旁,赫然是太后朱批的准字。
母亲抱着新收的谢礼踉跄进门:小荷,刚、刚才郡主府送来十二匹云锦...她突然哽咽,你爹要是看见...
窗外传来卖花声,我别了朵石榴花在母亲鬓边。枝头最后一场夏雨落下,打在周玉凤遗落在院角的团扇上,那上面父母之命四个金字正一片片剥落。
13
太后赐的匾额挂上正堂那日,韩师爷在院角种了株石榴树。
大人这是做甚我提着朱漆托盘,上面堆满各家送来的谢媒礼单。
他掌心还沾着泥,忽然将一片石榴叶按在我手中的礼单上:《齐民要术》有载,石榴多子,宜植媒室。绿叶在盲选三见的新规条文上洇出淡青脉络。
母亲抱着新制的《婚配档案》经过,见状突然红了眼眶:小荷爹当年...也在院里种过石榴。
我心头一跳。穿越以来,我刻意回避原主父亲的记忆,此刻却清晰记起——那本被翻烂的《东京梦华录》,扉页就夹着干石榴花。
安阳郡主的婚事比想象中棘手。
本郡不要吟风弄月的。她将佩剑拍在案上,惊飞满架媒册,要能接住我三招的!
我连夜翻遍武官名册,最终在守城老兵处打听到个人选——致仕的御前带刀侍卫,因左手残疾被遣返原籍。
校场比试那日,残疾侍卫单手使枪,挑落了郡主鬓间金钗。当枪尖轻点在郡主喉前三寸时,他突然撤招下跪:末将...认输。
为何郡主剑尖发颤。
郡主右肩旧伤未愈。他抬头时,眼中映着郡主惊愕的脸,三招足够看出来了。
太后在凤辇上攥紧了帕子。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当年先帝也是因看出她袖中藏伤的刺客,才得赐婚的。
回程时韩师爷的马车与我的并行。初夏的风掀起车帘,露出他案头摊开的《洗冤集录》,正停在伤痕辨伪章节。
大人对刑名也有研究
为你查的。他忽然抛来一枚青石榴,周玉凤流放前招供,说你落水那日...
石榴砸在我掌心,沉甸甸的凉。
她说派人推你下水,可你醒来后反而性情大变。他目光如刃,柳姑娘,你到底是谁
树影斑驳里,我摸出怀中那本《现代心理学简编》。书页间夹着的石榴花标本簌簌作响,像某种无声的坦白。
14
韩师爷的问题像柄悬在头顶的剑,让我接连三日不敢点灯。
第四日清晨,院门被安阳郡主踹开时,我正把《现代心理学简编》埋进石榴树下。
躲什么她剑鞘一挑,泥土飞溅,那残疾侍卫今早带着先帝赐的玄铁剑来提亲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太后问你,可有法子让本郡婚后还能习武
我怔怔看着泥里的书页——露出的半页正写着婚姻中的平等关系。
有。我拽出书拍在石桌上,签契约。
郡主看着我用朱砂写就的《婚约别则》,指尖发颤:'男女同席而食,共案而书''妻可随夫戍边,夫当伴妻习武'柳小荷,你这是要翻天啊!
郡主,我指着她腰间御赐金牌,大梁律哪条说女子婚后不能佩剑
她突然大笑,金冠璎珞叮当乱响,惊飞满树麻雀。
黄昏时分,韩师爷堵在我回家的巷口。他官服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攥着那本从土里挖出来的书。
柳姑娘。月光下他眼中有血丝,这书上说'人格平等是婚姻基础'...他喉结滚动,你可知这话够杀头
我索性豁出去:韩大人若要去告发...
我要去求亲!
他吼完这句,我们俩都愣住了。夜风吹开书页,露出扉页我随手写的现代签名,旁边是行小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半年前你昏迷那三日...韩师爷声音发哑,我奉县令命来查周玉凤投毒案,听见你说梦话。他忽然背出一串数字,这是何意
我浑身血液凝固——那是我现代手机的解锁密码!
你还说'婚前体检很重要',嚷着要'离婚冷静期'...他步步紧逼,柳小荷,你到底从哪来
石榴树在风里沙沙作响。我深吸口气,从怀中掏出连夜写的《婚书新本》,最后一页赫然写着:
一、夫妻各有事业;二、家务共担;三、生儿育女须双方情愿...
韩明。我第一次直呼其名,若你敢签这'三章约',我便告诉你真相。
他夺过毛笔就按指印,墨汁溅在官服补子上像血。
树梢突然传来清脆的咔嗒声——今春第一颗石榴裂开了。
15
太后懿旨抵达那日,金陵城万人空巷。
黄绢上婚聘新制四个大字在阳光下刺目,我跪在宣旨太监面前,清晰听见他念出:凡婚嫁者,许相看三回,立约明责...
——这几乎照搬了我那本《婚书新本》的内容。
柳姑娘请起。太监捧出个鎏金匣子,太后赐你'天下第一媒'匾额,命你三月内赴各州传授新法。
母亲喜极而泣的哭声里,我瞥见韩师爷在人群外围静静整理官帽——自那夜签下三章约后,我们默契地暂避私情,全力推动新制。
周玉凤的旧宅被改建成相看堂。首日开放时,十二对新人同时签下婚约。最引人注目的是安阳郡主与残疾侍卫——他们并排按下的手印旁,多出一枚小小的剑穗压纹。
按察使大人到!
随着唱名声,那位曾支持我的省官却面色阴沉。他甩出一叠诉状:江州、扬州已有七十八家媒所联名抗议,称新制伤风败俗!
我翻开诉状,冷笑凝固在嘴角——领头署名者竟是韩师爷的父亲,那位著过《女诫新编》的大儒。
柳姑娘。按察使敲着案几,韩老先生放话,若他儿子敢娶你这离经叛道之人,便逐出族谱。
满堂死寂中,韩师爷突然大步上前,官服下露出半截三章约的绢布。
父亲昨日已与我断绝关系。他声音很轻,因下官说,柳姑娘的《婚书新本》该添第四条——'父母不得以死相逼'。
按察使的茶盏跌得粉碎。
三个月后,我们站在韩府祠堂外。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将《女诫新编》扔进火盆,却收下了我重抄的《东京梦华录》。
当年你爹...母亲突然指着扉页题字,你看这里。
泛黄的纸页上,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媒道贵真,岂在虚礼。
韩老先生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族谱,在新妇名册上重重写下我的名字。祠堂外,第一朵石榴花噗地落在翻开的《婚书新本》上,正盖住两姓自愿四个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