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今年的第十三封追剿令,齐整整地张贴在京城关隘的城墙壁下,引得来往无数人观看。虽然追缴令上的赏银今年已提了三次,累计追加到了四千两纹银,但依旧提不起人们的兴趣。来往大多数人都是看个新鲜热闹,想见见传说中一夜洗尽侯门宰相的大盗究竟是什么模样。
三个月前,大盗白河一夜间在京城大街小巷铺满白纸,公然宣称要把京城高层权贵的私藏全都摸一遍,此等诳语一出,顿时将朝中的一众国之栋梁们给吓个不轻,纷纷找上了时任缉查司司长的韩昭。
韩昭年纪轻轻,任职不长,但行事作风雷厉风行,几天里便查到了大盗白河的线索,顺手还将追缴令前前后后印了十三次,铺天盖地的贴满了京城及附近城镇的街头巷尾。
就差直接贴在白河本人脸上了。
城门外,白河将头上的斗笠抬高了些许,一对狭长的桃花眸眄过去,隔着人山人海,勉强看清上面的人像——画像上说是与白河本人七八分相似,实际却和她相差甚远。估计天底下没人会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和正值青春的貌美姑娘联系到一起。
用这样的画像去捉人,能捉到才有鬼吧白河忍不住小声嘀咕,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车队——浩浩荡荡的车马延绵到数里之外,随行侍从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她从小便知浑水摸鱼的道理,因此在动身回到京城之前,她成功打晕了车队的某个侍女并取而代之,相信只要不出意外的话......
停!
署吏的叫停打断了她的幻想,大小姐随行的家属亲眷一并下车查验。白河心知自己和那个侍女相貌差距甚远,因此也不敢抛头露面,在轮到她检查时,只用半卷袖口遮住皎月似半张脸,对着负责记录的署吏盈盈笑了一下。
白河从小没爹娘管教,从四五岁起便在是在青楼附近的场子里摸爬滚打,举手投足间,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只是,这次她的笑似乎并不怎么管用......身份查验完毕后,负责看守的署吏无一人让步。而宽大的城门后,两列缉查校尉正朝着她整齐走来,行至城门口时,两列人马徐徐分开,从中走出一个高挑的人影。
白河心中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这么会笑,以前怎么没见你笑过人未至,声音已先到,韩昭的声音沙沙哑哑的,能让人联想到厚底的足靴倾轧在铺满松针落叶的湿地,让人不自主地凉凉生寒。听到这声音,白河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张惹得无数少女尖叫的臭脸。
尖叫白河肯定是不会尖叫的,但她打赌,如果韩昭敢凑近点儿,她绝对会不留情面地赏他几个耳光——如果此刻她的双手没被锁住的话。
看来,这一次似乎又是我赢了。韩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毫无表情的一张俊脸,不紧不慢地倾下来,他抬手将她鬓角的散乱的发丝拢起,表情似乎有些疑惑:师妹,三年了吧为何还是这般毫无长进
说完,他又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你执迷不悟,也该如此,还是去地牢里度过余生吧。
(2)
自从拜入盗圣白不炜名下,白河就开始了自己没有终点的暗恋。
作为比韩昭小五岁的师妹,白河从芳心暗许的娇俏少女一直暗恋到适婚的年纪,也依旧没能成功表白。期间,她曾不止一次感觉这位堪称绝色的大师兄对她似乎也有点儿意思,私下里拼命暗示他,结果韩昭不仅不回复,还视若无睹。这让白河捶胸顿足中感叹:这样一张俊脸怎么就长在了一颗榆木脑袋上
关键是榆木脑袋也该开窍了,被暗示了七八次的韩昭还没有开窍。最后白河索性放弃,决定主动告白,可在她准备将情意绵绵的情书差人送到韩昭书房的时候,却意外得知韩昭已于两日前离开师门,并决定金盆洗手。
作为梁上客,金盆洗手是业界常事,原本不甚稀奇。可韩昭留下的书信却说,金盆洗手后将去皇城的缉拿司任职,这让原本对此事持不追究态度的师父差点儿气吐三升血,直接病倒。
缉拿司向来以缉盗、除寇为主业,自古以来是他们这行的天敌。韩昭知道他们的行踪地址,更了解一个贼所有的心理手段,若他当了叛徒去做官,那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师父深知其中利害,自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病倒后的第二天,一脸病容的师父将白河叫到了他身边,轻飘飘地附到她耳旁说了四个字:扑杀韩昭!
