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扈飞扬的小将军被废了双腿,被囚在府中肆意轻贱。
他颓废趴在榻上,衣衫半褪,伤疤纵横。
见我来,他眼里的光亮尽数湮灭。
怎么,你要来替你爹欣赏仇敌落败的光景
我咬紧牙关,死命忍住眼泪,用绵软的大氅包裹住他的身子。
春日里,我遇到过一个金光闪闪的小将军。
我想要他赢。
1
雪中送炭情难断
我将大氅轻轻笼在卫慈身上的时候,他的身体僵直了一瞬。
他自嘲地笑,轻蔑地睨我。
宋知念,雪中送炭也要挑个合适的对象。
卫慈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空旷破败的四周。
当下这个时候,谁沾上我就是沾得一身骚。
我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可供你索取。
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
我身子不便,就不送客了。
说罢,卫慈决绝地扭过头就不再看我。
窗外,秋日里萧瑟的雨线密密麻麻。
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从我的脸上落下。
他的双腿因宋游云而废,而我是宋游云的女儿。
他却句句赶我,怕我沾染上他的败落。
你看啊,我的小将军,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心慈得不像话。
我渴求地描摹着他的身影。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小将军,现在像盛极后转衰的玫瑰。
残败、破碎,但一如往常引我神往。
见我许久没有反应,卫慈转头,盯着我的眼泪怔愣。
指尖在掌心掐出血,我再也忍不住,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伸出手想要碰触他的双腿,想问问他疼不疼,又讪讪把手收回。
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和病痛,光是看着,都能将我扎出眼泪。
我不敢想卫慈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该有多疼。
往常他见着我哭,都会故意说玩笑话逗我。
每每我的脸被他逗得涨红,他就拿着帕子仔细为我擦去眼泪。
而现在,他再没动作。
他的脸上神色难辨,只是低低叹了口气。
念念,别再来了。
就算没有我,现在的你也会过得很好。
反而是和我往来才会害了你。
当今皇帝被丞相蛊惑。
连夜在将军府里搜出十几封密信敲定卫慈意图造反。
断去双腿,削了兵权,软禁在府邸。
往日若市的门庭瞬间死寂下来,水过无痕。
甚至还有丞相一派的官员,为了讨好皇帝和丞相,私下把卫慈踩到泥里。
确实如卫慈所说,这种时候,谁同卫慈交好,便是要倒霉的。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了最好的伤药。
我小心地将趴着的卫慈翻过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逼着他服下我准备的药,又细细替他清理着伤口。
这就是我的答案。
就像他当年从死人堆里把我拉出来一样。
我现在也想把他拉起来。
更何况,我同这宋丞相之间,也隔着一条人命。
我早就想索回来了。
2
幼时温暖与思念
幼时,我过得不算很苦。
虽然家徒四壁,时常挨饿,但所幸我有一个很爱我的娘亲。
她教我识字,让我明理。
娘亲的怀抱比员外家的炉子还要暖和。
我看到别人都有爹爹,我就去问娘亲,为什么我没有爹爹。
听到这个问题,娘亲脸上露出柔软又期盼的表情。
念念有爹爹,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又问:那爹爹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呢是不想我们吗
娘亲宠溺地摸摸我的头。
你的名字就是你爹起的。
他说,他会日日惦念着我们,就像我们惦念他一样。
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娘亲又督促着我学习。
念念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就能见到爹爹啦。
他会像娘亲一样爱你。
我第一次觉得,娘亲可能说错了。
哪怕是喜欢一个物件,都会忍不住将它带在身边日日相对。
更何况是喜欢一个人呢。
但我没有戳穿娘亲,只是愈发用功念书。
娘亲提到爹爹都这样高兴,那要是见到面肯定会更高兴。
我想让娘亲高兴。
那天之后,娘亲时常看着窗外的云发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轮回了几个春秋。
那日,从京城衣锦还乡的伯爷一脸不忍地偷偷告诉了娘亲些什么。
娘亲满脸错愕,鲜血从嘴角溢出,身体秋风里被吹得干瘪了下去。
那段时间,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治好她。
