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年少的时候,真可谓一条好汉,还在襁褓里就开始伸拳头。他不是那种坐在书斋里吟风弄月的主儿,他是那种听见战鼓擂动、手心发痒的人。隋朝末年兵荒马乱,有一帮草贼,自称无端儿,打着天命旗号,横行乡里,动辄几万人。高祖那时候手底下只有十二个兄弟,个个心狠手辣、干脆利落。别人问他:十二个对几万,你不怕高祖咧嘴一笑,说:怕什么他们是草贼,我们是人。
这一仗打得可真妙。夜袭——用的是快马轻甲,避开主道,绕到山后。高祖亲自领头,一人一把长枪,冲进敌营,杀得那帮贼人尸横遍野。有人说这是传说,是酒桌上的戏言。可当年那片草地至今还有人叫无端儿坟,也不知是笑话传久了,还是刀光剑影真留下了痕。
后来那场著名的龙门战,高祖立于高坡之上,箭壶靠在腰间。他不是那种一箭一人地瞄着射的,他是拉满一弓就朝人堆里放,箭箭中肉,箭箭带血。一整壶箭都用光了,八十人倒地。兵士们看得眼都直了,说这位不是人,是活阎王下凡。有人说高祖那日手里的不是箭,是天雷;也有人说,那壶箭是鲁班托梦献的宝器。是真是假不说,只说那一战之后,再没人敢跟他比箭术。
太宗呢,年轻时一脸虬髯,威风得像《水浒》里的豹子头林冲。他那弓,不是寻常的硬弓,是用牛筋和檀木合制的名器。他最爱的箭叫四羽大笴,箭杆比寻常长一寸,羽毛四翅,对称如燕。太宗常常倚着廊柱练箭,不图命中什么,只图个声响爽快。他曾拉满弓,一箭射穿皇城大门的合页,守门的太监当场吓瘫,说:主子这是要开天门咯。
这位皇上心情好的时候,能赏你千金,心情不好,可能就把你贬去岭南。可偏偏他又时常有点小孩心性。有一次,在西宫观渔,看见池中鱼儿跳跃如舞,他眉头一挑,问渔人:这鱼儿怎得今日兴奋渔人不慌不忙回一句:鱼儿乳时跳得欢,这是吃奶呢。太宗听了不怒反笑,顿觉人鱼同情,于是命人收了渔网,说:孩子吃奶,咱不能拦着。
再说那骨利干国进贡的马,一百匹,马蹄子落地无声,皮毛滑得跟上了桐油似的。其中有十匹,生得特别神俊。皇上挑了一匹最俊的,名之曰决波,意思是奔行如破水之舟。这马果然不凡,初试时从宫外跑入皇城,一气越过三道门槛,那蹄子从未打滑。旁人只听得咚咚咚一阵响,转眼那马已在龙阶之下歇气,鬃毛都还飘着呢。
皇帝爱它如命,吃的是酥草、喝的是雪水,马厩用金丝软帘,马蹄定期用香灰洗,连鬃毛都有专人打理。每回看它,总要站上片刻,边瞧边自言自语:世上好马虽多,若比决波,皆是糠秕。
再说那猿猴玉雕,是从隋朝内库里搜出来的宝贝。两只胳膊环成套环模样,玉色温润如脂,雕工细腻,似能闻其气息。有人提议把它装饰在马笼头上,寓意驭猿之巧,驯物之能。皇帝初听还颔首称是,可等他骑马经过,看见那猴子趴在缰绳上,竟觉得有几分滑稽,当场皱眉,一鞭抽下,玉猴当场碎成几瓣。他冷哼一声:此物不祥,留不得。转身便走,毫无留恋。
旁人都说皇帝脾气古怪,可细想却也真性情。他能为鱼儿让网,也能为玉猴断情。只是这世上性情之人,往往不易久居高位,可太宗却偏做了几十年好皇帝——看来这命数里,性情未必坏事。
贞观年间,春日初晴,皇宫前那株老槐忽然枝叶繁茂,原本枯枝上,竟搭起一只雪白鹊鸟的巢来。那窝不大不小,偏像极了乐工用的腰鼓,结得匀称,缠得紧密,看着就不像凡鸟之作。
宫中内侍见了大惊小怪,飞奔入殿,跪下禀告:陛下,天降祥瑞,白鹊筑巢于宫前,巢若鼓形,必为吉兆!前朝常有好事之人,遇见什么双头莲、夜明犬,就编一堆好听话送到御前,说是天佑大唐、万年无疆。这回白鹊一出,连管太医院的御史也赶来凑热闹,说是金德显瑞,太平在即。
结果太宗一听,竟只是冷冷一笑。他站起身,负手走到窗边,看了片刻,说:我当年读史,笑隋炀帝整天琢磨什么祥瑞异物,今日倒轮到我了他一摆手,说:鸟筑巢,是为避风雨。有雨风雨可避,是为天恩;可若全凭鸟巢算吉凶,那这江山也太不牢靠了。
