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雾坐在雕花梨木椅上,指尖捏着半块玫瑰酥,眼尾扫过廊下打盹的黄狗时,帕子上的金线牡丹正沾着些碎屑。她今年四十岁,鬓角却寻不着半根白发,眉如刀裁般斜斜挑入鬓角,眼尾敷着薄金粉,笑起来时两颊梨涡浅现,偏生唇色艳得像要滴出血来,连袖口垂落的流苏都跟着晃出几分风流。
夫人,周管事送账本来了。丫鬟翠儿掀了帘子进来,话音未落,穿青布衫的男人已跨进门槛。周椽四十岁的人,腰背却挺得像少年时巷口那棵老槐树,袖口磨得泛白,腕子上还沾着些墨渍——是替她算庄子上佃租时蹭的。
姜雾指尖轻叩桌面,目光从他发顶扫到鞋面:周大哥如今越发讲究了,昨日张妈妈说膳房新做了杏仁酥,你倒还记得给我送两碟来。她嘴角噙着笑,看着周椽耳尖微微发红,像极了很多年前在巷口替她捡毽子时的模样。
周椽将账本搁在石桌上,指腹划过泛黄的纸页:春耕的佃租比去年多收了三成,西市的布庄……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她捏着玫瑰酥的手上——丹蔻新染的,是他上个月托货商从扬州带回来的醉胭脂。
布庄的事暂且不提。姜雾打断他,指尖敲了敲账本,你昨夜又去库房守到子时她声音轻下来,耳坠上的珠子跟着晃了晃,前日李大夫说你脉象虚浮,偏要逞强。
周椽低头盯着石桌上的纹路:老爷下月归京,库房里的绸缎得清点清楚。他没提昨晚守库房时,透过窗纸看见她房里的烛火直到丑时还亮着——她惯是这样,明明怕黑,却偏要在深夜里对着账本发呆。
廊下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八岁的小少爷阿满拽着妹妹小满的袖子跑进来,发辫上还沾着桃花瓣。周伯伯!阿满扑到周椽膝头,小满却躲在姜雾裙角后,只露出双乌溜溜的眼睛。
周椽蹲下身,从袖里掏出两个琉璃哨子:巷口王大爷新做的,说吹起来像百灵鸟叫。小满怯生生伸手接过,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少年时替她爬树摘杏子留下的印子。
姜雾看着两个孩子蹦跳着跑开,忽然开口:你今年四十了吧她拨弄着腕上的翡翠镯子,隔壁陈婆子前日还说,要给你说个城南开豆腐坊的寡妇。
周椽喉头动了动,目光落在她鬓边垂落的发丝上:奴这辈子……
不许说奴。姜雾突然提高声音,镯子撞在石桌上发出脆响,你我从小在一条巷子里长大,你爹替我爹扛活时,你还教我认过账本子。她顿了顿,声音又软下来,如今你倒和我生疏了。
周椽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你爱吃的糖蒸酥酪,膳房刘婶刚蒸好的。他看着她眼睛亮起来,像极了那年他偷拿家里的铜钱,带她去街头买糖人时的模样。
第二章
旧巷残忆
暮色漫进庭院时,姜雾倚在雕花栏杆上,看周椽在廊下教阿满耍剑。他握剑的姿势还是和从前一样,手腕翻转时带起风声,像极了很多前在巷口替她赶走流氓时的模样——那时他十六岁,她十五岁,他攥着半块碎砖砸向对方额头,血珠溅在她月白裙角上,她却觉得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夫人,该用晚膳了。翠儿捧着铜灯过来,火光映得姜雾面上的胭脂更艳了几分。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库房,周椽替她点算绸缎时,指尖划过她腕子的触感——比账本上的数字还要烫些。
去把周管事叫来。她拢了拢披风,老爷不在家,府里大小事还得劳他操心。翠儿应了一声退下,她望着周椽转身时青布衫的下摆扬起,忽然想起那年他爹病殁,她偷拿了家里的银子塞给他,他红着眼眶说雾娘,等我出息了,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膳房里飘来山药莲子粥的香味时,周椽正站在廊下擦剑。姜雾看着他喉结滚动,忽然开口:那年你去庄子上管事,我躲在二门后哭了整宿。她指尖摩挲着栏杆上的雕花,后来老爷来提亲,我娘说他家财万贯,能保我一世荣华。
周椽握剑的手紧了紧,剑鞘上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那年我在庄子上,听说你嫁去富商家里,穿金戴银,仆从如云……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却不知你夜里怕黑,得点三根蜡烛才能睡。
姜雾转身望着他,眼尾的金粉在烛火下闪着光:你怎么知道
廊下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灯笼来回晃荡。姜雾觉得喉头发紧,指尖掐进掌心:周大哥,你……
夫人!翠儿的声音从角门传来,前院门房说,老爷的商船提前三日到码头了!