师父已经老了,老人的语气是慈祥、和蔼的,像二月的春风里仍裹挟着冬日未化尽的残雪,不由分说地劈头盖脸吹来,让她不禁后撤了几步——或许应该多靠近一点儿背后的暖炉,才不至于颤栗生寒。
白河沉默了半晌,没立即回答他。
师父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论天资,你和韩昭不相上下。师父老了,这事情办不了,不然也不会亲手交给你。如果你还在念及你们的师兄妹之情,那你可以凭此事了断。
韩昭心里若还有师门众弟妹,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在他决定金盆洗手的时候,心里头就没装着师门了吧师父将头转了回去,望向窗外凝重如生铁的黑云,白河,要下雨了,你早点儿回去吧。记得再回来的时候,把韩昭的脑袋带回来。
白河觉得这不到百步的回房之路格外漫长。
听师父的口气,似乎他觉得扑杀韩昭是件挺轻松的活儿,最起码并不难,最多可能需要多花点儿心思。但这也侧面说明韩昭平日里的确是不受管教,不因人热的态度致使师父都对他的实力缺乏了解。
但只要是个人、一个稍微听过江湖上风言风语的人,也能从别人嘴里打听到一个不争的事实:韩昭的确是一个可以把无敌两个字嵌在眼睛里的男人,哪怕只是皇城的底层民众,关于韩昭劫富济贫的故事也能信手拈来。
身为侠盗,韩昭的武功是师父手把手教的,自然不弱;白河虽然也是师父耗费心力的学生,但她平日里光把心思琢磨到如何让韩昭这个木头脑袋开窍上面去了。论轻功,飞檐走壁她还勉强凑合,但说到拳脚功夫......她甚至不如入门一两年的师弟
但即便菜成这样,她也没反对师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是真的很想当着韩昭的面问个清楚。
少女的情怀比最婉转的诗歌还要动人,哪怕最终的结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她也在韩昭面前说出来,一字不落的全说出来,也算是了却自己五年里的一桩心事吧。
快要走到自己房间时,隔壁的寝房忽然从窗柩里探出一个脑袋,朝着她叽叽喳喳:师姐,又在愁韩师兄的事情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愁过他的事情无精打采的白河被这没来由的话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下意识地仰起头辩解:还有,他现在已经不是师兄了。
是吗可师姐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亲热叫着韩师兄呢。
......
白河耳根泛起一丝绯红,但脸仍是紧紧绷着,她抬头望着不远处的青年:沈时,你若再信口胡诌,我不会饶你。
沈时比白河小两岁,是师父听闻韩昭加入缉拿司后新收的小弟子,几个师弟里就他一口一个师姐叫得最亲热。面对这个小师弟,白河时常有把他看成韩昭的错觉——主要是他的身姿和韩昭有八九分相像,哪怕沈时再三强调,她也时常弄错。
白河办事一向轻装简行,这次她只提了一个包裹,跟几个平日里熟络的师兄弟辞行后,便向山下走去了。
下山的路崎岖坎坷,沈时陪着她多走了一段远路,临近分别时,他忧心似地问道:师姐,师兄的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帮忙帮我什么忙白河笑盈盈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言辞中带着几分调笑的语气:帮我挡刀子么
他答得毫不犹豫:自然是韩师兄的事情,师父的密令,也给了我一份。
给你,又如何呢白河将笑意敛在眼底,小师弟,韩昭是师姐都难应付的人,你去了也是无用,不如先在师门刻苦练上三年。
三年后
白河一对眸子看定他:三年后,你若还想帮我,我不拦。