但是大夫说了,娘亲是心病,药石无医。
我知道娘亲的心病是爹爹,所以小小的我背上行囊,做好了翻山越岭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娘亲拉住了我。
现在别去。
她眼神清明,再提到那个人的时候,无波无澜。
他仅仅是用年少时的一点点情爱,就困住了娘亲一辈子。
我和娘亲相依为命,自然会恨上辜负她至死的人。
娘亲像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虚虚顺了顺我的背。
纵使他负我颇多,但他给了我一个这样好的念念。
光是看着你的脸,我就不怨他了。
像是想到什么,娘亲强撑着坐起身,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
她死死瞪着远处的云,一字一句说道。
但是我的宽宥,不应该在你身上层叠。
念念,等我死了之后,去找他。
他亏欠你的。
让他通通还回来。
宋游云,你害得我这辈子好苦。
说完,娘亲就咽了气,怀抱的温度急退。
我给娘亲立了一个石碑,上面只写了她的名字,而不是谁的妻子。
八岁的我在广袤的天地间,成为一个孤点。
那时我以为我人生中所有的欢愉都将消耗殆尽。
3
战火中的救赎
孤身北上去找宋游云,我才真正开始感到苦。
佞臣当道,时局动荡,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糟。
我因为没有钱,干粮又早早吃完。
年纪太小,帮工无人问津,我只能一路乞讨。
在年节之时,我偶尔会偷吃大户人家门前的狗饭。
有了经验之后,我已经知晓哪些人家的狗饭最丰盛。
那便是同佞臣一派的官员之家。
凡此种种,最糟的时刻也不过是挨饿。
我早已习惯这种生活。
直到战乱的出现。
铁蹄声和尖叫声一同响起。
往日里会分我半个馒头的乞丐爷爷当着我的面被砍去头颅。
沿街叫卖糖葫芦的好心姐姐被拖走,回来的时候只剩下赤裸的尸体。
炼狱里,好多好多的人倒下,天空溅上了鲜血的颜色。
所以,当敌人的长刃向我挥来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凝滞。
我握紧在地上捡到的小刀,闭眼胡乱向前划。
我这样微渺的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从来不留痕迹。
我还没来得及替娘亲讨回公道。
要是能活下去就好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我的腰一紧,天旋地转,被搂到了马上。
小豆芽,坐稳了。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手起刀落,收割一个又一个敌军。
我不太适应马匹的颠簸,艰难抬头看他。
我只看见了春日和煦的阳光晒在少年的脸上,金光闪闪。
看向他的那一刻,晒在他脸上的阳光也蔓延到了我的身上。
温暖又和煦。
我活着的梦想成真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卫慈就有了很复杂的情绪。
是一种人在陷入最危困时刻,对拯救者的虔诚信仰。
我希望他的心意永远不会被违逆。
我希望他旗开得胜,永不落败。
我希望他皎洁高悬。
但他不是我的天上月。
他是降临人间救苦救难的旭日。
4
梨树下的誓言
给卫慈上完药之后,我便将他扶到轮椅上,推着他到院子里。
之前宽敞明亮的将军府,现下尽显颓败。
仆从不见踪影,值钱的物件也被搬空。
就连院子里的梨树也被拦腰砍断,剩下一截光秃秃的枯木。
我想劝慰他,好好将养着,定不定放弃。
又想说,当今外敌骚动,皇帝必定会再次重用他,替他洗清冤屈。
甚至我还想和他同仇敌忾,宋游云那个老匹夫定会不得好死。
但我想说的实在是太多了。
桩桩件件堆叠起来,反而不知道从哪说起。
冷风吹来,呛得卫慈咳了几声,我着急他的身体,就想把他推回去。
他却制止了我。
推我到梨树那吧。
你身上有伤,外头风大了,我还是带你回去。
我难得的一点兴致,宋大小姐也要掐灭吗
他都这么说了,我只好又紧了紧他的大氅,将他推到梨树下。
他吃力地将掌心贴上梨树,不再言语。
我便站在他身旁,企图替他挡下一些风。
我正同风作斗争,袖口就被扯了扯。
六年前,我在这梨树下埋了一壶酒。
如今再不喝,怕是喝不上了。
既你来了,就帮我最后一个忙。
替我把酒挖出来吧。
我二话不说就用手将梨树下他所指之处的土刨开,里面果然埋着一壶酒。
封条上的字遒劲有力——
【念念长安。】
看着这几个字,我的眼前便升起一层水雾。
我朝历来的传统,男子有心上人之后,会在树下亲手埋下一壶酒。
这壶酒会在大婚时取出,由新婚夫妻共饮,寓意夫妻恩爱长久。
所以,卫慈是当真喜欢我,想同我长久,不是玩笑话。
他竟喜欢了我六年之久。
5
将军府的温暖
八年前,在那场战乱之后,我被卫慈带回了将军府。
凯旋后,我站在将军府门口,看着宽敞明亮的门匾。
大街上车水马龙,孩童结队在路上玩闹,街上的叫卖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卸下盔甲的卫慈,将头发高高梳起。
风拂过他的发丝飞扬,他就站在人声鼎沸里伸手邀我。
我向来是大胆的,此时却心生退却。