姜雾猛地转身,翡翠镯子撞在栏杆上碎成两半:快,去备车!她踉跄着往屋里走,发簪上的珠子勾住了披风流苏,周椽伸手替她解开,指尖触到她后颈的皮肤——比绸缎还要凉。
我……我先去前院安排车马。周椽退后半步,声音有些发颤。姜雾看着他转身时撞在廊柱上,忽然想起那年他替她摘杏花,从树上摔下来也是这般狼狈,却笑着举着花枝说雾娘,给你。
第三章
镜里朱颜
陈老爷回来那日,姜雾特意穿了件石榴红的缠枝莲纹裙,鬓边别着周椽去年送她的红宝石簪子。她在二门处等了两盏茶时间,才见马车缓缓驶进,车帘掀开时,陈老爷发福的脸上堆着笑,身后跟着个梳双鬟的妙龄女子——是扬州新纳的小妾。
夫人辛苦了。陈老爷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倒是越来越年轻了,倒像个二八少女。他转头吩咐随从搬行李,姜雾看见那小妾腕上戴着和她同款的翡翠镯子——
夜里歇在主院,陈老爷喝了酒,伸手要搂她腰:听说你近来管账管得不错,西市的布庄……他忽然打了个酒嗝,周管事倒挺得力,明日让他来账房回话。
姜雾侧身避开他的手,望着帐子上的流苏影子:周大哥自小跟着我,自然尽心尽力。她指尖绞着帕子,想起白日里周椽帮那小妾搬箱子时,垂眼恭谨的模样
更漏响到三声时,她悄悄披了衣服起身。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地上,她摸着墙上的暗纹走到书房,刚推开柜门,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夫人可是要找什么周椽的声音带着夜露的凉意,他手里提着盏羊角灯,青布衫上沾着些草屑,白日里老爷说要查西市布庄的账,我已将地契和账本放在紫檀匣里。
姜雾转身看着他,灯光映得他眼窝有些发青:你还没睡
老爷回来前,总得把账房收拾妥当。周椽低头看着她赤脚踩在青砖上,忽然解下外衫铺在地上,夜里凉。
姜雾看着他蹲下身,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巷子里,下雨路滑,他也是这样蹲下来背她回家。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划过他鬓角的发:周大哥,你老了。
周椽浑身一僵,抬头看见她眼里映着灯光,比当年巷口的糖人还要甜:雾娘,你……
窗外突然传来声响,是巡夜的更夫路过。姜雾猛地缩回手,耳尖发烫:时辰不早了,你去歇着吧。她转身要走,裙摆却被地上的外衫勾住,踉跄着撞进他怀里。
周椽的手臂下意识环住她腰,掌心触到她腰间的玉佩——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他喉结滚动,听见她心跳声比更漏还要急。
夫人!翠儿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老爷醒了,问您去哪儿了!