(3)
白河在京城里待了三年,期间曾无数次地打听韩昭的所在,可奇怪的是一点消息也没查到。
她在京城里呼风唤雨,扰得京城贵族们不堪忍受,最终目的也是为了让韩昭动身。
现在韩昭终于出面,白河也终于能长舒一口气。目标有了,就等她在京城里正盛的风头过去,等到韩昭卸下防备的时候,机会也就到了。
白河不敢回师门避风头,只敢在京城外的一处小农庄住下。师父当初给她的命令是要么把韩昭带回来,要么把他的脑袋带回来。现在三年过去,别提韩昭的人了,她连他衣角都没摸过,倘若现在回去,估计师父会发飙吧
一想到师父那两道气得发抖的白胡子,白河心里就直发怵。
夜里重云深锁,月出一绽,偶有细风吹动庭中老树青藤,发出簌簌清响。每每在幽静无人的时候,最容易想起故人,更何况是暗恋了五年的故人,白河一想到韩昭,就想喝酒。
往事可贵往往在于回忆无可替代,但现实可贵往往在于你根本预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正当白河在小院里独自惆怅的时候,沈时恰逢其时地缓缓推开木门,乘着月色走来。
白河怎么也料想不到沈时会出现在这里,一时有些慌张失措:你怎么找到这的
沈时缓缓低下头,不敢看她:最近京城里师姐的名声正响,我在京城里查到了师姐的住处,但没寻到你,就向京城的车夫打听,得知到了你的所在。
沈时纤细修长的手指上挂着红绳,绳下吊着两坛上好的桃花酿。他深知白河嗜酒如命的性子,明显带着故意,把酒在白河眼前晃了晃:我这次来,师姐可不能拦我。
三年不见,沈时眉眼里的稚气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独有的蓬勃生气,这种生气像枝头迎风而绽的小花苞,浓烈且生机盎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五官长开,越来越好看,白河盯着他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联想到夏初群山,似乎也是这般干净纯粹。
沈时带了酒来,却一滴不沾。他主动为她斟酒,一杯又一杯,直到酒坛见底,再也映不出明月。
见白河喝得醉醺醺的,沈时才狡黠地把脸凑过来:师姐
白河勉强支起眼皮子,似蒙着一层水雾的眸子移向他:嗯
等处理完韩师兄的事情,师姐可有什么打算他问的小心翼翼。
白河托腮想了想:没什么打算吧,可能以后也就像现在这样,没事去京城吃香喝辣,有事从那些权贵高层家里顺点儿宝贝玩玩。
师姐......难道不想找个归处
归处白河笑了,我们做贼的,本就是江湖浪子,要什么归处又要归到哪里去
归到......话没说完,便没了后文。她是如崖间秋花般美好的姑娘,美好到只是不经意的一眼也能惊艳岁月。换作从前,他肯定没这般吞吞吐吐,但现在......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一句也说不出。
白河却只是静静看着他。
两人一时无话,就这么僵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白河主动打破:我酒劲上来了,想睡了。
师姐,我扶你进去。沈时抢先似的上前伸出手。
几乎是不着痕迹地,白河脚下向后挪了半步,将他的手躲开,眸底是明晃晃的笑意:不用了师弟,还是师姐自己走吧。
(4)
明眼人都能看出沈时的一点小心思。
白河也暗恋过,当然最懂暗恋者。更何况昨日夜里沈时的几番话更是表露无遗,只差明说了。
白河却有点害怕。
她心里装着韩昭,哪怕猜到他可能并不属于自己,心里也再难容下另一人。她很清楚,她对沈时的感情只存乎于姐弟的关系,绝无上升到喜欢的可能......她却很害怕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利用沈时对她的喜欢,倘若如此,未免就太卑鄙了......
