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旧匣
暴雨拍打着西街骑楼的燕尾脊,苏文清踩着满地黄花冲进客栈时,布鞋早已被积水浸透。檐角生锈的铜铃在风里打着旋儿,发出老妪咳嗽般的呜咽声。
这台风倒是守时。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柜台上昏黄的莲花灯。灯影里坐着个穿香云纱的阿婆,银发间别着朵蔫了的玉兰花,正用龟裂的手指翻着泛黄的黄历。
木楼梯突然传来吱呀声,苏文清抬头望去。二楼走廊尽头有扇雕花木窗被狂风吹开,雨水正顺着褪色的万字纹窗棂往里灌。他刚要迈步,阿婆沙哑的声音像锈刀划过硬木:后生仔,三更莫上阁楼。
但记者的本能驱使他摸出手电筒。手电光扫过结满蛛网的楼梯转角时,一抹暗红突然掠过眼角——顶楼储物间的门缝里,隐约透出绸缎特有的幽光。
阁楼弥漫着陈年沉香的苦味。积灰的博古架上摆着德化白瓷观音像,佛掌却诡异地朝下扣着。角落的雕花木箱上,密密麻麻刻着道道符咒,最醒目的是个倒写的囍字。苏文清的手刚触到铜锁,窗外突然炸响惊雷,电光中他看见箱盖内侧布满指甲抓痕。
猩红的嫁衣像一滩凝固的血,在箱底无声铺展。苏文清拎起衣领的刹那,冰凉的海水突然从袖口涌出,咸腥味直冲鼻腔。襟口金线绣的素娥二字沾着暗褐色污渍,配套的龙凤婚书落款竟是民国廿三年七月十五——中元节成婚。
啪嗒,一滴水珠砸在泛黄的宣纸上。苏文清猛地抬头,屋顶明明干燥如旧。梳妆台的西洋镜突然蒙上水雾,隐约显出几行字迹:三更鼓响莫开窗,红影过处不留人。
后生仔!阿婆的拐杖重重杵在楼板,惊得他差点摔了婚书。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玉兰花在黑暗中泛着青白,这衣裳认主,沾了生人气,要作祟的。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突然发疯似的摇晃。苏文清分明记得,方才上楼时那些铜铃早被青苔锈死了。
第二章·残卷
晨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泉州档案馆的磨石地面上烙下细长的金印。苏文清用袖口擦了擦眼镜,指尖还残留着昨夜嫁衣的海腥味。樟木柜顶上供奉的关帝像双目低垂,香炉里三炷线香烧出蛇形的灰烬。
民国廿三年的《刺桐阁异闻录》戴着老花镜的管理员从铁栅栏后探出头,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三楼乙字库房,黄杨木匣编号七十四。
铁质旋转楼梯在脚下发出呻吟,苏文清数着墙上的霉斑往上走。拐角处有扇气窗被爬山虎封死,藤蔓间垂着个褪色的风狮爷挂件,陶土烧制的獠牙上沾满蛛网。当他推开乙字库房的铁门时,一股咸湿的风突然掠过耳畔。
泛着青光的黄杨木匣躺在檀木架上,匣面阴刻的八卦图缺了一角。苏文清掀开匣盖时,几张泛黄的宣纸突然无风自动,最上面那张用蝇头小楷写着:癸酉年六月初三,刺桐阁夜现红衣影,林家遣三轿夫往洛阳江送水煞。
纸页间的霉斑突然在眼前扭曲,幻化成漩涡状的纹路。苏文清揉了揉太阳穴,指尖触到纸张边缘时,竟有种抚摸礁石的粗粝感。忽然瞥见页脚盖着方朱砂印——林氏永昌四个篆字艳红如血。
后生仔,茶泡好了。楼下突然传来管理员的呼唤,惊得他手一抖。宣纸飘落在地,背面露出半幅墨线勾勒的洛阳桥图,桥墩处密密麻麻画着镇煞的石敢当,其中一个标记着甲戌年七月十五。
捧着茶碗回到阅览室时,苏文清发现桌上多了一摞旧报纸。最上面那张《闽南日报》头版印着模糊的铅字:海商林鹤年之女素娥于出阁前夜坠亡,疑为情所困。配图是座三层砖楼,飞檐上蹲着模糊的人影,看身形像是个穿宽袖衫的女子。
茶水在喉头泛着诡异的咸涩,他翻开林氏商行民国廿三年的账簿。七月支出栏赫然记载:付张道士银圆二十,送妆仪典用;购黑狗六只、雄鸡十二;船工赏钱加三成。墨迹在送妆二字上格外浓重,晕染的痕迹像是被水渍反复浸透。
这是当年送嫁船的货运单。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管理员枯枝般的手指点在发脆的纸页上。苏文清这才注意到单据角落有行小字:戌时三刻开船,货十二箱系红绸,押运者食素七日。
窗外的刺桐树突然沙沙作响,管理员猛地合上账簿:该用午饭了。转身时,他腰间挂的保生大帝香火袋擦过桌沿,苏文清分明看见袋口露出的符纸,与昨夜客栈木箱上的咒文一模一样。
日头西斜时,苏文清在账册夹层发现张地契草图。林家旧宅平面图上,刺桐阁与后院水井用朱砂连成诡异的北斗状,井口位置标着个血红的煞字。当他摸出手机拍照时,镜头突然蒙上雾气,取景框里浮现出几滴猩红的水珠。
莫问素娥事。管理员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怀里的《泉州府志》簌簌作响。他耳垂上的旧伤疤随着嘴唇开合扭曲,六十年前查这事的人,后来在洛阳江捞起来时,肚子里全是......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闷雷截断。暴雨砸在瓦片上,苏文清看见老人喉结滚动着咽下半句话,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像盘踞的蜈蚣。
夜色染黑窗棂时,苏文清终于找到份残缺的南音工尺谱。谱子边注写着素娥小姐亲抄,但第三拍的撩拍符号旁画着个扭曲的锁链图案。当他轻声哼唱时,后颈突然袭来刺骨寒意,仿佛有人对着他吹气。
