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对角线法则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挂钟敲响第八下时,林半夏的修正带在物理练习册上划出第三道歪斜的白痕。
窗外飘来油墨味,是工人在给高考光荣榜刷红漆。
林半夏,这是转学生许砚秋。
班主任的声音惊得她手肘一抖,修正带在课桌中线蹭出月牙形的缺口。
新来的男生单手拎着书包,校服领口松着,露出半截银链子,在九月阳光里晃成细碎的光点。
楚河汉界
许砚秋的铅笔尖点在那道修正带留下的白线上。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虎口处有块墨渍,像落在雪地的梅花瓣。
半夏把三角板往右挪了半寸:超过线的东西会被没收。
话音未落,对方的铅笔就骨碌碌滚过边界,停在她磨白的帆布鞋边。
俯身去捡时,她看见铅笔尾端刻着个火柴人,戴着圆滚滚的宇航员头盔。
物理老师夹着三角板走进教室,粉笔灰扑簌簌落在讲台的量角器上。今天我们讲力的合成...
半夏的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游走,等回过神,原本该画受力分析图的地方,竟延伸出两条相交的对角线。
橡皮擦突然轻敲她的鬓角。
课代表也开小差
许砚秋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笑,他指尖转着那支宇航员铅笔,在晨光里划出银色弧线。
半夏耳根发烫,慌忙用左手捂住草稿纸,却把修正带碰落在地。
课间操的广播盖住了心跳声。
半夏蹲下去捡修正带时,发现许砚秋的桌腿内侧刻着深浅不一的竖线,最新那道还沾着松木碎屑。
她数了数,总共七道,像是某种倒计时。
午后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许砚秋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光荣榜,忽然说:那些红漆像融化的草莓冰棍。
他的呼吸拂过半夏正在整理的错题本,在纸页上凝出细小水珠。
少女握笔的手顿了顿,在牛顿第三定律的笔记旁画了颗小太阳。
放学时雨还没停。
许砚秋站在走廊尽头摆弄他的电子表,表盘在暮色中泛着幽绿的光。
半夏把备用伞塞给他时,碰到他冰凉的腕骨。
明天还你。
他转身走进雨幕,校服后襟被风吹得鼓起,像张开的羽翼。
当晚半夏发了高烧。
昏沉中听见母亲在暗房哼《后来》,显影液的酸味从门缝渗进来。
她梦见无数支铅笔在课桌上滚动,每支尾端都坐着戴头盔的小人,在修正带画出的银河里漂浮。
第二天课间,她的文具盒里多了颗薄荷糖。
玻璃糖纸印着2000年1月过期,糖体已经有些融化,在铁皮盒里留下黏腻的吻痕。
许砚秋正趴在桌上补作业,后颈被阳光晒得发红,像块半透明的琥珀。
听说过期糖吃了会看见天使。
他没抬头,铅笔在作业本上沙沙作响。
半夏含着糖做函数题,发现最后那道被人用铅笔写了提示,被擦去的步骤像串藏头诗。
放学铃声响起时,许砚秋突然按住她正在收拾的课本。
你看,他抽出她夹在物理书里的草稿纸,这两条对角线...他的小指无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在夕阳里留下灼热的轨迹。
窗外蝉鸣骤响。半夏望着相交的直线在纸面无限延伸,突然希望此刻永远不要走到明天。
第二章:过期薄荷糖
暗房的红色灯泡在雨夜里像颗将熄的炭火。
林半夏缩在阁楼折叠床上,听着楼下雨靴踩过水洼的声响。
母亲又在给婚庆公司冲洗照片,乙酸的味道顺着木楼梯爬上来,在她滚烫的太阳穴上结网。
床头铁盒里躺着那颗薄荷糖。
玻璃糖纸在黑暗里泛着磷火似的微光,许砚秋塞给她时说的那句话,此刻在耳蜗里嗡嗡作响:听说过期糖吃了会看见天使。
三天前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当时值日生正在擦黑板,粉笔灰混着湿气凝成白雾,许砚秋突然伸手扯了扯她马尾辫的发梢:喂,你的伞。
林半夏回头时,看见他校服领口洇着汗,锁骨处粘着片被雨打湿的梧桐叶。
她低头从书包侧袋抽出备用伞,塑料伞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明天要还的。
知道。
许砚秋接过伞时,拇指擦过她小指关节。
那瞬间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响,教导主任养的虎皮鹦鹉在走廊笼子里扑棱翅膀,羽毛沾着水珠簌簌落下。
现在想来,那个触碰或许就是发烧的开端。
林半夏把薄荷糖含进嘴里,融化的糖浆裹着陈旧薄荷味,像吞下一口正在消散的星云。
阁楼天窗映出对面五金店的霓虹招牌,修理钟表四个字在雨幕中晕成玫红色光斑。
楼下传来显影盘搁在瓷砖上的轻响。
母亲又在哼《后来》了,走调的音符混着雨声滴进搪瓷脸盆。