太久没有抬头,突然得见曦光,第一反应是后退。
我不由自主往后退,却被一把抓住胳膊。
别害怕。
他对着我笑,轻轻把我一拉,我就陷入软软的光亮里。
美好得不真实。
我整个人泡在热水里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活过来。
这股感受在饭桌的烟火上得到了延续。
来,尝尝这个。一个油滋滋的鸡腿夹到了我的碗里。
入口时最先尝到的是烹过的油脂香。
一口咬下去,滑嫩的鸡肉汁水迸出。
好香。
我马上就想把碗里的鸡腿夹回去给他。
我很少拥有这么好的东西。
所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把最好的东西都馈赠给我的救世主。
看到鸡腿上被我咬下的缺口,我又不好意思地停下了动作。
站在一旁布菜的嬷嬷察觉到我的动作,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
接着,卫慈又给我夹了好多肉菜,我的碗被堆成尖尖。
小豆芽,你太瘦啦,多吃点。
我认认真真地把碗里的饭菜全部吃光,吃得肚子涨涨也不停。
总感觉,肚子饱了,心里空落落的地方也就被填上了。
吃到一半,卫慈才想起来问我的名字和来历。
对了,小豆芽,你叫什么名字
知念,我叫知念。
我总觉得我的姓氏并不光彩,所以下意识地把姓氏隐去。
卫慈问我的名字只是走个过场。
毕竟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物,还不足以让他分神记住我的名字。
知念,很好听的名字。
我长你几岁,那我之后就叫你念念了。
他笑起来并不是很乖,有些像街头浪荡气的少年,但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
我看着窗外的云,有些眼热。
这一声念念像是把我拉回至几年前尚有庇佑之时。
叮——
我的脑子里像是响起了信号。
某种具有安定感的信号。
6
父女重逢的纠葛
卫慈很热心,知道我此行是为了找寻生父之后,总想帮我一把。
娘亲临死前喊过一声宋游云。
所以孤身北上之后,我就四处打听过。
宋游云这个名字少见。
巧的是,朝堂之上手握大权的丞相大人就叫这个名字。
若我所要找的宋游云就是当朝的丞相,那可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毕竟宋游云的名声可不算好。
他一朝高中,早早地就娶了世家贵女作正妻。
他仰仗妻子的母家权势起手,颇有手段,官运亨通,在朝政把弄风云。
偏偏皇帝式微,虽然忌惮他,但在国家大事上也多只能听他的。
因此,我从未告诉卫慈,我生父的姓名,怕给他惹上麻烦。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偷来了在将军府的两年光景。
明明卫慈自己也只是个半大小子,却总在我面前端着一副老派的家长样子。
刚来时,我总心事重重,他便眯着眼,用手夹着眉头。
念念,你小小年纪,怎么总是皱眉,活像个小老太。
府里伺候的小厮年纪也不大,见着卫慈故意搞怪的表情,捧着肚子就笑起来。
将军,您这也太丑了。
这不像老太太,分明像妖怪。
我则站在一旁低着头,脸上不作什么表情。
卫慈见没逗我高兴,反而被小厮嘲笑,故作生气地抄起藤条追着小厮跑。
一如往日,我的耳朵里被灌进了好些生动的欢笑,我才悄悄勾起了嘴角。
不丑的。
他是卫慈,怎样都是顶顶好的。
因着孤身北上的时日里,我常常饿着肚子。
其实我分不清好吃和不好吃。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什么东西都往肚子里填。
能吃饱就很好了。
卫慈看不惯我这副样子。
所以他买来了全京城的美食。
从西街的栗子糕到东市的酥皮烤鸭。
从坊间的小食到酒楼昂贵的菜肴。
他通通都给我买了个遍。
我问卫慈为何这样。
他只笑着捏捏我脸上的软肉,轻声哄我。
你可是将军府的大小姐。
怎么能够连什么东西好吃都分不出来呢。
若是这样,那我将军府的颜面又何存啊
所以,我得细细把你养好才行。
最后的最后,我也终于找到了我自己最爱吃的东西。
是卫慈在我生日那天下厨,给我做的一碗有点咸的长寿面。
面上盖着两个被煎得太焦的鸡蛋。
他不好意思地搓手,让我不必勉强着吃下去。
我却把整碗面都吃了个精光。
这样的日子来得实在是太好。
好得我几近忘却过往的所有伤痛和艰难。
直到那天,宋游云来了将军府。
【截断点】
7
丞相府的奢华生活
那日的阳光晒下来,水塘被照得发亮。
我一时起意,开始霍霍卫慈养的鲤鱼。
好不容易抓到一条,就听到前厅有嘈杂的声响,似乎还有兵刃交加的声音。
我连忙赶到前厅,生怕卫慈有些什么不妥。
前厅的地面上,散落了一堆轻薄廉价的纱裙。
卫慈的脸色很难看,双目发红,拳头紧握,同一个中年男子僵持着。
中年男子他没有落座,负手面向大门而站。
他身姿挺拔,一股子上位者的矜贵气质。
他们两个人之间像是划开了泾渭分明的血界。
我被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吓到,连忙跑到卫慈身旁。
眼神里尽是担心和疑虑。
见着我来,卫慈深深吸了口气,安抚般摸了摸我的头。
卫慈,你以为当上将军就有资本跟本相叫嚣了吗
现在都敢给皇帝递折子弹劾我了。
