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墙坍塌之时,齐思然正好骑马经过,金玉流泻的奇景目睹得格外清楚。不过锦衣白马的俊逸公子,当然没有上前哄抢的兴致,他牵了牵马缰,正欲离开,却有一枚红光闪烁,如星火般溅到了他的身上。
他一怔,心里莫名有种很奇异的感觉,也不知是冥冥中的触动还是指引,他将那枚红光攥在手心。是一枚玉佩,殷红如血,瑰丽玲珑,幽幽绽放着一株芍药花。天色渐暗,玉佩却自顾自地流转着嫣红的光影,隔着岁月尘埃,还能朦胧感受到玉主人生前的美丽芳妍。
那是极品血玉吧!旁边有人赞叹道,一男子挤进人群抢了十几样金玉珍宝捧在手里,眼睛却贪婪地看着齐思然手中的玉佩:我这也有一块,但是暗红的死色,想来是次品。
齐思然低头看去,男子手里的血玉佩确实色泽暗沉,和自己这枚相比,简直像鱼目混珠般。
只是,这两枚玉佩的大小和式样分明一模一样,像是一对。他不由好奇地问道:我拾到的这枚上面雕的是芍药花,你那枚呢
我看看……嗯还是牡丹花,雕刻得倒是精致,可玉不好啊,估计也卖不上什么价。男子嘀咕道。莫非这血玉佩有灵性墓葬之物虽说不吉,但自己竟有缘碰上,或许正是天意!齐思然想着,即刻调转马缰,朝城西疾驰而去。
三个月前,同窗成婚,满腔失意的他不仅无心送礼,反而还在婚席上喝醉,险些失仪。因为,同窗的新嫁娘,是他的青梅竹马。新郎冷清欢,新娘温怡悦,众人皆赞新婚夫妻不仅郎才女貌一双璧人,就连名字都甚是相配,简直天作之合。
又有谁会记得,齐温两家曾定下的娃娃亲。不过是儿时的玩笑,岂能当真,更何况,冷大人新晋了官爵,冷清欢作为府上独子,定然前程似锦,齐家虽说亦是官宦,可齐思然只是个次子,将来袭不了官爵,前途并不开阔。
这些话,是成亲前夕,温怡悦悄悄约他到后花园的南墙,啜泣着告诉他的:思然哥哥,父母之命悦儿无法违拗,但纵使没有夫妻之缘,我心里也会一直惦念着你的,也希望思然哥哥,别忘了悦儿。
父母对悦儿有这样的期盼,而冷家又是士族大家,我真担心自己应对不好……以后思然哥哥能不能常来府上拜访,有你的关照和温暖,我就有勇气面对了。温怡悦娇音楚楚地倾诉着心底的依恋,她踩着椅子,垫着脚尖,将纤细的柔荑从花牖中伸出来,齐思然迟疑了片刻,轻轻握住。
悦儿放心,我会默默地守护你,帮衬你。齐思然诚声承诺,殊不知,执手相思的佳人在墙的那边展颜而笑,朱唇绽若桃花。温怡悦一直觉得,得天独厚的佳人,除了有乘龙快婿的喜欢宠溺,还该有忠诚护卫的死心塌地,这样才能在繁华之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谁曾想,强中更有强中手,冷家人竟比她还能算计。新婚之夜,冷清欢虽然温柔体贴,但神情间却带着隐隐的忐忑与忧心。
欢郎……温怡悦娇声唤着,钻进龙凤呈祥红缎被,纤纤玉手握住他的手臂,正欲再靠近,冷清欢却摇头道:别……
欢郎这是为何难道是讨厌悦儿温怡悦嘤嘤啜泣起来。
不是这样,娘子不是也知道,我有心疾吗。所以我用心用情,都得格外小心,否则会心冷、心疼,甚至觉得,自己是孤凉残缺的落叶,随时都会飘零死去。冷清欢叹息着解释。
什么心疾!温怡悦讶然道,心仿佛被泼了瓢冰水般受挫。
