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生死难 > 第一章

1
赵金燕死了。
接到电话的我吓了一跳:确定吗
电话那头的覃青声音明显哽咽:千真万确。
我握着手机有些怔愣,覃青在前头说什么已听不清楚,脑海全是是金燕前几日蹦蹦跳跳的身影,怎么忽然间就死了呢
我还想询问,对方声音犹豫,半晌才鼓足勇气:你还是亲自来看看吧,她死得不正常。
挂断电话,我还没有从消息中回过神,屋子里柳先生声音传来。
我走进门,柳先生硕大蛇尾在窗外阳光映照下,鳞片闪出隐隐波光。
你要救他们。柳先生声线阴冷,带有蛇类特有的嘶哑。
对于柳先生这种人首蛇身的仙,我是敬大于怕。
我自小被姑姑带大,父母是谁去往何方一概不知。
姑姑也从不跟我说这件事,她对我只有三个要求。
一是好好读书。
二是健康长大。
三是她耳提命面强调之事,不要说我能看见那些东西。
不要说我能看见井边有个披头发的红衣女人在唱歌,不要说后院有个小孩在嘴巴张得比足球还大,不要说胡屠夫说他妻子因病去世,隔天,他妻子就穿着丧衣死死挂在他身上。
我虽不知道缘由,却也谨遵姑姑教诲。
直到我六岁时,姑姑被一只驴面人身怪物重伤,危在旦夕,驴怪长着巨口就要将我吞吃入腹时,柳先生出现了。
他手中扇子挥动,驴怪驴头落地。
柳先生抱住战战兢兢的我,拖在背后的硕大蛇尾在沙砾间摩挲:小家伙,你身上留着钟家血脉,注定要和这些东西打交道。
他慢悠悠开口:你祖宗是神,不能干涉你的因果,我受你祖上恩惠,理应在你开智前帮你一把。
你记住了,要么你开智,如你祖宗钟馗,掌管世间阴魂、八方邪祟听你号令。他贴在我耳边,时至今日,我依旧能记起他身为蛇类冰凉的肌肤触感,要么你被邪祟吸夺命格,死于非命。
我才知道我天生命格不同常人,要么我开智号令众鬼,要么被鬼魅当成养分生吞活剥。
这么想来,也许我从未陪伴在侧的父母也是这般命格,早已遭遇不测。
同样这般命格的姑姑此次被驴怪重伤,已是命不久矣,奄奄一息间将我托孤于柳先生。
她把我的左手拉到面前,在我掌心写下一个字,我没有看清她写下什么字,倒是一股暖流从掌心渗透在血管,顺着我的血液喷涌进心脏。
这是什么
秘密。姑姑气息奄奄却扯出一个笑,我辈生来命格不同常人,是福是祸尚未定知,你且放开去做吧。
往事浮现,我谨遵姑姑遗言跟随柳先生,这么些年虽磕磕绊绊,却也顽强活了下来。
还在柳先生教导下学了五行阴阳之术,在能自保情况下,尚能保护他人,已是万般幸运。
现在,在柳先生休憩的小屋,我回答他的话:她们是我朋友,我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看了我许久:哪怕这一去会没命,你也要前往吗
我讶然:这是什么意思
他用扇子盖住面容,并不回复我,只是说:你去吧,注意安全便是。
在查看赵金燕尸体路上,我想到她的死大概与阎村有关。
前几日赵金燕慌慌张张跑来问我,说她们误入了一个村子,村里人全都是男人、老人,更惊奇的是,他们全是哑巴。
从名为阎村的村子回来后,金燕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悄跟在她身边,冷不丁地偷窥着着她。
只是我还没有从典籍中找到阎村记录,金燕便死于非命。
金燕尸体摆放在原位,因为死得蹊跷,没人敢动。
在场金燕父母正在垂泪哀号,一同去过阎村的覃青、黄荆和谢梧应该联想到金燕死因,一个个战战兢兢缩在角落,不敢开口。
我收拾好情绪开始查看金燕尸体。
——她躺在床上,脑袋被削去一半,露出的浆体像煮得烂透的面条。
在她手腕旁边我还发现一根破烂的红绳,红绳里面绑着头发。
头发气息熟悉,我非常确定这是我的头发。
绳子绑法是她一贯风格,联想到她曾经跟我说取好友头发编进红绳内会使两人友谊越来越牢固。
不知道什么时候趁我不注意,偷剪我的头发做了这样一根红绳。
我绕到赵金燕脚边,赵金燕脚底血肉模糊,奇怪的是血液之间沾染了白色碎末。
我用手捏了一点碎末,碎末上面缠绕几缕黑气,在我还没有看清时消散在半空。
2
此事太过蹊跷,我得到的信息又少之又少。
看来我必须得去阎村一趟。
解铃还需系铃人,覃青、黄荆、谢梧三人也必须与我同去。
出发前,我问这三人有关阎村信息:这关乎到你们性命,你们必须如实告诉我。
三人之中,年龄最大的黄荆在沉默片刻后开口。
他双手在腹部交叉,一副防御姿态:这事发生在我们四个去旅游的路上。
当时是晚上,我正在开车,空中忽然冒出一个红衣女人,我根本来不及刹车,直接从对方身体碾过。
等我意识到发生车祸,一切来不及了。
我们四个慌忙下车,去寻找尸体。前前后后将车子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女人,这时候,路边丛林处钻出一个脸上有胎记的老人。
他一出现,原先女孩的尸体又凭空冒出,他从口袋掏出一段红绳,将它绑在女孩腿上,手拽着红绳拖动女孩。
三人之中最胆小的谢梧插话,她咬着牙:我当时阻止那个老人,我说你怎么能那样对那个女孩子,现在应该叫救护车,检查女孩的伤势。
我刚完,那人就直勾勾望向我。我被这样可怕的眼神盯着,吓得不敢开口。
覃青是他们三个中最谨慎地,他接着说:老人是个哑巴,他打手势示意我们跟着他走。因为撞了人,我们不敢违抗他的指令。我们一路打听,女孩是什么人,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他自始至终拖着红绳在前面走动,丝毫没有回应。
四周都是迷雾,我们能看见的就只有前方的老人,还有他拖动的女孩子。我们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腿快要走断的时候,浓雾散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块门匾,上面写着‘阎村’。
我们一进门就被村里人团团围住,所幸他们没有难为我们,要了我们的生辰八字,随后便放我们走了。
黄荆在覃青说完后,双手捂着脸:我只是不想坐牢才不敢说我们撞了人,我怕我这一生被毁。
谢梧同样哭出声:一定是那个女孩子化鬼回来复仇,她要我们血债血偿。
撞人逃逸。
我不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有脸做出这样事情。
谢梧对自己行径懊悔,她一面擦眼泪,一面向我道歉: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以往我们四个人都是一起为你庆祝,现在金燕死了,我们又被这东西缠上……
我没有心情安慰谢梧,命令黄荆好好指路,等到阎村看看这件事到底这么解决。
阎村实在偏僻,车开到岔路口便被泥泞水坑堵住去路,我们不得不舍弃车辆,选择徒步。
防止人群走散,我握着罗盘在前方行走,他们三个拉着我的衣袖摆成一字型跟上。
四周不知道从何处飘来浓雾,目之所及皆是灰蒙蒙一片,加上夜晚气温骤降,冷空气席卷全身,让人忍不住打颤。
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远处终于出现亮光,脚下泥泞坑洼小路变成平稳的小道。
等小道逐渐宽阔,浓雾散去,我们终于到了阎村。
没有想象中的松了一口气,相反,当我看到面前场景时,不动声色将三个人护在身后。