当年,是你娘亲穿上伶人的纱裙卑贱地跪在地上摇尾乞怜。
我才饶了你一命。
你就这么不把她为你求来的命当回事
中年男人的话像个巴掌,狠狠扇到了卫慈脸上。
我再傻,听了这话,再看到地上的纱裙,也明白了男人的意思。
身旁的卫慈被激得目眦尽裂,几乎就要佩剑抽出来直指男人。
见着卫慈这个样子,疼痛在我的心尖上漫开。
难怪卫慈年纪轻轻就一个人守着这座将军府。
卫慈这样好,那么他的爹娘自然也是极好的。
这么好的人,居然遭遇如此痛苦和践踏。
我垂在身侧的拳头骤然攥紧。
但男人的身份显然非富即贵,且他面前的近卫也早已蓄势待发。
若卫慈真的拔剑,想必不一定能占着好。
风光霁月的小将军向来坦坦荡荡,不能再在这里被摆一道。
所以我脚步一迈,站到卫慈面前。
这位大人瞧着金贵,行径却下等。
大中午特地跑来将军府满嘴浑话。
是嫌命长吗
中年男子听到我的话,冷哼一声。
他悠悠回头,眼神不屑,像是想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黄毛丫头敢说这话。
结果,在见到我的一瞬间,他的眼眶便发红。
亲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好像就知道他的身份。
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向我走来。
卫慈把我护在身后,直直对上宋游云的视线。
怎么,丞相还想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动手吗
宋游云想把卫慈推开,却碍于我在场不好动手。
他只好放软了身段,身子微微前倾,温声喊我。
知念,你是知念吗
他的视线在我的脸上来回,最后停留在我的眉眼之间。
错不了,你这眉眼生得和挽娘一模一样。
我是宋游云,我是你的爹爹呀。
爹爹终于找到你了,爹爹就知道,总有一日一定能找到你的。
你跟爹爹回家好不好
他的言辞恳切,若不是卫慈拦着,几乎要将我揽个满怀。
果然,他就是宋游云,我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
我因他的假情假意恶心,面上却不显。
我假装惶恐地低头,畏畏缩缩地抬头看他的眼。
悄悄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眼眶便也红了起来。
卫慈看我这样,生怕我被欺负。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念念是你的女儿
我可从没听过丞相膝下有什么子女。
你休想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把念念带走。
宋游云听了这话,眼神阴鸷,居高临下地看着卫慈。
你也配拦着我
卫慈抽出腰间的佩剑,用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我面前。
如果丞相是要强抢民女,卫慈奉陪到底。
宋游云逼近卫慈,一把攥过卫慈的佩剑。
他确实是够疯的,徒手握着刀刃,鲜血直流。
你故意带走知念,就是为了跟我作对。
知念为何在你将军府里,你对知念做了什么!
见宋游云受伤动怒,宋府的近卫一拥而上,锋利的剑尖直指卫慈。
千钧一发之际,我往前迈了一步。
够了。
爹,我愿意跟你回去。
宋游云的表情马上转晴,眼里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像是拾得了不可多得的珍宝。
他小心地摸了摸我的发髻,又摸了摸我的脸。
好,真好。
不愧是我的女儿。
走,跟爹爹回家。
卫慈被我的决定震住,愣愣地看我。
我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就像是找回家人,马上就将他的恩义抛诸脑后。
卫慈并未因我的冷淡而止步,直直朝我追来。
我站定回头,认真地看着卫慈的脸。
卫慈,别跟来了。
他确实是我爹。
我是一定会跟他走的。
在宋游云没有看见的地方,我悄悄给卫慈比了比口型——
别担心,等我。
卫慈看出我的意思,没有再追,只是担忧地目送我的背影。
念念,若宋丞相对你作出什么不利的行为。
我卫慈必定倾尽全力替你讨个公道。
我知道,卫慈的话表面上是说给我听,实质上是说给宋游云听的。
我的鼻头酸酸。
这两年的相处下来,我和卫慈彼此默契。
他不清楚我为什么跟宋游云走。
但他会尊重我的心意,依然为我撑腰。
我没有回话,只是顺从地跟着宋游云上了马车,作出一副乖巧模样。
这两年,我心中被暂时淡下的念头愈发清晰。
我当然会跟着宋游云走。
娘亲的身体向来康健,听完伯爷的话就气得吐血,一日不如一日。
可伯爷有何恶意呢
他只不过是看不得娘亲毫无指望地等下去,才将实情告知。
娘亲等了宋游云这样多年,独自把我抚养长大。
个中的辛酸不知几何。
在遇到委屈的时候,娘亲总念着宋游云的名字。
得知真相的时候,娘亲多年来的精神支柱倒了下去。
娘亲也跟着倒了下去。
宋游云还不止做了这一件恶事。
他能够熟稔地将一件件纱裙散在地面,这种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他对卫慈这样肆意轻贱,让他多年来孑然一身。