是啊,我不是让父母和媒人告诉你家高堂了吗,他们没和你说冷清欢甚是纳罕,还以为她因倾心自己而不介意呢,怎料竟是全然不知情。
春宵旖旎,却这样各怀心事地郁郁而眠。次日奉茶时,翁姑的面色沉如阴云,将温怡悦明里暗里,一阵奚落。
我们高贵士族,为何愿意被你高攀还不是想着你美丽乖巧、聪慧伶俐,定会有自知之明,知道该如何侍奉夫君,早些为家中开枝散叶,做个让人满意的儿媳,真叫人失望!给你半年之期,若还这般差强人意,就将你休弃!温怡悦本是满腔的气怨与委屈,还以为碍于冷清欢的心疾,冷家会待自己这才貌双全的儿媳客客气气,结果人家账算得精明,管你多美貌出色,不能侍奉夫君、诞下子嗣,就什么也不是。
下人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主,见少夫人不得高堂欢心,言辞间尽是冷淡之意,温怡悦哪受得了这份窝囊气!她一面遣人回温府,催促父母兄弟快些去寻名医奇士,问治心疾的灵药妙方,否则自己地位不保,你们也别想跟着沾光!另一面,又悄悄遣仆从上街跑腿时等在书院附近的巷子,给齐思然送信。
娟秀的字迹微微颤抖,馨香的信笺斑斑泪迹,泣诉着她红颜不幸的境遇。齐思然心疼不已,后悔自己当初没坚决追求,以致佳人身陷泥泞。
之前,他只知冷清欢身体有些单弱,但冷家素来瞒得很好,外人并不知晓是严重的心疾。
如今骗亲成功,该如何救她出囚笼。齐思然连忙到冷府拜访,冷清欢和温怡悦在花亭设宴款待他,夫妻间的相处颇为和睦,一眼望去并未有什么不妥。
齐思然满腹疑惑地同冷清欢聊了一会,温怡悦贴心地陪坐,执着银壶为两人斟酒,冷清欢侧头间,她悄悄将一朵绢花塞进了齐思然的手心。
出了府门,齐思然连忙将绢花展开:思然哥哥,府中看我看得更紧了,我只能这样强颜欢笑、含泪讨巧。听闻古时血玉能养心,若觅得极品血玉给心疾之人佩戴,顽疾亦可痊愈。只是,要去何处寻呢古时血玉,大多都被墓葬了,我绝望之中,甚至想哭求人去盗墓……
齐思然心痛如绞,见那日为自己传信的家仆等在墙角,走过去低声嘱咐:且让你家小姐宽心,我定会想方设法觅得血玉。
这一个月来,齐思然方法用尽,只差花重金雇人去盗墓,作为温文俊逸、知书识礼的才子,这个心坎实在太难迈过去,没想到天随人愿,今日竟让他碰上这等好事。齐思然惦念着心间佳人,连家也顾不上回,直接策马朝冷府赶去。
因不能透露自己知晓心疾之事,他遂编造了个谎言,告诉冷清欢,友好的同窗与疼爱的义妹成婚,自己当初原筹划着送一份大礼,托人在南山觅珍贵玉石,怎料玉商回程时耽搁过久,现下才送到。
虽说贺礼迟到,但这极品血玉好歹还能送得出手,故赶着过来了。齐思然微笑着,悄悄看了旁边的温怡悦一眼,藏起心酸,继续嘱咐:祝你们吉祥如意,花开并蒂、早生贵子。
齐思然再次步出冷府,按说为心上人解决难题,他应该松口气,可心情却愈加沉重。冷清欢心疾治愈,便可用心至深、用情至诚,同悦儿做一对真正相爱、缱绻情深的夫妻了吧
也罢,自己在远处守护,看她幸福、情思萦绕间,他不禁回望了一眼,两人相处的花园,自己不过是偶尔添色的蝴蝶……
倏然,花园上方惊现一缕红光,飘荡摇曳着,竟幻化成一个窈窕女子。虽只是朦胧的幻影,但齐思然却清楚而诧异地感受到那冷冷的目光,凄怨无比,朝自己刺了一下后,背转过身,藏进了鲜红绚烂的花树之中。然而,那瑰艳的红光,比绚丽花影更为耀眼,美到不能忽视的存在。
