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云鹤归来 > 第一章

第一章
玻璃珠与白裙子
1998年的梧桐巷浸在六月的溽热里。
谢云渊蹲在老邮局褪色的台阶上,汗珠顺着后颈滑进洗得发黄的背心里。他正专注地用冰棍杆拨弄蚂蚁队伍,忽然听见清脆的玻璃撞击声。
等等!别跑!
抬头望去,穿白棉布裙的小女孩正追着颗橘色玻璃珠跑过青石板路。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她发间跳跃,羊角辫上别的碎花发卡歪斜着,裙摆沾着不知哪家院墙探出的凤仙花汁。
玻璃珠撞到他凉鞋尖时,谢云渊下意识伸手扣住。隔着塑料鞋底传来的凉意让他想起昨天偷吃的绿豆冰沙。
还给我!小姑娘气喘吁吁停在两步外,白袜边蹭着灰,膝盖上结着淡粉色的痂。她说话带着奇怪的腔调,像电视里播的儿童剧。
谢云渊摊开掌心,玻璃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他注意到女孩左手腕系着银铃铛,随着动作发出细碎声响,和巷口王阿婆算命摊前的风铃很像。
你叫啥他用校服袖子擦掉珠子上的灰。
江鹤归。女孩把发卡别正,露出额头淡褐色的胎记,妈妈说新邻居要分糖吃。她变戏法似的从裙兜掏出三颗大白兔,糖纸都黏在一起。
邮局二楼的木窗吱呀推开,谢母探出头:渊渊,带妹妹回家吃饭!她腰间还系着围裙,手里锅铲滴着糖醋汁,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两个小孩穿过晾满床单的窄巷。江鹤归的银铃铛叮叮当当,惊飞了趴在纱窗上的绿头蝇。谢云渊瞄见她后颈贴的膏药,随着跑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暗红的疤。
你家以前住哪儿他踢开挡路的碎砖头。
虹桥。江鹤归突然蹲下捡石子,爸爸说这里离医院近。她手腕一转,石子精准砸中电线杆上褪色的专治牛皮癣广告。
谢家小院飘着油锅爆香的味道。江鹤归踮脚看灶台上的砂锅,谢母笑着往她嘴里塞了块排骨:当心烫。油星溅到白裙子上,立刻洇出个黄点。
午后蝉鸣震耳欲聋。谢云渊蹲在紫藤花架下挖坑,汗湿的背心贴在后背。江鹤归解下银铃铛放进铁盒,忽然说:你手在流血。
他这才发现掌心被碎石划了道口子。江鹤归扯下发卡上的蝴蝶结给他包扎,手法笨拙却认真:妈妈说伤口要透气。她鼻尖沾着泥,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
铁盒里装着谢云渊画的航天飞机,蜡笔把云朵涂成紫色。江鹤归放进去的玻璃珠滚到角落,和银铃铛的红绳缠在一起。填土时,她说:等我们长大了一起挖出来。
暮色染红晾衣绳上的白床单时,江家传来争吵声。谢云渊扒着墙头,看见江母把药瓶摔在地上,褐色药丸滚进阴沟。江鹤归蹲在院角喂野猫,白裙子脏得看不出原色。
要下雨了。谢母收着晾晒的陈皮,去叫妹妹来吃饭。
夜雨来得又急又猛。两个小孩挤在阁楼看《海尔兄弟》,雷声炸响时江鹤归的银铃铛跟着颤抖。她指着动画片里的宇宙飞船:比你的画好看。
谢云渊不服气地翻出美术本,江鹤归的指尖划过蜡笔痕迹:这里应该画推进器。她腕间的铃铛蹭过纸面,蹭花了窗外的星星。
雨停后,积水倒映着零碎月光。江鹤归非要踩水坑,白袜浸成灰色。她忽然说:九月要去新学校。铃铛声混着蛙鸣,惊醒了趴在瓦檐下的狸花猫。