最高处是一个乌黑牌匾,上面白漆刷着‘阎村’二字,牌匾旁边两盏灯笼,发出苍白亮光。
而亮光下,是一群身着黑色斗篷的老人。
他们直勾勾盯着我们,仿佛知道我们一定会来。
为首是一个面容有一块红色胎记的老人,看样子是阎村村长,他佝偻身体缩在斗篷下,老鼠般眼睛在我身上转悠,我有一种被猎人盯住的不适感。
黄荆在我身边声音有些颤抖:那个有胎记的就是带我们进阎村的老人。
我先开口,说明来意。我没有说金燕遇害,没有说要来找红衣女人,只是希望会在阎村逗留几日,到时候会有重谢。
老人盯着我看了许久,点点头,同意我们留下。
3
这个村落如金燕所说透着古怪,村里没有女人、没有小孩,有的全是年过半百、披着奇怪斗篷的男人。
而且如金燕所说,他们全是哑巴。
来到村子第一天,我就想察看村子情况。
人多容易出纰漏,我要他们几个在房间好好待着,我一个人勘察。
我在沿着阎村四方行走,阎村看起来有些荒凉,屋子零落,小路杂草恒生。
不过我竟然在草丛间找到不少破损冷兵器,这些冷兵器攻击部位都有磨损,暗示着阎村可能发生过不小规模的斗争。
我继续搜寻,跨过河,沿着一条树枝围绕的山路行走,在山路尽头发现一个崖壁。
崖壁外面立着一个巨大石碑,上面原本应该是雕刻四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把字凿掉,徒留四个窟窿。
石碑旁是一个能三个人并行的狭道,我沿着狭道往里走。
狭道沿途石壁光滑,显然是被人为雕刻过,等到通过狭道,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有一方硕大供台,上面布满灰尘,供台上方供奉的不是某个神明雕像,反而同样只有四个大窟窿黑漆漆望着我。
走出崖壁,又把村子四周看了遍,确定没有遗漏后,我往回走。
返回房间,谢梧坐在桌边正在喝一壶茶。
茶具很有特色,上面雕刻着鸡鸭、猪头六畜图案。
这套餐具好像不是我们屋里的我问。
是村长送过来。黄荆指着喝茶的谢梧,说明情况,在回来路上遇到村长,他手里捧着一盘茶,说是给我们解渴。
覃青显然也知道这事,他皱眉:那老头好心得太突然。
我们这几个人当中,心思最单纯的就是谢梧,她是家里的乖乖女,被父母保护很好,没有受过什么苦。原先还对村长抱有警惕,现在一杯茶水就放下不少戒备,半壶茶进了她的肚子。
我掀开茶盖,借着光亮查看茶水。
茶水透彻,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里面有些细碎的白色沉淀物,我还要仔细查看,覃青打断我的思绪:你在村子查到什么
我合上茶盖,把看到情况一五一十同他们说,对于石碑被抹去的字迹,还有崖壁里面人工毁坏的四个大坑,我目前并不知道原因,只能半带猜测告诉他们,大概是有些内容防止我们知晓。
我们四个人对着已有的条件一通分析,没有得到相应结论。
眼见天色渐暗,我们也收拾收拾准备就寝。村长送来茶水还剩下大半,谢梧觉得味道不错,嘱咐我们留着,等她半夜起夜再喝。
给你留着。黄荆安抚她,除了你之外也没人喝。
半夜。
腐臭气味袭来。
我睁开眼,对上一双血淋淋的眼孔。
她双腿支起,两手扭曲成麻花,腐烂的身体夹带腥臭。她朝我靠近,鼻孔煽动,寻找猎物一般嗅着我身上的气味。
我减缓呼吸,双手从铺盖摸出符纸。
就在我要准备出击时刻,悬挂在我身体上的女人慢悠悠离开,转换了目标。
她缓慢漂浮,逐渐向谢梧移动。她沾染血液混合成一团的头发落到谢梧脸上,留下一滩血渍。
女人重复对我的动作,鼻尖煽动,发出赫赫声音,就在我以为她要向另一个目标移去时,她忽然暴怒,张大嘴巴,没有舌头的嘴发出哀号,双手死死掐住谢梧脖子。
不能再等下去,我掏出符纸,朝女人门面贴去,符纸发出金光,震慑女人松了手,她悬浮在半空,被符纸烧伤得脸烂掉一块。
声响太大,吵醒还在熟睡的三人。
睡眼蒙眬的三人,在看到女人狰狞的脸发出尖叫。
是她,就是她!谢梧死死捂住眼睛,我们撞死的人就是她,她变成鬼来向我们索命了。
屋子太小不好施展,我护着三人退到客厅。女人鼻孔煽动,跟着我们的动作往客厅游动。
我们动,她跟着动,我们停止动作,没有眼睛的她也跟着停止。
她看不见。我非常肯定这个女鬼看不见我们,人生前被挖走眼睛,死后不能视物。
女鬼又朝我们袭击,我一把推开谢梧,试图吸引女人注意。女人的脸和我贴个照面,腐烂的血肉结结实实冲击我的眼睛,我们距离近到她一张口就能啃食我的脸。
我预料错了,女人毫不犹豫离开我,转身扑向谢梧,谢梧发出尖叫,快步绕到客厅茶桌。
你不要过来!谢梧围着茶座哭得稀里哗啦。
黄荆连忙去救谢梧,他扯下窗帘击打女人,女人不为所动,眼睛死死紧跟谢梧。
她的目标不是我们。覃青喊出声,她的目标是的谢梧。
我注意到了,但这是为什么。当初开车的黄荆,如果女人是因为这件事复仇,第一个要杀的人只能是黄荆。
谢梧吓得尖叫,不顾一切将面前可以触碰到的东西砸向女人,很快茶座只剩下半壶茶水,谢梧一股脑将茶壶甩了出去。
随着茶壶袭来,女人扬起脖子,飞奔攻击茶壶,茶壶瞬间四分五裂。
茶水泼洒到地板,女人攻击目标转向地板,尖锐指甲在地板发出刺耳声音。
是茶水问题。我们当中,就谢梧喝了茶水,有人在茶水中添加东西,只要体内有那样东西,女鬼就能顺着气息找到对方。我边解释,边指挥谢梧往后退。
谢梧听话后退,在确定她离开攻击范围后,我抽出金线,双手一拈,将它套进女鬼脖子。金线被日光暴晒,吸收日光,一接触女鬼身体,烧得女鬼脖颈直冒黑烟。
女鬼发出哀号。
她踉踉跄跄冲破门扉,就要逃走。
我叮嘱房间三个人千万别乱跑,赶忙追了上去。
4
她逃得极快,身影在黑夜中难以追寻,几个回合便将我甩丢。
我站在阎村中央,指尖捏起檀香做法,檀香入土喊道:游龙在上,请阁下相助。
四周传来悉悉索索声音,伴随鳞片摩挲,草丛荒草摆动,密密麻麻的黑蛇从四面八方游离到我脚边。
蛇群让出一条路,一条靛蓝色手臂粗的大蛇自蛇群中央而来,鳞片在月光下发出薄雾光芒。
我半跪在地面,将金线递到它面前,声音恭敬:劳烦阁下帮我找到她。
金线攻击过女人,上面残留的气息不会轻易散去。
大蛇蛇信吐出,尾尖轻轻拍打地面,缓慢点了点头。
随着它一点头,满山黑蛇得令,如流水般分散到四周。
不过半刻钟,黑蛇带来消息,找到女鬼藏身之地。
我不知道阎村会有这么大的地下室,它几乎盘踞在整个村落之下,宛如蚂蚁巢穴盘根错节,四通八达。
我先来到的是一个好似关押犯人的牢狱,每一个牢狱房间被铁栏杆团团围住,上面落下一道大锁。
房间昏暗,我拿起火折子往里面照去,只见房间角落堆了一具人骨。
那骨架偏小,盆骨宽而短,显然是女人骨架。
我察看了每个房间,这个牢狱总共四十二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都有一具女人骨头。
在房间尽头,一个更为狭小的监狱,更是看到让我瞳孔震惊的一幕。
房间里面躺着一具成年女人骨架,而女人骨腔之间、位于孕袋部位,蜷缩着一个幼小的骨架。
那是一个孕妇,还有她没有出生的孩子。
穿过走廊,是一个单独建造的房间,我推开栏杆,走进里面,在房间独有的一张木板床上看到了红衣女鬼。
她盘坐床板,对于我的到来没有一丝反应,所有注意都在怀中一具小型骨架上。
她将骨架抱在怀中,嘴上哼着不着调的歌谣,腐烂的脸抵在骨架胸骨。
她鲜血淋漓的手指似乎在抚摸世界最珍重的宝藏,一寸寸抚摸每一根骨头,直到指尖向上,在本该是头骨的地方摸到一团空气时,发出凄惨哀号。
她抱着失去头骨的骨架撕心裂肺吼叫。