齐公子,您还是别在此久留了,免得被其他家仆看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负责为温怡悦送信传话的仆从在墙角提醒道。齐思然无奈之下,只得返家,但一直担着这份心事。
那红光和女子,是自己看到的幻象吧总不可能是、那块血玉佩的灵气。
可是,那目光给的感受是如此真实,冷然的恨意,让自己惶惶不安,仿佛勾动了前世的情缘孽债。但她潜进了冷府的花影之中,并未来寻自己啊,是因为血玉佩戴在冷清欢身上,还是说他们三人,不对,加上自己是四个人,情缘恩怨从前世便开始了
可为何,三人进入轮回,一人却沦为墓葬祭品,若不是东墙坍塌,根本无法重见天日……自己定是因相思落空,胡思乱想,齐思然摇着头,费力打断愈飘愈远的思绪,疲惫地往床榻上一躺,沉郁入睡。
怎料,睡梦中竟还是那女子,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她,瑰艳凄怆的红光从她身上漫延开来,若藤蔓般将他禁锢,动弹不得。只有那嘤嘤啜泣,虽遥远却震心:陛下,臣妾一心唯属于陛下,怎会做出这等苟且之事臣妾是被冤枉的!陛下,寰郎,求你相信芍婳……
秦琴师,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污蔑我!齐思然只觉那片红光向自己扑来,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到几欲窒息,他挣扎着醒来,已是朝霞漫天,但不论怎样揉按晕眩的眼,美丽的霞光依旧染着黑边。究竟怎么回事
他心绪烦乱,却听见窗外的人声更为嘈杂,下人们正议论着什么。
看来城东那高台,从前真是墓冢呢,太邪乎了!
你们是懊恼昨日没被遣到城东跑腿吧,不然能拾些金银回来。
什么呀,你还没听说么,抢到金银珠宝的那些人,都死啦!昨天半夜就开始了,不是喊疼就是发疯,医馆都忙翻了。
可不是么,医馆忙完了仵作忙,死得别提多邪性了!啧啧,你俩平素也是贪财的,算是逃过一劫。
齐思然吓得完全清醒,慌忙披了外裳,吩咐仆从备马,急急赶往冷府。幸好,冷清欢并未出事,反而还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两人在街头相遇,冷清欢兴奋而感激地向他道谢:齐兄,真是多谢你的贺礼,我佩戴这枚血玉之后,仿佛觅得世间灵丹妙药,身上的旧疾竟不治而愈!今日因去舅父府上贺寿,明日定到府上诚心拜谢!
这、这就好。齐思然忐忑地看着冷清欢心口隐隐透出的幽柔红光,担心那光晕又幻化成含冤索债的女子,不过,她现下似乎很眷恋地停在冷清欢的心口,续着前尘旧梦。
冷清欢骑马,冷大人和冷夫人共乘一架车辇,那温怡悦呢
齐思然缓过神后,觉察出不妥,不由问道:冷兄,义妹怎么未有随行冷清欢神色一僵,心口的红光似火焰般跳跃:她说身体不适,不愿同去。
齐思然闻言,担忧更甚,正欲再说什么,却见跟在不远处窥视的仆从在向自己眼色。眼见冷家的车马消失在拐弯处,仆从连忙赶上前来,在马下央求道:齐公子,快去看看我们家小姐,她情形可不好!
