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理想的囚徒
林深的手指在键盘上停滞了。屏幕上,苏瑶正站在虚构的湖畔,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他删掉了刚写的三行字,又重写,再删掉。这个场景他已经修改了二十七遍。
窗外,北京城的灯火如常明亮,三环路上的车流永不停歇。红色尾灯连成蜿蜒的光河,在林立的写字楼间流淌,如同永不凝固的血液。林深租住的这间三十平米小屋位于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斑驳的墙皮在空调外机的震颤下簌簌剥落,廉价窗帘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铁栏杆上经年累月的锈迹。
书桌正对窗户,能望见远处国贸大厦闪烁的霓虹。那座玻璃幕墙构筑的钢铁巨兽仿佛永不沉睡,凌晨三点依然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高层跃动。林深总觉得那些光点像被困在玻璃牢笼里的萤火虫,与自己笔下的苏瑶形成刺眼的对比——她该是自由的,是能在月光下起舞的精灵。
键盘缝隙里积着烟灰和饼干碎屑,水杯边缘印着深浅不一的茶渍。三年来,他几乎足不出户,靠着微薄的积蓄和偶尔的稿费生活。每当银行卡余额逼近红线,他就攥着存有未完成稿件的U盘,去附近的打印店自费印成样书,然后骑着二手自行车穿梭于各个出版社。那些穿着职业装的编辑翻两页就推回来,高跟鞋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像一声声冷笑。
冰箱里永远只有泡面和鸡蛋,唯一奢侈的是每月必买的鲜花。他固执地在窗台摆上白玫瑰,看着花瓣从盛放走向枯萎,如同苏瑶在文字中逐渐丰满的灵魂。有时写到深夜,他会对着电脑屏幕哈气,看雾气在苏瑶的名字上晕染,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她温热的呼吸。当月光爬上键盘,照亮那些被磨得发亮的字母,他恍惚觉得苏瑶正隔着时空对他微笑。
苏瑶,你觉得这样写合适吗林深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问道。
没有回应。但他仿佛听见了苏瑶的笑声,那种清脆如铃却又带着一丝忧郁的笑声,他笔下赋予她的标志性笑声。
林深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电脑右下角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他的书桌上堆满了手稿和参考书籍,一个马克杯里残留的咖啡已经干涸成褐色的痕迹。墙上的日历停留在2019年4月,那是他开始创作这部小说的月份。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母亲。林深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深深,你还好吗母亲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担忧,三个月没回家了,你爸的生日也不来。
妈,我在赶稿子。林深的声音有些嘶哑,很重要的作品,快完成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深深,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王编辑说你的专栏已经停了半年,出版社那边...
我不在乎那些商业写作!林深突然提高了声音,那些快餐文学,那些为了流量和点击率写的东西!妈,我在创作真正的文学,一部能留下来的作品!
母亲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穿过电话线,重重地砸在林深心上。你三十岁了,深深。邻居家的孩子都买房结婚了,你还在租那个小破屋写没人看的小说。你爸最近血压又高了...
林深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苏瑶仿佛正用那双他精心描绘的眼睛望着他——杏仁形状,瞳仁是罕见的琥珀色,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我得继续写了,妈。他最终说道,挂断了电话。
林深重新投入创作。在虚构的世界里,苏瑶正在经历一场精神危机——她发现自己可能生活在一个被书写出来的世界里。这是林深构思中最精妙的部分,一个关于虚构与现实的元小说结构。
天蒙蒙亮时,林深终于满意地保存文档。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因久坐而麻木。冰箱里只剩下一盒过期三天的牛奶和半袋面包。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倒在床上,衣服都没脱就沉沉睡去。
梦中,苏瑶向他走来。她穿着那件他最喜欢的淡蓝色连衣裙,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你创造了我,她说,声音比林深想象的还要动听,但你困住了你自己。
林深的指尖刚要触碰到苏瑶发梢上跳跃的月光,手腕突然传来刺骨的寒意。透明立方体的棱角在虚空中浮现,冰晶般的材质从地面向上蔓延,将他的手臂冻在半空中。
苏瑶转身时裙角扬起的风还停留在他面前,发间茉莉的香气却被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取代。
立方体表面泛起涟漪,映出出版社编辑推回稿件时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现在谁还看这种纯文学她的唇瓣开合,声带震动却传不出声音,只在玻璃上凝成白雾状的声波纹路。
接着画面扭曲,父亲青筋暴起的脖颈出现在视野右侧,母亲哭到红肿的眼睛在左侧,他们的手掌拍打在立方体上,溅起细碎的冰花。
最残忍的是朋友隔着玻璃递来的结婚请柬,烫金花纹在折射下刺得他睁不开眼。那些曾经彻夜长谈的人此刻都戴着模糊的面具,嘴型组合成醒醒吧正常点的无声咒语。
立方体的温度持续下降,林深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结成霜,苏瑶的轮廓正在霜花背后支离破碎,她最后的微笑被冻结成冰晶,镶嵌在立方体的某个角落。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夜幕,林深发现自己蜷缩在书桌前,键盘缝隙里的烟灰早已冷透。窗台上的白玫瑰不知何时折断了花茎,花瓣散落在未保存的文档上,光标在空白处不停闪烁,像永不愈合的伤口。
第二章
现实的牢笼
刺耳的门铃声将林深惊醒。他睁开酸涩的双眼,窗外已是黄昏。门铃持续不断地响着,伴随着重重的敲门声。
林深!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是父亲的声音。
林深挣扎着爬起来,头痛欲裂。他打开门,迎面是父亲铁青的脸和母亲红肿的眼睛。他们身后还站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
爸、妈,这是...