林半夏数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想起许砚秋课桌上的刻痕,那些深浅不一的竖线突然扭曲成游动的蝌蚪。
夏夏。
母亲的声音带着暗房药水般的疲惫,下来量体温。
体温计的水银柱卡在39度,在台灯下像根发光的琴弦。
母亲给她敷冷毛巾时,她闻到对方围裙上残留的大苏打味道,那是定影液的味道,能把瞬间定格成永恒的东西。
明天请假吧。
母亲把退烧药片掰成两半,玻璃杯底沉着未化的白色颗粒。
林半夏摇头,舌尖抵着上颚的薄荷糖残渣,那里还留着许砚秋指尖的温度。
后半夜雨势转小,变成细密的蚕食声。
林半夏梦见自己变成胶卷里的银盐颗粒,在显影液里舒展身体。
许砚秋举着红色安全灯走过来,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左耳后的蝴蝶胎记在红光里振翅欲飞。
第二天清晨,青石板路还泛着水光。
林半夏在校门口踩到半张泡烂的光荣榜,1998届高考状元的笑脸糊成团粉红色污渍。
她扶住墙根喘气时,看见许砚秋的单车碾过水坑飞驰而来,车铃铛缺了个角,响声像咳嗽的老人在清嗓子。
烧糊涂了还来
许砚秋单脚撑地,裤脚卷到小腿肚,露出被蚂蟥咬过的旧疤。
林半夏注意到他校服外套里露出半截蓝色伞柄,正是自己那柄备用伞。
早读课的电风扇叶轮卡着纸飞机,在两人头顶投下旋转的阴影。
许砚秋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推过课桌中线时撞翻了半夏的修正液。赔你的。
盒子里躺着二十三种不同包装的薄荷糖,有的糖纸已经褪色,印着上海东风食品厂的字样。最底下那层铺着被雨水泡发的烟盒锡纸,折成歪扭的千纸鹤。
都是过期的。
许砚秋用铅笔尾端的宇航员戳了戳千纸鹤翅膀,我妈清理储物柜翻出来的。
他的呼吸扫过半夏正在整理的数学卷,最后那道函数题旁边,不知被谁用铅笔写了行小字:试试求导。
林半夏的自动铅笔芯断在第三解题步骤。
她弯腰去捡笔芯时,后颈突然贴上冰凉的东西,许砚秋把撕掉包装的薄荷糖按在她皮肤上,糖纸上的卡通天使正对着她笑。
物理降温。
他转着铅笔解释,虎口的墨渍比昨日淡了些。
前排男生传试卷时回头瞥见这一幕,吹了声漏气的口哨。
林半夏抓起橡皮要擦掉桌上的糖渍,却发现那是许砚秋用修正液画的小火箭。
午休时暴雨再度来袭。
同学们挤在走廊看操场积水,许砚秋却趴在桌上画漫画。
林半夏从他臂弯缝隙看见个穿宇航服的女孩,头盔里飘着薄荷糖,氧气管是道抛物线。
这是什么
她指着女孩腰间的相机。
许砚秋用直尺遮住画纸:《科学美国人》里的太空摄影装置。
他的小指蹭到钢笔墨水,在袖口染出蓝紫色云团。
林半夏翻开他抽屉里的杂志,内页夹着张显影纸,上面是用铅笔拓印的课桌刻痕。
放学前最后一道数学题,林半夏卡在辅助线位置。
许砚秋突然抽走她的草稿本,用红色圆珠笔画出个夸张的三角形:这里,补条垂直线。
他的笔尖戳破纸张,在下一页留下朱砂似的红点。
值日生开始洒水时,许砚秋从裤兜掏出颗糖。
这次的糖纸印着1997香港回归纪念,玻璃纸在夕阳里折射出彩虹光斑。
敢不敢再吃一颗
他的影子斜斜压在半夏的钢笔上,把解字最后一捺拉得很长。
林半夏剥糖纸时,听见他轻声说:昨天我看见天使了。
她的舌尖刚触到糖体,就尝到某种类似铁锈的苦味。
许砚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栅栏状阴影,在医务室量体温的时候,你烧得满脸通红,像个小太阳。
教室后门传来篮球砸地的闷响。
林半夏被糖呛住,咳得眼角泛泪。
许砚秋拍她后背的手势像在调试老式收音机,指尖隔着校服布料传递不规则的电流。
那晚的梦境变得具象。
林半夏看见自己站在暗房的红光里,许砚秋的漫画铺满整个水池。
穿宇航服的女孩们乘着薄荷糖纸折的飞船,沿着对角线的轨迹飞向课桌刻痕组成的银河。
母亲哼唱的《后来》变成沙沙的底噪,显影液里浮出无数个小太阳,每个光斑中心都印着左耳后的蝴蝶胎记。
次日清晨,林半夏在书包里发现被退回的备用伞。
伞骨间夹着张电路图改成的书签,背面用铅笔写着:sinθ=对边/斜边,而你是我的邻边。
雨水泡涨的纸张皱巴巴的,等号后面的字迹晕成蓝色雾霭。
数学课代表收作业时,许砚秋正用美工刀削铅笔。
木屑雪花般落在两人课桌交界线,宇航员图案的铅笔头滚到半夏脚边。
她俯身去捡时,听见头顶传来刀片刮过木头的沙沙声,像某种秘而不宣的摩斯密码。
第三章:暗房里的光
照相馆的玻璃橱窗蒙着层水汽,林半夏用校服袖子擦出个半圆,看见许砚秋站在对面邮局屋檐下折纸飞机。
他手里攥着刚取的汇款单,纸飞机翅膀上印着中国航天的蓝色钢印。
妈,我同学来帮忙整理仓库。
半夏对着暗房方向喊。
回应她的是显影盘重重搁在台面的声响,定影液溅出来,在母亲围裙上咬出个褐色的洞。
许砚秋弯腰钻进低矮的阁楼时,头撞到悬着的钨丝灯泡。
摇晃的光影里,他看见成摞的婚纱照堆在墙角,新娘头纱上落满灰尘,像积了十年的雪。
这些都不要了
客人从不来取过期照片。
半夏掀开防尘布,海鸥相机的皮革味混着霉味涌出来。