出了什么事齐思然嘴上问着,手已经挥动马鞭,朝冷府赶去。匆匆赶到后,却不敢从大门进,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另有一仆从出来引路,示意他走后院的小角门。
齐公子,您可一定得帮帮我们小姐!仆从说着,将齐思然推进了房间,在外面关上门。这不会是他们夫妻的寝房吧,齐思然觉得失礼而受窘,想出门到回廊上等着,温怡悦已经拂开帘幔,扑到他身上,抓着他的手臂,抽噎起来。
思然哥哥,那块血玉佩是从何处寻来的为何那么古怪,你定要救我!温怡悦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绳索般,紧紧攥着齐思然的手,美丽纤细的身形止不住地颤抖。
别害怕,究竟出了什么事,慢慢和我说。齐思然见温怡悦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已软得一塌糊涂,柔声安慰道。
温怡悦淌着眼泪,抽泣着告诉齐思然自己昨夜的恐怖经历。原来,冷清欢戴上血玉佩之后,顷刻间就觉得身体仿佛注入了力量,连总是白玉般缺少血色的脸庞都变得红润起来,一家人都欢欣非常,冷夫人更是催着夫妻俩赶进圆房,成齐人之福。
思然哥哥,你不知道多可怕,欢郎……清欢他心口的红光像毒蛇般蜿蜒,变做一个女鬼,睡在我们两人之间,我吓得双手乱挥,还被清欢误会,斥责我……婆母更是过分,竟遣了侍女在房外听着,说我若不能让清欢满意,就由侍女进来伏侍……温怡悦呜呜咽咽地哭着,柔荑揩拭淋漓的泪水,向齐思然展现自己的娉婷美丽、柔弱无依。
没成想入戏太深,脸上的胭脂晕了一块,和着泪水从脸颊滑落至脖颈,凄艳似血水。其实,以温怡悦的美貌,这样的妆容不仅能够驾驭,反而还更能引起他人的疼惜之情,怎料,齐思然此时的眼中却满是惊愕与恐惧。
他忽然想起,昨夜梦中的女子,那瑰丽幽艳的红光,一缕一缕,皆是从脖颈处漫延而出,那是、她曾经自尽的痕迹!
更要命的是,他的心里仿佛封藏了一脉情愫、一叶孤魄,此时正挣扎着,欲破茧而出。
芍婳。
脑海中依稀想起一个名字。陛下、寰郎,求你相信芍婳……血玉佩上,雕的是芍药花,可不就是她!
那牡丹呢一模一样的玉佩,一个死、一个活;一个入轮回,一个被禁锢;一个为人妻遭遇不幸,一个做厉鬼徜徉温情。
齐思然捂着胸口,跌坐在地,温怡悦却紧紧攥着他的手,直视他的眼睛:思然哥哥,你想法子把血玉佩摘下来,从清欢的心口上摘下来!
思然哥哥,你可一定要救悦儿,冷家本就怠慢我,如今清欢的心疾痊愈,他们更会将我弃如敝履,我若是被休弃,可怎么办……温怡悦莺声凄凄,眼泪落在齐思然的衣襟,心口漫上一片凉意。
他惘然想到,冷清欢心口那团幽柔的红光,温暖绮丽、缱绻相依,哪像冤鬼索命思然哥哥!