如果不跟他走的话,这些账我该怎样一笔一笔同他算清。
8
暗流涌动的重逢
马车上,宋游云眼含热泪,握住我的手。
知念,刚刚说那些话,我只是为了刺激卫慈。
我只是把他娘丢给手下处置,并没有做对不起挽娘的事情。
还有,你别和他走太近。
爹和他有旧仇,保不齐他会向你下手。
真恶心,卫慈娘亲的一条命居然被他轻飘飘地解释成只是丢给手下处置。
他甚至还有脸面提起娘亲,像是用情至深。
我强忍胃里的翻涌,实在是听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话。
娘亲已经走了。
所以,这些都不重要了。
或许或者是我说得过于直白。
宋游云的脸寸寸灰败下去,握着我的手微微颤抖。
他的嘴唇翕动,像是喃喃着娘亲的小字。
我已经处置了在挽娘面前乱嚼舌根的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伯爷只是好心告诉娘亲真相。
没想到这一次的好心竟让他枉死。
所以,一条鲜活的人命对宋游云来说,低贱尚不如蝼蚁。
知道挽娘走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找你。
生怕你出了什么事。
他的手摸索上我的四肢,确认我的健全。
还好你没事。
否则百年之后,我该如何见挽娘。
他舒了口气,自顾自地流泪和倾诉。
像是为表四年,他将脖上勾玉状的羊脂玉取下,戴到我的脖子上。
这枚玉坠通体冰透,一看就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知念,爹爹一定会护好你。
这是爹爹的护身符,今日起便给你收着了。
我们的知念,一定会平安健康,成为整个上京最幸福的小姑娘。
我被他这副做派激得更加反胃。
装什么啊。
娘亲的爱对他来说,或许并非全无波澜。
但至多也只是功成名就之人忆起年少不易的夜半叹息。
生时不欲相见,死后倒是扼腕惋惜。
我倒宁愿他毫无反应,也不愿意看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倒不如辜负个坦坦荡荡。
宋游云在马车上说,会待我好,我一度以为只是句玩笑话。
我在最底层挣扎过,见识过亲人之间的撕咬,早就没那么天真。
更何况是宋游云这种冷血的人。
我并不相信仅仅因为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就会对我付诸真心。
或许他对娘亲是有些许执念和愧疚。
但这一丝丝的情感怎么可能让他真心待我。
所以我依然小心,步步为营。
但是,跟着宋游云回到丞相府的生活当真极尽奢华。
这几年,他热衷于扮演好父亲的角色,乐此不疲。
他供我的吃穿都是最好的,庇佑着我不被任何人欺负。
京中时兴的钗环,隔日就会出现在我的妆匣。
每每遇到他的休沐,他总带着我出门踏青。
丞相大人的书房是机要之地。
我却成了出入的常客。
更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是,有天我不小心同他的正妻发生争执。
混乱之下,我被推入池塘。
我知道,他每次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总是出奇的缱绻和怀念。
他是在透过我看着娘亲。
宋游云下朝后就火速回府,看见我浑身湿透,躺在地上发抖。
和娘亲相似的眉眼里写满了委屈。
他竟一句内情也不问,就直接给了正妻一个巴掌。
知念平时最是乖巧,处处避着你。
你当年拦着不让我把挽娘带回来,现如今竟然还要折辱我和挽娘的女儿。
毒妇。
那一巴掌,打断了他们的夫妻情谊。
人人都说,宋丞相是爱女无度。
比如说此刻,我在练字,向来叱咤风云的宋丞相竟然站在一旁为我磨墨。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边瞧着我出神。
直到我出声,他才回过神来。
知念,这几年你长开后,愈发像你娘亲了。
这几年,我成长了不少,也查清了卫慈的事情。
卫慈的爹,当年因体恤百姓,反对宋游云加重赋税。
当天,宫里便发现,他赤身裸体地和宫女躺在御花园的草丛里。
他被挂在城门口,以秽乱宫闱的罪名,被一刀刀凌迟。
足足吊了好几个时辰才死。
卫慈的娘哭晕在刑场外。
隔天,她悲痛敲登鸣鼓。
却不见皇帝的面,径直被宋游云的手下架到丞相府。
宋游云以幼子相威胁,逼迫她穿着近乎透明的纱裙,在幕僚面前跳春舞。
最后,还把卫慈的娘亲丢到军营,犒劳自己的士兵。
从此再没任何一个人敢违逆宋游云。
面对宋游云的感慨,我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继续写着字帖。
是宋游云亲手写成的字帖。
他的身份特殊,一般不会允许别人临摹他的字帖。
但那天我只是低头,捏了捏他的衣角,他就连夜为我写了一本。
你娘走之前真的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宋游云又问起我这个问题。
他总盼着娘亲走之前还是惦念他的。
我一如既往沉默地摇头。
宋游云的气叹了又叹,苦笑着说:
我当时刚入朝廷,总想着站稳脚跟,再把你们接来。
我想着,她向来宽和,是不会怨我的。
罢了,天色不早了,你先去休息。
若是放在平时,或许我还会假意宽慰他几句。