她挥手攻击四周墙壁。
尽管她如何愤怒,攻击范围都远离天花板。甚至在攻击范围快波及到天花板时,急忙收手,又小心翼翼瑟缩在床边。
我抬起头,往天花板看去,这一看,和阴恻恻八只眼睛对视。
天花板上竟然有四座雕像。
每一座雕像旁有一行小字,我垫脚观察,从这些镌刻的小字得到一些信息。
共有四座雕像,四座雕像身份如下:一尊失去双手,叫普及哈神。
一尊没有双脚,叫萨雅米神。
一尊没有舌头,叫摩世力神。
一尊没有眼睛,叫屠福其神。
四尊雕像占据了天花板全部版面,堂而皇之昭示他们的存在。
我忽然想到我去的崖壁,那里面有四个窟窿,是否也曾雕刻着这四尊神像。
四尊神像下,镌刻一行颂歌。在颂歌里有这样一段介绍:普及哈神诞生于阴历二月十八,它的双手撑起天,使天永不会下坠;萨雅米神诞生于阴历三月十八,它的双脚踏地,使地永不会上浮与天重合;摩世力神诞生于阴历四月十八,它的舌头辨别对错,是非正义;屠福其神诞生于阴历五月十八,它的眼睛看遍世间疾苦,怜悯众生。
写下这段颂歌的人歌颂这些神的丰功伟绩,可笑的是撑天的普及哈没有手、踏地的没有腿、辨明正义的没有舌头、看遍疾苦的没有眼睛。
我的动作很大,尽管如此,女鬼没有对我发起攻击。
直到我走上前,试探着伸出手将要触碰骨架,女鬼倏地朝我嘶吼。
我又回到距离骨架一定范围的位置,女鬼恢复无视我的存在。
屋子里只有女鬼身下床板没有探查,我一面防止女鬼偷袭,一面探身摸索床板。
指尖在木板划过,在床板边缘摸到凹凸不平的痕迹。
我拿起火光照看,床板底下密密麻麻的字迹映入我的眼睛。
字迹歪歪扭扭,深浅不一,上面还有褐色血迹。好似它们的主人在躲避外人耳目,用指甲在床板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床板粗糙,使主人手指血肉模糊,字迹染上血渍。
那些文字都在重复一句话:我叫萨吉马,我有个弟弟叫艾吉。
我叫萨吉马,我有个弟弟叫艾吉。
我叫萨吉马,我有个弟弟叫艾吉。
……
最后一行字不知道原因而中断,只有未写完的半句:我叫萨吉马。
5
地下室昏暗,没有时间提示。等我意识到应该出去时,已经是好几天后。
我回到屋子,谢梧受了惊吓,坐在窗边哭泣,覃青给她端水,应该是想到差点害她丢掉性命的茶水,扭过脸拒绝。
见我回来,她们找到主心骨,将我团团围住。我这些天没有回到屋子,她们疑心我遭遇危险,现在看到我安然无恙,总算能稍微放心。
我顾不得解释,先把我一直在意的疑惑问出:你们阴历生辰是什么时候
他们歪着脑袋,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在我再次询问后,黄荆先开口:三月十八。
谢梧小心翼翼:二月十八。
覃青最后一个回复:五月十八。
金燕的阴历生日我记得,且非常确定是四月十八。
那便对上了,我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我一开始也被迷惑:黄荆开车,车上坐着金燕、覃青和谢梧。开车路上撞到了红衣女人,后续金燕被害,我想当然以为是红衣女人化鬼回来报仇。
但是女人先杀谢梧不杀黄荆的态度,地下室四尊神像诞辰,明确告诉我这件事并不简单。
黄荆,你没有撞人。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个女人在被你撞之前,就已经死了。
死于非命的鬼魂会找凶手复仇,他们成为鬼魅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对方。凭着因果恩怨,如宿命一般击杀。
如果她是被你害死的,她第一个找的就是你,我指着开车的黄荆,但是她并没有,她最先攻击的是谢梧。
而谢梧是我们之中唯一喝过茶水的人。
女人做出攻击的举动,是被有心人指示。
我来到客厅,茶水洒落到地面还没有完全变干,我在残留的茶渍中找到白色的碎末。
这个白色碎末和金燕身上一样。我拿给他们看,女鬼应该是被下了暗示,谁身上有着白色碎末,就要攻击谁。
三个人没有缓过神怔愣看着我手里碎末,覃青楠楠自语:她为什么要害我们呢
我记得村长要了你们生辰八字。
黄荆点头:那人一开始见到我们眼神就不对,到阎村第一件事也是要我们生辰八字,跟我们比划,只要给了生辰八字,就可以饶过我们撞人。
那你知不知这个村子地下室有四尊神像,那些神像的诞辰和你们四人一样。看到他们疑惑摇头,我就知道他们根本不知道。
至于为什么要你们生辰八字,女鬼为什么会攻击你们,这就得问村长了。
我拿好金线,带上符纸:走,我们去会会村长。
我们没能会村长。
当我们推开他的房门时,才发现他死了。
他房间围满村民,每个村民手上握着一把带血的镰刀,其中一个手握镰刀正在切割一只手臂。
手臂主人正是村长。
在我们进门瞬间,围着的人全部回过头,目光炯炯望向我们。
在人群未遮盖严实的缝隙,我看到村长死状。
他躺在客厅中央,整个人盘成一团。
他眼球被挖去,留下两个血窟窿,失去骨头的双手双脚诡异地扭曲在一起。
他躺着的地方,用鲜血画出一个神秘图案,模样像是某个古老邪祟阵法。
我还没有想明白事情变化,远处陡然传来鸡鸣,黄荆哑然迷茫:哪来的鸡
对啊,阎村哪来的鸡。
随着这一声鸡鸣,我忽然想到:今天好像是我的生辰
这个信息在脑中闪现,我脑袋像按下某个按钮,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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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横栏上盘踞着一条硕大的白色蛇尾。
他的身体依靠在栏杆,蛇尾肆无忌惮从此处蔓延到远处。
初见这个人身蛇尾的‘怪物’是在我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个晚上,我与他竖形瞳孔对视,他略带沙哑声音吐出两个字:钟灵。
我警惕又有些害怕地问他:这是什么
他望着我,瞳孔倒映出我的模样:是你的名字。
我因为违抗高额税款,和收税的神使起了冲突,被神使抓着头发往墙上撞。等我醒来,失去大半记忆。
对于失去记忆又第一个接收的信息,我以为我会瞬间接受‘钟灵’这个名字,但是并没有。
反而是后来的弟弟艾吉跟我说我叫萨吉马,父母健在,是阎村的孩子,信奉的是四方神。
仿佛找到归宿,我无比坚信自己就是萨吉马,对于这个只有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怪物更加警惕。
不过在养伤日子,他是我为数不多的解闷玩意。
解闷玩意某次受了很严重的伤,原本白色蛇尾被鲜血染红,空气中都是他浓重的血腥味。
怕他死掉,没人与我作伴,我难能主动开口:你怎么了
似乎没有想到我会主动关心,他有些怔愣,片刻才低声道:受到了惩罚。
他把这次关怀当作破冰的第一步,他说,我可以称呼他为柳先生。
我想起父亲耳提命面要我在伤好后,去向四方神谢罪,我难能逗这个怪物说:柳先生,你是神吗
他人首蛇身长得奇怪,就像父亲口中没有眼睛的,没有脚的,没有手,没有舌头的四位神明一样奇怪。
他蛇尾鲜血自尾尖低落在地面,发出滴答声音,他难能温和地说:你信,我便是。
因为得罪侍奉四方神的收税神使,父亲母亲怕四方神责罚,将我抛弃至牛棚养伤,不顾父母责骂的弟弟偷了主人的食物和水养活我,由此被主人抓到鞭笞,差点没了命。