温怡悦不满齐思然的走神,摇晃着他的手臂,语气娇怨而凄咽:莫非思然哥哥嫌烦,不愿再管悦儿的事了,若真是这样,悦儿在这世间就无半分倚靠了,还不如一死了之!温怡悦说着,竟真得踉跄起身,企图朝一旁的落地雕花铜镜撞去,当然被齐思然紧紧抱住。
铜镜昏黄的光影映照着两人相拥的画面,有种恍若隔世的熟悉与怅痛,齐思然摇了摇昏沉的头,但幻象并没有消失,温怡悦脖颈处的那抹殷红,在铜镜上蔓延肆虐,燃成了一丛妖娆诡艳的牡丹,因为盛放到极致,甚至弥漫起腐朽的气息。
这冤鬼索的不是命,是情。齐思然敛起眉头,朝温怡悦道:悦儿,这件事、要不算了吧。那女鬼注入了冷兄的心口,成为心之火焰,只怕不好熄灭。
温怡悦闻言,美眸即刻绽出破碎的光,齐思然心下痛怜,急忙倾诉爱意:悦儿,你别担心,这冷府既不好相处、冷兄也对你不够爱护,那何必强留呢。不如同他和离,嫁给我吧,我前程或许不如他广阔,但会真心待你,让你幸福。
思然哥哥,你待悦儿的心意,悦儿今生今世都感激不尽,可是……温怡悦打断齐思然的话,泪珠愈加纷落如雨:我父母如何能够允许,家中有个和离的女儿,颜面丢尽……思然哥哥,我们今生是无缘了,你若待悦儿真心,就请帮帮我,把那枚血玉从清欢的心口摘下来,砸碎!让那女鬼消失,让我因你的爱,得以安稳一世。
好不好,思然哥哥温怡悦言毕,纤纤柔荑搂住齐思然的脖颈,铜镜中的诡艳牡丹仍在盛开,却弥漫着毒罂粟般的危机,但佳人在怀的齐思然迷了眼,竟恍惚地点头,选择答应。
虽说愁怨萦心,但温怡悦并没有乱了阵脚,见齐思然答应,她便思量着筹划出一个妙计。不管是齐思然来府上做客,还是冷清欢去齐府拜访,罪魁祸首都太过明显,地点应该选在人多的书院,午休醒来,血玉丢失,顺理成章地混乱和猜疑,决计与她没有干系。
齐思然终究有些心虚,害怕被人看出端倪,决定动手那日,悄悄在休息间的熏炉里洒了迷香屑,好让众人睡得更沉。冷清欢因感激齐思然送自己血玉,佩戴之后心疾痊愈、重获新生,那天起一直视他为救命恩人,到府上拜谢之外,在书院也同他愈加友好,午休时特意将睡榻移到他旁边,以便谈心聊天。
于是,在熏香悠悠的朦胧间,冷清欢迷糊地向齐思然倾诉了些心语:齐兄,不瞒你说,我从前的心疾,除了心冷、心痛之外,更有一种心空的感觉,仿佛是带着残缺来到这世间,寻觅心中的挚爱。
今年初春,温家遣了媒人来说亲,我看到她们带来的小姐画像,心底徒生一缕前世今生的熟悉之感,故让父母应允了婚事。可成婚之夜,情境熟悉,心却疏离,而且更加空茫怅痛,仿佛本就残缺的心被拽入迷途的荆棘丛……冷清欢捂着心口,在红光的温柔庇护间,安下心来,凝神阖目:好在托齐兄的福,我寻回了心火和心魄。
是心魄,还是心魔齐思然犹豫了,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忐忑地问道:冷兄,真是对不住,我听那玉商说,这枚血玉佩是墓葬之物,佩戴了只怕不祥,要不你还是摘下来吧。
墓葬。齐思然于睡梦中紧紧护住心口:即便是黄泉地狱之物,也是我心之归途,谢谢你所赠的宝物。齐思然的耳边又萦绕起温怡悦的嘤嘤啜泣,终还是横下心,伸手拿开齐思然的手,攥住了那枚血玉。
蓦地,刺骨的寒意如冰刀般逼人,他慌忙缩手,实在难以想像,这冰寒之物竟会化作冷清欢的温暖心火,是因人而异,还是冤鬼致命的设局。
究竟要怎样。齐思然低头看自己的掌心,倒也不是凄艳的血,而是淡粉色的水渍,那晕了胭脂的眼泪,并不凄厉浓媚,只是芳妍憔悴。
究竟要怎样。清泠泠的女声响起,轻缓幽柔,溢着无限的悲凉与叹息,说着和他一样的话,并且还反将一军: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我红光幽幽弥漫,幻化成一个窈窕女子,依偎在冷清欢的怀中。
齐思然见此情形,也莫名有些怜悯,遂好言劝道:我不知你们前世有怎样的情缘,可如今你已是鬼魂,如何能与人共处我只是想摘下你,让你别再缠着他,倘若冷家人知道儿子被鬼所迷,定会找术士高人做法驱鬼,届时你被降服禁锢,甚至灰飞烟灭都有可能!在古墓封存多年,这番言辞应该会害怕吧,她能自愿消失当然最好。
齐思然如是想着,那女子却抬起头来,惊现出和温怡悦一模一样的容颜,冷然一笑:被鬼所迷,就如此可怕吗我倒觉得,你这样被人所迷,才更为可怖。
前世今生,都因那欺骗的爱恋,而误入歧途。女子说完,收了冷笑,换作楚楚泪颜,宛若芍药著雨:思然哥哥,你就成全我和他吧,好不好
你、你别变作悦儿的模样骗我。齐思然侧过头去,皱紧眉宇。
怎么,你怕认错人吗女子的声音渐渐凄迷,飘荡起古墓中的尘埃怨气:那时你可绝不会认错,心心念念地听从她的安排,将我推入深渊折磨,我究竟有何过错,你们时隔一生都不肯放过!