钢笔突然在纸上洇出大团墨迹,苏文清惊恐地发现墨水变成了暗红色。腥咸的液体在宣纸上漫延,渐渐勾勒出人形轮廓——梳着牡丹头的女子侧影,发髻间插着支断裂的玉簪。
闭馆了。管理员吹灭长明灯,黑暗中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苏文清慌乱中碰倒墨水瓶,暗红液体顺着桌腿流到青砖缝里,竟发出海水退潮般的呜咽。
回客栈的路上,暴雨冲刷着骑楼下的青石板。苏文清总觉得身后有团湿漉漉的影子,每次回头却只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积水里摇晃。路过天后宫时,檐角悬着的惊鸟铃突然齐响,香炉里的灰烬被风卷起,在他肩头落成个模糊的囚字。
客栈天井里,那口古井正在月光下泛着油光。苏文清鬼使神差地凑近井沿,水面突然冒出串气泡。当他举起手机照明时,闪光灯照亮了井壁上的抓痕——五道并排的凹槽,像是有人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阁楼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守夜阿婆的玉兰花香不知何时变成了浓烈的檀香。苏文清摸到房间门闩时,发现木头上结着层薄薄的盐霜。
第三章·夜戏
暴雨在暮色里织成密网,苏文清握着钢笔的手突然一颤。客栈天井的芭蕉叶上传来细碎声响,像是有人踩着枯叶踮脚行走。他推开雕花木窗的刹那,檐角铜铃齐声脆响,惊飞了歇在滴水兽上的白鹭。
楼下的八仙桌不知何时摆上了香案,三盏莲花灯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穿绛红对襟衫的乐师们端坐条凳,怀中的琵琶与洞箫泛着水光。苏文清数了数,五个乐师的面孔都隐在阴影里,唯有指尖在弦上滑动时露出青白的关节。
咿——呀——
唱腔从梁上飘落,苏文清抬头望见横梁悬着个花旦。桃红水袖缠着蛛网,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火中忽明忽暗。那花旦倒垂着身子,云鬓间的点翠步摇却纹丝不动,朱唇轻启时飘出《陈三五娘》的因送哥嫂选段。
六月暑天,人困马乏......
唱词在喉头转了三转,突然掺进浪涛声。苏文清发现花旦的绣鞋正在滴水,青砖地上洇开一滩水渍。乐师们手中的琵琶弦无端绷断,洞箫孔里却涌出咸腥的海风,吹得莲花灯芯爆出绿焰。
花旦的水袖突然暴涨丈余,掠过苏文清耳际时带起刺骨寒意。他踉跄后退,后腰撞上神龛供桌,三盘供果骨碌碌滚落在地——本该金黄的蜜柚竟长满霉斑,龙眼裂开的果肉里蠕动着透明蛆虫。
客官听曲要打赏呀。
沙哑的女声贴着后颈响起,苏文清猛回头,正对上一张惨白的脸。老旦捧着铜盆立在身后,盆中纸钱灰被阴风卷成旋涡。他摸出枚硬币抛入盆中,却听见咚的闷响,低头看见盆底沉着个青瓷酒盅,杯口残留着胭脂印。
戏台方向突然传来木屐声。花旦不知何时站在天井中央,湿漉漉的戏服下摆拖出蜿蜒水痕。她抬手将水袖抛向苏文清,绸缎缠上手腕的刹那,彻骨寒意直窜心口。那截水袖上密密麻麻绣着浪花纹,凑近看竟是无数个冤字叠成的漩涡。
娘子等得好苦......
花旦的唱词突然变调,化作凄厉的哭腔。苏文清奋力扯开水袖,绸缎撕裂声里爆出大团咸雾。等他挥散雾气,天井早已空无一人,唯有青石板上留着几串湿脚印,朝着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延伸。
井台边的夜来香开得邪性,惨白花朵在暴雨中散发着腐鱼气味。苏文清举着手机照明,看见井沿青苔上粘着片桃红绸缎。井水突然咕咚作响,浮起个缠着水藻的漆木匣子,匣盖缝隙里渗出暗红液体。
后生仔莫看!
守夜阿婆的拐杖重重敲在井栏上,惊得苏文清倒退两步。老人耳垂的玉兰花不知何时换成了白绒花,香云纱衣襟别着枚生锈的八卦镜。井底传来木材碎裂的声响,漆木匣子竟自行解体,两隻绣鞋浮出水面——杏红缎面绣金线并蒂莲,鞋尖缀着的珍珠泛着死鱼眼似的灰白。
阿婆突然抓起把香灰撒向井口,水面顿时腾起青烟。苏文清瞥见香灰落水处浮现出张模糊的人脸,珊瑚簪子穿透发髻,正是婚书上林素娥的模样。待要细看,阿婆已用桃木枝将绣鞋挑出,鞋腔内壁赫然用血写着生辰八字。
丙辰年、壬午月、丁亥日......苏文清念到一半突然噤声。这分明与婚书上的生辰完全吻合,但浸水的字迹正在迅速褪色,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擦拭。
阁楼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苏文清冲上楼梯时,昨夜存放嫁衣的木箱大敞着,箱盖内侧的抓痕正渗出腥红液体。梳妆台的西洋镜蒙着层海盐结晶,他用袖口擦拭,镜中竟映出个穿嫁衣的背影,湿发间缠着缕缕水藻。
咚——咚咚——
更鼓声从街尾传来,花旦的泣诉混在雨声中忽远忽近。苏文清掀开窗帘,瞥见对面骑楼廊柱后闪过半幅桃红水袖。他抓起手电筒冲进雨幕,积水里漂浮的纸钱贴上皮鞋底,撕扯时发出皮肉分离般的黏腻声响。
幽深的巷弄尽头立着座戏台,褪色的锦缎幕布在风中鼓胀如帆。花旦正在台上旋身,每转一圈,戏服就变得愈发猩红,到最后竟与木匣中的嫁衣别无二致。苏文清的手电光扫过台柱,斑驳漆皮下露出林氏酬神四个阴刻大字。
郎君且近些......