我总在想,倘若四方神如父亲口中那般伟大,为何不救一救我,偏要惩罚我呢
直到柳先生口中这句话,如惊雷般震撼我。
你信,我便是神。
我信,神才是神。
由此看来,四方神并不是神。
阎村边缘常年浓雾弥漫,村边有神使看守,不得外人入内、不得村民外出,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出不来。
我们是奴隶。母亲说。
我们是奴隶。母亲说。
我们的牛羊是主人的,我们对所有物品只有借用权利,尽管如此,我们还要缴纳高昂的粮食给主人和神使。
在我思索如何能离开阎村的日子里,神使下达了新指令:挑选四方神圣女。
这个消息一出,阎村变得热闹起来,村里人敲锣打鼓感恩四方神祝福。
他们挥舞着双手,高喊着希望四方神恩赐他们女儿成为圣女的请求。
父亲对这件事也有极高热忱,他目光炯炯望向我。
圣女是在16-20岁未婚女孩子挑选,四方神会在神庙祭坛留下圣女的生辰八字,神使根据生辰八字寻找圣女,被选中的圣女会在神使的陪伴下步入神庙。
选中圣女的家庭也会获得相应恩赐:如果出身是奴隶,则脱去奴隶身份;如果出身是普通人,则获得向奴隶收税的权利。
这是个脱离自身阶级的好机会,每个人都希望这个机会落到自己身上。
你今年16岁,算算日子,你也在四方神考虑范围。父亲喝了一口白菜汤,晒得龟裂的脸露出一丝笑意,我倒是希望你像你姑姑家孩子入选……
我认识姑姑家,姑姑家中只有一个儿子,哪来的女儿当圣女:您记错了。
没有错,你有个表姐叫图雅笛。母亲开口,她被选中当圣女。
她喃喃:因为她当选圣女,你姑姑脱离奴隶身份,日子比我们好过多了。
我从没有和这位表姐相处过,这么点大的阎村也从未遇到过她,我下意识说出口,我没有见过她。
当了圣女的女孩子,这辈子我们都见不到。
屋子灯光很暗,唯一一只烛火照在父亲脸上,使他脸庞一半晦涩、一半明朗。
选中的圣女抬入神庙就是诀别日子,从此她们永远不会出现在村民眼中,只会在村民茶余饭后感叹我的女儿当了圣女该多好。
所以,那些当圣女的女孩怎么样了,你们都不知道我问。
能侍奉四方神是他们的福气。父亲答非所问。
他裹上御寒的袍子,要在这冬日将主人走散的羊群寻回。
父亲放袍子的横栏上,柳先生变化成一条手腕大小的蛇正躺在上面。
柳先生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感觉随时就要消失,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在保持人形的前一刻轻轻摇头:我冬眠的日子要到了,有些困倦罢了。
只是因为冬日吗我不敢告诉他,他现在身体苍白到像是关押几十年才窥见天光的囚犯。
他沉默半刻,再次轻轻摇头:不用担心。
父亲披上衣服,临走前说:希望我的女儿能当选圣女。
父亲愿望实现了。
我被选中圣女,抬进神庙。
7
对于我当选圣女这件事,家里人显得非常兴奋。
唯有艾吉知道我这一去再也无法相见时,哭着拽住我的衣服不让我离开。
当我被强行塞进神座时,对于未知的恐惧在我心中蔓延。
柳先生游离到我的手腕,尾尖轻扫我的手指安慰我:我会陪着你。
柳先生自我醒来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与他早已熟络,现在他随我入神庙,我安心许多。
进入神庙之前,必须前去神座祭奠。神座位于崖壁顶端,在崖壁入口前有一块硕大的石碑,上面镌刻四个大字四方神座。
崖壁只有一条三人同行的狭道。
红色的拖地长裙,加上头顶的金冠让我行动不便,我几乎是被两人拖着走入神座。
这两个神使着黑色斗篷,帽子遮住大半张脸显得异常生人勿进,事实的确如此,无论我说了多少次慢一些,他们都置之不理。
神座里面别有洞天,中央摆放一张供桌,供桌上方四位神明塑像占据整个崖壁。
四尊神像在我跪下时,仿佛有了意识,直勾勾望向我,在我抬头刹那,又恢复正常。
好在我的怀中还有柳先生,我透过衣袖抚摸它隆起的鳞片,惴惴不安的心才稍微平缓。
神使接我去神庙时间是亥时,在此期间,我要在雕像前跪着直到听到召唤。
钟灵。柳先生唤我,我们相处这么久,他还是改不了叫我钟灵的习惯,不知道是不是一路颠簸,他的声音带着虚弱。
他开口,说了一些让我震惊且缥缈的话:我是你先人供奉的仙,一代代护着你们,你们家命格不同,除了你祖宗钟馗,无一例外都是死于非命,按照命格,你会受一劫难而死。
他钻出我的衣袖,我才发现他嘴角溢出血迹,我大惊失色,连声音都在发抖:你怎么了
他声音颤抖,末了竟吐出一口血:天命不可言说。
我在你年幼时救了你一命,被惩罚无法恢复人身,只能保持人首蛇身状态。即便如此,我想至少你被我救下。我以为我能改变你的命格,不曾想在你20岁时还是遭此劫难。
他有些气喘嘘嘘:当你说你要去往阎村救他们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劫该应验了。
他的尾巴尖牵绕我的手指:天命果然难违。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命格,什么祖宗供奉,什么天命,我只是想逃离阎村的萨吉马。
你别再说了,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我慌张无比,急忙站起身想去找村医,却并不知道对于他这样的身份普通村医是否有用。
我着急忙慌想要出去,被门外看守神使拦住,我请求他们说我只是需要找个村医。
拦住的神使压根不听,其中一个不耐烦道:她吵死了,给她喂点药
另一个说:还没有到时辰。
反正都要吃,早晚都一样。
我还没有反应他们口中药是什么,我的下巴忽然被抬起,一杯腥辣的液体灌入我的口中。
我挣扎着想要将这东西吐出去,被几个人按压着动弹不得。
随着液体完全进入腹中,我的眼睛越来越模糊,眼前一片重影。
……
呼。我被一盆冷水猛地泼醒。
水流糊满我的眼睛,我努力睁开眼,瞳孔忽然钻进一个人影。
扑向我的男人甩开水盆,面容在我眼前扩大,红色的胎记占据他大半的脸猛地贴到我面前。
我对他忽然靠近吓了一跳,往后瑟缩的空隙翻找衣袖的柳先生。
记忆中冰凉的蛇尾怎么也搜寻不到,我慌张将衣袖连头带尾找了个遍,终于认清一个现实:柳先生不见了。
我还没有从柳先生消失不见的事实中回过神,男人一扯手中铁链,我的脖子一阵收缩,身体连带着踉跄跟随他的动作走动。
我的脖子被绑上一条铁链,而铁链另一端在男人手中。
我就像一个牲畜,被他拖拽着前行。
我已经不在神庙,醒来的地方是一个昏暗长廊,长廊四周建满类似监狱的房间,每个监狱关着一个如我一般用铁链锁住咽喉的女人。
总计四十二个房间,关押了四十二个女人。
在走廊尽头最后一个房间,我注意到一个长发女人。她蜷缩在房间一角,隆起的肚皮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听到我们的声音,她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几乎是豹子般冲过来,伸出栏杆的手抓住男人的衣摆。
求求你放过我吧。她捂着肚子,放过我的孩子。
她原先蜷缩在角落,看不清面容,现在一冲出来,在灯光下,我看到她那张与我有几分相似的脸吃了一惊。
男人不顾女人的哀号,一把踹开女人。
我大惊:你干什么!