思来想去,白河还是觉得自己去找韩昭比较好,虽然自己不一定成功,但让师弟帮忙,总会觉得欠了他什么。
白河在沈时的饭菜中下了迷药,在确保是三天的剂量后,便头也不回地向京城去了。
这不是入京的最好时机,但她深信自己不会出岔子。
然后......信心满满的她就被韩昭逮进了地牢里。
地牢幽暗,遍布灰尘,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飘散其中,韩昭将她锁在一段铁链上,蹲在地上给她铺了点儿干净的稻草,临走前对她仔细叮嘱:师妹,牢里不比师门,安分才能活命。
扶着数丈宽的牢门,白河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重重道:韩昭。
怎么银底软靴踩着干枯的稻草,韩昭身形于地牢门口停下。他身子微微右倾,弧线完美的侧脸在熹微的烛火下勾出淡淡的金边:师妹有事
白河深吸一口气,在努力使自己激荡的内心平复过后,缓缓开口:为什么要金盆洗手为什么背叛师门,加入缉拿司
韩昭深邃的眸子淡淡扫了她一眼,又将头转了回去。他望着天边云卷云舒的暮色,语气漫不经心:你很好奇
我追查你三年,总想弄懂一些事情。
是师父派你来的
她不否认:是。但随即又想了想,说:哪怕他不叫我来,我也会主动找你,毕竟......
毕竟我暗恋了你这么久。
白河在心底苦笑,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倒和沈时如出一辙,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闷闷的,真是太窝囊了。
毕竟什么韩昭挑了挑眉毛。
在见韩昭之前,这场相隔已久的对话白河已在脑中上演了无数次,她曾不止一次的幻想:倘若韩昭真答应了自己的告白,她就和他远走高飞。什么师命呀,什么侠盗呀,全都抛诸脑后。就跟着韩昭踏踏实实过两天舒服日子,就算死她也瞑目。
可眼前韩昭这个态度......白河忽然觉得自己的自作多情挺可笑的。
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去喜欢一个完全不爱自己的人。
这几天,你先在地牢里老老实实地待着。见白河耷拉着眉毛,韩昭语气也稍微放软了些,看在是熟人的份上,你想吃什么就跟地牢看守说,不太过分的,我都会吩咐送下来。
白河无精打采地搭话:是想把我喂好了方便上路么
......
你想多了。韩昭扶额叹息,不久后陛下会见见你这旷世闻名的传奇侠盗,只要你在牢里规矩,到时候我就带你出去。
(5)
面见皇上的时间定在七日之后。
白河过去曾和陛下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会儿她正在皇宫里蹑手蹑脚地偷东西,路过华清殿的时候,不小心瞥见过这个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年轻皇帝。
左拥右抱、耽于酒色的小皇帝自然是没瞧见她。
近距离观摩白河这样的危险人物,朝中大臣自然是极力反对。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满足私下的好奇心。年轻皇帝只能将见面的地点选在缉拿司里的一处偏僻小苑,随行跟着几个太监侍从,以及......韩昭。
小苑的池塘里栽着大片大片的荷花,夏天一到,宛若铺着一层半透不透的绿纱。白河被押上来时,心情正好的皇帝正在投饵喂鱼,听到动静,他不紧不慢地偏过头,狭长眼角带起一片余光。
怎么是个女的他眼睛半眯,似乎有些不大满意,好奇的目光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咂了咂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壮硕魁梧的男子......
陛下,可不要小瞧了她。韩昭静静立于陛下身后,纹丝不动地像一尊雕像,她盗窃多年,所盗之物总计不下十万两黄金,可谓是天下第一大盗。
那按照本朝律法,该如何处置
他没半分犹豫:当斩。
不行不行,斩了可惜......皇帝俯下身子,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又端详了片刻,有些于心不忍地道:这姑娘虽说是个贼,但容貌是顶好的,不如......