花旦突然探出半截身子,水袖缠住苏文清的脖颈。他闻到袖口浓烈的海腥味,眼前浮现出暴风雨中的帆船,甲板上摆着十二口缠红绸的木箱。窒息感涌上时,耳边炸响阿婆的喝骂:孽障!桃木枝破空抽在水袖上,绸缎应声而断,落地化作两截泡发的桅绳。
戏台在雨中扭曲坍塌,朽木间爬出成群藤壶。苏文清瘫坐在污水里,看着阿婆将绣鞋压在关帝像下,神龛前的线香燃出三长两短的灰烬。更鼓敲过三响时,后院传来重物落水声,像是有人把石磨推进了古井。
后半夜,苏文清在昏沉间听见琵琶声。那曲调分明是南音《八骏马》,却总在第七节转成凄厉的滑音。他摸到窗边窥视,见阿婆跪在井边焚烧纸衣,火堆里混着几缕桃红绸缎。跳跃的火光中,有个梳牡丹头的女子身影正在舔舐火焰,每舔一口,火苗就矮上三分。
晨光初现时,井台结满霜花。苏文清发现昨夜烧纸处留着圈焦痕,灰烬里埋着半枚翡翠耳坠——与他见过的婚书照片里,林素娥佩戴的首饰一模一样。
第四章·问神
后城巷的晨雾还未散尽,祖师宫飞檐上的嘲风兽已蒙了层露水。苏文清跨过青石门槛时,铜门环上的椒图突然渗出锈泪,在他手背烙下道红痕。正殿供桌两侧的烛台燃着幽蓝火焰,将清水祖师的神像映得面目模糊。
老乩童蜷在神龛旁的太师椅里,靛蓝道袍下露出双缠着红绳的赤脚。听见脚步声,他眼皮也不抬,枯枝般的手指捻着串乌黑念珠,每捻一颗,殿角的纸灯笼就跟着晃一下。
问事三炷香,先敬祖师公。沙哑的声音混着痰音,老乩童踢了踢脚边的黄铜盆。苏文清刚把线香插进香炉,供桌上的三牲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熟鸡生出绿毛,猪头爬满蛆虫,全鱼的眼珠啵地爆开,溅出腥臭黏液。
老乩童猛地睁眼,浑浊的右眼蒙着层白翳,左眼却清亮得骇人。他抓起案头朱砂笔,在黄符纸上狂草疾书,笔锋过处竟有暗红液体从纸背渗出。苏文清瞥见符咒收尾的勾画,分明与客栈木箱上的倒囍字如出一辙。
掷筊。老乩童将筊杯塞进他掌心。那对新月形的木块冷得像冰,表面结着层盐霜。苏文清合掌默念时,突然听见女子呜咽声从地砖缝里渗出,供桌下的纸钱灰无风自旋。
筊杯落地发出脆响,两片皆阴面朝上。老乩童喉头发出咯咯怪声,抄起桃木剑刺向苏文清咽喉,却在距皮肤半寸处硬生生停住。剑尖挑着张破碎的蜘蛛网,网上粘着根细长的白发。
祖师公不开口。老乩童突然咧嘴,露出满口黑黄的牙,后生仔身上缠着咸水索,要往洛阳桥头寻替身咧。说着用剑尖挑起供桌布幔,露出底下成堆的贝壳——每片贝壳内侧都用血画着锁链纹。
香炉里的线香突然齐根而断,苏文清倒退时撞上功德箱。箱口喀啦吐出枚铜钱,滚到神龛底下。他俯身去捡,却发现垫柜脚的黄符纸缺了一角,撕口处粘着暗红丝线。
莫动!老乩童的暴喝惊起梁上宿鸦。但苏文清已将符纸抽出半截,泛黄的纸面上画着北斗七星,勺柄处缀着七个血点。最骇人的是符脚那串咒文,竟与婚书末尾的签名笔迹完全相同。
供桌上的清水祖师像突然转头,泥塑的面孔裂开蛛网纹。苏文清攥着符纸夺门而出时,听见身后传来木鱼碎裂声,老乩童的嘶吼混着鸦群扑翅的轰鸣:七日内还符!否则水鬼爬井......
暴雨将至的腥风卷着纸钱扑在脸上,苏文清躲进巷口茶摊。摊主老伯正在擦拭积灰的关公像,见他手中符纸,突然打翻茶壶。滚水浇在神像底座,竟蒸腾起血色雾气。
这是送水煞的北斗镇魂符啊。老伯用铁钳夹起符纸扔进炭炉,火苗却诡异地变成青色,你瞧这七个星点,是用七个横死之人的心头血点的......