男人不管我的呵斥,毫不顾忌拉扯着我向前,我回过头,只能看见长得像我的女人仰面捂着肚子痛苦哀号。
我无法确认男人是谁,阎村的人都知道我是四方神选定的圣女,男人敢明目张胆囚禁我,还建造这么一所监狱,是否能猜测他不是阎村人,不知道四方神的存在
男人锁上门,在他离开前,我呵斥住他: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敢抓我
他嗤笑:你什么人
我拿腔作势:我是四方神选中的圣女,你如果不把我放出去,四方神一定会降罪于你。
男人噗嗤笑出声,他像是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直到笑够了,他阴恻恻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我要的就是圣女。
他不顾我的呼喊转身离开。
关押我的房间很简陋,唯一的休息的地方是一张木床。
我百无聊赖躺上床,一抬眼,和头顶的八只眼睛相望。
头顶岩壁刻着四方神雕像。
我猛然坐起身,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四方神雕像
我原以为男人并不知道四方神,是阎村之外的人。
眼前这些雕像让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男人如他所说,他要找的就是我这个圣女。
不安感袭来,无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柳先生,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8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太过自信,门前没有人看守。我躲在房门,确定没有听到他的声响,抽出耳环将门锁打开。
男人离开没有将我脖颈锁链解除,为了不让锁链发出声响,我一手握着锁链,一面贴近墙壁观察四周。
这一路竟然异常顺利,直到我走到记忆中的走廊,都没有人来阻止我。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出口。
我又经过孕妇的牢房,她没有从痛苦中缓过神,牙齿因为痛苦而磕碰发出咔嚓声音。
我一个人孤身难保,只能逃出后再寻求阎村村民帮助,现下是管不了她了。
身后女人的痛呼又一次入耳。
算了,救人一命。
我飞速返回,同样用另一只耳环打开了女人的牢门。
我将她从地面扶起,柔声安慰她:我带你一起逃跑。
她眼睛吃力眯出一条缝,露出一点眼白,她的视线在我脖间铁链停留半刻,末了缓慢摇头:跑不掉的。
说什么丧气话。我对于她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感到气愤,不知道刚才还求着男人的女人怎么变得这样要死不活,想想你的孩子!
听到孩子,女人的眼光发出神采,她干枯的手指忽然如铁爪般死死抓住我:你如果逃出去,替我向阎村人带话,救救阎村人性命,也算我积攒些阴德。
阎村她知道阎村这个地方
没有时间去思考,男人随时都会发现我们逃跑,我吃力想要扶起她,被她再一次阻止。
这次她不再气喘吁吁,语气平静中带着些坦然:你告诉他们,圣女是假的,神使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世上没有四方神。
我扶着女人的手停顿,我好像即将窥破一个大秘密,这个被众人奉为圭臬的教义将被一个女人推翻。
他们以四方神的名义建造规则,安定秩序,等到阎村恢复安定。上位者需要建立新的秩序,他们需要一个真正的神。
不是虚无缥缈,是真的能为谋利者所用的神灵。
她们需要一个母体,四方神自母体中诞生。母体需要未婚纯洁的女子来担当,这种母体,她们称为圣女。
这是我第四次怀孕。女人抚摸肚皮,她带着厌恶又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柔一下下抚摸肚皮,这次也不是他们需要的四方神。
不是四方神,她前三个孩子被人活生生流产,他们夸她是优秀的母体,只要没有死去,就可以一次又一次怀孕。
只是这一次,她和孩子都没有经过考验。
太多次的折磨让她濒临死亡。
于是新圣女诞生,我来到了这里,接替女人成为母体。
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我愣愣看着她揭露,村民信仰和供奉的神,都是上位者创造出的虚假。
你快逃走,将这些信息告诉阎村人。
她的身体熬不过逃跑,几乎用尽全力催促我快走,我被推到门口,站在栏杆直直望着她:阎村人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是假的吗
阎村人真的一无所知吗上位者需要四方神敛财,下位者需要四方神做什么呢
奴隶难以成为普通人,普通人难以过活。唯一摆脱当下局面的途径只有一个办法:让自己孩子当选圣女。奴隶跨越阶级成为普通人,普通人获得敛财手段。
女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她瞪大眼睛,双眼茫然。
离开前,我问她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叫图雅笛。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女人身体一震,她愣愣盯着我的脸,好似终于从我的脸看出与她相似的几分样貌,她似乎是了然,又似乎是悲戚,吃力地转过头躲避我的视线。
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往哪逃跑,每当我以为我要找到出口,面前又会出现一条死胡同,我好像在做无用功。
我脖子的铁链不知道为何发烫,数次将我烫得摔倒在地。
就在我茫然无助时,我听到翅膀扑腾的声音。
我抬起头,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三只白色鸽子。
她们扑腾着翅膀,在我身边盘旋。
这种昏暗压抑的地方,哪来的鸽子
走廊传来脚步声,三只鸽子受到惊吓,转弯消失在拐角。
我意识到不对劲,猛的回过头看到男人放大的脸。
男人将我抓回牢狱,抛脏东西般将我甩到墙壁,剧烈撞击使我眼冒金星,无力瘫坐在地面。
他一步步靠近,我屡屡后退,心脏随着他的靠近而疯狂颤抖。
你害怕男人笑出声,你生来就是为四方神而生,你为何害怕。
我才不要被这东西俯视,我咬牙站起身:你又是什么东西,决定我的命运,即便我当了所谓的母体,我也会杀了你和自己。
对于我知道母体这件事,他一点也不吃惊,眼皮未抬,好像我和女人的谈话在他的预料之内。
你比母体珍贵。他一步步朝我靠近,你不需要孕育出四方神,你本身就可以召唤四方神。
他朝我扑过来,一只手箍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死死覆盖我的眼睛:目不能视物,耳不能听八方,手不能触碰,脚不能踏地。
今天就先拿走你这双眼睛。
他的手指无限延伸,从外面挖入我的眼眶,我的眼眶陡然被异物入侵,难受得让我当场跌落跪下。
痛!
太痛了,眼珠扯出眼眶的瞬间,我清晰感受到我的血管蹦出,血流熨烫在我眼皮。
啊啊啊。我发出哀号。
猝然地黑暗和痛处吞没我,男人脚步声在我周围附近故意发出声响。
别过来!我缩在墙角,双手无力挥舞,当一个见惯光明的人进入黑暗,感官消失才知道有多茫然。
头皮猛地一痛,我感受一只手扯起我的头发,连带着我的头皮要生生撕扯:她们也是这样,人人都以为能反抗,能成功逃走,能成为阎村救世主。
他将我的头往地上一磕: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9
我怀疑我睡了很久。
失去眼睛后,看不知道日出日落,时间成为一个没有概念的词汇,昼夜颠倒到我总是在睡得昏沉中醒来,或者许久睁着眼不敢入睡。
被挖走眼睛片刻,一群人闯入我龟缩的房间。
他们的衣服摩挲,在我不可见的范围内占据房间各个角落。
我听到木鱼敲击的声音,连带着诡异迷惑的颂歌。
那些人在我面前歌唱:我要挖去她眼睛,使她目不能视物;我要割去她舌头,使她口不能开言;我要剁掉她的双手,使她手不能触碰;我要劈断她的双腿,使她脚不能塌地。至此四方神诞生,圣女献祭,万世太平。
日复一日,一遍一遍。
囚牢里的木板床是我唯一的依靠,我搂着肩膀蜷缩在床上。
不要再念了,让我安静一些。
没有人理会我,眼睛流血受了严重的伤,已经腐烂发臭,我需要村医或者是一杯水。
给我一杯水。失血过多的身体叫唤不出,面前伸出一只手,猝不及防摸到温热的手让我下意识后退。
是不知多久未见的男人,他诱导般问我:你需要水吗
我听到水流晃动的声音,他的手中有我需要的水。
我给你水。男人停顿一下,那么你是谁呢
我是谁呢
失去眼睛的打击让我一时间难以思考,四周的声音从未散去,他们萦绕在耳边:圣女献祭,万世太平……
圣女……我是圣女吗
不对,我不是圣女,我猛地推开面前的手,他在诱导我,他在一步步击垮我的防线,他要我在失去眼睛后迷失自己。
滚!我像个疯子大喊,滚远点!