不如什么
毫无征兆地,一阵大风突然刮来,吹得枝头树叶沙沙作响。原本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似被云霭遮去半边,一股无端的寒意顿时从白河心里吹散,蔓延向四肢百骸。
这股劲风仍是重重地吹着,吹得白河睁不开眼。她于风声中恍然听见短刀收鞘声。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感到皇帝抵着她下巴的手逐渐僵硬、冰冷,那股冷毫无生机,甚至无法被明媚的艳阳化开。白河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她也会被这股永无止歇的寒冷吞没。
不过,她还是感到了一丝暖意——一滴温血,不知从何处来,滴在她唇角。
白河睁开眼睛,刚才还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正痛苦地捂着喉咙,宛如一只身陷涸泽的鱼。
谁准你碰她的韩昭笑着又问,你再说说......不如什么
只是这下皇帝没法回答他了。
皇帝随行七八人,只在瞬息之间全部击倒晕阙。他不动声色地走到池塘边,蹲下身子浇水洗剑,一边洗一边说:师妹,刚才我已给你松了绑,别愣着,把皇帝尸身搬过来。
白河彻底傻眼了。
虽然她原本就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面瘫师兄想法猜不透,但也没想到会离奇到这种地步。
他竟然亲手杀掉了一国之君!
很难以理解么短剑洗干净后,韩昭走到陛下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液体滴在死去皇帝的脸上,我从来都没想过背叛师门,只是......我想做一桩大生意,一桩你和师父都会反对的生意。
什么生意白河瘫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
韩昭从怀里掏出一个人皮面具,展开平铺在掌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窃国。
从小韩昭就听师父说,身为侠盗,虽以锄强扶弱为要义,但力量终究有限。
你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侠盗又怎样有济世救民之心又如何你能散尽手里价值千金的宝贝,那些高官们也能从贫民手里再搜刮上来。循环往复,永远不可能有所改变。
除非,你能站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
但皇帝是真命天子,高高在上,若以正常手段一步一步升官去见他,那恐怕得耗尽他大半生的时间。唯有缉拿司司长一职,因职务之便,偶尔才有单独面圣的机会......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师父,告诉白河,估计他们会反对吧为了一个风险极大的目标而赌上性命,这是愚者所为,更何况——一个贼想当皇帝,这本身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为了偷天换日,他已经做足了准备,他摸透皇帝喜好,又提前遣散缉拿司附近官员,甚至连杀人的短刀都磨了一遍又一遍,只求一招毙命......
好在,这个结果并不坏。
韩昭正准备换下皇帝的衣物时,墙头处忽然传来一阵笑声,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沈时立于檐角,抚掌而笑:韩师兄,精彩。
笑完,他又转头望向从地上缓缓起身的白河:师姐也很精彩,竟然将我迷倒了三天,等我赶到京城的时候,才发现你已经被捉住了。幸好我赶得及时,才没错过韩师兄窃国的这出好戏。
白河喜出望外:沈时,你也听到了,韩昭并没有背叛师门,这样一来,我们也不用.......
不用杀韩昭了么沈时将笑意敛于眼底,冷冰冰地打断她,师姐,你忘了么师父是让你把韩昭的首级带回去,不是让你把韩昭带回去。无论韩昭是否背叛师门,他今天都得死。
可师父当初是在误以为韩昭背叛我们时才下的命令,这本身就是误会。
师姐。沈时的声音从未像这般平静过,师姐,你知道师父当初为什么要在韩昭确定加入缉拿司后收我为弟子么你不会真以为师父只是单纯地想开枝散叶吧
什么意思
沈时摇头,道:当初师父让你杀韩昭的时候,早已经考虑到了你杀不了他,所以才开始培养我。倘若你失败了,便让身形与韩昭相仿的我动手,取韩昭而替之——这样,韩昭缉拿司司长的职务不仅不会造成威胁,还能为我们提供方便。他也从怀里掏出一张人皮面具,那是和韩昭一模一样的脸。
偷天换日这方面,我倒是和韩师兄很默契,只不过现在情况有变,韩昭这张脸我倒是用不上了。
做皇帝,比做小小的缉拿司司长更划算——
他嘴角微扬,把手里的人皮面具揉成一团,扔进池塘,目光死死盯着韩昭手里的那张面皮。