符纸在火焰中蜷曲,突然爆出团黑雾。雾中浮现出七具浮尸的轮廓,每具尸体的手腕都系着褪色的红绸。苏文清刚要细看,茶摊幡旗突然被风扯落,旗杆不偏不倚刺穿雾团,隐约听见声女子的惨呼。
逃回客栈时已近黄昏,苏文清发现符纸缺角处粘着的红丝线,竟与嫁衣内衬的绣线同源。他将符纸铺在婚书上比对,血咒的走势与林素娥三字的笔锋完美重合,仿佛是用同一支笔蘸着人血写就。
阁楼传来重物拖拽声,苏文清摸黑上去查看。木箱上的抓痕正在渗水,地板积了滩粘稠液体,凑近闻竟是掺着檀腥的咸水。梳妆镜蒙着水汽,他用符纸擦拭镜面,黄符触及玻璃的刹那,镜中突然伸出只苍白的手。
那只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抓住他手腕时,苏文清感觉骨髓都要结冰。符纸上的北斗血点突然发光,镜中传来凄厉尖叫,腐臭的黑血从镜框缝隙喷涌而出。挣脱时翡翠戒指卡在他表链上,戒面内侧刻着极小字——鹤年赠爱女。
暴雨拍打瓦片的声音里混进了琵琶弦响。苏文清瘫坐在满地黑血中,看着符纸上的血咒正慢慢消失,就像被无形的手蘸着海水抹去。窗外的刺桐树影投在墙上,枝桠间隐约吊着个穿戏服的人形。
子时更鼓响起时,客栈后院传来凿井声。苏文清从窗缝窥见阿婆正在往井里倾倒糯米,每倒一斗,井水就沸腾片刻。月光照在井台,那些暗红抓痕正缓缓蠕动,如同新结痂的伤口。
第五章·雨巷
暴雨在青石板上凿出万千银针,苏文清攥着油纸伞骨的手指已然发白。巷口卖花阿嬷的竹篮里,白玉兰沾了雨水,泛着死人指甲般的青灰。他盯着老妇人发髻间的银簪——簪头嵌着的翡翠戒面,与昨夜镜中鬼手佩戴的戒指如出一辙。
阿嬷佝偻着背拐进状元巷,木屐踩过处积水泛着油光。苏文清隔着手帕拾起她遗落的玉兰,花萼处沾着暗红污渍,凑近闻竟是血腥混着檀香。转过三道颓圮的马头墙,老妇突然消失在挂着破灯笼的朱漆门前。
门楣林氏衍派匾额裂作三截,蛀空的木纹间爬满白蚁。苏文清推门的刹那,铜门环上的椒图兽首突然渗出黑水,淋在虎口处灼出青烟。天井里的曼陀罗开得妖异,七朵血花在雨中摇曳,每片花瓣都生着人耳般的褶皱。
后生仔采花要问过主人呀。
沙哑的闽南语从厢房飘出,苏文清猛然转身。东厢格扇门洞开着,梳妆台前的藤椅上坐着个穿香云纱的老妪,正对着裂成蛛网的铜镜梳头。她手中的犀角梳每划动一次,镜面就多出道裂痕,发丝间坠落的虱子掉在妆台上,竟化作红珊瑚珠子滚动。
苏文清跨过门槛时,绣鞋碾碎了颗珊瑚珠。黏腻的触感从鞋底传来,低头看见暗红液体正从砖缝渗出,汇聚成蜿蜒的血溪流向妆台。老妪突然哼起南音,梳齿刮过头皮的声响混着雨声,唱的是《昭君出塞》的别离怨。
铜镜突然咯地裂开,苏文清在无数碎片中看见自己身后站着穿嫁衣的女子。湿漉漉的发梢垂在他肩头,镜中倒影的左手正缓缓抬起——那只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此刻就搭在他真实的右肩上。
娘子等郎君七十载了。老妪的梳子啪嗒落地,发髻应声散开,露出爬满藤壶的头皮。苏文清挣开肩上鬼手狂奔,嫁衣广袖扫过曼陀罗丛,血花瞬间爆开猩红雾气。他回头瞥见老妪四肢反折着爬出厢房,脖颈旋转一百八十度,浑浊的眼球凸出眼眶。
后巷传来急促的木鱼声,苏文清循声撞开角门。暴雨中的废弃码头立着座神龛,褪色的绸缎下供着尊无面神像。摆渡老伯正在往香炉插线香,三缕青烟笔直冲上天际,在乌云中烙出个倒悬的八卦。
后生仔上船避雨罢。老伯的斗笠压得极低,竹篙点水时带起圈圈血泡。乌篷船刚离岸,对岸芦苇丛突然站起个穿绛红衫的人影,水袖垂在浑浊的江水里,拖出长长的血痕。
船舱里的油灯爆出绿焰,苏文清发现舱板上刻满镇煞符咒。老伯撩起裤腿,小腿肚上布满藤壶状的肉瘤:民国廿三年送妆船沉在此处,每轮甲子总要拖几个替死鬼。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苏文清扶住舱门时摸到黏腻的物体。借着幽光看清是半幅泡发的红盖头,金线绣的鸳鸯只剩森森白骨。江面浮起十二口缠着水藻的木箱,箱板缝隙里伸出惨白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腐朽的木材。
对岸传来唢呐声,老伯突然摘了斗笠——他的天灵盖缺了碗口大的窟窿,脑浆混着江水从豁口汩汩涌出。苏文清纵身跃入江中,腥咸的江水灌入鼻腔时,腕间突然传来灼痛。那道被椒图门环烫出的红痕竟在水中发光,逼退缠绕脚踝的水草。
爬上岸时已近黄昏,苏文清呕出几口黑水,里面混着细碎的珍珠粉。他瘫在洛阳桥头的镇煞石旁,发现石敢当上的泰山二字被人用血改成了素娥。夕阳将江水染成橙红,恍惚间看见对岸有顶花轿凌波而行,轿帘被阴风掀起时,露出半截泡烂的桃红水袖。
夜色吞没最后一丝天光时,苏文清摸回客栈。守夜阿婆正在天井焚化纸人,火堆里混着几缕白发。他凑近细看,那些三寸长的纸人皆穿着绛红戏服,背后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正是昨夜井中浮现的日期。
阁楼地板积着滩腥臭黏液,木箱上的抓痕已深可见木芯。苏文清将湿透的符纸摊在婚书上,发现北斗血咒重新显现,第七颗星的位置正对应洛阳江心。窗外刺桐树沙沙作响,他抬头望见枝桠间悬着串风铃,铃舌竟是半截人的指骨。
子时更鼓响起时,苏文清在镜前瞥见颈侧多了圈淤青,形状恰似被水袖勒过的痕迹。他蘸着雨水擦拭铜镜,水痕中渐渐显出一行字:七日内还我嫁衣,否则永镇洛阳江底。
第六章·故纸
洛阳江的晨雾裹着鱼腥味,苏文清蹲在礁石间,任潮水冲刷裤脚的盐霜。昨夜从江底带上来的青瓷碎片在掌心泛着幽光,釉面下隐约透出永昌二字——正是林家商行的堂号。浪头扑在镇煞石敢当上,他忽然发现素娥血字下方藏着排针孔大小的刻痕。
后生仔识得阴文
沙哑的闽南语惊得苏文清险些摔进潮间带。老码头工倚着锈蚀的系缆桩,缺了食指的右手正在卷烟。他耳后纹着锚链刺青,随着吞咽动作在松弛的皮肤下蠕动。
老人用烟头灼烤石面,焦痕显露出七枚卦象:这是送水煞的时辰锁,甲戌年戌时三刻。烟灰簌簌落在刻痕间,竟发出铁链拖拽的声响。苏文清想起账簿里戌时三刻开船的记录,江风突然裹来缕腐坏的檀香味。
那夜我十六岁,在万寿船厂当学徒。老人扯开衣襟,胸膛布满藤壶状的疤痕,林家十二口红绸箱抬上画舫时,三牲供品突然生蛆。船老大要改期,穿绸衫的账房先生却往江心抛了把铜钱......