随后传令下去:拆窝,放鸟,不许祭拜!口气不重,语气平平,但满殿文武听了,却都心头一凛。有人偷偷地把圣人不言天命,专重人事写在袖子里,转身抄送给士林,说皇帝明君之姿不在鼓乐,不在羽毛,而在这冷静一句。
不过话又说回来,帝王要是总这么清明理性,也未必总能讨好天下人。世人爱听祥瑞,爱看瑞兆,就像寒冬腊月里,见一点绿芽也能联想到满园春色。可太宗偏偏不信,他信的,是人。
高宗还在牙牙学语时,那会儿宫里正乱成一锅粥,前头兵马刚出征,后宫女人们争宠未休。那日,小皇子扶着床沿学走路,东歪西倒地跌在地毯上,顺手抓起一支毛笔,在榻上乱挥乱写。宫女怕他弄脏绸布,赶紧递上宣纸,谁知他挥了几下,竟然模模糊糊画出个敕字。
敕者,帝王下令的用字,哪是三岁孩童信手可写的宫女吓得脸都白了,连夜送去给太宗看。太宗看了,神色一变,沉默许久。最后一把抢过那纸,丢进铜炉里烧了,浓烟冒起,一言不发。他只说了一句:这事,不得外传。说罢,屋子里的人,全都低头跪了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其实太宗不是怕什么鬼神之说,也不是觉得儿子有天命之兆。他怕的是,这天下的权柄,本就如丝如线,最忌有人轻语风声。他怕文人借这字做诗,说天降帝星;怕道士拿这字设坛,说童子应命。他不是怕孩子写了字,他是怕人言可畏。
于是那纸烧了,灰飞烟灭,就像江山中那些刚冒头的异议,刚起火星的乱象。宫里传说,这件事后来没人再提,就连高宗自己,也是一晃而过,从不提起。可宫里的老宦官常说:我们皇上,心是铁的。那铁,热时能锻刀,冷时能碎梦。
武则天出生那一夜,天色晦暗,风过庭前槐树,满院子的母雉——也就是母野鸡——突然齐声哀鸣,叫得人心里直发毛。老一辈讲究祥瑞之兆,这一动静便引得府里上下纷纷揣测,怕不是将来要出个不寻常的人物。偏偏她刚出生没多久,手指上就被人发现了一根黑色的长毫,生在右手中指,轻轻一拉,竟能拉出一尺有余——如此奇象,任谁见了也得背地里画个天命难测。
年复一年,婴儿长成女子,那黑毫仍在,只是平日藏着,少有人知。她的眉眼生得极好,温婉处如秋水一湾,冷峻时却又似霜刀雪剑。一朝入宫,步步为营,最终竟登上那九重之巅,改国号为周,是为武则天。
当时徐敬业起兵反周,心中一腔忠愤难平,找来了文采斐然的骆宾王写檄文。骆某人文章之雄健,不在李杜之下,一纸檄文写来,辞锋如剑,字字斩铁:
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这是骆宾王在揶揄武后,用些典故暗指她非嫡非贤,却以姿色惑主,借机夺权。武则天看了,只是笑了笑——她知道骆宾王的本事,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敢把话写得这样直白的人。笑里藏着的不怒,倒比怒更深。
但笑容并没有维持太久,接着她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这句话直指她对先帝李治的背义——人未入土,遗孤李显尚在,便篡国称帝。武则天的脸色倏地一变,冷了下来。她缓缓地放下纸,说了句:宰相怎么能用这种人呢——这不是问话,是谴责。
这句檄文,让她感到的不是羞辱,而是威胁。她知文字能杀人,那些直击人心的句子比刀枪更利。
而骆宾王这一纸檄文,也成了他命运的分水岭。文章流传千古,他却再无下落,世人只知他曾骂过皇帝,却不知他后来是死是活。只是那六尺之孤,终有一日夺回了那属于他的江山。