目标不言而喻。
韩昭袖口一抖,一柄精致的短剑落入掌心。他冷笑:以你的本事,拿得到吗
沈时从墙头一跃而下:好啊,要不咱们试试
(6)
韩昭在白河的心目中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他天赋异禀,又勤奋好学,从她入门起他就是师父最疼爱的弟子。五年的相处里,她从未见过韩昭狼狈的样子。
可今天她见够了。
很难想象沈时这个天赋平平的弟子能把韩昭逼到如此地步,缭乱的剑影中,韩昭身上多处挂彩,几招硬拼之后,甚至难以支撑身子而半跪在地上。
沈时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淡淡道:韩昭,我是师父培养来专门杀你的,我入门三年不干别的,只学如何击破你武功中的缺陷。
而且,我此次前来也并非毫无准备,比如剑上的......毒。
师父.......真是又教了个好弟子。韩昭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从喉咙里毫无征兆地喷出,他用剑勉力撑着身子,但他已知自己在这场对决中再无胜算。
沈时提剑走上去,再正准备给韩昭补上最后一刀的时候,白河适时地捡起了韩昭留下的剑鞘,勉强硬挡了一下。
刀刃交击的火光后,是沈时难以置信的表情:师姐要护他
你不是要他死么白河整个人挡在韩昭面前,在我没带他回去向师父澄清之前,只要我活着,他就不能死。
师姐。
隔着小苑里的一座木亭,白河与他遥遥相对,势如水火。
他从来都不管韩昭是不是叛徒,他杀他的唯一理由,就是韩昭彻彻底底地占据了白河内心,以至再也容不下他半分。借叛徒之名杀了他——理由足够光明正大、足够义正言辞。只要没有韩昭,他有足够多的时间等待她接纳自己。
可是,韩昭为什么要表演这一出呢
背着叛徒的罪名安安分分的去死,难道不好么为什么还要把他身边的师姐拉回去呢
沈时瞳孔蓦地一缩,指甲死死嵌入掌心,冰冷目光缓缓移向白河身后的男子。
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得死。
出鞘声如花绽,刃尖儿的寒芒染血的时候,沈时怔了半刻。他的剑锋还没吻向韩昭脖颈,白河的胸口便已毫不犹豫迎了上来。只是剑尖悬停在白河胸口一指处,便再难抵进半寸。
比剑更快的,是白河;比白河更快的,是韩昭的手——沈时还没看清,韩昭便用五指生生止住剑的来势,鲜血沿着他紧握剑锋的五指缓缓流下,如断弦的珍珠般滚落。
几乎也在同一瞬间,借着沈时愣神的片刻,韩昭一个手刀打在他后颈,沈时连声都没吭就倒了下去。
下次这样,我得生气了。韩昭眼里透着疲惫。看着仍紧闭着眼一脸奋不顾身模样的白河,他觉得好笑,又觉得生气。
原本想着一切尘埃落定再来找你的,没想到你自己竟送上了门。这样莽撞,这样冒失,实在不适合做贼。
白河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歹我也喜欢了你这么多年,所以这次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韩昭把从沈时怀里搜出的解药药丸倒进嘴里,一边用力嚼着,一边把皇帝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你做贼太笨啦,要不干脆嫁给我如何等你入主后宫了,陪我一起治天下,好不好
(7)
白河当然觉得好的不得了。
虽然她对母仪天下的地位没多大兴趣,但她最无法拒绝的,是韩昭的请求,是这段名为暗恋的故事里最完美不过的结局。
在随韩昭入宫之前,白河犹豫再三,还是将这个杀心极重的小师弟送回了师门,毕竟是师门姐弟一场,将他留在缉拿司而不顾,白河于心不忍。
在将辞呈托人捎给师父后,天底下就再也没有侠盗白河的名字了。
莺歌燕舞、红奁铺地,浩浩荡荡的红妆一铺十里。一身凤冠霞帔的白河坐在红轿里,纤细的一双手正紧紧揪着当今圣上的华服衣襟,迫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正对着自己。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这是白河在一路忐忑中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也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暗恋了五年,却在最后得知对方也同样暗恋着自己。她当然想知道,是谁爱得更久一点儿。
然而没等到韩昭的回答,却等来他一个一个略显轻佻的微笑,他迅速俯身下去,灼热的呼吸夹着几丝难分难解的情欲,在白河洁白的面庞上轻轻啄了一下。
大概,比你喜欢我......再多两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