你病了,深深。母亲哽咽着说,我们带你去医院。
我没病!林深后退一步,我只是在创作!
父亲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三年了!三年你把自己关在这个老鼠洞里,跟空气说话,写那些没人看的疯话!你看看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简直不可理喻!
林深这才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T恤上满是污渍和皱褶,活像个流浪汉。
林先生,请您配合。一个白大褂上前,手里拿着约束带,我们是安定医院的,您的父母已经为您办理了入院手续。
林深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他挣扎、怒吼、哀求,放开我!苏瑶还在等我!他的嘶吼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喉间泛起铁锈味。
父亲粗壮的手臂箍住他的脖颈,母亲带着哭腔的别闹了混着布料撕裂声。当针头刺破皮肤的瞬间,世界开始扭曲变形,窗外的霓虹灯光晕成诡异的色块,化作苏瑶裙摆上流动的星河。
意识模糊前,他拼尽最后力气扭头望向书桌。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穿透混乱的人影,苏瑶的文字化作半透明的轮廓,垂落的发丝拂过他颤抖的指尖。
她的嘴唇微动,无声说出别怕,眼角滑落的泪滴在虚拟空间里凝结成钻石,在满屏未保存的文档上折射出万千道细碎的光。
林深瘫软在担架上,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母亲布满泪痕的脸与苏瑶重叠,她们同时伸出手,却在触及他的瞬间,一个被现实拉回,一个被虚无吞噬。
2
精神病院的日子如同一场永不停歇的噩梦。清晨六点,尖锐的金属铃声刺破死寂,像无数根细针强行扎进林深的太阳穴。
铁栏杆外,值班护士用橡胶棍敲击床铺,催促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呓语在潮湿的走廊回荡。林深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起身,睡衣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脊背上。
领药窗口的铁栅栏泛着青灰色冷光,护士将塑料杯重重推出来时,药片撞击杯壁的声响让他胃部抽搐。
白色、黄色、褐色的药丸在杯底堆积,像极了苏瑶最爱的茉莉花茶里漂浮的花瓣——只是这些苦涩的药片会让他的舌头失去知觉,让苏瑶的声音在脑海中变得模糊。
吞咽时,喉结滚动的每一下都伴随着恶心,他总觉得那些药片正在溶解他的灵魂,把关于苏瑶的记忆一点点腐蚀成空白。
白天的活动室里,电视机永远播放着重复的肥皂剧,画面闪烁的蓝光映在病友呆滞的瞳孔里。
林深蜷缩在角落,努力在思维迟钝的间隙拼凑苏瑶的轮廓。但药物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将他笔下那个鲜活的灵魂冲得支离破碎。
每当他试图和邻床的老人谈论小说,对方空洞的眼神和含混的嘟囔,都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这个世界的规则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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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约束带勒进手腕的疼痛反而让他清醒。月光透过铁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网格,他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想象这是苏瑶裙摆的蕾丝花纹。
然而随着安眠药效力发作,意识坠入黑暗前的最后画面,总是苏瑶在电脑屏幕里渐渐消散的模样,而自己的双手,永远隔着一层触摸不到的玻璃。
所谓的治疗——电击疗法让他短暂地失去记忆,团体治疗中他被要求承认苏瑶是幻觉。
林先生,你必须接受现实。心理医生推了推眼镜,你创造的角色不是真实存在的。
但所有小说人物不都是作者创造的吗林深反驳,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区别在于,那些作家知道那是虚构的。医生的声音冷静得残忍,而你,林先生,你相信她真实存在。
林深沉默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也许医生是对的,也许他真的疯了。
日复一日的药物和治疗渐渐侵蚀了他的意志,他开始顺从,开始承认错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离开这个地狱。
两年后,林深被宣布病情好转,获准出院。当他走出医院大门时,北京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父母在门口等他,母亲哭着拥抱他,父亲则严肃地告诉他,已经为他安排了一份出版社校对的工作。
别再写那些东西了,深深。母亲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过正常人的生活吧。
林深点点头。他的电脑和所有手稿都被父母处理掉了,包括那部未完成的小说和里面的苏瑶。他以为自己会心痛,却只感到一片麻木。药物带走了他的痛苦,也带走了他的灵感与热情。