姜雾猛地推开他,玉佩撞在他胸口发出轻响:快……快把外衫穿上!她转身整理鬓发,镜中映出周椽通红的耳尖,像极了那年她偷亲他脸颊时的模样。
第四章
檐角铜铃
自陈老爷回来后,周椽便很少来主院。姜雾每日对着账本,总觉得墨香里混着些若有若无的艾草味——是周椽惯用的药草香。她让翠儿去膳房送点心,翠儿回来说周管事总在账房吃馒头就咸菜,气得她摔了笔,亲自拎着食盒去账房。
周管事好兴致,她推开账房门,看见周椽伏在案上打盹,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账本,竟对着算盘能睡着。
周椽猛地惊醒,看见她手里的食盒,慌忙起身:夫人怎么来了老爷若是知道……
老爷带着新妾逛琉璃厂去了。姜雾将食盒搁在桌上,打开来是桂花糖糕和蟹粉汤包,你从前最爱的。她看着他喉结滚动,忽然想起那年灾荒她与家人走散,他把唯一的窝头掰给她,自己啃树皮的模样。
两人正吃着,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阿满抱着个匣子跑进来:周伯伯,给你看我的宝贝!他掀开匣子,里面躺着只断了翅膀的木雕蝴蝶——是周椽去年教他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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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椽笑着接过蝴蝶,指尖抚过翅膀上的刻痕:阿满长大了,刻得比周伯伯当年还好。他没说这蝴蝶的样式,正是姜雾十五岁生辰时,他想送却没送出去的礼物。
姜雾看着他和孩子说话,忽然想起自己刚嫁进陈家时,夜里躲在被子里哭,是周椽隔着墙给她唱《采菱曲》。后来孩子出生,他抱着襁褓中的阿满,手都在发抖,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周管事,前院有人找。小厮的声音打断了回忆。周椽起身时,袖摆带倒了砚台,墨汁泼在姜雾裙角上。他慌忙掏帕子擦拭,指尖触到她腿上的温度,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不妨事。姜雾看着他耳尖发红,忽然想起在他替她点算绸缎时,不小心碰落了她的簪子,弯腰捡拾时,发顶擦过她膝头的触感。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明日申时三刻,去城西城隍庙。
周椽猛地抬头,看见她眼里的光,像极了那年她偷偷约他去看花灯时的模样。他喉间发紧,想说男女有别,却听见自己应了声好。
第五章
雾里重逢
城西城隍庙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姜雾戴着斗笠,袖中握着周椽二十年前送她的玉佩。她躲在香案后,看着周椽穿着青布衫进来,腰间别着那把断了穗子的旧剑——是他爹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雾娘。周椽低声唤她,目光扫过她鬓角的碎发,你不该来的。
姜雾摘下斗笠,露出涂着醉胭脂的唇:我有话要问你。她指尖捏住玉佩,当年我爹收了你家的地契,逼你去庄子上管事,是不是你自愿的
周椽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神像斑驳的衣纹上:你爹说,只要我离开,就给我爹治病。他声音发哑,可我走后第三日,你爹就断了药,我爹……
姜雾觉得眼前发花,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周家家仆之子,怎配娶你,想起周椽离开那日,她躲在二门后看见他背着包袱,一步三回头的模样。
我嫁进陈家那晚,她声音发抖,听见墙外有人唱《采菱曲》,是不是你
周椽猛地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泪,像极了那年他摔碎她最爱的瓷瓶时的模样:是我。他忽然跪下,膝盖压在银杏叶上,雾娘,我对不起你,当年没勇气带你走……
姜雾伸手按住他肩膀,指尖触到他嶙峋的骨节:别说了,如今……她忽然听见庙外传来马蹄声,是陈家护院的铜锣响,快,从后角门走!