但今日是初五,卫慈来找我的日子,我听后便也就匆匆走了。
9
婚酒诉衷情
我回房时,卫慈已经坐在茶桌前自顾自斟茶了。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
我朝他抱歉地笑笑,替他端来一盅新茶。
你尝尝这个。
他捻起茶叶轻轻闻了闻,不愧是丞相府,连茶叶都是最好的。
时间过得很快。
现在的卫慈宽肩窄腰,五官硬朗分明,引得京城各家贵女侧目。
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我知道,他的锋芒愈发藏不住。
每日下朝,宋游云总盯着卫慈递来的弹劾折子冷笑。
我私下里偷偷劝过卫慈。
他只带我到城外的流民堆里转了一圈,我便不再劝了。
你别再笑话我了,再笑话我,我下次就不和你见面了。
卫慈他放下茶杯,从怀里掏出一块热乎乎的烤饼。
呐,你上次路过烤饼摊,脖子伸得老长。
我接过烤饼,咬了一口。
饼皮酥香,内陷松软,肉香四溢。
居然是我最喜欢的扣肉馅。
可那家烤饼摊分明只卖素饼,哪来的扣肉呢
我瞧了瞧他被热油溅到而长的小水泡,心化得和肉馅一样软。
他见我吃得香,捏了捏我脸颊的软肉,语调百转千回。
念念好狠的心啊,这几年的情谊一点也不顾。
情谊。
在一开始,其实我根本没有想过,我和卫慈之间还会有情谊。
应当说的是,我会永远感念卫慈。
但我不敢希求他善待我。
宋游云的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天堑。
我的生父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了他的爹娘。
他没有痛恨我,就已经是心善了。
意外的是,这几年,卫慈常常来看我。
一开始,他翻墙进来想偷偷带我走。
念念,跟我走,宋游云不是什么好人。
我摇了摇头,我有不得不留下的原因。
我怕他担心,所以我本不想告诉他我的过往。
但一看到他的眼睛的疑虑,我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
我把娘亲的离世和对宋游云的恨和盘托出。
听罢,他便更加担忧,总怕宋游云不怀好意。
所以他成了我房里的常客。
他来了之后也不做什么,和我保持着得当的距离。
只是拿着佩剑紧张兮兮地面门而站。
你是我救回来的人,我当然要保护你的安全。
后来,他发现宋游云确实没有作出什么不利我的事情,才慢慢放下心来。
但他来看我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一开始,我总不敢抬头看他。
念念,为什么我每次来,你都不看我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为什么不敢看他呢
好像是因为每次见到他会想起马背上颠簸的太阳。
太耀眼了。
我会不自觉地躲避光线,又想要偷偷渴求地看他一眼。
他也不恼,直勾勾地忘着我,望得我心跳都乱了。
我着急想要制止这种混乱的心情。
于是我做出了认识以来,最大胆的举动。
我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微微发愣,把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嘴角一勾,低低地笑了。
我的心跳短暂停滞一瞬,像是反弹般更加猛烈地跳动起来。
高悬的旭日瞬间变成蛊惑人心的妖精。
我暗道不好,深呼吸一口,把离经叛道的想法从我脑子里甩掉。
我不应当有这种僭越的心思。
我的手像是被烫到,下一瞬就想收回来,却被他牢牢抓住。
他把我的手压在他的胸膛。
念念,你听。
万籁俱寂,手下的跳动有力又清晰。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刚刚僭越的想法又冒了上来。
我的呼吸像是被他的心跳钳制,一停一顿。
将军,你知道我的身份的。
卫慈是很好的人,他从未因我是宋游云的女儿而恨上我。
哪怕在前朝,卫慈早已和宋游云各种斗法,成了彼此眼里的刺。
卫慈体恤百姓,反对宋游云施行的各种暴政。
他屡屡出征抵御外敌,守卫我朝领土绝不退让。
这桩桩件件,都是直接跟宋游云杠上。
波云诡谲之中,我知道卫慈早就存了不死不休的准备。
宋游云也在背地里给卫慈设下要命的绊子。
但在见面的日子里,他依旧像救下我那日一样温和。
仿佛我只是一个他救下的普通孤女。
甚至说,他待我越来越好。
我们心照不宣,一直没有提起我们之间的恩仇。
但这些并不是不提就会消失的东西。
他待我越好,我就越惶恐。
所以在这个急剧加温的时刻,我搬出了自己的身份,试图阻拦。
他因我的话有一刹那的分神,也定定地回望我。
我极少同他对视。
他的眼睛比跳动的烛火更明亮。
他又朝我笑,伸手把我轻轻揽入怀中。
好久违的温暖。
这是娘亲走后,我收获的第一个怀抱。
念念,你知道区分仇敌的标准是什么吗
他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回答。
我的课业总被夫子批,夫子嫌我不够精通。
但我有自己朴素的正义观。
它告诉我,区分仇敌的标准可能有千千万万条,但唯独不是亲缘。
我恨宋游云,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但是那是他的错,不是你的错。