谢云渊在日记本歪歪扭扭地写:今天认识新邻居,她说话像鸟叫。夹在书页里的玻璃珠滚到地上,被月光照得像颗小太阳。
第二章
蝴蝶发卡
2008年的实验中学天台蓄满秋光。
江鹤归趴在锈蚀的栏杆上,百褶裙被风掀起浪花般的褶皱。谢云渊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就看见她慌忙把什么塞进书包,金属拉链在阳光下闪过银光。
又在看漫画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老班让我给你的。油墨味的试卷上,数学卷子打着鲜红的59分。
江鹤归把MP3耳机塞进他右耳,周杰伦的《晴天》混着洗发水清香飘来:教导主任今天喷的定型水,闻着像杀虫剂。她腕间的银铃铛撞在栏杆上,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谢云渊注意到她发间换了新的蝴蝶发卡。水钻缺了两颗,翅膀有些歪斜——是上周他跑遍三条街才找到的同款。那天江鹤归蹲在琴房后门哭,旧发卡被踩碎在泥水里,她说那是妈妈最后的礼物。
旧琴房的传说...她忽然转身,夕阳在睫毛上镀了层金边,要是真的能穿越时空,你会不会弹给我听
楼下的喧闹声骤然放大。教导主任的皮鞋声像催命符,谢云渊抓住她的手腕冲进器材室。跳马垫子扬起呛人的灰尘,江鹤归的银铃铛贴着他狂跳的脉搏,像某种失控的节拍器。
黑暗中有樟脑丸的气味在发酵。谢云渊的掌心渗出冷汗,却不敢松开那只细瘦的手腕。江鹤归的呼吸扫过他耳垂:你心跳好吵。
突然响起的下课铃解救了他。器材室门缝漏进的光里,谢云渊看见她唇角沾着蓝色墨水,像偷吃蓝莓派的猫。江鹤归伸手替他拍掉肩头的蜘蛛网,铃铛声惊醒了沉睡多年的跳马垫。
他们在走廊分别时,江鹤归突然说: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次日清晨的薄雾里,谢云渊跟着她翻过体育馆后墙。野草蔓生的空地上,报废的钢琴像头垂死的巨兽。江鹤归掀开琴盖,腐烂的海绵里钻出潮虫。她按下中央C键,喑哑的琴声惊起白鸽。
像不像丧尸在唱歌她笑得发卡都要掉下来,却坚持弹完半首《致爱丽丝》。晨露沾湿白袜,谢云渊在起雾的镜片上画了架飞机。
午休时他们在天台分食饭团。江鹤归突然说:我妈可能要走了。米粒粘在她嘴角,谢云渊想起器材室那只蜘蛛,正悬在将断未断的丝线上。
放学后的琴房走廊,谢云渊被钢琴老师叫住:江鹤归已经欠了三个月学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口袋里叠着快餐店招工传单。
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谢云渊抱着牛皮纸袋冲进便利店,看见江鹤归正在货架前比对价格标签。她校服袖口磨得起毛,银铃铛藏在里面不响了。
这个月的。他把工资袋塞给她,手指还沾着炸鸡油渍。江鹤归突然抓住他的手,用橡皮擦使劲蹭那块烫伤的疤:疼不疼
雨幕中的霓虹灯牌明明灭灭。他们挤在公交站台分吃关东煮,江鹤归把最后颗鱼丸让给他。玻璃窗映出两个湿漉漉的影子,她的头靠在他肩上,蝴蝶发卡硌得锁骨发疼。