雾中传来吱呀橹声,苏文清回头望见摆渡船正被江流推近。船身漆皮剥落处露出朱砂画的符咒,与祖师宫得来的北斗镇魂符形制相仿。老工人突然抓起把牡蛎壳撒向水面,碎壳竟组成个颠倒的八卦图。
铜钱入水不沉,反而漂成个人形。老人喉结滚动,疤痕在晨光中泛着青紫,画舫行至江心,船头灯笼突然转绿。十二口箱子同时渗水,甲板缝里长出指头长的头发......
对岸传来汽笛长鸣,惊飞觅食的白鹭。苏文清发现老工人脚边的积水正在变红,细看竟是无数赤潮生物在游动。那些微小的藻类聚成女子身形,发丝般的鞭毛缠上他的鞋带。
后来呢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带血丝的浓痰:船沉得比秤砣还快,二十个水手就我扒着浮木漂到洛阳桥。他撩起裤管,小腿肚的旧伤疤形如牙印,那晚桥墩下的石敢当裂了道缝,官府用铁水浇了三天才封住。
正午时分,苏文清站在洛阳桥第七墩旁。退潮后的礁石上附着成片藤壶,剥开硬壳,内壁竟刻满素娥字样。镇煞石的裂缝里卡着半枚翡翠耳坠,与客栈井边捡到的恰好凑成一对。
档案馆的《水道志》残卷散发着霉味,苏文清用放大镜逐行扫描。某页夹着的货单突然飘落,背面用蝇头小楷记着:甲戌年七月初七,重铸石敢当,熔铁时见人形青烟。墨迹在青烟二字上晕染开来,像极了女子侧影。
夕阳将木窗格印在《闽海舆图》上时,苏文清终于发现蹊跷。标注林家商船航线的朱砂线,在洛阳江口形成个北斗七星阵,而沉船点恰在第七星位。他摸出符纸比对,北斗第七星的血渍正在缓缓扩散,浸透了垫在下面的婚书。
闭馆铃响得格外刺耳。苏文清收拾资料时,老档案员的怀表链突然勾住婚书。表面玻璃映出个模糊人影,梳着牡丹头的女子正伸手要捂他口鼻。表盖弹开的瞬间,内置照片上的旗袍美人颈间,赫然坠着那对翡翠耳坠。
暴雨突至,苏文清抱着资料冲进骑楼。积水倒映的霓虹灯牌突然扭曲,化作七十年前的灯笼铺。他撞开客栈大门时,守夜阿婆正在给关公像披红绸,神像手中的偃月刀指向洛阳江方向。
阁楼木箱渗出腥咸水珠,在婚书上汇成个箭头符号。苏文清顺着指引翻开《泉州府志》,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张地契副本。林家旧宅平面图上,刺桐阁与洛阳江沉船点用朱砂连成直线,线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送煞时辰。
子时的更鼓混着涛声传来,苏文清突然听见琵琶弦响。推开后窗,暴雨中的洛阳江浮着十二团幽绿磷火。他举起从老码头工那借来的望远镜,看见每团磷火中央都立着口红漆木箱,箱盖在浪涛中起合,露出泡发的桃红水袖。
望远镜突然蒙上水雾,苏文清用袖口擦拭时,镜片里映出张肿胀的鬼脸。林素娥的嫁衣鼓胀如帆,湿发间缠着江底水草,正随浪涛向客栈方向漂来。他踉跄后退,撞翻的茶水流向地契图纸,在朱砂线上蚀出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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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地板传来指甲抓挠声,木箱上的符咒正在褪色。苏文清将北斗镇魂符按在箱盖,七个血点突然灼出青烟。箱内嫁衣无风自动,襟口素娥二字渗出黑血,在桃红绸缎上写成新的谶语:寅时三刻,还衣洛阳。
第七章·凶夜
暴雨在戌时初刻骤歇,檐角铜铃垂着水珠,在穿堂风里凝成冰棱。苏文清推开客栈房门时,雕花木床竟罩上了猩红帐幔,床尾整整齐齐叠着套新郎吉服。金线绣的蟒纹在烛火中蠕动,仿佛随时要破衣而出。