……前世的事我不知晓,可今生、不能让你害人啊。齐思然只觉心底那封藏的情愫又挣扎起来,煎熬得难受。
我害了谁她容不得的事物,就不该存在吗女子哽咽苦笑:我一梦数百年,你们、怎就一点也没变,因爱恶毒、因爱糊涂,轮回之后还依然走着从前的错路。
正因如此,我才得以追上……她微妙的沉吟,听不清悲喜,却似丝丝缕缕的幽柔红光,直绕到他心底,他终是抑不住那脉情愫的纠缠,抬头朝她看去。
时光凝结,心痛肆虐。齐思然看着眼前的女子,和温怡悦一模一样的冶丽容颜,但现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双生之花,共美貌、同芳香,笑颜妩媚迷人,愁容惹人疼惜,唯一不同的,是她那隐忍的神情,隔着悠悠岁月,依然沉淀着的痛苦与坚定。
自己前世,定也认识这样一对孪生姐妹,一对爱上同一男子的孪生姐妹。不对,根本不止是认识,而是成了一人的箭矢,让另一人含冤而死!
秦琴师,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污蔑我!
寰郎,我没有!真的没有……我、以死谢罪吧。她终还是认了罪,长钗刺入脖颈,溅出血水如虹,浸透了那枚定情血玉,诡艳化魅。
究竟是怎么回事齐思然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前尘碎片,虽拼不成完整的画面,却汩汩涌出自责与亏欠,纷繁情愫缠绕挣扎,心绪乱痛如荆棘。
他按着灼痛的胸口,碰到了出发前,温怡悦塞到他衣襟里的驱邪符咒。
思然哥哥,我找人问过术士,说冤魂怨鬼最会诓骗人了,你若是觉得心神被惑,就赶紧用这符咒裹住血玉,拿到铁器铺,让铁匠用灼热的铁锤砸碎!齐思然神思挣扎间,怕自己上了鬼魂的当,慌乱地掏出符咒,按在了红光滟滟的血玉上。
啊——只听一声惨叫,却是冷清欢的声音。冷清欢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醒来:怎么、怎么又痛了……这是什么齐兄,你为何要贴符咒!