期中考放榜那天,谢云渊在光荣榜前站了很久。江鹤归的名字挂在末尾,数学成绩像道狰狞的伤口。他在器材室找到蜷缩在跳马垫后的她,地上散着撕碎的试卷。
教我。她眼睛红得像兔子,却不肯掉泪。谢云渊在霉味的空气中画函数图像,江鹤归的笔尖戳破草稿纸,墨渍晕染成翅膀形状。
十二月第一场雪落下的夜晚,他们在琴房留下最后足迹。江鹤归在结了霜的玻璃上画飞机,呵出的白雾模糊了星空。谢云渊偷偷把快餐店奖金塞进她书包,听见银铃铛轻轻响了三声。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江鹤归往他课桌塞了纸飞机。拆开来是张琴谱,在《欢乐颂》旁边画着歪扭的航天飞机。谢云渊把它夹在物理书里,扉页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等造好飞船,带我去看彩虹。
第三章
暴雨折痕
2012年的梅雨季漫长得像永远晾不干的校服。
谢云渊在便利店收银台后核对账单,荧光灯管在眼底烙下青灰色暗影。高考倒计时牌翻到03时,自动门叮咚作响,穿白裙的身影晃进对面琴行玻璃窗。
江鹤归练琴时总把《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弹得格外重。谢云渊数着她羊角辫晃动的节奏,在过期便当的打折贴上画函数图像。冰柜嗡嗡声中,他听见琴声突然断在某个半音,抬头看见江鹤归正蹲在马路牙子上喂流浪猫,裙摆扫过积水的油污。
要关东煮吗值夜班的张姐掀开蒸笼,水雾模糊了监控画面。谢云渊摇头,把最后三个饭团塞进书包——那是江鹤归明天去艺考集训的早餐。
暴雨在凌晨两点突袭城市。谢云渊正擦拭货架,忽然听见玻璃碎裂的脆响。马路对面,琴行的霓虹招牌在风里摇晃,江鹤归的白裙像片单薄的云,正追着被风卷走的琴谱冲进雨幕。
data-fanqie-type=pay_tag>
小心!
轮胎摩擦声刺破雨帘的刹那,谢云渊已经撞开便利店玻璃门。冰凉的雨水灌进领口,他看清货车司机惊恐的脸,像慢镜头里扭曲的油画颜料。身体比意识更快行动,江鹤归被他扑倒时,怀里的琴谱漫天飞舞,最后一页《致爱丽丝》的笔迹正在雨中晕染。
世界在尖锐耳鸣中颠倒旋转。谢云渊的后背撞上消防栓,铁锈味混着血腥气涌进喉咙。江鹤归的尖叫像隔着水幕传来,他看见自己的血在积水里绽开,红色顺着雨纹爬上她的白裙。
救护车顶灯把雨丝染成诡异的紫。谢云渊在颠簸中抓住江鹤归的手,她腕间的银铃铛沾着血,凉得像十二岁那年埋在紫藤花架下的铁盒。意识消散前,他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混着远处模糊的警笛,像坏掉的八音盒。
ICU的日光灯在视网膜上灼出白斑。谢母的哭声时远时近,像坏掉的收音机信号。谢云渊感觉身体被钉在虚无里,每次尝试动弹都像扯断无数根蛛丝。偶尔清晰的时刻,他听见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和带着哭腔的《月光奏鸣曲》——江鹤归的手指应该结茧了,他想。
蝉鸣撕开盛夏时,谢云渊第一次真正清醒。护工正擦拭他萎缩的小腿,电视里在播高考状元采访。他盯着自己蜷曲的手指,想起那天本该写在数学卷上的压轴题答案。
江鹤归出现时带着消毒水都盖不住的烟味。她剪短了头发,白裙子换成皱巴巴的护士服,腕间银铃铛缠着胶布。医生说多刺激感官有帮助。她往他手里塞了颗玻璃珠,正是十四年前那颗橘色彩虹。