后生仔该更衣了。守夜阿婆的声音从梁上传来。苏文清抬头望见老人倒悬在房梁,发髻间的白绒花落在吉服上,瞬间化作红珊瑚珠滚进砖缝。铜镜突然蒙上盐霜,镜框渗出腥咸水珠,在地面汇成吉时将至四个字。
更衣时触到吉服内衬,苏文清指尖传来刺痛。翻看衣领发现绣着密密麻麻的符咒,线脚用的是与嫁衣相同的红丝线。束腰玉带刚扣上,窗棂外突然飘进唢呐声,曲调正是南音《百鸟归巢》的变奏,每声长音都掺着浪涛轰鸣。
客栈天井不知何时铺上红毡,芭蕉叶全数枯黄蜷曲。十二盏白灯笼悬在廊下,灯罩上却用朱砂画着镇煞符。苏文清迈出门槛的刹那,灯笼齐刷刷转向,将他的影子钉在照壁上——那影子竟戴着状元帽,腰间佩着柄淌水的宝剑。
郎君这边请。
沙哑女声自月洞门传来,穿绛红比甲的喜娘垂首而立。她手中的描金托盘盛着合卺酒,酒液泛着诡异的蓝光。苏文清后退半步,鞋跟碾碎颗珍珠,那珠子竟在他脚下爆出团磷火。
喜娘突然抬头,面皮下涌出无数藤壶。她枯爪般的手扣住苏文清手腕,指甲深深陷进皮肉:莫误吉时!剧痛中,苏文清看见自己的血珠浮在半空,凝成个倒写的囍字。
后巷传来轿杠压弯的吱呀声。八抬大轿破雾而来,轿帘上绣的龙凤被水泡得浮肿,金线脱落处露出森森白骨。轿夫们赤脚踩在青石板上,每步都留下带蹼的脚印,脖颈后的鳃裂开合间喷出咸腥水雾。
新娘下轿——
尖利的唱礼刺破雨幕。轿帘无风自掀,伸出的却不是绣鞋,而是缠着水藻的漆木匣。匣盖弹开的刹那,客栈门窗齐齐洞开,穿堂风裹着咸水灌入,将苏文清逼退至神龛前。关公像的偃月刀突然转向,刀尖直指他咽喉。
木匣中腾起桃红雾气,嫁衣如活物般展开襟袖。苏文清胸前的北斗符咒突然发烫,七个血点灼穿吉服,在皮肤上烙出青烟。嫁衣广袖暴涨,缠住他四肢往轿中拖拽,金线刺绣的浪花纹里浮出无数张人脸,正是沉船水手的冤魂。
锵!
桃木枝破空抽在轿帘上,守夜阿婆的银发在风中狂舞。老人耳后的八卦镜映出轿中景象——泡发的骷髅戴着凤冠,珊瑚簪穿透颅骨,颌骨开合间吐出成串水泡。苏文清趁机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嫁衣襟口,素娥二字遇血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
客栈地砖突然龟裂,涌出汩汩黑水。十二口红漆木箱从水底浮起,箱板缝隙伸出惨白手臂,抓住苏文清脚踝往地缝里拖拽。阿婆将香灰撒向水面,灰烬触水即燃,青焰中浮现出当年送妆船沉没的景象——林素娥的嫁衣在海底铺展,将溺亡水手的魂魄尽数吸入金线绣纹。
子时的更鼓混着潮声传来,苏文清扯断颈间红绳。永春香铺求来的百年榕树气根落入黑水,瞬间暴涨成网,将木箱牢牢捆住。德化白瓷骨灰瓮从怀中滑出,瓮口对准嫁衣的刹那,海水倒灌声里混进凄厉哀嚎。
还我命来!
轿中骷髅突然暴起,凤冠珠帘扫过苏文清面颊,珊瑚簪直刺心口。千钧一发之际,神龛上的关公像轰然倒地,青龙偃月刀斩断簪尖。簪头翡翠坠地碎裂,露出中空管腔内藏的纸卷——沉船非天灾,箱中皆毒货八个血字赫然在目。
嫁衣突然萎顿在地,客栈恢复破败原貌。苏文清瘫坐在积水里,看着阿婆用桃枝将嫁衣挑入骨灰瓮。瓮身浮现出北斗七星纹,第七星的位置正对应他胸前的灼痕。寅时三刻,洛阳江方向传来闷雷,像是有什么重物永沉江底。
第八章·解煞
永春五里街的晨雾裹着沉香气,苏文清攥着半截榕树气根,看香灰在青石板上蜿蜒成符。戴氏香铺的门楣悬着百年雷击木匾额,裂纹间渗出琥珀色的松脂,滴落时竟在半空凝成北斗七星状。
后生仔要制捆仙绳老香师从神龛后转出,靛蓝大褂沾满檀粉。他耳垂挂着对沉香木雕的獬豸,獠牙正对着苏文清胸前的灼痕,取七钱惊蛰雨、三缕未亡人发,配着百年榕树气根,用古法九蒸九晒......