冷清欢扯下血玉上的符咒,气愤地看着齐思然:我不是说不介意吗,即便是地狱的鬼火又如何,这是我寻觅多年的温暖和圆满,这、这可怎么办!齐思然也惊愕地看着冷清欢的掌中,那渐渐碎裂的血玉。愀然的声音,似心碎的呻吟,而且还幽幽开始渗血。
别、别再离开我……冷清欢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惶然无措间,竟将那殷红的血水饮了下去。
少爷、少爷!廊下候着的书童听到冷清欢的声音,赶忙冲了进来。见众人皆睡着,唯齐思然脸色苍白地站在旁边。
齐公子,你对我们少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书童急声问道,但也顾不上听他支支吾吾的回答,一面扶起冷清欢,一面喊家仆备车、请郎中,回冷府去了。
齐思然噩梦未醒,颓丧地跌坐在地,手中的冷意依旧丝丝缕缕,似寒针刺骨。他恍惚低头,看着掌心的点点粉泪,那破碎的前世记忆,他凝视着,愀然看见黄泉的芍药花幽幽绽开——
朱丞相的府上,有一对双生姊妹花。姐姐丹娴、妹妹芍婳,被誉为京师名姝双冠。自古美貌声名有如振翅之灵羽,传入皇宫后,太后即刻起了兴致,下懿旨召两姐妹觐见。
真是名不虚传,人比花更甚。太后微笑着,赐两姐妹入宫为嫔。这时候,她们的关系依旧友爱而平等。
一切纠葛怨恨,从见到帝王的那刻开始。前世的冷清欢,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之上,尽管神色威严,但眉宇间仍是少年的清澈与英隽,不似今生这般孤冷孱弱。
他按照太后的意思,晋封两姐妹为妃,并以朱姓和二人的闺名牡丹、芍药,各赐了一块血玉佩为定情信物。姐妹俩行礼谢恩,抬头看向帝王夫君。
姐姐妩丽娇羞,醺红的香腮好似牡丹醉酒,一双美眸横波流盼;妹妹秀逸清妍,绯色脸颊宛若芍药笼烟,一双星眸滢亮晶澈,直照到年轻帝王的心间,燃起烟火迷离的光焰。纵使九五之尊的帝王,也终是世间凡人,有着自己的喜好,无法面面俱到,何况是对依附于自己的三千佳丽,自然更随心所好。姐妹俩虽一同入宫、一齐晋封,但不过数日,帝王的偏爱已显现出来。
比起娇柔婉丽的姐姐,他更喜欢清艳绰约的妹妹,赐她入住和未央宫最近的宫殿,栽种满园芍药,花前月下,宠爱有加。朱丹娴满腔嫉怨,只得借酒消愁,浓醉后更是哭着揪掉了后园一角的牡丹花丛。
牡丹、芍药,百花之冠、百花之相,从名字中也能看出,她是更受家族器重的长女,一直以为妹妹只是自己的陪衬,怎料这年轻帝王不懂赏花,竟撇下绝等的自己,却陪那花中次品。
朱丹娴愤愤地摘下腰间的血玉佩,纤纤玉手上沾着嫣红的牡丹花汁,嫣红血红融在一起,好似嫉妒之火、仇恨之血,指尖狠狠扣入掌心,酝酿出一场毒计。
齐思然的前世,果真是芍婳冤鬼口中所喊的秦琴师。他是罪臣之子,被充入皇宫为乐人,因身份低贱,时常遭到欺凌辱骂,心绪灰暗如古井之水。
然而,一道绮丽霞光照亮了这汪死水,朱丹娴一袭瑰丽牡丹绸裙,寻到了御园偏僻处的竹林,清瘦黯淡的身影正怅然抚琴。
小哥也是失意之人啊,为我抚一曲《思归引》好么娇柔幽婉的声音,若花枝曳水,拂起他心湖涟漪漾漾,抬头间,那额上盛开牡丹的绝美女子,入眼更入心,甚至凝了魂魄。
孤寂深宫、灰暗岁月,两颗受伤的心相互抚慰,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朱丹娴对他愈加依恋,恨不得能天天见面,因抑制不住思念,时常让他到御花园的亭阁见面。
娴儿,见面太频繁,只怕会被有心之人偷偷盯上。他颇为担忧,怕她惹祸上身。
不会的,这皇宫里谁不是各自兜着心事,哪会有人那般坏心。何况相思之情实在太难熬了。朱丹娴柔声撒娇,娇颜楚楚,让他不忍拒绝。
没办法,丹娴就是太纯真了,不知深宫险恶,自己该如何护她没过多久,东窗事发,几位嫔妃邀帝王赏花,迫不及待地将这桩丑事告发。
只是、因为夜晚烛光昏暗,她们辨不清是丹妃还是芍妃。或者说,她们更希望是获盛宠的芍妃,这样便可除掉争宠之路上的一大劲敌。