你是在战乱里幸存下来,我把你放下马之后,会马上流着泪跑回大路,用布包裹赤裸女尸的人。
是会把自己怀里偷偷藏的馒头拍干净,放在无头尸体旁边,用力磕头的人。
是因为我顺手救下你,就对我敞开心扉,赤诚报答的人。
你和宋游云并不会因为血脉的延续而相同。
他已经杀害了我的爹娘,我不会再让他的存在,伤害到我喜欢的人。
念念,我的心跳得很快。
它不是平白就跳得这么快的。
卫慈每说一句话,我眼眶便热一分。
他期待地盯着我,不舍得错过我的每一个神情,我知道他在等我表态。
我深深吸了口气,从他的怀里出来,拉开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将军,我从来都把你当作我的救命恩人。
你待我很好,就像哥哥一样庇护我。
我感激万分。
是委婉的拒绝。
窗外一阵风吹来,烛火和他眼里的光亮一同熄灭。
他朝我拱手,行了个礼,说了声冒犯就翻窗离去。
我探头往窗外瞧,确认他是真的走了。
走了就好。
他一走,我的眼眶湿润,泪水就碎在我的眼睛里。
我贪图和他相处的温度和希冀,但是我不能让他逾越血仇的鸿沟。
他是人人称颂的将军,前途无量。
他心善又温柔,不忍苛责我。
可我也不忍他因为我而挣扎,更不想他因此留下污点。
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他才告诉我这些。
那是不是说明,其实在很多个夜晚里,他也在辗转反复,苦苦思量。
他生来就应当走他的光明坦途,而不是为了一点点的情爱苦恼。
娘亲的经历唯独教会我的事情是,情爱不是不断退让。
我们各有各的路要走。
更何况,对付宋游云这件事,我并无十足的把握。
一旦我失败,就会连累宋游云。
我本以为那日之后,卫慈就不会再来。
结果没过几天,他又来了。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又退回到安全距离。
他依然会夜半翻墙给我带自己亲手做的美味。
我也依然低头不再看他的眼睛。
但在我们都恰巧沉默的间隙里,听到彼此有力又紧密的心跳。
10
情定终身
我把酒挖出来之后,细细揭下封条,对折又对折。
卫慈见状就想把封条拿回去,我侧身躲开,把封条珍重地揣进怀里。
我多念念这上面的字,才会长安。
卫慈白了我一眼,仿佛不屑同我争辩,但脸颊却透出绯红。
刚把酒一打开,酒香便飘满了整间屋子。
我沾了一筷子舔了舔。
酒的度数不低,入口有些辛辣,但砸吧砸吧,又有些回甘。
实在找不到酒杯,我就拿来了两个碗。
一碗倒满,一碗只倒了一口。
我把那碗少的推向卫慈。
你只能尝尝味道。
卫慈看起来有些无语,拦住了我端另一碗的手。
你酒量素来不好,怎能一次性喝这么多。
看到卫慈又开始管我,我笑得眯起了眼。
卫将军,你怎么还管我喝酒啊
是以什么身份呢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难得看他吃瘪,我乐得端起酒碗饮尽。
一碗酒下肚,我的身体暖了,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蹲在卫慈身边,伸手捏了捏他的腿。
不知是我的举动太突然了,还是卫慈不愿让我直面他最脆弱的地方。
他的脸色发白,想躲开又怕轮椅磕伤我。
我明显感觉到,卫慈的腿因他的紧张而微微紧绷。
太好了,神经还没有完全坏死,是有希望治愈的。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卫慈振作起来。
只要卫慈不放弃自己,一切就都有希望。
我起身靠近卫慈,距离之近,我瞧着他的睫毛颤动。
卫慈,你酿的婚酒上写着我的名字。
你是不是想娶我
他强装镇定,紧张得呼吸都乱了。
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
我俯身,贴他得更近,他的呼吸明显停滞。
我们四目相对,双眼里都只剩下彼此。
我的眼里映着羞赧的小将军,他的眼里映着脸上酡红,带着些酒意的我。
连月光,都没办法挤进我们的视线。
那现在呢
现在你难道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卫慈已经开始结巴。
你不是已经拒绝过我了吗
我忍不住笑他,像他之前拍我头一样,轻抚他的发顶。
阿慈,到现在你都不敢说一句不喜欢我。
我又捧起他发冷的手,用脸贴近他的掌心。
那年春日里,我遇到了闪闪发光的小将军。
我心悦他。
我想要他赢。
卫慈长臂一伸,揽过我的腰,手扣得紧紧。
他的眼睛里情绪翻涌,看得出他正在努力克制。
念念,我再说一次,现下沾上我对你只有坏处。
而且,如果你现下招惹我,我就不会再放开你。
我毫不退却,身子往下一压,抱住了卫慈。
那就别放开我。
11
皇帝的恩典
翌日,是宋游云的休沐之日。
他早早地备好了马车准备带我出门。
知念,今日爹送你个礼物。
下车之时我才发现,奢华的马车竟明目张胆地驶向皇宫内道。
宫人们恭恭敬敬地候在道路两侧,对这种以下犯上的事像是司空见惯了。
帝王枕榻竟宽容至此,能容下一个如此势大的丞相吗
宋游云在前方昂首阔步,我在心下暗暗思量。
到了内殿,我才终于见着传闻中式微的皇帝。
许是因为身子不大好,他的身子看起来略显单薄,脸色也不太好看。