复健室的镜子裂了道缝,将谢云渊的脸割成两半。二十七岁的躯体陌生得可怕,左腿机械支架泛着冷光。江鹤归扶他练习站立时,他嗅到她发间的廉价染发剂味道——像打翻的化学试剂。
深秋的梧桐巷落满记忆碎片。谢云渊在轮椅上数拆迁队的施工标记,听见老邻居议论:那姑娘每周三都来,在废墟里挖什么东西。当晚他看见江鹤归蹲在院子里,月光照亮她血淋淋的指尖,生锈铁盒里躺着航天飞机图纸和发黑的银铃铛。
初雪那夜,谢云渊在疼痛中惊醒。江鹤归伏在床边熟睡,抗抑郁药瓶从口袋里滑出。他借着月光读药瓶标签,突然想起十二岁那个暴雨夜,她母亲摔碎的药瓶也是这样闪着冷光。
第四章
沉睡的七年
ICU的玻璃窗结着冰花,江鹤归呵气融开一小片圆。病床上的人形轮廓像被揉皱的素描纸,各种导管在蓝光监护仪下投出蛛网般的影子。她数到第三十六只千纸鹤时,护士轻声提醒:探视时间到了。
走廊长椅上堆着琴谱和高考复习资料。江鹤归用冻僵的手指翻找止痛药,突然听见病房传来仪器警报。她扑到窗前,看见三个白大褂围住病床,谢云渊苍白的脚踝从被单下滑出,像折断的石膏模型。
室颤!准备除颤!医生撕开他病号服的刹那,江鹤归看见那道蜈蚣般的手术疤——那是货车挡板留下的印记。电流击打肉体的闷响中,她腕间的银铃铛突然断裂,珠子滚进暖气片缝隙。
后半夜的便利店冷如冰窖。江鹤归往热饮柜补货时,发现过期三个月的草莓牛奶——那是谢云渊昏迷前最爱的饮料。收银台下的废纸篓里,躺着被揉皱的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
梅雨季的琴房泛着霉味。江鹤归的指尖在《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打滑,汗水浸透琴凳皮革。钢琴老师第三次拍停她的演奏:情感不是靠砸琴键!
走廊公告栏贴着退学通知,雨水洇开墨迹。江鹤归蹲在消防栓旁数药片,听见父亲在电话里咆哮:供你学琴不是为伺候植物人!她突然抓起琴谱冲进雨幕,乐谱在积水中泡成抽象画。
深夜的医院走廊,她对着观察窗练习微笑。谢云渊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栅栏般的阴影,像囚禁蝴蝶的牢笼。护工经过时摇头:这姑娘魔怔了,天天来唱独角戏。
拆迁队的挖掘机碾碎紫藤花架时,江鹤归正在给谢云渊读《时间简史》。瓦砾崩裂声惊飞麻雀,她看见童年埋下的铁盒在瓦砾中闪光。生锈的锁芯卡着半截红绳,航天飞机图纸被白蚁蛀成星图。
找到了!她举着银铃铛冲进病房,指甲缝里嵌着泥垢。谢母突然甩来耳光:要不是你,我儿子早醒了!铃铛滚到床底,江鹤归跪着摸索时,听见谢云渊的呼吸机突然加快频率。
那晚她在便利店仓库叠千纸鹤,用促销海报折出第一千零一只。监控画面里,醉酒的男人正对着谢云渊的病历本撒尿,说这是浪费医疗资源的报应。
第七年立春,谢母签下器官捐献同意书。江鹤归闯进主任办公室,手背的留置针还在渗血:他昨天动了手指!我真的看见了!护士拉她时,病历散落一地,泛黄的护理记录写着:患者谢云渊,持续植物状态2503天。
梧桐巷旧址建起购物中心。江鹤归在儿童钢琴班代课,总把《致爱丽丝》教成葬礼进行曲的节奏。有个小女孩指着她手腕的疤:老师这里像月牙。她突然泪如雨下——那是谢云渊昏迷前护住她时,被玻璃划伤的印记。