第三章
妥协的婚姻
相亲安排在出院后的第二个月。对方是父亲同事的女儿,名叫陈婉,在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
她人很好,很踏实。母亲这样介绍,适合过日子。
林深没有反对。他早已学会不再反对任何事情。药物让他平静,也让他失去了抗争的欲望。他按时上班,认真校对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商业小说,周末回家吃饭,听父母谈论邻居家的孩子又取得了什么成就。
咖啡馆里,陈婉比他想象中要年轻,圆圆的脸上一双温和的眼睛。她点了杯拿铁,小心地询问他的病情。
我已经好了。林深机械地回答,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就不会复发。
陈婉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她谈起她的学生,谈起她喜欢的书——都是些教育类读物和畅销小说。
林深发现自己无法与她谈论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或者他曾经痴迷的元小说理论,那些词汇仿佛被锁在了大脑的某个角落,钥匙早已丢失。
你喜欢写作吗陈婉突然问道。
林深的手指微微颤抖,咖啡杯里的液体泛起涟漪。以前写过,现在不写了。
真可惜。陈婉真诚地说,我读过你以前在杂志上的专栏,写得很好。
林深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对面的女人。
她眼中没有怜悯,只有单纯的欣赏。他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既不是爱也不是恨,而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半年后,他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只请了亲近的亲友。林深穿着租来的西装,站在酒店的小舞台上,听着司仪说着千篇一律的祝词。当被要求亲吻新娘时,他机械地照做了。陈婉的嘴唇很软,带着淡淡的唇膏香气,与他在想象中为苏瑶描绘的那种触感完全不同。
婚后的生活像被磨平棱角的鹅卵石,在时光的溪流里缓缓滑动,再激不起半点水花。
陈婉总在清晨五点半轻手轻脚地起床,厨房里飘出的粥香混着煎蛋的滋滋声,温柔地漫过紧闭的卧室门。她把熨烫平整的衬衫叠在床头时,林深正对着镜子系领带,镜面映出两人错开的身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餐桌上永远摆着两副碗筷,陈婉低头扒饭的细嚼声,与林深翻报纸的沙沙声,构成了日复一日的背景音乐。
她会在他加班晚归时留一盏暖黄的廊灯,保温桶里的热汤始终保持着适口的温度。林深看着她弯腰擦拭地板的背影,突然想起苏瑶在小说里写下的诗句,喉间泛起的苦涩却被咽进胃里,化作深夜书房里无人知晓的叹息。
书房的门锁常年挂着,陈婉从不追问丈夫在里面做什么。透过门缝偶尔飘出的纸页翻动声,她只当是他在研究工作资料。
其实林深总对着空荡荡的书桌发呆,目光扫过蒙尘的键盘,又移向墙角纸箱里被撕碎的手稿。某个暴雨夜,他听见妻子在客厅给儿子讲睡前故事,声音温柔得像揉碎的月光,恍惚间竟与苏瑶的声线重叠,惊得他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超市的推车轮子碾过瓷砖地面,发出单调的声响。陈婉踮脚取下货架顶层的食用油,林深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擦过她粗糙的指节——那是常年操持家务留下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苏瑶纤长如玉的手指,能在键盘上敲出星辰大海,而眼前这双手,正把打折的青菜仔细码进购物袋。结账时收银员笑着问他们是不是刚结婚,陈婉低头羞涩地笑,林深望着玻璃门外的霓虹,机械地掏出钱包。
逢年过节拜访父母时,饭桌上总少不了催生孩子的话题。林深垂眸搅动碗里的汤,看油花在表面聚了又散。陈婉替他挡下长辈们的追问,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在瓷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返程的地铁上,她靠在他肩头打盹,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脖颈。
在所有人眼中,他都已经康复了,成为了一个正常的、负责任的男人。
只有林深自己知道,这副躯壳不过是具空皮囊,真正的自己早在精神病院的电击室里,随着苏瑶的消逝而死去了。
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当陈婉熟睡后,他会悄悄起床,从书房书架后的暗格里取出那叠他偷偷保留下来的手稿——苏瑶的片段,他冒险从被父母清理的物品中抢救出来的几页。
在台灯微弱的光线下,他一遍遍重读那些文字,仿佛这样就能重新找回那个已经消失的虚构世界。
有时,他会梦见苏瑶。梦中,她责备他抛弃了她,让他们的故事永远无法完成。林深惊醒,冷汗浸湿了睡衣,身旁的陈婉翻了个身,浑然不觉。
第四章
暮年重逢
时间如流水,转眼间林深已经六十岁了。他的头发全白,眼角爬满皱纹,年轻时那双闪烁着理想光芒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平静与疲惫。陈婉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他们的儿子林远在美国定居,很少回国。