周椽刚翻上墙头,就听见姜雾的惊呼声。他回头看见陈老爷带着几个护院闯进来,姜雾的斗笠掉在地上,鬓发凌乱。
好啊,陈老爷冷笑一声,夫人倒是雅兴,竟来城隍庙礼佛。他目光落在姜雾握玉佩的手上,只是这玉佩……怎么看着像周家的东西
姜雾指尖掐进掌心,听见周椽在墙外轻轻落地的声音。她忽然福了福身,笑得比牡丹还艳:老爷说笑了,这是娘家陪嫁的。她腕上的翡翠镯子晃了晃,倒是老爷新纳的妹妹,那镯子倒和我的像对儿。
陈老爷脸色稍霁,伸手搀住她:夫人多心了,那是扬州淘来的小玩意儿。他转头吩咐护院,时候不早了,送夫人回府。
马车驶出城隍庙时,姜雾掀开窗帘,看见墙根下有片银杏叶在打转,她摸着怀里的玉佩,忽然想起他刚才说雾娘,等我攒够了银子,我们就一起走,想起自己当年在花轿里,隔着红盖头听见他唱采菱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车轮碾过落叶的声音里,她忽然轻笑一声——四十年了,巷口的老槐树早砍了,可有些人,有些事,却像刻在骨子里的印子,怎么都抹不掉。就像她鬓角的金粉,晨起时总要细细敷上,就像周椽账本上的墨迹,总在她心里晕开,怎么都洗不净。
车帘放下时,她看见街角有个青布衫的身影闪过,袖口磨白的地方,绣着朵极小的杏花——是她去年偷偷替他补的。风卷着银杏叶追上来,落在她裙角上,像极了那年他替她别在发间的那朵,永远开不败的,春天。
第六章
更深露重
陈老爷带着新妾去苏州采办丝绸那日,姜雾在廊下摔了一跤。翡翠镯子碎在青砖上,她盯着腕子上的血痕笑——独留周椽在房里替她上药。
疼吗周椽的指尖沾着金疮药,碰在她手腕上像羽毛扫过。姜雾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他替她挑指尖的木刺,也是这般认真。
周大哥,她忽然伸手勾住他腰带,你这儿……可还留着当年的牙印
周椽浑身僵住,掌心的药碗险些翻倒。二十年前巷口的雨夜,他背着发高热的她跑了三条街,她烧得迷糊,咬在他肩窝上的齿痕,至今还在。
夫人醉了。他想退开,却被她拽得更近。姜雾鬓边的红宝石簪子刮过他下巴,香气混着药味涌进鼻尖——是她惯用的鹅梨香,比当年巷口的梨花还要浓。
我没醉。姜雾仰头望着他,眼尾的金粉蹭在他青布衫上,你每日绕着我房外走三圈,看我灭了灯才睡,当我不知她指尖划过他胸前,隔着布料触到那块玉佩的轮廓,你总说奴才该守规矩,可规矩……早被你偷瞧我裹脚时破了。
周椽喉结滚动,想起十四岁那年,她在井边浣衣,罗裙被水打湿贴在腿上,他慌忙转身,却不小心撞翻了水桶。她笑着追上来,他至今记得那抹白。
雾娘,他忽然低唤她小名,声音哑得像浸了水的纸,你丈夫明日就回来……
他在扬州养外室时,姜雾打断他,指尖解开他盘扣,可曾想过我独守空房她望着他胸口的牙印,突然低头咬住,像当年他背她时那样用力,周椽,你这里……可还住着十五岁的雾娘
更漏响到五声时,姜雾房里的烛火还亮着。周椽望着她散在枕上的长发,指尖抚过她后颈的朱砂痣——小时候她总说,这是月老系红线时滴的血。
那年你走后,姜雾贴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声数节拍,我每天都去巷口老槐树底下等。她指尖划过他背上的鞭痕,是三年前替她顶下陈老爷的责罚,直到有天,媒婆来说亲,说陈家大少爷看中我这张脸。
周椽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吻落在她眼尾的金粉上:我在庄子上听见消息,连夜赶回来,他声音发颤,却看见你坐着花轿出门,红盖头被风吹起一角,我才知道……你鬓角的痣,原来长在这里。
姜雾忽然笑出声,双臂环住他脖颈:原来你早看过我盖头下的模样。她腰间的玉佩硌着他,是他亲手刻的长命百岁。
更声渐近,周椽听见窗外有野猫踏瓦的声音。他低头含住她舌尖,尝到残留在唇上的玫瑰酥甜味——是他今早特意让膳房做的。姜雾的指甲掐进他后背,像二十年前在槐树底下,她攥着他的手说周大哥,我怕时那样用力。
慢些……她喘息着推开他几分,鬓边的簪子歪了,露出光洁的额头,你从前教我打算盘,总说‘心急算不清数’。
周椽忽然笑了,笑声混着喘息:如今倒要算清这二十年的账他握住她手腕按在枕上,看着她腕子上的血痕渗出血珠,雾娘,你这里疼,我这里……他拉过她的手按在左胸,疼了二十年。
第七章
罗帐春深
天快亮时,姜雾听见周椽在耳边说:我攒了五百两银子,存在城西钱庄。她迷迷糊糊应着,指尖划过他腰间的旧剑——剑鞘上的穗子,是她去年用自己的披帛编的。