后院晒香场突然阴风大作,竹匾里的降真香粉腾起青烟。老香师抓起把香灰撒向半空,灰烬竟在空中拼出个囚字。苏文清忽觉腕间刺痛,那道被椒图门环烙下的红痕正渗出黑血,滴在气根上发出烙铁淬火般的声响。
你沾了咸水索。老香师的烟杆敲在晒香架上,震落成串藤壶,今夜子时前若制不成绳,就要去洛阳江底当替身。说着掀开地窖石板,霉味中混着刺骨寒意,成捆的榕树气根在窖底蠕动如蛇。
蒸香灶燃起时,苏文清看见火舌里浮出张泡肿的脸。林素娥的嫁衣在烈焰中翻卷,金线绣的浪花纹里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抓向沸腾的蒸笼。老香师将桃木剑插入灶膛,剑身符咒遇火显形,竟与客栈木箱上的倒囍字同源。
戌时三刻,捆仙绳在月光下泛着青芒。苏文清抚摸绳结处的七星纹,每颗星都嵌着粒血珀。老香师突然割破食指,将血抹在獬豸木雕上:此绳缚鬼不缚人,但若子时不见血光......话音未落,香铺梁上传来重物坠地声——那尊清水祖师像竟自行跌落,泥胎摔出个翡翠耳坠。
德化羊嘴岭的夜窑飘着瓷土腥气,苏文清跟着守夜阿婆钻进龙窑。七十二级台阶上布满湿脚印,每一步都踩出婴儿啼哭般的回响。窑口供奉的窑神像双目淌着釉泪,掌中托着的素胚瓮正在渗出血水。
骨灰瓮要取第四窑位的匣钵土。阿婆的银簪划过窑壁,刮下的瓷粉在空中凝成符咒,当年林家用沉船亡魂炼土,每块泥坯里都封着怨气。她突然抓起把窑砂撒向苏文清,砂粒触肤即燃,在捆仙绳上烙出北斗纹。
子时的更鼓从洛阳江飘来,窑膛深处响起拉坯声。苏文清举着火把探身,看见穿嫁衣的身影正在转盘前制瓮。素娥的指骨穿透瓷土,每转一圈,瓮身就多出道镇煞符。当第七道符咒完成时,她突然转头,腐烂的面皮簌簌掉落:郎君来取聘礼了
阿婆将捆仙绳抛入窑火,烈焰瞬间转青。苏文清趁机抱起半成品骨灰瓮,瓮底赫然刻着林氏商行的暗记。窑神像轰然倒塌,素娥的尖啸震碎无数瓷胚,碎瓷片中浮现出当年沉船场景——十二口毒货木箱在海底裂开,黑水染透十里珊瑚。
暴雨突至时,苏文清在晋江傀儡戏台下缩紧身子。老艺人正在调试《钟馗捉鬼》的提线木偶,人偶关节缠着褪色红绳。当钟馗剑指东南的刹那,戏台烛火齐灭,十二个穿绛红衫的傀儡自行起舞,线绳在空中结成北斗阵。
客官点戏要诚心。老艺人耳后的刀疤泛着青光。苏文清将捆仙绳系在傀儡腕间,人偶突然暴起,提线崩断的声响混着江涛轰鸣。钟馗木偶的桃木剑直刺苏文清咽喉,却在触及皮肤时软垂——剑尖穿着张泛黄的船货单,正是沉船所载毒物的名录。
寅时三刻,洛阳江畔的刺桐树下堆起香案。苏文清将嫁衣铺在骨灰瓮口,捆仙绳缠住瓮身的北斗符。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时,阿婆唱起送煞歌谣,每个音调都惊起江面亡魂。嫁衣突然鼓胀如帆,金线绣纹里浮出林素娥的残影,她指向江心的瞳孔中,映着当年账房先生推人落井的画面。
瓮口封泥落定的刹那,十二道水柱冲天而起。苏文清看见沉船残骸在漩涡中浮现,毒货木箱被捆仙绳拖入瓮中。林素娥的嫁衣化蝶飞向朝阳,最后一片衣角掠过他手腕时,腕间红痕随江风消散。
第九章·真相
洛阳江退潮后的滩涂上,苏文清踩着泛盐花的礁石,看浪涛将最后一片嫁衣残绸卷向深海。守夜阿婆的银簪撬开锈蚀的铁匣,泛潮的账本里飘落张泛黄婚书,却不是林素娥那封——林鹤年三个字下,赫然写着陈氏月容,生辰竟与素娥完全相同。
林家当年有对双生女。阿婆的烟杆敲在礁石上,震落成串藤壶,大小姐素娥擅南音,二小姐月容通账目。民国廿三年那场大火,烧死的本该是月容......
暴雨突至,浪头拍碎在镇煞石上。苏文清在雨幕中看见两道虚影:穿学生装的教书先生撑伞立在刺桐阁外,窗内两个穿藕色旗袍的倩影正对镜梳妆。铜镜突然裂成两半,素娥惊恐地看着月容将翡翠耳坠塞入妆奁底层。
这是月容小姐的日记。阿婆从怀里掏出浸过桐油的册子。苏文清借着闪电辨认字迹:甲戌年六月初七,阿姐发现父亲在洛阳江运烟土。那些红绸箱底的夹层......纸页在此处被血渍浸透,翻页却是账房先生的补记:老爷命我等将大小姐许配水师提督,实为打通走私航道。
惊雷劈开夜幕,苏文清在礁石缝隙发现半块玉珏。对着月光细看,内侧刻着白首二字——正是南音《陈三五娘》的定情信物。潮水退去的刹那,江底浮出朽烂的船板,上面用焦炭画着个戴眼镜的剪影,正是当年失踪的私塾先生许明渊。
许先生教过两位小姐洋文。阿婆指向洛阳桥墩的裂缝,七月十四那夜,他带着私奔的书信来会素娥小姐,却撞见林老爷在码头验货。老妇人掀开衣襟,锁骨处的烫伤形如船锚,我就是当年递信的丫鬟翠喜。
暴雨中,苏文清仿佛看见七十年前的画面:许明渊被捆在沉船木箱上,素娥的嫁衣在甲板铺展如血。林鹤年将翡翠耳坠掷入江心,十二口毒货箱随即坠海。月容冲上船桥想救姐姐,却被账房先生推入底舱,与走私的烟土共焚。
子时三刻潮水最凶,沉船会带罪证入海。阿婆的银簪在地面划出林家旧宅图,但月容小姐提前在每口箱底刻了标记,素娥小姐更将揭发信绣在嫁衣内衬......话音未落,苏文清怀中的嫁衣残片突然发烫,金线脱落处露出蝇头小楷,记载着每批烟土的交接时辰。