退休后的生活单调而规律。早晨去公园打太极,下午在社区老年活动中心下棋,晚上看两集电视剧然后早早入睡。林深以为自己会这样平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直到那个秋日的下午。
社区大学开办了一个文学欣赏课,面向退休人员免费开放。林深报名了,更多是为了打发时间而非兴趣。
第一节课上,老师是个年轻的女孩,自我介绍叫叶小棠,十八岁,是附近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来做志愿者教学。
当叶小棠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林深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扎着高高的马尾,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不是长相——叶小棠的长相与林深笔下的苏瑶并不相似——而是那种气质,那种举手投足间的神韵,那种说话时微微歪头的习惯,甚至笑起来时那种清脆中带着忧郁的声调。
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叶小棠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这是一部关于时间、选择和可能性的元小说...
林深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四十年前,他正是在构思一部关于元小说的作品,关于一个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虚构人物的女性角色。他的苏瑶…
课间,其他老人围着叶小棠问些简单的问题,林深坐在角落,假装翻看教材,实则偷偷观察着这个年轻的女孩。
她回答问题时的手势,思考时轻咬下唇的习惯,甚至是转身时发梢扬起的弧度,都与他在四十年前赋予苏瑶的特征惊人地相似。
下课后,林深最后一个离开。叶小棠正在整理讲台,抬头对他笑了笑:林爷爷,您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称呼让林深心头一刺。爷爷。他们之间隔着四十二年的时光,比叶小棠的年龄还要大两倍多。
你...很喜欢博尔赫斯林深听见自己问道。
叶小棠的眼睛亮了起来:是啊!特别是他对现实与虚构的探讨。您也读他的作品吗
年轻时读过一些。林深谨慎地回答,你觉得...一个人物如果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书写出来的,会有什么感受
叶小棠歪着头思考,这个动作让林深的心脏再次紧缩。我想,她可能会感到困惑,但也可能感到自由。她最终说道,因为如果一切都是被书写的,那么所有的限制也都是虚构的,不是吗
林深感到一阵眩晕。四十年前,苏瑶在他的草稿中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他不得不扶住墙壁稳住身体。
您还好吗叶小棠关切地问。
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林深勉强笑了笑,谢谢你,小棠。你的课...很精彩。
走出社区大学,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林深肩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四十年来第一次感到了某种东西的复苏——不是希望,不是爱情,而是一种久违的、对生命可能性的感知。
那天晚上,林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苏瑶和叶小棠的面容交替出现,最后融合成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形象。她看着他,眼中既有责备也有谅解:你放弃了我,但你没有完全忘记。
林深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窗外,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慢慢起床,走到书房,从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那叠已经泛黄的手稿。四十年了,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记录着一个未完成的故事和一个被放弃的梦想。
林深戴上老花镜,打开电脑,四十年来第一次,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了新的文字。
第五章
褪色的才华
林深的手指在键盘上停滞。屏幕上,刚打出的段落读起来生硬做作,像是对四十年前自己拙劣的模仿。他删掉这段文字,重新开始,又删掉。反复三次后,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
窗外,十月份的秋雨细细的拍打着玻璃。书桌上的台灯投下昏黄的光圈,照亮那沓叶小棠归还的稿纸——上面满是她的红色批注:这里情感转折太突然、建议增加具体细节、这个比喻不够新颖。
林深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叶小棠的批评很专业,正因如此才更令人痛苦。她不知道,这些被圈出的问题段落,已经是他反复修改过五遍的结果。
手机震动起来,是叶小棠的信息:林爷爷,周五的文学课您来吗我想讨论您新写的第三章!