平安夜,她在ICU窗外挂上星星灯。谢云渊的睫毛突然颤动,像蝴蝶挣破冰封的茧。江鹤归贴着玻璃哼唱他们躲雨时听过的旋律,呵出的白雾在窗上画出歪扭的飞机。
拆迁补偿款到账那日,江鹤归在病房遇见债主。男人撕碎缴费单冷笑:棺材钱倒是准备得及时。她抄起输液架时,谢云渊的心电图突然剧烈波动,像困在冰层下的鱼拼命摆尾。
最后一次复诊,医生指着CT片上的阴影:脑干功能开始衰退。江鹤归却盯着那片阴影——多像那年他们看到的双子座流星。
苏醒前的凌晨,她在陪护椅上蜷成胎儿的姿势。谢云渊的指尖忽然抽搐,碰倒床头的玻璃罐,千纸鹤如雪片纷飞。江鹤归在满地纸鹤中疯狂按铃,没发现最老的那只翅膀上写着:2012.6.7,要活着。
第五章
苏醒时刻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惊醒了2019年的春天。
谢云渊在消毒水气味的浪潮中睁开眼,日光灯在视网膜上烙出青斑。他试图转动脖颈,金属支架的冷意顺着颈椎爬上来,像有蜈蚣在骨缝里产卵。
别动。带着烟味的手指按住他输液的手背,我去叫医生。江鹤归的白大褂下露出便利店制服下摆,袖口磨破的线头像枯萎的藤蔓。
谢云渊盯着天花板剥落的墙皮,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那是七年未曾使用的声带在苏醒。记忆碎片在镇痛泵的嗡鸣中重组:最后一幕是江鹤归染血的白裙,此刻却变成护士服上的蓝条纹。
复健室的镜子裂了道闪电纹,将谢云渊的脸割成两半。右脸残留着坠楼患者的淤青,左脸肌肉因长期卧床萎缩成核桃壳。他盯着镜中佝偻的躯体,忽然抓起助行器砸向镜面。
小心!江鹤归扑过来时撞翻轮椅,义肢支架划破她的小腿。血珠滴在谢云渊扭曲的脚背上,他想起十二岁那个雨天,她膝盖结痂的伤口也是这般鲜红。
深夜,江鹤归在处置室包扎伤口。碘伏棉球滚进下水道,她突然抓起剪刀绞断长发。发丝落地时,更衣镜映出她后颈的烫伤疤——那年谢云渊昏迷第三个月,她在快餐店打翻油锅留下的印记。
梧桐巷旧址建起连锁药店。谢云渊坐在轮椅上数货架上的维生素,听见店员议论:植物人苏醒怕是回光返照。江鹤归攥紧购物篮,指甲掐进掌心的旧疤。
回家路上经过特殊教育学校,江鹤归突然说:我在这里教音乐课。手语老师带着听障儿童做游戏,有个小女孩跑过来指她的银铃铛。谢云渊发现孩子耳蜗外机沾着饭粒,像他插在头皮里的电极片。
晚餐是煮过头的速冻水饺。谢云渊的右手颤抖着夹碎饺子皮,肉馅掉在江鹤归缝补过三次的桌布上。她笑着捡起来吃掉:比医院流食强多了。灯光下,他看见她臼齿缺了半颗。
台风裹挟着2012年的记忆席卷而来。谢云渊在雷声中惊醒,机械义肢撞翻床头柜。江鹤归赤脚冲进来,腕间的银铃铛缠着创可贴。
别开灯!他嘶吼着蜷进墙角。闪电照亮江鹤归的睡裙——正是那件染血的白裙改的,胸口还留着洗衣液也漂不净的淡红。
江鹤归跪着擦拭他额头的冷汗,突然被抓住手腕:为什么救我谢云渊的指甲陷进她结痂的烫伤疤,七年时光在这一刻坍缩成锐痛。窗外的雨泼在防盗网上,像那年ICU玻璃窗的泪痕。
社区送来残疾人就业培训表。谢云渊在快递分拣员选项上留下指甲印,墨水洇开成灰蛾形状。江鹤归偷偷报名手语班,笔记本上画满歪扭的飞机——像他当年在琴房玻璃上的涂鸦。
立冬那天,谢云渊终于能拄拐行走。江鹤归推着空轮椅跟在后面,看他像初学步的孩童般蹒跚。路过拆迁工地时,他突然捡起半块红砖砸向围挡:我的紫藤花!