许砚秋的指尖抚过相机顶部的裂痕,那里缠着的红丝带突然散开,露出刻在金属上的林建军三个字。
楼下传来玻璃瓶碎裂的脆响。
母亲尖利的声音穿透木地板:夏夏!物理竞赛班的报名表你还没填!半夏的手一抖,胶卷盒滚进纸箱深处。
许砚秋摸出个缠着绝缘胶带的线圈递给她:用这个当钩子。
当他们从箱底钩出九十年代的明星挂历时,楼梯传来拖鞋踢踏声。
母亲端着显影剂站在门口,目光扫过许砚秋沾了灰的校服裤:秋秋妈妈是在供电局吧听说要升处长
她的指甲掐进塑料量杯,在杯壁留下月牙形的压痕。
许砚秋把线圈绕回手腕:是副处长。
他的喉结动了动,像吞下颗未熟的青梅。
半夏知道他在说谎,上周去交物理作业时,她看见许砚秋母亲在办公室抹眼泪,撕碎的图纸上画着太空舱结构图。
暗房的红灯亮起时,许砚秋正教半夏调显影液配比。
他的影子投在印相纸上,左耳后的胎记被红光染成绛紫色。
我爸走的时候,留了整箱摄影期刊。
他忽然说,镊子尖在定影液里搅出漩涡,但妈妈把它们当废纸卖了。
半夏看着显影池里逐渐浮现的影像,是她上个月拍的梧桐枯枝,此刻却显出奇怪的噪点。
过度曝光了。
许砚秋按下秒表,手腕内侧有道新鲜的指甲印,像条弯曲的银河。
为什么不画漫画了
半夏指着他在挂历空白处画的草稿。
许砚秋关掉安全灯,黑暗瞬间吞没了所有轮廓。
我妈说搞艺术会饿死。
他的打火机擦亮又熄灭,火光里映出橱窗里泛黄的全家福,她恨我爸在发射基地二十年,最后连骨灰盒都是空的。
楼下响起摔门声。
母亲又去给婚宴跟拍,三脚架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刮擦。
许砚秋突然抓住半夏的手腕:带你去个地方。
旧货市场最深处,铁皮棚顶漏下的雨滴在搪瓷盆里敲出鼓点。
摊主老周掀开油布,露出那台理光XR-7胶卷相机时,许砚秋的眼睛亮得像暗房的安全灯。
用这个能拍动态轨迹。
他掏出攒了半年的竞赛奖金,硬币在玻璃柜台上滚成发亮的银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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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路过新华书店,橱窗里挂着物理竞赛培训广告。
许砚秋把相机藏进书包最底层,忽然说:其实我讨厌矢量分析。
他的球鞋碾过枯叶,发出类似显影纸撕裂的声响,但每次解出难题,妈妈眼里的光...像看到我爸活着回来。
半夏在路灯下翻开他给的《大众摄影》,1978年版的扉页上写着致未来的影像诗人。
许砚秋用美工刀在电线杆刻下MX-0715,解释说这是小行星命名规则。
等我的漫画真能出版,就用这个当书名。
那晚母亲发现半夏藏在枕头下的杂志。
争吵声惊醒了整条巷子的声控灯。
学这些能考上重点大学
杂志被摔向暗房的门,内页插图的银河系在玻璃上撞得粉碎。
半夏蹲着捡纸页时,发现夹在其中的旧照片,穿工作服的年轻父亲站在发射架前,背后写着给未出生的女儿。
凌晨三点,半夏溜进暗房冲洗那张照片。
显影液里的父亲逐渐清晰时,她听见阁楼传来敲击声。
许砚秋隔着气窗递进半包薄荷糖:航天城特供的。
糖纸印着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的坐标,过期日期是千禧年元旦。
第二天课间,许砚秋在草稿本画了幅漫画:穿宇航服的女孩抱着相机漂浮在星河间,身后追着个哭脸太阳。
林半夏在对话框里填上对白:要飞向光,先要穿过燃烧的云层。
物理老师宣布竞赛名单时,许砚秋的名字后面跟着三个感叹号。
他却在课桌下拆相机零件,弹簧蹦到讲台前,被老师当作教鞭指向黑板:某些同学不要仗着天赋浪费机会!
暴雨突至的黄昏,两人躲在暗房冲洗卫星照片。
许砚秋指着某处光斑:这是我爸最后参与的遥感卫星。
他的呼吸在相纸上凝出水雾,妈妈说它每98分钟绕地球一圈,却照不亮我家的客厅。
母亲回来取镜头时,撞见他们在看发射录像。
她摔了装定影剂的塑料桶:林半夏!你要像你爸那样追着星星活活饿死
彩色药液漫过父亲的照片,把卫星轨迹染成血红色。
那晚半夏梦见自己变成胶卷,在显影液里舒展又蜷缩。
许砚秋的声音从红光深处传来:MX-0715被发现时,表面有冰和有机分子,也许每个孤独的星球,都在等待被谁的对焦框捕获。
第四章:错题本情书
物理竞赛集训名单贴在宣传栏那天,许砚秋的课桌刻痕增加到第九道。
林半夏数着那些刀痕,听见班主任在走廊训话:代表学校去省里比赛,比你画那些乱七八糟的重要得多!
蝉鸣声里,许砚秋正往错题本夹层塞漫画稿。
他的圆规尖划破纸页,在牛顿画像脸上戳出个酒窝。
帮我保管。
他把本子推过课桌中线,修正带画的分界线早已被橡皮擦蹭得模糊。
半夏翻开内页时,一张泛黄的坐标纸滑落出来。
上面用函数图像画了颗心形线,旁边标注着极坐标方程:r=a(1-sinθ)。
她认出这是笛卡尔最后的情书,铅笔描摹的轨迹在泛潮的纸面洇开,像颗融化的心脏。
这是...