同我想象中不同,皇帝极年轻,看起来至多和卫慈一般大。
但他整个人看起来却阴恻恻的,总感觉他心机极深。
宋游云就是趁着先帝早逝,裹胁着幼帝才得来了这样大的权势。
见着皇帝,宋游云只是略微俯身拱了拱手。
我刚要跪下,规规矩矩行个大礼,就被宋游云打断。
皇上,小女早年颠沛流离,臣老来才将她寻回,心里对她很是疼爱。
这样的大礼未免太辛劳了。
便让臣代她行这一礼吧。
说完,宋游云便再一拱手,这次倒是连俯身都没有了。
我偷偷抬头打量皇帝的脸色。
只见他面色和睦,但宽大衣袍下的拳头已拧得泛白。
皇帝还没赐座,宋游云便拉着我坐了下去。
皇上,臣今日来,是想给小女讨个恩典。
座上的皇帝面色无虞,似乎并没有和我们计较的意思。
爱卿但说无妨。
臣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现下臣年纪又大了,保不齐哪天便去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臣总担心臣去后,小女无所依。
所以臣特地来向皇上求个恩典。
希望皇上能够给小女加封,给她个倚仗。
若皇上不允,那么臣恐怕会因思虑过度,无力为皇上尽忠。
宋游云提到我时,倒是收起了一身权臣的戾气,退回到慈父的位置。
他的话里有不易察觉的哽咽,像是当真带了些许真心。
我有些惊愕地看向宋游云。
没想到,宋游云说要送我的礼物,竟然是皇帝的加封。
这未免也太大胆,今日的话几乎是把皇帝架起来,威胁意味十足。
若皇帝不遂他的心愿,他便是要作乱不成
连我都看得出来皇帝对宋游云的不满和忌惮,宋游云是当真傲慢无畏。
宋游云说完之后,皇帝并没有马上应声。
满殿一片沉默,我连呼吸都压低了。
哈哈哈——皇帝爽朗的笑声打破了这份死寂。
难得啊。
难得见到爱卿如此慈爱的一面。
如此,宋家嫡女性情和婉柔善,朕便赐其嘉成县主封号,赏良田封地千顷,仆从百人。
爱卿可满意
宋游云面色一喜,这次倒是拉着我,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大礼。
臣感念皇上恩德。
这句感谢听起来倒是真情实感,连皇帝都感觉有些意外。
此行目的达成,宋游云乐呵着就往外走。
我不慎被绊了一下,所幸身旁的太监公公及时搀扶住我。
我连连道谢,很快就跟上了宋游云的脚步。
内殿里,只剩下刚刚搀扶我的太监和皇帝。
太监将刚刚收到的字条呈递上去。
皇帝展开字条,若有所思。
12
父女之间的隔阂
回去的路上,宋游云没有再带我坐上马车。
他和我并肩,缓缓陪着我从朱红的宫道走到城门外的大街。
知念,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这样做
我秉承着一贯的藏拙和乖顺,摇了摇头。
从前,我做事只需达到目的即可,无需考虑后果。
所以,我为人激进,得罪了不少人。
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吧,我本是毫不在意的。
但后来,挽娘死了,我把你接了回来。
我看着你从瘦瘦小小的一个,长成现在出挑的姑娘。
反倒是一日日地担心起来。
你懂事又乖顺,若有一日,我随挽娘去了。
那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谁能来庇护你呢
他的语气极轻,每说一句,身子便矮一分,像是被年岁和担忧压弯了腰。
我有所触动,终是没忍住用手抚了抚他的背。
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太亲近,我以往从不会做。
感受到我的举动,宋游云很欣慰地笑了。
我的知念长大了,会心疼爹了。
爹很高兴。
宋游云见我脖子空空,开始叮嘱我。
知念,爹给你的护身符,你可千万要保管好。
要日日戴着,别再取下了。
我应了声好。
路过大街上的风月场,宋游云摇了摇头。
本来,我是想给你许一门靠谱的人家。
但瞧来瞧去,总觉得这偌大的京城里,根本没有这样好的儿郎能配得上你。
我知道,你同卫慈有过一些情谊。
但他视我为仇敌,处处作对。
没办法,我只能对他出手。
早知当时就稍微留几分力了。
提到卫慈,宋游云仿佛又成了官场上的政治角色,腰杆都直了不少。
但也随着他一提到卫慈,我刚刚软和的心思便散了不少。
气氛转为尴尬,接下去的一路,我们二人相顾无言。
13
游医的希望
我把近年来攒下的细软都变卖成现银,暗地里派人去江南找一名游医。
听说他治疗腿疾最是有一套,但行踪不定。
一连找了多日,总算是有了消息。
趁着夜色,我潜入卫慈的府邸。
这次相见,他已然精神了不少,穿着月白色的锦袍,将头发高高梳起。
当真是君子皎洁。
我一来,他就给我倒了杯热茶。
你是提前就知道我要来吗怎么早早地就把茶热上了
怕你来了之后,连口热茶都喝不上,所以我时时备着。
我几乎溺毙在他的柔情里。
但我今日可没喝酒壮胆,我可不敢像那日一样轻狂,连忙错开话题。
我已经找到那名游医的行踪了。
他现在在来的路上。
我向他转达过你的病症,他说是有希望治愈的。
只是过程,恐怕会艰难些。
岂止是艰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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