砖块反弹擦破江鹤归的额角。血珠滚落时,谢云渊想起十二岁埋下的时光胶囊。那晚他翻出铁盒里的银铃铛,发现霉斑下藏着江鹤归新刻的字:现在换我做你的飞船。
第六章
破碎重圆
梧桐巷旧址的星巴克飘着拿铁香气,谢云渊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机械义肢被擦得锃亮,却在膝弯处露出磨损的螺丝。服务员第三次询问时,他指着菜单上最便宜的柠檬水,手语老师教的谢谢手势卡在空气里。
这里!江鹤归的白球鞋沾着琴行地板的蜡灰,马尾辫随着奔跑散开。她将面试简历塞进帆布包,露出无障碍设施设计师的铅字。社区新开的快递站,说是可以...话音被咖啡机轰鸣打断,她突然抓住他抽搐的右手按在温热的杯壁上。
快递站老板是当年便利店的常客。英雄啊!他拍打谢云渊萎缩的肩胛骨,油渍在工牌上印出指纹。分拣台传送带隆隆作响,谢云渊的义肢卡在包裹堆里,条形码扫描枪的红光像ICU的心电监护仪。
江鹤归在琴行地下室教《小星星》。听障女孩把电子琴键按得震天响,她腕间的银铃铛缠着助听器导线。有家长投诉教室霉味太重,她笑着解释:这是时间的味道。转身却把抗抑郁药藏在《拜厄练习曲》里。
梅雨时节,谢云渊的幻肢痛发作频繁。某夜他撞翻药柜,江鹤归赤脚踩在玻璃渣上找止痛片。月光照亮她脚背的烫伤疤,像那年紫藤花架投下的阴影。当年你扑过来时,她突然说,我闻到你校服上的炸鸡味。
社区送来残疾人创新大赛邀请函时,台风正在登陆。谢云渊的图纸被雨水泡成抽象画,江鹤归却认出那是旧时光胶囊的航天飞机。她连夜用橡皮泥塑出模型,手指被金属支架划出道血口。
决赛现场空调开得太冷。谢云渊的义肢在演讲台打滑,江鹤归突然举起生锈的银铃铛。这是我们的时空胶囊,铃铛声压过嘘声,里面装着所有被命运撕碎又拼合的梦。
奖金到账那天,他们在拆迁工地种下新紫藤。江鹤归的琴谱被风吹到谢云渊脸上,褪色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旁,画着戴义肢的宇航员。暮色中,听障女孩们用手语比划飞船,夕阳把她们的手影投成翱翔的白鸥。
第七章
至暗微光
梧桐巷的夏夜闷热如蒸笼,谢云渊盯着防盗门上的猩红债字,机械义肢在裤袋里攥紧催缴单。劣质油漆顺着门缝滴落,在地面凝成血泪般的痕迹。对门阿婆探头张望时,他迅速撕下催缴单塞进义肢接缝——那里还卡着三年前车祸的玻璃渣。
江鹤归在地下琴行教完最后一节课,发现听障女孩小雨蜷缩在消防通道。孩子耳蜗外机闪着红灯,双手比划出飞机坠落的姿势。她摸出备用电池时,瞥见镜中自己凹陷的脸颊——像极了ICU窗外那些褪色的千纸鹤。
今晚吃排骨。谢云渊把速冻包装袋藏进垃圾桶,铝箔纸割破食指。江鹤归突然抓住他的手吮掉血珠,这个动作让两人都僵在原地。窗外雷声隆隆,她腕间的银铃铛发出细弱哀鸣。
暴雨在凌晨突袭城市。催债人的皮靴声混着雷鸣炸响,谢云渊抵着门板的脊梁渗出冷汗。江鹤归突然拉开房门,暴雨裹着男人身上的酒气扑进来。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催债人扯断她重接的银铃铛,金属珠子滚进洗碗池下水道。
谢云渊的义肢撞翻餐桌,止痛药瓶在瓷砖上炸开烟花。江鹤归举起菜刀的手在颤抖,刀面映出她后颈狰狞的烫伤疤。催债人狞笑着拍打谢云渊萎缩的脸颊:废物配残废,倒是绝配。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江鹤归正用消毒棉擦拭谢云渊眉骨的血口。雨水从生锈的窗框渗进来,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镜湖。倒影里,二十八岁的他们像两具被暴雨淋湿的稻草人。
次日的社区调解室冷气太足。调解员敲着谢父的欠条复印件:法律上你们没有偿还义务。谢云渊盯着自己扭曲的倒影在钢化桌面浮动,忽然抓起文件撕成雪片:他十年前就死了!