她指尖发烫。
例题。
许砚秋转着烧杯改成的笔筒,里面泡着蔫掉的薄荷叶,竞赛班模拟题。
他的球鞋碾过地板某处凹痕,那是上周他踹翻课桌留下的,母亲撕掉他的漫画分镜稿时。
放学后的操场浮着塑胶跑道蒸腾的热气。
林半夏蹲在单杠阴影里看错题本,发现许砚秋在楞次定律的笔记旁画了连环画:小人儿举着磁铁追逐逃跑的铁屑,最后一格写着有些吸引力注定要克服惯性。
夏夏!
母亲的喊声惊飞榕树上的麻雀。
照相馆门口停着辆供电局的面包车,许砚秋母亲攥着文件夹正和半夏妈妈说话,胸前的工牌在夕阳里晃成金色光斑。
秋秋要去省城集训两个月。
许母递过来袋上海大白兔奶糖,半夏有空多帮我们劝劝他,别总想着不切实际的东西。她的香水味混着变压器油的气息,让半夏想起暗房里的定影液。
阁楼地板上散落着被撕碎的漫画稿。
许砚秋盘腿坐在显影盘旁,用镊子拼凑着残破的对话框:我妈翻我书包了。他的校服袖口沾着蓝墨水,腕骨处有圈淡淡的淤青,像被什么勒过。
半夏从书包侧袋掏出包薄荷糖。
这是用竞赛报名表折成的纸包,里面裹着从错题本角落收集的铅笔屑。
我在第三十八页夹了东西。
她说完就逃下楼,母亲正在给供电局领导拍证件照,闪光灯的白灼里带着审讯室般的压迫感。
那页夹着半夏画的解题思路。
她用三种颜色笔迹分析完电磁感应题,在页脚补了行小字:楞次定律说感应电流总要阻碍变化,可有些变化...
字迹到此中断,铅笔芯断在变化的捺笔处,像被突然掐灭的叹息。
许砚秋在凌晨三点打来电话。
老式座机的铃声惊醒了暗房里的蟑螂,半夏贴着听筒听见他压低的声音:来窗边。
供电局家属楼三楼窗口,手电筒光柱在空中画着莫尔斯电码,短长短长,翻译过来是收到。
第二天早自习,许砚秋的错题本回到半夏抽屉。
新增的页面上画着穿校服的少女,她手里的磁铁吸住漫天繁星,对话框里写着:如果宇宙遵循楞次定律,我愿变成逆电流,只为与你相遇时多停留0.1秒。
课间操时暴雨突降。
学生们挤在走廊看操场变成汪洋,许砚秋却用粉笔在黑板上推导竞赛题。
半夏看见他写满公式的间隙里,藏着用希腊字母拼成的MX-0715。
物理老师进来时,他迅速擦掉那个坐标,粉笔灰落在半夏发间像初雪。
你真的要走
半夏在帮他整理错题本时突然问。
许砚秋正在拆旧闹钟的齿轮,弹簧蹦到窗台养着薄荷的玻璃瓶里。
我妈买了今晚的火车票。
他的螺丝刀在桌角刻下第十道痕,说是陪我去集训,其实...
供电局的面包车喇叭在楼下响起。
许砚秋抓起书包,突然把个铁盒塞进半夏怀里。
里面是缠着绝缘胶带的胶卷,还有张写在电路板背面的字条:帮我拍完这个。
半夏追到校门口时,正看见许母把漫画稿扔进排水沟。
暴雨很快泡烂了画纸,穿宇航服的少女在污水里舒展四肢,薄荷糖翅膀化成绿色的泡沫。
许砚秋钻进车门前回头望了一眼,左手在背后比划相机快门的手势。
那卷胶卷冲印出来全是空镜。
梧桐树影、生锈的单车铃、窗台将死的薄荷草,直到最后一张——模糊的镜头对准竞赛班教室,玻璃窗上隐约映出两个偷看的人影,是许砚秋举着相机,而半夏正在他身后踮脚张望。
深夜,半夏在错题本新页写满电磁学公式。
每个等号后面都藏着拆解的字:反抗改变。
台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母亲突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结成块的藕粉羹。
秋秋妈妈来电话,说他在省城培训很顺利。瓷勺刮着碗壁发出刺响,你也该收收心,别总摆弄那个破相机。
等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半夏翻开《大众摄影》,在父亲那张发射场照片背面,用显影液写下新学的公式:F=BIL。
力的方向,永远垂直于磁场与电流构成的平面,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既不敢平行也不敢相交。
凌晨的月光里,她摸出许砚秋留下的齿轮,在错题本封面刻下环状凹痕。
铁盒里的薄荷糖开始粘连,1997年的香港回归糖纸在潮湿中褪色,紫荆花图案晕染成流泪的眼睛。
第五章:单车后座的夏天
供电局家属院门口的老槐树开始落叶时,许砚秋用物理竞赛奖金买了辆二八杠永久牌自行车。车铃铛是拿旧闹钟齿轮改装的,转动时发出类似打点计时器的咔嗒声。
上来。
他单脚支着车架,蓝白校服衣摆被风吹得贴在后背。
车后座绑着照相馆的旧座垫,破口处露出泛黄的海绵,像朵蔫掉的蒲公英。
林半夏攥着柯达胶卷犹豫的瞬间,巷口传来爆米花的巨响。