守夜人敲响三更梆子时,苏文清在档案馆地下室找到尘封的消防记录。民国廿三年七月十五的火灾报告里夹着半张戏单,背面用口红写着:阿姐穿我嫁衣赴死,我在井底等真相。字迹与月容日记最后一页相同。
暴雨冲刷着废弃的林家老宅,苏文清撬开封门砖。天井古井旁的石碑刻着贞烈月容,碑文记载她为护姐清誉投井自尽。但当他将火把伸入井口,赫然照见井壁刻满血字:父弑亲女,天必诛之。
林家十三口不是暴毙。阿婆的拐杖戳向祠堂牌位后的暗格,是月容小姐的诅咒。暗格里堆着发黑的银元,每枚都刻着骷髅标记——正是当年走私烟土的暗码。最底层的油纸包中,裹着把生锈的钥匙,齿痕与沉船货箱的锁孔完全吻合。
子时的洛阳江心泛起磷光,苏文清随老船工潜入沉船残骸。第十二口货箱的夹层里,整整齐齐码着七十三具婴孩骸骨,腕上系着褪色红绸。缠在尸骨间的嫁衣碎片上,金线绣着林氏商行与洋行的交易记录。
这些是求雨祭品。老船工喉结滚动,鳃疤在月光下泛青,林家为保走私顺利,从永春买来童男女......话音被浪涛打断,苏文清摸到箱底的铁盒,里面装着素娥与许明渊的往来书信。最后一封被血浸透:妾愿化厉鬼,揭林氏百年罪。
寅时暴雨骤歇,苏文清在刺桐阁废墟点燃证据。火光中浮现出当年的真相:月容替姐赴死前,将毒药掺入合卺酒;素娥坠楼实为持揭发信奔逃,被账房先生推下刺桐阁;林家十三口因分赃不均互戕,临终前将罪责推给红影祟。
晨光破雾时,洛阳江浮起十三具缠着红绸的骸骨。苏文清将翡翠耳坠抛入江心,涟漪中浮现素娥与月容的虚影。她们携手走向朝阳,身后跟着七十二个戴红绸的孩童,浪涛声里依稀传来南音《八骏马》的清澈曲调。
第十章·送嫁
暴雨在子时撕开天幕,洛阳江水倒灌入城。苏文清涉过齐腰的积水冲向刺桐阁废墟,怀中骨灰瓮烫得似块火炭。守夜阿婆提着白灯笼在前引路,火光映出水面漂浮的纸人——那些三寸长的绛红戏服人偶,此刻正手挽手结成送嫁队列。
到了。阿婆的银簪指向雨幕,朽烂的刺桐阁正在雷光中重塑飞檐。十二根朱漆柱从地底升起,每根都缠着泡发的红绸,褪色的林字在电闪中淌着血泪。阁顶的铜铃无风自动,奏的竟是南音《梅花操》的雪操段。
苏文清踏上青石阶时,阶缝里突然涌出黑水,裹着七十二枚童镯。他拾起一只,镯内刻着永春戴氏的暗记,正是沉船婴骸腕上之物。阿婆将骨灰瓮置于阁心八卦阵眼,瓮身的北斗符咒逐一亮起,映得四壁血书纤毫毕现。
素娥叩谢青天老爷......
月容泣告泉州父老......
戴氏童男女共七十三......
雷声碾过屋脊时,阁顶垂下半幅残破喜帐。苏文清展开婚书铺在阵中,两封泛黄信笺竟自行拼合——素娥的血书叠着月容的绝笔,墨迹在雨水中浮起,化作七十二只墨蝶停驻童镯之上。
吉时到——
沙哑的唱礼自江面传来。十二口红漆木箱破水而出,在阁前摆成莲花阵。箱盖齐齐弹开,泡发的戏服人偶列队登阁,提线缠着洛阳江底的水草。她们怀抱南音乐器,琵琶弦是素娥的青丝,洞箫孔眼镶着月容的齿贝。
当第一声琵琶裂开雨幕时,苏文清看见素娥与月容的虚影立在阵眼。姐姐穿着褪色的嫁衣,妹妹裹着焦黑的旗袍,两人共执一柄描金檀板。阿婆突然扯开衣襟,锁骨处的船锚烫伤竟与阵图完全契合——她才是当年幸存的那个送嫁丫鬟。
咚!
檀板敲响《梅花操》的玉润段,骨灰瓮应声而裂。林氏沉船的毒货在符咒中焚化,黑烟凝成七十三道童影向素娥姐妹叩首。月容的虚影突然指向东方,洛阳桥墩轰然倒塌,露出封存七十年的铁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林鹤年与洋行的卖契,每张都摁着童男女的掌印。
寅时三刻,暴雨骤歇。素娥的嫁衣在晨光中片片剥落,金线化作赤蝶飞向江心。月容的焦黑旗袍寸寸碎裂,露出内里素白的留洋学生装。七十二只墨蝶衔起童镯,在朝阳中聚成戴氏祠堂的轮廓。
苏文清抬手遮挡刺目光芒,腕间忽然传来温润触感。素娥将半块玉珏放入他掌心,裂痕处开满刺桐花;月容则塞来支钢笔,笔帽刻着明渊二字。双生女携手走向江涛,身后跟着七十三道澄澈的童魂,浪尖跃起的江豚正迎着初阳起舞。
守夜阿婆的白灯笼忽明忽灭,灯罩上浮现出当年场景:翠喜丫鬟将许明渊的绝笔信缝入嫁衣内衬,月容在火场把翡翠耳坠抛入古井。老人耳后的八卦镜终于坠地碎裂,映出她真实的容颜——正是因毁容而苟活至今的月容贴身侍女。
正午时分,刺桐阁废墟上萌出新绿。苏文清蹲身轻触嫩芽,叶片背面凝着露珠,细看竟是素娥、月容两个名字。老城墙根的裂缝里,七十二株刺桐幼苗破砖而出,每片红叶都形似童男女的笑靥。
洛阳江恢复了往日的青碧,镇煞石旁新立的无字碑上,藤壶渐渐聚成北斗七星。苏文清将玉珏与钢笔埋入碑底时,江风送来悠远的南音,似是《梅花操》的珠走段,又像七十三童魂在咿呀学语。
暮色染红骑楼时,苏文清站在客栈天井。古井不再泛着油光,青石板上新发的苔藓拼出释字。阁楼木箱的抓痕里生出簇簇茉莉,幽香掩去了海腥味。守夜阿婆的银簪插在关公像前,簪头的玉兰花苞正在月下缓缓舒展。
子时的更鼓混着涛声远去,苏文清在案头铺开素笺。钢笔落墨的刹那,洛阳江上飘来七十二盏莲花灯,灯芯皆是刺桐新蕊。他写下最后一段时,晨光正好爬上窗棂,稿纸边缘的潮痕晕成朵并蒂莲——与当年那对浸水的绣鞋纹样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