林深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许久,最终只回复了一个好字。
周五的社区大学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林深坐在最后一排,听叶小棠讲解博尔赫斯的《沙之书》。
她穿着红色高领毛衣,讲到激动处时脸颊泛起红晕,像极了苏瑶
林爷爷,您觉得这个解读怎么样叶小棠突然点名提问。
教室里所有老人都转头看向他。林深张了张嘴,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博尔赫斯的这篇小说他年轻时能倒背如流,现在却连基本情节都记混了。
我...不太确定。他最终低声承认。
叶小棠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又换上鼓励的笑容:没关系,我们下次再讨论您的作品吧!
下课铃响后,林深匆忙起身想离开,却被叶小棠拦住。
林爷爷,您最近气色不太好。她递给他一个保温杯,我泡了参茶,对提神有帮助。
林深接过杯子,温热透过陶瓷传递到他冰凉的指尖。他想起四十年前,自己也曾这样给编辑送过咖啡,为了争取一个连载机会。
谢谢。他啜了一口,参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第三章...我还没写完。
叶小棠的笑容僵了一瞬:不急的。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出版社编辑问我,您有没有早期的作品他们想先看看风格。
林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些被父母销毁的手稿,那些被他自己在绝望中烧掉的笔记本,那些被电击治疗抹去的灵感碎片——它们永远消失了。
没有了。他说,全都没有了。
第六章
偶像的黄昏
叶小棠在图书馆古籍部泡了整整三天。当她终于在一本1989年的《新文学》季刊中找到署名林默的《镜中花园》时,手指因激动而颤抖。
那篇小说只有十二页,却彻底颠覆了她对文学的认知。叙事套叠叙事,主角在故事中发现自己可能是另一个故事中的角色,而那个故事又暗示着更高层次的虚构...这种叙事技巧在当今文坛已不新鲜,但在四十多年前的中国,绝对是革命性的。
这就是林爷爷写的...叶小棠轻声自语,抚摸着泛黄的纸页。她立刻复印了全文,又通过馆际互借找到了林默(林深)发表的其他五篇作品。每读一篇,她的崇敬就加深一分。
然而,当她将这种崇敬带到与林深的下一次会面时,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咖啡馆里蒸腾的咖啡香气中,林深戴着金丝老花镜,正低头读着叶小棠最新创作的短篇小说。阳光穿过玻璃窗,在桌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将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染成琥珀色。那些曾经在键盘上灵动跳跃、写出《镜中花园》的手指,如今因风湿而微微变形,指节粗大,皮肤松弛,翻页时总显得有些笨拙。
这里...转折有些突兀。林深指着其中一段说,声音虚弱而犹豫,也许可以...
叶小棠耐心听着,却越来越困惑。他的建议平庸至极,全是写作教材上的陈词滥调,与他那些先锋作品中的创新精神背道而驰。
林爷爷,她终于忍不住打断,您读过我找到的《镜中花园》了吗
林深的手顿了一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那种叙事手法太超前了!您是怎么想到那种多层虚构结构的
我...记不清了。林深的眼神飘向远处,那些电击治疗...药物...很多东西都模糊了。
叶小棠突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眼前这个衰弱的老人,与写出《镜中花园》的天才作家,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时间、药物和精神病院的折磨,摧毁的不仅是他的身体,还有那种令文字起舞的魔力。
您现在的作品...她斟酌着词句,风格变化很大。
林深苦笑了一下:变差了,是吗
不!只是...叶小棠慌乱地解释,更沉稳了。
但谎言已经说出口。林深看着她闪烁的眼神,明白了一切。他慢慢合上她的稿子,推回给她。
我该回去了,他站起身,天快黑了。
叶小棠想挽留,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她看着林深佝偻的背影裹在藏青色风衣里,在初冬的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驼色围巾被吹得扬起又落下,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老人每走一步,手杖敲击地面的声响都透过双层玻璃,闷闷地撞在她心上。
第七章
熄灭的灯火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刺鼻。林深躺在病床上,听着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三天前,他在书桌前昏倒,被邻居发现送医。诊断结果是严重心肌梗塞,伴随轻度中风。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是林远,他的儿子,从美国赶回来的。
爸。林远站在床边,西装革履,表情疏离,医生说你情况稳定,但需要长期护理。
林深微微点头。他们父子之间一向如此——礼貌而疏远。林远从小就觉得父亲是个怪人,成年后更是刻意保持距离。
我联系了一家高级养老院,林远继续说,环境很好,有专业的医疗团队。
林深突然抓住儿子的手腕:我的手稿...书房里的...