等凑够一千两,周椽替她理好散在枕上的长发,就去求陈老爷放你出府。他没说自己这些年如何省吃俭用,如何替陈老爷跑货赚外快,只记得每次数银子时,总想着离带她走的日子又近了些。
姜雾忽然睁开眼,指尖捏住他耳垂:你以为陈家的放妻书是菜市场的白菜她眼尾扫过桌上的翡翠镯子碎片,当年我爹收了陈家五千两聘礼,如今想走……她忽然笑了,笑得比月光还凉,除非陈老爷死了。
周椽身子一僵,想起上个月在库房,听见陈老爷和账房先生说夫人年纪大了,该让新人管家。他低头吻她眉间的褶皱:总会有办法的。他没说自己昨晚在账房算到子时,发现陈老爷这些年暗箱操作,早把姜家的田产转去了自己名下。
晨雾漫进窗户时,姜雾听见翠儿在门外咳嗽。她推推周椽:该走了,别让下人瞧出破绽。看着他慌乱地穿衣服,纽扣系错了两次,忽然想起新婚那晚,他隔着墙唱《采菱曲》,她躲在被子里数他唱了多少遍郎心似我心。
晚上别去账房了,她披着衣服坐在镜前,看他替她插好红宝石簪子,来我房里对账。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心字,带两碟糖蒸酥酪。
周椽出门时,正撞见阿满抱着琉璃哨子跑过来。孩子盯着他青布衫上的金粉笑:周伯伯衣服上有星星!他慌忙扯过外衫披上,耳尖发红——那是昨夜姜雾蹭上去的胭脂。
第八章
烛影摇红
掌灯时分,姜雾屏退了所有丫鬟,只留周椽在房里。檀木桌上摆着两碟糖蒸酥酪,她故意将袖口褪到肘弯,露出昨夜被他吻红的肩头。
西市布庄的账,她指尖划过账本,比上个月多了二十两进项。忽然抬头望着他,眼尾的金粉在烛光下闪,周管事打算怎么奖赏自己
周椽盯着她露出的雪肩,喉结滚动:夫人说笑了,奴……
不许说奴。姜雾突然起身,裙摆扫过他膝盖,你从前叫我雾娘,现在……她凑近他耳边,叫我雾儿。
更鼓响过初时,周椽的青布衫落在地上。姜雾摸着他背上的旧疤,忽然想起那年他替她挡灾,被山贼砍了一刀。疼吗她当年问,他说不疼,看见你没事就不疼。
雾儿,周椽低唤她,声音比酥酪还要软,你这里……他指尖划过她心口,可曾有过我
姜雾忽然咬住他指尖:你十六岁替我挨砖砸,替我跪祠堂,替我挡下陈老爷的鞭子,她望着他眼里的自己,你说呢
烛花爆响时,姜雾被他抱上雕花拔步床。帐子上的并蒂莲绣纹晃成一片,她忽然想起嫁进来时,陈老爷说这帐子是苏州绣娘绣的,值三百两,却不知她每次数着上面的莲花,想的都是周椽教她认的第一个字——周。
慢些……她喘息着扯住他发带,乌发如瀑落在两人之间,你还记得吗那年在井边,你说我像刚出水的芙蓉。
他声音闷在她胸前,是我见过最艳的花。
第九章
云销雨霁
姜雾趴在周橼腿上打盹。他摸着她的乌发,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嘈杂声——是陈老爷的马车提前回来了。
快!从暗门走!姜雾推醒他,慌忙替他收拾衣服。周椽刚钻进夹墙,陈老爷的脚步声已到廊下。她对着镜子补了补胭脂,开门时笑得比平日还要艳:老爷怎么提前回来了
陈老爷满身酒气,盯着她泛红的眼角:扬州的生意办妥了,想给夫人个惊喜。他忽然嗅了嗅,怎么有艾草味
姜雾心跳如鼓,面上却笑道:周管事替我熏了艾草驱虫。
夜里歇下时,陈老爷忽然翻身压上来:夫人近来气色不错。他手在她腰间乱摸,触到那块长命百岁的玉佩,这玉佩……倒像男人戴的。
姜雾浑身冰凉,听见周椽藏在夹墙里的呼吸声。她忽然搂住陈老爷脖子,舌尖扫过他耳垂。
陈老爷的手顿住,想起周管事近来总盯着夫人瞧:周管事对夫人倒是尽心。他忽然笑了,笑得姜雾发毛,明日让他去庄子上管账吧,府里……不需要这么得力的管事。
姜雾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笑得更艳:老爷说笑了,周管事走了,谁替您算扬州的烂账她凑近他耳边。
陈老爷身子一僵,酒意醒了大半:夫人倒是消息灵通。
老爷忘了姜雾抚着他后颈,像刚才抚周椽那样,您娶我时,我爹说我最会管账。她眼尾扫过夹墙缝隙,周管事再得力,不还是替您卖命
第十章
雾散见椽
天亮时,姜雾找到周椽。他青布衫上沾着墙灰,眼里布满血丝:他要调我去庄子
姜雾点头,忽然从袖里掏出叠地契:昨夜在他书房找到的,当年我爹卖田的文书,全在这儿。她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还有他私扣盐商货款的证据。
周椽握住她的手,看见她掌心的血痕:雾儿,你……
我等了二十年,姜雾望着他眼里的自己,不想再等了。她忽然扯下鬓边的红宝石簪子,簪尖在晨光下闪着冷光,陈老爷昨夜说,要送我去庄子上陪你。