许砚秋突然按响车铃,惊飞电线上的麻雀群,她下意识跳上后座,怀里的海鸥相机磕到车架,发出清越的金属颤音。
车轮碾过供销社外墙的语录标语时,许砚秋哼起《相约九八》。
他的声音散在风里,混着柏油路蒸腾的热浪,变成某种失真卡带的效果。
半夏数着掠过眼帘的店铺:红星理发店的旋转灯筒、挂着算盘的王记杂货、贴着退烧贴的公用电话亭,玻璃上还留着前夜暴雨的水渍。
稻田在城西河堤外铺展成金色网格。
许砚秋刹车太急,半夏的额头撞上他后背。
他肩胛骨凸起的形状硌得她鼻尖发酸,混合着汗味的香皂气息却让人想起暗房里的定影液。
要正午的光线。
许砚秋支起车架,从书包掏出缠着绝缘胶布的光圈卡。
蝉在稻穗间织网,远处有农民踩着打谷机,齿轮转动的节奏像老式电影放映机。
半夏透过取景框看他调整反光板。
许砚秋的左手腕还戴着供电局家属澡堂的塑料手环,右手虎口的墨渍被晒成淡青色。
当他弯腰捡稻穗时,后颈的蝴蝶胎记从衣领边缘探出头,在阳光下显出半透明的质感。
胶卷转到第十二张时,乌云从化肥厂烟囱后漫过来。
许砚秋突然把校服外套抛向空中:测光!深蓝色布料在风里展开的刹那,半夏按下快门。
后来冲印出来才发现,衣服内衬用荧光笔写着MX-0715,像段隐秘的太空密码。
回程途中下起太阳雨。
许砚秋蹬车冲上河堤斜坡,半夏怀里的相机随颠簸不断撞击胸口。
后座螺丝突然松动,她整个人向后仰去,慌忙抓住他腰侧的衣料。
要掉下去了!
许砚秋猛地捏闸。
半夏以为在说自己,却发现他盯着滚进路沟的薄荷糖。
糖纸在泥水里舒展成青绿色小船,他翻过护栏时,供电局手环啪地断裂。
雨点砸在挡泥板上奏出进行曲。
他们推车跑到废弃公交站,生锈的站牌写着1996年冬季停运。
许砚秋用校服撑起临时雨棚,半夏注意到他左耳后的胎记沾了水珠,像停在花瓣上的露水。
供电局要拆这里盖变电站。
许砚秋擦拭相机镜头,指节蹭到半夏的手背。
漏雨的棚顶在他肩上画出等高线,远处传来模糊的广播声:下面播放寻呼台信息,尾号0715的用户请速回电...
半夏从书包掏出受潮的错题本,纸张粘连成块状。
许砚秋用圆规尖小心挑开,突然笑出声,她夹在电磁学公式里的薄荷糖,竟在扉页洇出个完美的心形。
我爸当年在这里拍过公交专题。
许砚秋指着斑驳的站牌,他说交通工具是城市的静脉。
雨幕中的柏油路浮起薄雾,像显影液里逐渐清晰的底片。
当闪电劈开云层时,半夏看见他T恤下的淤青。
是竞赛书脊砸出的棱形印记,还是争吵时撞到桌角的伤痕没等她看清,许砚秋已转身去扶歪斜的车架,蝴蝶胎记消失在湿透的衣领下。
雨停后,他们发现车链卡着青蛙卵。
许砚秋用圆珠笔撬链节时,半夏看见他裤兜露出半截撕碎的漫画稿。
穿宇航服的少女正在暴雨中撑伞,伞骨是用函数图像绘制的抛物线。
我妈下月调去西昌。
他突然说,车链咔地咬合,变电站是她的告别礼物。
青蛙卵在辐条间颤动,像未发育完全的银河系。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稻田。
许砚秋按响改装的车铃,咔嗒声惊起成群蜻蜓。
半夏数着被碾碎的稻穗,突然希望这条柏油路永远延伸不到明天。
当晚的暗房里,显影液浮现出暴雨中的公交站。
许砚秋的校服在照片里飘成深蓝旗帜,而放大镜下的MX-0715荧光字迹旁,竟显出极小的半夏星三个字。
母亲推门进来时,相纸上的雨滴尚未定型,像永远凝固在坠落中途的泪。
第六章:被没收的漫画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吊扇叶沾着粉笔灰,窗台上那盆绿萝垂死的藤蔓正巧落在许砚秋肩上。
他垂头盯着自己球鞋尖的泥点,供电局家属院门卫养的狼狗在外头狂吠,撕咬着七月闷热的空气。
林半夏攥着竞赛班报名表站在走廊,看见物理老师端着搪瓷缸从教研室出来,缸壁上印着褪色的1991年先进工作者。
窗玻璃映出许砚秋母亲深蓝色的工作服,她正用指甲刮擦桌角的漫画残页,供电局工牌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
《半夏星环》
教导主任抖了抖没收的漫画稿,稿纸边角还沾着显影液的褐渍,物理竞赛前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许砚秋的喉结动了动,后颈的蝴蝶胎记在冷汗中愈发清晰。
漫画第三十二页被钉在软木板上,穿校服的少女展开薄荷糖翅膀,正在逃离哭脸太阳的追逐。对话框里写着:重力加速度是9.8m/s,可思念的下坠速度比这快十倍。
林半夏!