江鹤归在走廊抓住要逃跑的小雨。孩子的手语慌乱如折翼蝴蝶,耳蜗里传来继父的咒骂声。她突然扯下助听器砸向墙壁,金属外壳裂成两瓣,露出里面谢云渊修过的焊点。
梅雨季的潮湿催生幻觉。谢云渊总在深夜听见玻璃珠滚动的声响,起身却只找到抗抑郁药的铝箔板。某夜他撞见江鹤归在浴室吞药,花洒水流冲淡了她手腕渗出的血丝。
疼吗她抚上他后背的蜈蚣状疤痕,指尖比当年包扎伤口时更稳。月光从排风扇缝隙漏进来,在瓷砖上切割出监狱栅栏般的阴影。谢云渊的眼泪砸在她锁骨凹陷处,那里还残留着货车擦过的淤青。
特殊教育学校的义演日,他们带着孩子们排演《小星星变奏曲》。小雨突然跑到谢云渊面前,用手语比划宇宙飞船。江鹤归的琴声戛然而止,她看见谢云渊用义肢夹起蜡笔,在孩子掌心画出生锈的银铃铛。
暴雨再次来袭的深夜,谢云渊在便利店值夜班。监控画面里,江鹤归正跪在拆迁工地刨土,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染红新栽的紫藤幼苗。他冲出店门时,机械关节在雨水里迸出火花。
找到了!江鹤归举起半块生锈铁皮,上面歪扭刻着彩虹二字。谢云渊的义肢深陷泥泞,忽然想起十二岁那个埋藏时光胶囊的午后。雨水冲刷着江鹤归脸上的污泥,露出底下青紫的指痕——是催债人留下的利息。
他们在暴雨中相拥而泣,像两株被飓风摧折又彼此支撑的梧桐。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远处未完工的大楼亮起零星灯火,像极了童年铁盒里那些没能抵达的星辰。
第八章
晴空鹤归
梧桐巷的晨雾裹着新鲜水泥味,谢云渊的机械义肢卡在琴行台阶缝隙里。江鹤归蹲下身用螺丝刀撬动石块,腕间的银铃铛缠着创可贴叮当作响——那是昨夜刚修好的,用快递站废弃的尼龙绳重编了红穗。
渊哥!听障女孩小雨举着蜡笔画冲进玻璃门,耳蜗外机贴着星空贴纸。画上是戴机械臂的宇航员牵着穿白裙的少女,背景缀满银色铃铛。谢云渊把画贴在收款台后的照片墙上,旁边是社区颁发的助残先锋锦旗,金线在晨光里微微发亮。
琴行开业演出定在谷雨。江鹤归调试二手钢琴时,发现低音区藏着颗玻璃珠——正是拆迁那晚她在瓦砾堆找回的。谢云渊用义肢夹着螺丝刀改装琴凳高度,金属碰撞声惊醒了趴在《拜厄练习曲》上打盹的橘猫。
催债人再次登门那日,梧桐巷口停着电视台采访车。记者话筒上的台标倒映出谢云渊紧绷的下颌线:我们成立了特殊群体创业基金。他指向墙上泛黄的欠条,经过塑封成了展品,这些伤痕应该被看见。江鹤归在镜头外调试助听设备,腕间银铃铛忽然清脆一响,盖过了债主仓皇离去的脚步声。
梅雨季的潮湿催生琴键霉斑,却也滋养了后院的紫藤新苗。谢云渊设计的无障碍花架缠满绿藤,钢制支架是他用快递站废料焊接的。江鹤归教孩子们把《小星星》改成手语歌,有个男孩总把飞船比划成飞鸟,直到看见谢云渊义肢上贴的航天贴纸。