帝王震怒,下令将朱家姐妹和琴师押到御花园,亲自审问。
陛下,怎么可能,我们姐妹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我们绝不会辜负陛下!朱芍婳惊愕而委屈,连连摇头否认。
朱丹娴更是哭得花枝乱颤,含泪泣诉:没有,真的没有,求皇上别错怪……嫔妃们自然不会打无把握之仗,早就命人在琴师居住的微云馆搜出了定情信物,却不知两姐妹的钗环佩饰、绢帕发带,只要避开花朵的式样,大多一模一样。
而朱丹娴对于这一切,早已做了周密的安排。这偷情的陷阱深渊,本就是为朱芍婳所挖。
证据确凿,朱丹娴抱着朱芍婳啜泣,前世的齐思然看在眼中,只觉她在与妹妹诀别、痛彻心扉。
然而,他这时才惊骇地听到,她在芍婳耳边的幽幽怨语:妹妹还不明白吗,她们一心要除掉你,你若再不认罪,整个家族都会遭殃!好在我怀上了龙种,只要你认下罪行,我还能保住性命,待我诞下皇子,家族就能被原宥,你不能这般自私,让全家都跟着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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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婳抬头看向帝王,盛怒之下的帝王面色铁青,绝情地转过头去。心中希冀破碎,周遭皆是阴毒冷笑的眼,就连亲密无间的姐姐,也陌生得泛起寒意。
何必留污名任人唾弃,寰郎既不相信芍婳,我只好以死谢罪了。芍婳凄绝一笑,摘下长钗刺入脖颈,一腔血红若相思花、怨魂火,炫目噬心,永远停留在被辜负的时刻,爱恨凝结、魂魄湮灭。
那之后,朱丹娴并未如愿,她没能再获宠,确切地说,后宫其余嫔妃也未能承宠,帝王之心已经残缺——
不过这些,前世的齐思然并不知晓,他目睹了朱芍婳自尽,以为妹妹为了保护从小疼爱自己的姐姐,甘愿替罪。
遂吞下朱丹娴之前给的殉情毒药,留她一片安好。前世被迷惑,今生仍未逃脱。连冤鬼都觉得可笑的,歧途之爱。齐思然跌跌撞撞地起身,快马疾驰,朝冷府赶去。然而,温怡悦已经动手,她收买了郎中,将驱邪除煞的符咒燃成灰烬掺进汤药里,硬给冷清欢灌了下去。
冷清欢挣扎着想摆脱,却被温怡悦以邪气袭身为由,塞了金银给家仆,命他们用绳索缚住他的双手。
痛苦无望的煎熬中,他肝肠寸断地想起,自己前世今生的挚爱,曾受过的绝命伤害。冷清欢紧咬着唇,不让那红血怨灵从口中喷出,再次离别、再次残缺。
旧怨未消,又添新恨。温怡悦气急败坏,前世今生,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他,前世输给了妹妹,今生更是输给了怨鬼!她拿出向术士求来的驱魔剑,欲朝冷清欢体内的红光刺去,让那抢夺自己爱情的冤鬼,魂飞魄散!
住手——齐思然冲了过来,死死扼住温怡悦的手腕。
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温怡悦见忠仆临阵倒戈,更是怒火中烧,同他扭打起来。
齐思然的气力自是比温怡悦大,而且被欺骗利用了两世,心里的怨火丝毫不下于她,不一会就将她推倒在地,她手中攥着的驱魔剑,在混乱中刺入脖颈,鲜血喷出,前世之因、今生之果,注定无法逃脱。
齐思然的今生,亦选择了自尽,不过他推开仆从,跑出了冷府,直奔向城郊的河流,一跃而下。水火相克,从此殊途,只愿生生世世,再不相遇。
冷清欢的嘴唇咬出一片血痕,想强留住那缕孤魂,注入自己心间,此后再不残缺。
然而,那束红光却幽幽从他心口绵延而出,化成一只绝美的血蝴蝶,翩跹着,愈飞愈远。古墓封存、芳魂孤冷。
百年的等候,我不过想问一个答案,答案既出,情缘便已消散——
城东高台,相传为古之冢。东面墙崩,金玉流出,取者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