班主任突然从楼梯口探出头,帮我把作业本抱到仓库。
她的圆珠笔在报名表上敲出鼓点,刻意放大的音量惊飞了檐下的家燕。
仓库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林半夏在成摞的《中学生数理化》下发现半本撕毁的漫画,穿宇航服的少女正在银河系边缘种薄荷,氧气管连着课桌刻痕组成的空间站。
她蹲下身用校服衣摆包住残页时,听见顶楼传来纸飞机滑翔的簌簌声。
许砚秋被勒令停课那天下着细密的太阳雨。
半夏把错题本塞进他课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是台理光胶卷相机,镜头盖刻着MX-0715。
她在取景框里看见自己颤抖的倒影,突然抓起美工刀在桌腿刻下第十一道痕。
黄昏的暗房里,显影液浮现出奇怪的画面。
暴雨中的公交站被拍成双重曝光,许砚秋的校服影子叠在供电局施工蓝图上,变电站的钢筋铁骨刺穿漫画里的薄荷田。
母亲推门进来时,半夏慌忙用定影液泼向相纸,却把父亲的遗照染成靛蓝色。
秋秋妈妈刚来过。
母亲摔上门,显影盘里的镊子蹦到墙角,人家要去西昌参与卫星项目,你少耽误人家前途。
那晚的月光像显影失败的相纸。
半夏翻进学校仓库,用手电筒照着被没收的漫画残稿。
在哭脸太阳的瞳孔位置,藏着极小的0715数字,铅笔痕迹被泪水晕开,像银河系悬臂上的星云。
物理竞赛颁奖礼当天,许砚秋的名字通过操场喇叭传遍校园。
半夏站在光荣榜前,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好遮住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特招的字样。
蝉在香樟树上扯着嗓子叫,把盛夏撕成碎片。
傍晚的暴雨冲垮了河堤。
半夏抱着相机往供电局跑,积水漫过膝盖时,看见许砚秋蹲在变电站围墙上画漫画。
他的白衬衫溅满泥点,手腕上的淤青已经发紫,却把雨伞绑在画板支架上,像个固执的野战摄影师。
我妈撕了录取通知书。
他甩给半夏颗潮掉的薄荷糖,西昌的。糖纸印着卫星轨道图,过期日期是千禧年元旦。
两人在漏雨的候车亭里冲洗胶卷。
闪电劈开云层时,半夏看见漫画新稿:穿供电局制服的女人正用钢筋绞碎航天器,而少女举着相机跪在暴雨里,胶片从伤口源源不断涌出。
今晚的K256次列车。
许砚秋突然说。
他的手指在积满灰的玻璃上画着函数图像,供电局家属院的灯光在他眼里碎成星屑。
当汽笛声刺破雨幕,半夏摸出那颗卫星糖。
许砚秋掰开糖纸,发现里面裹着撕碎的竞赛报名表,背面用显影液写着:MX-0715的轨道倾角是89.7度,几乎垂直于黄道面——就像我们。
列车驶过时带起的风掀翻雨伞。
许砚秋的漫画稿在铁轨上空飞舞,穿校服的少女终于抓住薄荷糖翅膀,而哭脸太阳在最后一格裂成胶片齿轮。
半夏按下快门,闪光灯照亮车厢编号:0715。
第七章:告别式胶片
供电局家属院的梧桐开始落叶时,许砚秋的课桌刻痕停在了第十二道。
林半夏数着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听见走廊传来牛皮纸撕裂的声响,是工人在撕去年高考光荣榜,泛黄的铜版纸落地时像折翼的雁群。
暗房的红灯泡坏了两天。
半夏摸着黑整理父亲留下的显影剂,指尖突然触到铁盒里的硬物,是台理光XR-7,取景框边缘刻着MX-0715,缠着褪色的红丝带。
我妈今晚的火车。
许砚秋突然出现在照相馆门口,供电局手环换成西昌发射中心的通行证。
他的书包带断了半截,露出半卷《天体物理学报》,内页夹着被撕碎的漫画扉页。
青石板路还积着前夜的雨水。
两人推着单车经过拆到一半的公交站,生锈的顶棚垂着电工胶布,像具被解剖的钢铁巨兽。
许砚秋突然刹住车:拍电影吧。他的球鞋碾过沥青补丁,碾碎了几只正在搬家的蚂蚁。
柯达胶卷是半夏用三个月早餐钱换的。
她把包装盒藏在书包夹层,薄荷糖融化在侧袋,把《中学生守则》黏成甜蜜的化石。
许砚秋拆开供电局家属院的封条,带她溜进即将拆除的物理实验室。
日光灯管在霉味里嗡嗡作响。
许砚秋把课桌拼成轨道车,用磁铁和线圈做成简易滑轨。
这是我们的斯坦尼康。
他转动着示波器旋钮,屏幕上的绿色波纹突然变成心电图的模样。
第一张胶片拍下吊扇旋转的阴影。
铁质扇叶切割着1999年的阳光,在黑板报上投下流动的银河。
值日表里许砚秋的名字被圈成椭圆轨道,粉笔灰正巧落在半夏举着的反光板上。
笑一下。
许砚秋把显微镜改成取景器。
半夏看见镜头里的自己映在载玻片上,与许砚秋的倒影重叠成双爆光。
他腕上的淤青已经结痂,像枚深褐色的卫星印记。
暗房的红灯泡修好时,西昌的火车还剩六小时发车。
许砚秋教半夏用定影液做叠化效果,两人的手指在药水里偶尔相碰,显影盘便泛起细小的涟漪。