男人大笑着退去,屋里人又团团把我围住,我捂着耳朵,几乎是绝望哀号,不要再说了。我不想成为他们口中自甘献祭的圣女。
我必须留下值得我记忆的东西。
可是我还有什么是值得记住的
我想起一张年幼的脸,他扑到我怀里,为我送下一杯水,他拦住神使哭喊着放过我姐姐……艾吉,对,艾吉,我还有艾吉要记住。
我疯魔一般抓住脑海中快要散去的记忆,我必须记住什么,我慌张在周围摸索,唯一能留下字迹的就是我身下的木板。
没有笔墨,好在我还有双手,
我用指甲床板写下我叫萨吉马,我有个弟弟叫艾吉……
我生怕自己忘记,指甲被磨平,指尖溢出血液,我一遍遍用指甲刻同一行字:我叫萨吉马,我有个弟弟叫艾吉。
颂歌从未停止,每当我要忘记我是谁,手指触碰到床板斑驳的痕迹,抚摸那些我刻下的字符。
我是萨吉马。我跟着指尖摸索一遍遍重复,我有个弟弟叫艾吉。
意料之中的颂歌没有来,来的是男人。
男人今日不同寻常,他似乎是逗玩意一般问我:你知道我今天带谁来了吗
我不回答,只听到一阵绳索摩挲,随后稚嫩声音出现在房间:阿姐……
我身子一颤:艾吉……是你吗
我从床上爬下地板,顺着艾吉的声音摸索到记忆里熟悉的身体,幼小身体扑倒我怀里:阿姐,我好害怕。
别怕。我紧紧抱着他身体,像在家一般拍打他的脊背,阿姐在呢。
这段相拥并没有持续很久,艾吉的身体从我怀中抢走,我伸手追寻,却被另一只脚踹倒在地。
男人在我上方,他的声音和艾吉哭喊混合在一起:你以为你的挣扎有用吗
钢刀抽出声音,噗嗤,艾吉哭嚎戛然而止。
液体溅射到我的脸颊,我瞪大眼睛,感到这份灼热顺着脸颊倒灌进我的眼睛,我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摸到满手黏腻。
萨吉马。男人还在笑,这是赏你的。
他朝我怀中抛出重物,我有预感那是什么。
我顺着重物摸索:粗布纸坊的衣衫、母亲给家里每个成员缝制的平安福、温热的胸腔……
我手指颤抖着往上,在头颅处扑空。
男人笑得开心:你弟弟的头,我要用来做成酒杯,拿来沾酒。
我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我尖叫着在底板爬行:我要杀了你!
他毫不理会,大笑离开,颂歌继续。
我抱着艾吉尸体蜷缩在床板一角,我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腐臭味,上面应该爬满了蛆虫,有几只挤落掉在我手中。
随着艾吉尸体不断腐烂,我似乎快要忘记艾吉的模样,他死在我面前的事实太过痛苦,身体需要支柱抚平这个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遗忘。
我时常忘记自己要记住什么。
我是萨吉马,我的弟弟是……不对,艾吉已经死了,我没有艾吉,那我要记住什么呢那是谁呢
颂歌恰好在此时响起,带有魔力的文字缓缓钻入耳朵,它带着确切的罪恶:你生来不同,你为四方神诞辰而生,众人高呼你的名讳。
——称你为圣女。
也许,大概,我是圣女吧。
10
我的魂魄从肉体跑了出来。
它像轻飘飘的云雾从我肉体脱身,似真似假地在屋子跳动,头顶的墙壁方方正正宛如一块石棺,它赤着脚在棺材上跳舞。
我的魂魄要离开我了。我忽然想到这句话。
不过也有可能在做梦,我的眼睛早就被挖去,怎么能看见魂魄跳舞。
确认是做梦,紧张多日的心变得平缓,我坐在熟悉的地板,享受视觉带来的色彩。
它拥有我的身形,纤细的身体从房间这头跳到那头,蹦蹦跳跳不停歇。它摇摇晃晃许多,似乎玩累了,张开嘴巴打了个呵欠,突出一层白雾。
吐出的白雾慢慢弥漫在半空,渐渐聚拢成一个女人的形状,略微卷烫过的头发,纤长的手指,还有一双并拢的双脚。
女人竟然还会说话。
钟灵。它慢悠悠飘到我面前,半个身子依靠在我肩膀,我很想你。
它只是轻飘飘的白雾,紧靠我的身体仿佛有实质,我感受到肌肤接触的体温,还有那一声问候中带着的熟稔。
我忽然想哭,仿佛一个人跋山涉水许久,前不见人的长途终于遇到一位故人,尽管对方叫的不是我的名字。
是你的名字。她能读懂我的心,你是钟灵,不是萨吉马。
她轻抚我的脸庞:真正的萨吉马需要你去救她。
我们一脉难以成才,你的父亲将山洪引到别处,救出山下村民,最后死于溺水;你的母亲收集草药,救起无数患病人群,最后死于疾病。
命格说这是不可违抗之命,我们注定因劫而死。
然而。她逐渐扩大,纤细的身体变得能紧紧将我,她的身体扫过我受伤的眼睛,总有一条路是属于我们。
她朝在墙壁蹦跶的我的魂魄招手,带着长辈特有的严厉和温和:小家伙,你的任务没有完成,不能离开你主人。
我的魂魄是个顽童,不高兴噘嘴,只是稍微耍一小会脾气,它从上方聚拢,化作一条细线,钻回我的心脏。我为之一震,轻飘飘的身体再次变得厚重。
女人双手张开,再次怀抱我。
钟灵。她说,且放手去做吧。
女人的白雾消失在眼前,我从梦中惊醒。
一股暖流从心脏钻到我的左手,透出薄薄一层皮肤溢出身体,我察觉到这股暖流正在慢慢消失。
这感觉就像我最熟悉的亲人了却她的牵挂,冲我挥手告别。
我依旧看不见四周环境,血液也依旧从伤口潺潺流出,仿佛我随时都会死去。
屋子还有一群人敲着木鱼,一遍遍重复蛊惑人心的颂歌。
但这已经没什么好怕了。
——且放手去做吧。
钟灵,每当我想起这个名字,那些身为萨吉马的认知就会消散一点。
我在心间一遍遍重复钟灵这个名字,我想起柳先生的嘱咐:名字是羁绊,千万不要忘记。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义了。
有关萨吉马的记忆化作一张黑色幕布,我举起镰刀,劈开幕布,里面露出有关钟灵的记忆。
我接触到钟灵的记忆,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我不是萨吉马,我是钟灵,上天说我命格不同,会死于非命的钟灵。
我的耳边传来鸽子声,它们扑腾翅膀,一只落在我的左肩,一只在前方引路,一只在右方护卫。
传唱颂歌的绅士将我团团围住,试图将我控制在固定的角落。
这次,他们休想再束缚我。
我用牙齿咬破指尖,凝成血珠,凌空画符。
符纸凝聚阳气,在我手中幻化成实质长剑。
长剑挥下,耳边全是这些助纣为虐者的哀号。
我们出去。
鸽子们在前路为我指明方向,我看不见,只能凭借声音向出口跑去。
此行并不顺利,在我们逃跑必经之路的长廊,男人早已等候我们多时。
你竟然还能摆脱萨吉马记忆。
对于我能想起自己的身份,属于他的规划之外。
既然这样,那就把献祭提前,现在就杀了你。
我看不见四周环境,他轻飘飘没有动作,只在我迷茫时冷不丁出现。
啊。我小腿一痛。
男人忽然袭击,割下我小腿一块肉。
血肉撕扯太过痛苦,然而我没有过多时间去安抚自己。
想比于唱颂歌的伥鬼,男人实力明显不容小觑。
我紧紧握住剑柄,保持最大警惕凝听四周微小声音。
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他的声音飘荡在左边。
我猛地向左方刺去,意料之外扑了空,随即,腹部又被男人一刀刺破。
他享受猫戏弄老鼠的游戏。
你的本事就这些吗
如果早知道你这么不堪一击,我何必花费这么大周折。
这点本事,你有什么资格反抗,趁早跪在我的脚边哭着求饶。
你就是一个废物。
我咬牙:少胡说八道了,你这种只敢躲在阴沟里暗搓搓偷袭的怪物才是该求饶。
啾!鸽子声音自西方响起,我飞快反应,朝西方手起刀落。
刀刃刺入肉体手感明显不同,连带着对方吃痛的闷哼。
我中伤了他,然而这点伤口并不能将他制服。
我知道,他随时会反扑。
当我意识到我不是萨吉马时,他已经卸去了伪装。此时惹怒了他,死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为我保驾护航的三只鸽子。
这个底牌我不会轻易使出,它关系到使用者寿命,几乎是使用者消耗自己寿命去达到胜利。
然而此刻已别无他法。
以魂为法。我盘膝坐下,手中的长剑刺入尘土,双手飞速掐诀。
霎时间,长廊风沙四起,耳边雷声阵阵。
在我身后,一条巨蛇自风沙中现身。
它五丈身长,几乎占据整条长廊,呼出的气息宛如弥天云雾。
11
天花板被打穿,巨大的声响吸引阎村村民。
击穿的地下室上方渐渐围满了人。
有人往地下室看去,在杂乱无章的监狱看到自己早已成为‘圣女’的女儿。
那是我女儿。
我女儿也在!