周椽猛地抱住她,听见她在耳边说:今晚子时,在库房放火。她指尖划过他后背的旧疤,火起时,我会说他醉后失手碰倒烛台。
夜里,姜雾看着周椽往库房搬火油。
雾儿,周椽忽然转身,眼里映着将要燃起的火光,若我死了……
不许说死。姜雾堵住他的嘴,尝到煤油的苦味,你忘了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江南的杏花。她松开手,指尖划过他唇畔,二十年前没敢说的话,现在说吧。
周椽忽然跪下,膝盖压在青砖上:雾娘,我爱你。他抬头望着她,眼里有火光在跳,从在巷口捡毽子时就爱,爱你穿红裙的模样,爱你算错账时咬笔杆的模样,爱你……
姜雾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掉下来:傻子,我也爱你。她拉他起身,将玉佩塞进他手里,点火吧,烧了这吃人肉的宅子,烧了这二十年的荒唐。
火光冲天时,姜雾听见陈老爷在主院大喊。她整理好鬓发,往脸上补了些胭脂——要艳得像火,才能盖过眼里的光。周椽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硌着她,像二十年前在巷口,他第一次牵她的手时那样。
第十一章
火窟真言
陈老爷的惨叫声混着梁柱坍塌的巨响传来时,姜雾正拽着周椽往暗道口狂奔。她鬓边的银簪早已烧断,乌发被火燎得蜷曲,。
成婚三个月,陈老爷去扬州采办盐引,我让翠儿在你酒里掺了桂花酿……她的声音被浓烟呛得破碎,却字字清晰,你醉倒在库房的柴堆上,而我……
周椽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那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姜雾突然传他去库房核账,桌上摆着他最爱喝的桂花酿。他连饮三盏,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袖口沾着几缕青丝——和姜雾鬓角的发香一模一样。
我知道你素来规矩,可我太想留住点什么了。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烟灰往下掉,陈老爷每月只宿主院两回,且总是背过身去……直到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才敢偷偷去庄子上见你。
更夫的铜锣声在远处炸开,陈老爷的怒骂声逼近:周椽!你敢偷我的种——话音未落,燃烧的房梁轰然砸落,火星溅在他绣金锦袍上,瞬间腾起蓝焰。姜雾看着他在火中扭曲的身影,忽然想起成婚半年时,他捏着她的下巴说:陈家不需要不能下蛋的母鸡,若再过半年没喜讯,便送你去庄子上守坟。
乌篷船驶入京杭大运河时,姜雾正在舱内替周椽处理臂上的烫伤。舱外飘着细雪,她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鬓角的焦发被剪短,却露出更清晰的轮廓——像极了那个在库房灌醉心上人、颤抖着解开他衣襟的清晨。
第二次是小满,她忽然开口,指尖抚过周椽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刻刀和算盘留下的,陈老爷去苏州谈绸缎生意,我谎称库房有老鼠,让你整夜守着。她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银镯,那是用陈家钱庄的钥匙熔铸的,你喝了我递的梅子酒,醉得趴在账本上,我……
周椽忽然握住她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薄茧——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他想起小满三岁时,总爱抓着他的手往脸上贴,奶声奶气地说周伯伯的手,暖。原来从那时起,孩子就本能地追寻着血缘的温度。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轻得像雪片,这些年看你对着孩子笑,我总以为……
舱外传来漕船的号子声,混着阿满的梦呓:周伯伯……火……姜雾轻轻拍着儿子的背,
三个月后,杭州城吴山脚下的雾椽居门前,周椽正在晨光里教阿满刻木雕。八岁的男孩握着刻刀,刀锋在黄杨木上划出歪斜的弧线,却兴奋地举着半成品大喊:爹!我刻出蝴蝶的翅膀了!