那些纸林远皱眉,我让保洁处理了。全是些零散笔记,没什么价值。
林深的手指无力地松开。四十年前,父母销毁了他的作品;现在,儿子做了同样的事。命运的轮回如此残酷。
叶小姐来过电话,林远突然说,她好像很关心你的什么作品出版
一丝微弱的希望闪过林深浑浊的眼睛:她...找到出版社了
我跟她说了实话,林远整理着西装袖口,那些文字过时了,自恋又矫情。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不是沉溺在过去。
林深闭上眼睛。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叶小棠时,她眼中那种掩饰不住的失望。
那个崇拜林默的女孩,已经看穿了真相——伟大的作家已经死去,活着的只是一个平庸的老人。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林深数着儿子林远离开病房时皮鞋叩击瓷砖的回响,直到那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嗡鸣,裹挟着消毒水的气味漫过白色床单,在寂静中凝成粘稠的网。月光从窗帘缝隙渗进来,像一柄银刃划开浓重的黑暗,在地板上蜿蜒出一道冷冽的光痕,将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拼图。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泛着幽蓝的光——凌晨两点十七分。
林深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心电监护仪跳动的绿色线条,忽然想起陈婉临终前那台仪器发出的长鸣。
此刻窗外的梧桐树影在玻璃上摇晃,仿佛无数只枯手在抓挠,让他想起精神病院铁窗外的月光——同样的银线,曾将他困在透明的牢笼里。
他颤巍巍地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输液管随着动作摩擦出沙沙声。冰凉的玻璃杯壁贴着掌心,却暖不透指节间的寒意。
恍惚间,林深看到苏瑶站在月光中。她穿着那件淡蓝色连衣裙,容貌却变成了叶小棠的样子。
你来了...林深艰难地伸出手,我一直在等你...
苏瑶-叶小棠的幻影向他微笑,嘴唇轻启,似乎在说什么。林深努力倾听,却只听到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护士匆忙跑进来,开始急救。
血压骤降!
准备肾上腺素!
家属在哪里
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蜂鸣声刺破耳膜,林深在混沌中挣扎着睁眼。消毒水的气味裹挟着金属器械的冷冽,混着遥远的呼唤声灌进耳道。
他听见有人在喊林深,声音像是被水浸泡过般模糊不清,分不清是来自现实还是记忆深处。
幻影在血雾中浮现。苏瑶披着月光的白裙,发间茉莉花的香气穿透刺鼻的药水味。她的指尖泛着柔光,就像当年在稿纸上第一次写下她名字时,窗外飘落的第一片雪花。林深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干涸的嘴唇翕动着想喊出那个名字,却只能吐出破碎的气音。
他的手臂在剧痛中艰难抬起,输液管被扯得紧绷。绷带下的伤口迸裂,血珠顺着苍白的皮肤蜿蜒而下,在监护仪的绿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当指尖即将触碰到幻影的衣袖时,一阵尖锐的刺痛突然从胸腔炸开,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绞碎心脏。
苏瑶的笑容开始扭曲,化作叶小棠在咖啡馆递来小说时的灿烂模样,又变成陈婉临终前布满泪痕的脸。
幻影在剧烈的震颤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刺目的手术灯,白色光晕里浮动着医护人员模糊的面容。有人在喊准备电击,金属电极板贴上胸口的瞬间,他看见苏瑶最后的身影被电流击碎,化作无数金色光点,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心跳停止!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林深突然明白了:苏瑶从未存在过,叶小棠也只是个过客。他的一生,就像那些被销毁的手稿,终将归于虚无。
三天后,林远的助理处理了父亲的遗物。那些被林深珍藏的手稿,连同他的老式打字机,一起被当作废品运走。
同一天,叶小棠收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她的申请作品《虚构与现实的边界》获得了教授们的一致好评。
在参加完林深简朴的葬礼后,叶小棠站在墓前,轻轻放下一本崭新的《博尔赫斯全集》。
再见,林默。她低声说,然后转身离去,回到她充满无限可能的年轻人生。
墓碑上,林深的名字下方没有刻上作家二字,只有生卒年月。雨水很快冲刷掉了叶小棠留下的泪痕,就像时间冲刷掉所有未被传颂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