我女儿为什么变成这个模样!
我可怜的孩子!
人性是最复杂的,有人渴望平等自由,希望有人牺牲自我来换取利益;然而亦有人崇尚相濡以沫的爱情,珍视血浓于水的亲情,亦有人在知道圣女假象后哭喊。
圣女是假的。吵闹人群传来嘹亮的女声,宛如黑夜中燃烧的火把,他们骗我们。
女生的话惊醒了梦中人,围在我上方的人群在片刻安宁后,爆发山呼海啸声。
有人接着说:他们受我们的粮食,收我们的香火,却让我们的女儿姊妹遭罪。
他们说圣女温饱有余,却在这逼仄不见过的地下室受着磨难。
凭什么!女生嘹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没有第一声迷茫自我怀疑,它坚定无比,凝聚着看到这一幕同一想法的人,他们凭什么!
旗帜已经举起,它由第一个人摘下,挥动着指挥接下来方向,正在后方、正在路途、正在远方的人群看到远远的旗帜一点,它的旗尖散发金光,告诉跟随者:该往这边走。
反抗是必然,由女生号召的团队与神使对峙,她们拿起手中的纺织、脚下的木棍、田边的锄头,开启了阎村第一次却不会是最后一次的反抗。
我一步步靠近男人,身边巨蛇亦步亦趋陪伴在我身侧。
我说:你知道错了吗
他猛地笑出声,声音带着轻蔑的嘲讽:我最讨厌你这种说教的人。
他洋洋得意:没有人能救得了阎村。
除了神。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念念叨叨着他的理想和抱负。
他说:我为了这件事,花费了几十年时间。
——我要改变阎村。
六岁的奇亚格被小主人用马尿浇头的时候,这样告诉自己。
他出生在低级奴隶家庭,没有绫罗绸缎,没有白面肥肉,连温饱都不能满足。又因为脸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被同龄人嗤笑。
神庙有许多神使,他们不用干活能享受世人的供奉。
例如父亲总会将家里不舍得的吃的鹰肉供奉给神使,父亲同其他信徒虔诚相信:此生只要专心向神,来生就能脱离奴隶身份,成为人上人。
神庙香气袅袅,神使颂歌绵长,信徒下跪,口述肃清罪孽。
身为奴隶的奇亚格只能跪在最远的台阶盯着供桌堆满的肉糜咽下口水.
他身为奴隶身份,无权读书识字,如果改变阎村,唯一的办法是获得话语权。在阎村,掌握话语权只有两类人:一是上层,二是神使。
上层权贵代代相传,身份来源于血缘。
他需要成为神使。
神使诞生,总要有特殊噱头
他撒了个弥天大谎,他当着奴仆的面对小主人说:你今天会摔断一条腿。
小主人嗤之以鼻,丝毫不信。
他哪里会知道奇亚格摸清他最喜欢哪匹白马,偷偷溜到马棚将白马蹄铁卸掉一个螺丝,导致马腿行动不便,走路一高一低。
金枝玉叶的小主人就这样上了马,不出意料,白马中途将小主人甩了出去。
趁着仆人关心小主人的空隙,奇亚格打着牵制狂躁马儿的名义,将事先拧掉的螺丝从新安装回蹄铁。
这样,没有人发现他做了手脚。
他打响了名号,却又不想只限制于此。
身为奴隶,他了解下层人的思想:
村民愚昧无知,总说:天会塌下,地会沦陷。
那便创造出一个能撑起天,一个能踏稳地的神。
上位者掌管最终解释权,为利益将是非善恶颠倒;那便造出一个能说明正义的神。
下位者贫苦,不敢言说,路有饿殍;那便创造出看清疾苦,怜悯众生的神。
四方神在他口中诞生,他告诉众人:只要信奉四方神,就能在今生今世获得回报。
为了扩大影响,上层的支持必不可少。上层得到财富,便需要得到权势。
奇亚格许诺上层,只要双方合作,他就以四方神名义让信徒将选票给于上层,上层得到选票名正言顺成为阎村管理者。
自此,四方神存在阎村,他成为四方神背后得利者,收纳上位者追捧,享受下位者信仰。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阎村需要真正的神
奇亚格总会想起这个问题。
大概是,他敛财足够,终于想到他最初的愿望,想要将废除奴隶制度的时候,来自上位者的嗤笑吧。
太多啦。上位者笑着挥手,人挤不下了。
资源是有限,如果奴隶成为普通人,谁又来为上位者创造财富,难道要上位者自行耕作
他活成了人样,但他无法改变根深蒂固的权贵,信仰重建就在一瞬间。
人类力量太过渺小,可能,能救阎村的只有神。
12
他要造神。
浏览古籍,玩弄阴阳术。
他为了创神杀了许多人,权贵聚集在一起,嘲笑他的执着,他们告诉他:这世上只有鬼。
有一个权贵肯定开口:比如,被我剥皮按斤两贩卖的奴隶,她就能变鬼。
比如,被我用马拖死的奴隶,他就能变鬼。
比如,为了粮价提价,大旱屯粮不入市场,饿死了一大片的人,饿死的人就是鬼。
权贵阴恻恻附在他耳边:这世上只有鬼,没有神。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冷,权贵说完,奇亚格打了个寒颤。
用女子肉体做母体,四方神自母体孕育而生,这个死了,换下一个,下一个死了,换下下一个。
可能受到权贵话语影响,他变得开始看制衡鬼魅的古籍,他疑心,总有一天死去的女人会变鬼来杀他。
他的疑心没有错。
名为萨吉马的鬼魂闹得阎村鸡犬不宁,她堂而皇之昭示鬼魅存在,因为她的出现,有一部分信徒看穿所谓四方神把戏,推翻崖壁四方神雕像,破坏刻着‘四方神座’石碑,举起旗帜推翻权贵。
奇亚格大吃一惊,他惊诧这些蝼蚁的勇气,联合权贵镇压。
毕竟只是毫无实力的普通人,这场叛乱很快平制。
经此一战,阎村元气大伤,许多人死于非命。
圣女假象被撕毁,没有人愿意贡献女儿,那便强行绑架女子成为母体。
诞生于圣女肚子的四方神一定为男婴,倘若母体诞生出女婴,那便埋于厕所、藏于草丛、抛于河流。
渐渐地,女子越抓越少,女婴出生即死。
阎村变成了男性聚集地,时光渐去,女子残害死去,加上无新生儿出世,阎村剩下的都是一群老人、男人。
奇亚格更加迫切需要神的出现。
所幸还有一种方法叫献祭,按四方神在人民心中的模样,将献祭人挖眼、割舌、折手、劈腿送上祭坛。
耐何命格不对,即便他割去全村人乃至自己的舌头,也没有使四方神诞生。
直到他看到那段绑着头发的红绳。
他在追捕萨吉马的鬼魂时不小心和四个年轻人相撞,道路昏暗,年轻人以为自己撞了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离开。
奇亚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本想要不动声色离开,直到他看到一个女生手中的红绳。
红绳里面绑着的是头发,上面散发浓烈气息。
他阅览古籍,一眼就看出头发主人的特殊命格。
于是一个计划便悄然充斥脑海。
杀了带红绳的女人,将头发主人引到阎村,让她误以为此时目标是四个年轻人,拖住她在阎村直到生辰,让她毫无防备地进入梦境。
生辰是一个人出生,是命格最旺也是最脆弱时刻,最旺为一切刚开始,万物皆有可能;最弱为一切刚开始,万物皆是零。
到时候他会以阎村为法阵,以自己命为引子,在对方生辰特殊时刻,将她拖入了萨吉马过往。