七夕夜,老邻居送来褪色的铁盒。当年埋下的航天飞机图纸已脆如蝉翼,江鹤归用宣纸托裱时,发现背面有谢母的铅笔字:2003.6.1,渊渊熬夜画的,说要带小鸥去太空。雨滴砸在防雨棚上,谢云渊的义肢关节渗出润滑液,混着雨水在图纸边缘晕开银河。
中秋演出那晚,听障孩子们的合唱震落了琴行墙灰。小雨领唱时耳蜗突然故障,江鹤归在台下疯狂比划手语。谢云渊用机械手指敲击义肢支架,金属撞击声成了最原始的节拍器。当最后一声星星落地,二十年未开花的紫藤突然垂下淡紫色花穗。
初雪降临前,特殊教育学校送来聘书。谢云渊设计的无障碍快递车停在操场,车顶太阳能板拼成飞船形状。江鹤归整理琴谱时,发现某页《月光奏鸣曲》旁画着戴婚戒的机械手——线条歪斜却郑重,铅笔印子蹭脏了休止符。
跨年夜,他们在琴行挂起千纸鹤串灯。谢云渊的义肢卡在戒指盒弹簧上,江鹤归笑着伸出伤痕累累的左手。窗外突然炸开烟花,照亮照片墙上那张泛黄的航天飞机画——不知哪个孩子添了新的蜡笔字:谢老师江老师的飞船今天启航。
晨雾散去时,第一批紫藤花苞在寒风中颤动。快递车驶过铺满梧桐叶的街道,车尾贴着新印的不干胶:渊鸥琴行快递服务站。听障孩子们的手语歌飘出车窗,惊起江滩越冬的白鸥,翅膀掠过谢云渊后视镜上摇晃的银铃铛。
白鸥来信
清明时节的细雨浸湿琴行新漆的招牌,谢云渊蹲在无障碍坡道旁调整紫藤花架。机械义肢的传感器沾了露水,在他第七次尝试固定钢索时,江鹤归举着褪色的蜡笔盒从后院跑来。
孩子们在旧琴凳里发现的。她发梢沾着木屑,腕间的银铃铛随动作轻响。盒子里躺着1998年的玻璃珠,裹着张泛黄的田字格纸,铅笔字晕染成星云:今天和小鸥埋了宝藏,要永远当她的航天员。
暮色漫过江滩时,他们带着听障班的孩子来到旧址公园。新栽的紫藤已爬上观景台,小雨用手语比划飞船,其他孩子立刻围成发射塔的形状。江鹤归掀开防水布,露出谢云渊用快递包装箱改造的航天舱,舱壁贴着这些年收集的银铃铛碎片。
三、二、一!
三十双小手同时扬起,千纸鹤从发射塔腾空而起。谢云渊按下老录音机的按键,二十年前江鹤归在ICU窗外哼唱的《小星星》混着电子琴声流淌。孩子们的手语舞惊飞白鸥,最后一只纸鹤的翅膀上,歪扭地写着所有学员的名字。
江鹤归忽然被拉住右手,谢云渊的机械义肢展开掌心——生锈的螺母缠着红绳,中央嵌着那颗橘色玻璃珠。紫藤花影在他们头顶摇晃,当年铁盒里的航天飞机图纸被做成风筝,正悬在晚霞与江水的交界线。
这次换我当乘客。她将螺母戒指套上无名指,金属凉意渗入七年前的烫伤疤。对岸货轮拉响汽笛,惊起的水鸟掠过琴行新装的铃铛风铃,叮咚声散入暮色,像那年器材室里失控的心跳,终于找到了和鸣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