周椽的手猛地一抖,刻刀在木面上划出深痕。自运河夜话后,姜雾便让孩子改口,说以后要叫爹,他才是给你们生命的人。小满当时正趴在他膝头,听见这话立刻搂住他脖子,
夫人,绸缎庄的账房先生到了。伙计掀开青布帘。姜雾从内室出来,腕上戴着新打的翡翠镯,是用陈家在扬州的布庄盈利换的,镯面上刻着细小的周姜二字。她看着周椽手忙脚乱地替阿满包扎划破的手指。
暮春的苏堤上,姜雾看着周椽背着小满追蝴蝶,阿满举着木雕风筝在前面跑。她摸着腰间的玉佩——由两块残玉拼成,一块是周椽十六岁送她的长命百岁,另一块是她成婚时藏在发间的半块,合起来正是永结同心。
还记得吗她忽然对跑累了坐在身边的阿满说,你五岁那年,周……爹教你写‘周’字,你总把竖划拉得老长。孩子懵懂点头,她笑着指向远处的断桥,那时娘就想,等你长大,一定要告诉你,这个‘周’字,才是你真正的姓。
湖面上飘来采菱女的歌声,唱的正是周椽当年在陈家墙外唱的《采菱曲》。小满忽然从周椽背上挣下来,踉跄着扑进姜雾怀里,掌心的痣蹭到她腕上的旧疤——那是火场逃生时被木刺划伤的。
娘,疼。小满奶声奶气地说。姜雾低头吻她指尖,忽然想起稳婆擦着汗说:夫人这胎胎位不正,怕是要遭罪。那时她咬着帕子笑,心想:遭罪也是甜的,毕竟是周大哥的骨血。
掌灯时分,雾椽居的堂屋里飘着桂花糖糕的香气。周椽坐在八仙桌前,对着账本发愁,阿满趴在他膝头数算珠,小满抱着木雕蝴蝶在炕上打盹。姜雾端着茶盏过来,看见账本扉页画着简笔小人:两个牵着手的大人,中间是两个奔跑的孩子,旁边写着周姜雾椽。
别算啦,她将茶盏推过去,苏州的绸缎庄下月就能盈利,杭州的宅子也看好了,就在西湖边。周椽抬头,看见她鬓角别着朵白芙蓉——是他今晨在巷口买的,其实当年在库房灌醉你,我后怕了整宿,怕你嫌我不自重,怕陈老爷发现……
傻雾娘,周椽忽然握住她的手,在孩子看不见的角度轻吻她指尖,你可知,那年在庄子上,我收到你送的冬衣,里面藏着半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我对着帕子发了整夜的呆。他望着炕上的两个孩子,后来每次进府,看你教阿满认字,小满抓着你头发撒娇,我就想,哪怕一辈子当他们的周伯伯,也算老天垂怜。
更鼓响过初时,姜雾吹灭烛火,任由月光漫进窗棂。周椽的手臂环过她腰。。
等攒够一万两,他在她耳边低语,咱们就雇艘画舫,沿着运河回京城,去巷口看看老槐树。姜雾笑了,笑声混着小满的梦呓:不用一万两,她望着帐顶的月光,只要你在,孩子们在,哪里都是老槐树底下的夏天。
夜风掀起窗帘,送来晚开的杏花香气。姜雾闭着眼,听见周椽均匀的呼吸声,想起十八年前那个灌醉他的秋夜。那时她以为自己偷来的不过是一场幻梦,却不知命运早将他们的骨血熔铸成剑,终将劈开这二十年的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