倘若她忘记原本名字,她会成为萨吉马,挖眼、割耳,折手、劈腿,以圣女的名字,自愿献祭召唤四方神,就此死去,四方神诞生。
这将是奇亚格最伟大的造神计划。
奇亚格杀了这么多人,创造的只有一个名为萨吉马的鬼魂。
奇亚格躺在地面嗤笑:我收服不了她,她伤害不了我。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为我所用。
我想起在地下室哀号的萨吉马,她抱着瘦小骨架,一遍遍摸索骨头上方空无一物、本该是头颅的地方。
萨吉马在找艾吉的头。我喃喃。
她魂魄不肯散去,因为没有找到艾吉的头,她是被男人杀死,死后对男人的恨让她选择徘徊在阎村,伺机杀死男人。
男人远比萨吉马想象得厉害,一魂一人互相杀不死对方纠葛了几十年。
你早就注意到萨吉马在找艾吉头颅。我低下头,你就是这样利用了她。
金燕脚底不知名的白色碎末,谢梧喝茶时茶杯底下白色沉淀物……
尽管结论让我难以接受,我还是将它说了出来:那是艾吉头骨研磨的粉。
在她的记忆里,弟弟被人杀死后,头颅要拿去做成酒杯,也就是说,在她认知里:头颅在谁手中,谁就是凶手。
被男人故意放上头颅粉末的金燕和谢梧由此受到萨吉马攻击。
男人阴恻恻笑着,他知道我看不见,用最大幅度吸引我的注意:他们说得没错,这世上只有鬼,没有神。
不是。我摇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有人的地方就有鬼,有人的地方就有神。
明明很多次,神都来到了阎村。
他们从愚昧中清醒,举起了旗帜,推翻了神像。
他沉默片刻,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末了,他呼出一口气:我输了。
不过,输了又如何。他哈哈大笑,我从不后悔。
你后不后悔与我无关。我打断他,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悔悟。
讲真的,即便你跪下痛哭,哭诉你童年不幸,说人间负你,世人负你,你所作所为皆是万般无奈。我一步步朝他靠近,即便如此,我也会杀了你。
我说:我要你为死去的女孩子赎罪
我以为你是一个伪善之人。他喃喃自语。
那是你以为。
我抬手指向男人,巨蛇得令,张开深渊巨口,一口将男人吞入腹中。
男人顺着巨蛇咽喉滑入胃囊,在半个时辰后将化作一滩血水。
他的身体和魂魄会日日困于巨蛇体内,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13
脚下的路有些难走,它满是泥泞和陡坡。
我费劲地一步步向上爬。
鸽子们在耳边发出声音,指引我爬上山坡,确保每一个在山下的人都能看见我。
崖壁被毁,害人聚众的神使得到应有的报应,他们在下面抱头鼠窜,唯恐这是神降下惩罚。
重塑信仰的人群挥动旗帜,旗帜在寒风中咧咧作响,他们由一个普通人吹响反抗的号角,召集了数百个普通人,将神像推倒,高喊:我们需要自由。
我知道这是梦,我也知道这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一场失败‘推翻行动’,草地上都是沾染她们鲜血的冷兵器,然而我依旧热泪盈眶,为这群勇敢的先驱者。
我深吸一口气:你们听好了——
山谷都是我的声音。
神明不再,从今日起——
你们去驱散浓雾,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自由出入阎村。
你们去废除奴隶制,土地、牛羊分给阎村每一个人,你们的粮食,你们畜牧,归于你们自己。
你们去开荒拓土,生儿育女,农耕地,士从政,商从业,安居乐业。
底下的声音渐渐平息,我的眼睛看不清景象,只能从模糊的视线与她们回望。
摆脱奴隶身份,推翻不作为压迫的上位者,建立平等的秩序。
像我姑姑说的:是福是祸,尚未定知。
像我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鬼,有人的地方就有神。
你们且放手去做吧。
入梦一场,也是时候该回到现实。
我睁开眼,屋子正烧着香,烟雾在房间萦绕。
香气下,我熟悉的三个人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们魂魄入梦境,化作三只鸽子已经是十分危险,此刻事情解决,疲惫而安然睡着。
我替他们盖好被子,悄然走出房间。
屋外下着小雨,梅雨时期,雨滴淅淅沥沥。
柳先生坐在屋檐下,白色蛇尾靠近栏杆,雨滴落到他的尾巴
别着凉了。我将他的尾巴挪到屋内,用手帕细心将上面水滴擦拭干净。
他反感有人触碰他的尾巴,此刻却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望着我的动作。
我将他的尾巴捂在怀中,抬眼与他四目相对
您受累了。我说。
这一劫难本来是我的死劫,他违背天意进入我的梦中,收到天意发难。
逆天改命,反噬入骨,梦境中的他鲜血止不住,直到后期直接打出梦境,只能让黄荆谢梧三人入梦指引。
他不说话,静静望着我。
外面雨滴落到芭蕉,清脆悦耳,岁月静好。
谢谢您。我说。
我有许多话要同柳先生说,只是此刻还有事情未解决。
我撑起雨伞,柔声安抚柳先生:您先进屋,我随后回来。
他好像知道我要去何处,没有阻止,轻轻点头,目送我离开。
我来到阎村地下室。
我梦中的经历和萨吉马大差不错,她被当成圣女献祭,在床板写下自己和弟弟名字。
我们轨迹唯一不同是:我杀死了男人魂魄,而她被男人杀死。
她死后化为厉鬼,一心寻求弟弟艾吉头颅,却被奇亚格利用,杀害了金燕。
我知道她并不想这样。
萨吉马,你是一个勇敢的姑娘。
我抬起头,用符纸将天花板神像炸了干净,雕像在烟火纷飞,尘土茫茫中露出一点白色。
只是露出一点,萨吉马感受到它的气息,飘忽到半空,哀号着将那抹白色抱到怀中。
她小心翼翼将它摆放在骨架脖颈上方,直至两方完美结合。
自此,艾吉骨架齐全。
奇亚格多可怕,他知道萨吉马因为四方神名义而死,惧怕四方神。
他利用她的恐惧,将艾吉头颅藏匿于最大的四方神雕塑中。
萨吉马日日在房间徘徊,她感受到艾吉头骨气息离她那么近,只要她一抬手就能触碰到。
尽管如此,她也不敢将四方神像砸破。
四方神,这个还未诞生,只存在于上层和神使口中的神明,在萨吉马死后,依旧残害着她。
我回到屋子,覃青黄荆谢梧三个已经醒来。
梦中经历了生死,再次见面,我们只顾着望向彼此,什么话也说不出。
柳先生怕他们害怕,化作一条小蛇,在他们不注意时钻到我手中,如梦境一样安稳和我的手腕贴合。
我们回去吧。我说。
黄荆小心翼翼问出声:都解决了
覃青:没有问题了
谢梧:都没事了
我看着他们:没事了。
入梦这一劫难,仿佛人生二十载从来,一朝梦醒竟成熟不少。
自此一切解决,山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已无所畏惧,人生如此种种,且放手去做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