母亲的脚步声在楼梯徘徊,半夏用身体挡住正在显影的合照,那是他们在公交站废墟前的定格,许砚秋的校服影子正好接住她飘起的发梢。
这个给你。
许砚秋突然掏出缠着绝缘胶带的铁盒。
里面是十二支刻着宇航员的铅笔头,每支末端都嵌着不同年份的薄荷糖纸。
最底下压着被教导主任撕碎的漫画原稿,哭脸太阳的眼眶里贴着半夏拍的光斑底片。
子夜的月台飘着煤灰味。
砚秋母亲的工作证别在胸口,像块银质的盾牌。
半夏躲在立柱后,看见他行李箱上绑着理光相机,镜头盖不知何时刻上了0715。
当汽笛撕开雾气,她按下快门,闪光灯惊醒了值班室的虎皮鹦鹉。
显影液里的离别影像逐渐清晰。
许砚秋在车窗上呵气画的笑脸,被加速的列车拉长成彗星轨迹。
半夏在照片边缘写下1999.9.3,发现背面有行铅笔小字:胶卷长度36张,刚好装下整个夏天。
母亲发现少了的柯达胶卷那晚,半夏正缩在暗房拼接漫画残页。
穿校服的少女终于飞离哭脸太阳,薄荷翅膀在显影液里渐变成银河旋臂。
突然停电的瞬间,她摸到铁盒里多出的东西,是颗西昌卫星糖,糖纸背面用荧光笔写着:MX-0715的近日点恰巧是1999年夏至。
暴雨突至的凌晨,半夏赤脚跑到学校。
许砚秋的课桌已被挪到角落,两道对角线在晨光中交汇成无限符号。
她用美工刀在交汇点刻下小行星标志,木屑落进晨读的《赤壁赋》里,像远古的星尘。
第一班公交车驶过照相馆时,半夏在暗房找到未冲印的胶卷。
红光里的底片隐约可见两个并肩的人影,他们的指尖相距0.1厘米,中间隔着显影液绘制的银河。
母亲推门进来时,她吞下最后一颗过期薄荷糖,甜味在喉间炸开的刹那,1999年的蝉鸣突然全部静默。
第八章:对角线的延长线
教务处的挂历撕到最后一页时,林半夏在课桌抽屉发现半块融化的薄荷糖。
玻璃糖纸裹着张电路图,背面用红蓝铅笔写着:今晚十点,暗房见。
供电局的封条还斜斜贴在照相馆橱窗,母亲去冲洗毕业合影的午夜,整条巷子只剩野猫在翻找过期胶卷盒。
暗房的红色安全灯像快熄灭的烟头。
许砚秋蹲在显影池边,供电局家属院的通行证泡在定影液里,边缘卷曲成卫星轨道模样。
我要去北京集训。
他忽然说,手里的镊子夹着半张被撕碎的西昌地图,航天局的少年班。
半夏的校服下摆还沾着粉笔灰,那是下午擦黑板时蹭到的值日表。
许砚秋的名字仍留在物理竞赛组栏里,只是被横线划去改成了别人的名字。
她摸出铁盒里最后一颗1999年产薄荷糖,糖纸上的卫星轨道恰好穿过他腕上新添的伤疤。
我妈烧了相机。
许砚秋掀开理光XR-7的底盖,里面塞着被剪断的胶卷,只抢救出这段。
显影液里的画面逐渐浮现:暴雨夜的公交站废墟,他们用粉笔画在墙上的函数图像正被拆迁队的红漆覆盖。
半夏从书包掏出缠着绝缘胶带的盒子。
十二支铅笔头排成猎户座形状,每支尾端的宇航员头盔里都嵌着不同年份的薄荷糖纸。
许砚秋用美工刀在暗房墙壁刻下∞符号,墙粉簌簌落在显影盘里,像星尘坠入银河。
凌晨两点的月光切开防尘帘。
许砚秋突然抓住半夏的手腕,把个冰凉的东西塞进她掌心——是台BP机,屏幕闪着0715的待机码。
西昌的短波频率,他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雾,每周三晚七点十五。
母亲回来时撞见他们在拼接漫画残页。
穿校服的少女终于飞出哭脸太阳的引力圈,薄荷翅膀在定影液里舒展成星云图。
林半夏!
显影盘被扫落在地,父亲的遗照泡在药水里,你要像他一样死在追星星的路上
暴雨在黎明前抵达。
许砚秋的自行车还锁在照相馆后院,车铃铛不知被谁拆走了齿轮。
半夏用改锥撬开车锁,发现坐垫夹层塞着撕碎的录取通知书:北京航天大学的公章印在漫画创作专业栏上,被红笔狠狠打了个叉。
毕业典礼当天,光荣榜贴着许砚秋的免冠照。
半夏站在西昌卫星中心特招生的告示前,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好切断他与北京航天大学之间的对角线。
校长致辞时,她摸到裤袋里的BP机在震动,液晶屏闪过串摩斯电码:·-·--(永远)。
黄昏的暗房里,最后半卷胶卷显影出奇异画面。
许砚秋在课桌刻的无限符号被晨光切成两半,他们的指尖在照片边缘相距0.1厘米,中间隔着道用修正液画的银河。
母亲推门进来时,半夏把相纸吞进嘴里,显影液的酸涩混着薄荷糖的甜,灼烧出个不会结痂的伤口。
午夜货站的汽笛惊醒野猫。
半夏翻进停运的公交站,用手电筒照着墙上的函数图像。
许砚秋新刻的抛物线穿过拆迁标语,末端钉着颗生锈的图钉,是理光相机的快门零件,螺纹间还卡着半片薄荷糖纸。
当七月流星雨划过天际,BP机突然响起连续十二声蜂鸣。
半夏在供电局家属院顶楼按下快门,闪光灯照亮许砚秋刻在蓄水池边的字:MX-0715的轨道周期刚好是99天。
冲洗出来的照片上,光斑连成猎户座腰带,而镜头污渍恰巧遮住了离别的日期。
母亲撕毁暗房那晚,半夏在父亲的工作日志里找到惊喜。
泛黄的纸页夹着张未冲印的胶卷,边缘写着:给女儿十八岁的礼物。
显影液里浮现出年轻的父亲抱着婴儿站在发射架前,背后是用粉笔写的算式:v=λf(波速=波长×频率)。
立秋那天的暴雨冲走了课桌刻痕。
半夏抱着铁盒站在月台,听见火车碾过铁轨的节奏像显影计时器的滴答。
BP机突然震动,屏幕闪过北京区号的数字:0715。她把薄荷糖含进嘴里,1999年的蝉鸣在糖纸碎裂的瞬间全部复活。
暗房的红灯泡终于熄灭时,半夏在父亲照片背面写下新学公式:E=mc。能量与质量可以相互转换,就像那个没有告别的夏天,永远封存在银盐与药水构建的平行宇宙。
第九章:未冲印的胶卷
曼哈顿的暴雨冲刷着画廊玻璃墙,林半夏调整完最后一张照片的射灯角度,发现防尘布下压着盒柯达金胶卷。
包装盒上的1999字样被磨得发白,封口胶带还粘着半片梧桐叶标本。
林老师,观众发现件怪事。
策展助理举着签到簿跑来,所有留言都画着蝴蝶图案。
半夏的指尖抚过那些蓝色墨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物理课上的草稿纸,许砚秋画受力分析图时,总在右下角藏只简笔蝴蝶。
开幕式那晚,穿NASA连帽衫的男人在《对角线法则》系列前停留最久。
半夏隔着香槟塔看见他左耳的蓝牙耳机闪着银光,后颈隐约露出半截淡色纹身。
当那人俯身去看展柜里的过期薄荷糖时,防风打火机的蓝焰照亮了他的耳后。
暗房改装的VIP室里,显影液的味道让半夏有些恍惚。
男人摘下帽子时,她手中的定影剂泼洒在《暴雨公交站》的说明牌上。
你的取景框歪了0.5度。
许砚秋指着照片里模糊的车厢编号,当年该用三角架。
供电局家属院拆迁前夜的胶卷此刻正在显影盘里舒展。
红光中浮现的画面让半夏呼吸停滞:十七岁的许砚秋正在暗房刻∞符号,而成年后的自己就站在他身后举着相机,展厅的射灯透过时间裂缝照亮少年鬓角的汗珠。
MX-0715是真实存在的。
许砚秋掏出航天局工作证,背面印着小行星轨道参数,我参与命名的。
他的袖口卷起时,腕间露出道淡疤,形状像被撕碎的函数图像。
深夜的暗房,海鸥相机终于吐出珍藏二十年的末帧胶片。
显影液里的青春逐渐显影:两条课桌对角线在晨光中交汇,他们的指尖即将触碰,中间悬着颗1999年的薄荷糖。
糖纸上的2000年过期字样正在融化,像跨越世纪的眼泪。
暴雨拍打车窗时,许砚秋的唇边泛起薄荷气息。
纽约的霓虹在显影液里流淌成河,而那个未完成的夏天,终于在银盐与时光的化学反应里显影成永恒。
第十章:光走过的路
曼哈顿的暴雨在凌晨三点转成细雪。
林半夏裹着暗房同款的红围巾,看保洁员扫走画廊门口的薄荷糖纸,那是展览最后一天,观众们自发留下的时间胶囊。
许砚秋的NASA外套搭在《对角线法则》的展墙上,袖口磨白的供电局家属院通行证从口袋滑出,落在1999年的课桌照片上。
他正用瑞士军刀修复海鸥相机的快门帘,刀尖反射的银光让半夏想起物理实验室的示波器。
显影时间要延长30秒。
许砚秋突然说。
暗房改造的休息室里,红光将他耳后的蝴蝶纹身染成绛紫色。
半夏看着二十年未冲印的胶卷在药水里舒展,突然发现他左手无名指戴着个齿轮改的戒指,内侧刻着0715。
底片显影的刹那,供电局家属院的蝉鸣穿透时光。
十七岁的他们正在暴雨中扶起单车,许砚秋的校服后襟被风掀起,后颈的蝴蝶胎记与此刻的纹身完美重叠。
最末帧定格在指尖即将相触的0.1厘米,中间悬着的薄荷糖在药水里化开,将2000年过期晕染成∞符号。
当年列车开动时,
许砚秋擦着镜头上的雪渍,我往铁轨扔了十二支铅笔头。
他的航天局工作证滑出口袋,背面印着MX-0715的轨道方程:近日点日期是1999年夏至,远日点恰是今日坐标。
闭展音乐响起《后来》的钢琴版。
许砚秋从背包取出铁皮盒,1997年的香港回归糖纸包裹着西昌发射中心的土样。
当年撕毁的漫画...
他展开航天局公文纸,背面是《半夏星环》完整稿,穿宇航服的少女正用胶片修补破碎的太阳。
地铁卷起雪沫穿过百老汇大街时,半夏的围巾掠过许砚秋的齿轮戒指。
他们身后,纽约现代艺术馆的霓虹照亮海鸥相机取景框,二十年前的青涩倒影与此刻的雪夜重叠,像双重曝光的胶片终于找到完美对位。
暗房计时器在凌晨五点发出蜂鸣。
最后一张相纸浮现出父亲的工作照:年轻的林建军站在发射架前,用粉笔在地面写下E=mc。公式下方有行小字:能量不灭,爱亦然。
当第一缕晨光切开哈德逊河,许砚秋的BP机突然响起1999年的讯号。
半夏含着新拆的薄荷糖,在展墙空白处画出最后一道对角线——两条始于课桌刻痕的直线,在纽约的雪夜里终于抵达光的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