中宗景龙年间,春意初浓。皇帝闲来无事,突发奇想,要亲自率一干文士、近臣出郊打猎。这主意本身不新鲜,自古帝王喜猎,可这回的特别之处,是他自己设计了一种车子,叫吐陪行。此车前平后圆,说是象征着迎前纳后,寓意好听,倒也真是别致。车身轻巧,内里铺了毛毯香囊,车轮用的是楠木与漆,压过草地无声,坐着也颇为舒适,仿佛是给风上了轱辘。
那一日天光极好,猎队刚出城门,便见天空盘旋着两只大雕,神色肃穆,俯瞰人间,好像也在看热闹。皇帝一时兴起,说:谁能请这两位空中贵客下来众臣面面相觑,只有一个姓沈的谏议郎站出来自告奋勇。他回营取出一只风筝,绑上几只死老鼠,放上天去。那雕竟果真下来啄食,众人皆呼妙哉。
正欢喜间,一只野兔从草丛中蹿出,如流光掠影,速度极快。皇帝不假思索,扬臂一射,箭如流星,正中兔腹。侍臣们齐声喝彩,夸得跟打下天星似的。有人作诗称颂,有人当即奏起短笛,鼓乐并作,仿佛不是打猎,更像一场戏。
皇帝回宫后心情极好,赏赐近臣许多小玩意儿。三月间送的是细柳枝编成的环,据说戴了可以辟毒虫,外观极雅,戴在腕上仿佛春风缠绕;寒食节赐彩球,说是可以换来一年无病;立春日送花树盆景,有梅有桃,小巧玲珑;腊八则送的是口脂牙筒,牙筒用水晶磨成,口脂是红花与牛乳调制,淡而不腻。人人拿着这些赏赐,都不忍用,只觉得像博物馆里才该有的东西。
这般讲究,当然是风雅,但也有人私下说:玩得太细,事就粗了。帝王若太讲究节令规矩,难免忽略了朝堂大事。中宗那年,朝局其实已然暗涌。内有韦后、安乐公主争宠,外有张易之兄弟把权柄玩得团团转。
皇帝自己也许并不糊涂。他梦中曾见白鸟高飞,翅翎雪白,洁净无尘,眼看就要飞入彩云深处,却突遭一群蝙蝠扑来,纷纷缠住翅膀,把它拖向地面。那鸟惊叫挣扎,终究跌入烟雾里。皇帝惊醒,久久无言。披衣坐起,对侍者说:我怕是快要升天了。侍者一时未解,只当是说梦话。不料第二日,皇帝便驾崩。
他的死,来得突然,也来得静。没有兵变,没有太医束手无策的喧嚣,只是梦醒之后,再未醒来。
那年春天,宫外的杏花开得特别茂盛。枝头压弯,花瓣落在玉阶上,铺了一地香雪。只是再没有人送柳环、彩球、口脂与花树了。
风雅虽在,人却不在。这大概就是王朝的节气,热闹时叫祥瑞,冷清时,便是天命。
睿宗曾在内库发现一根金色的鞭子,长四尺,节节盘绕,像龙,被虫咬的地方倒像是天工开物。上面挂着个象耳皮的牙牌,说是隋朝的遗物。当时他还是冀王,在书房墙上见蜗牛留下的痕迹像个天字,吓得连夜擦掉。但没过几天,又冒了出来。登基后,他干脆做了几个玉雕蜗牛,分置佛道两边,敬而远之。
玄宗在宫里被叫阿瞒,也叫鸦。他的小女儿寿安公主出生在九月,没人敢给她出嫁,就让她穿道袍,主持香火。私下叫她虫娘,皇上还称她师娘。后来代宗继位,玄宗念旧情,把寿安公主封了出去,嫁给苏澄。
天宝末年,交趾国进贡龙脑香,形状像蚕,香气扑鼻。皇上只赏贵妃十枚。夏日里,下棋间让人弹琵琶,贵妃一旁观战。皇上快输时,贵妃故意放了康国来的小狗在棋盘乱跑,棋子散了场,皇上一笑泯输赢。那天贵妃的领巾被风吹到贺怀智头上,回家后一身留香,他便将头巾藏在锦囊里多年。多年后旧地重游,他将此巾进献,皇上一闻那香,眼眶红了,说:这便是瑞龙脑啊。
安禄山那阵子在朝中宠得不行,皇上给他的赏赐简直像海里捞月,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稀奇。你看那些东西,听听名字就够稀罕的:桑落酒,喝了不上头;阔尾羊窟利,听着像羊,其实吃着比羊鲜;还有专人唱曲儿的音声人,一前一后两班,走哪儿唱哪儿。连刀子都给配了一双,叫手刀子;再往下,鲫鱼野猪摆一桌;大锦织得像画卷;余甘煎一入口就甜过初恋。
喝汤也不随便,什么五术汤、金石凌汤,还特意派药童上门煎煮;吃个梨,也要蒸过,讲究得像煮雪烹茶;用的盘子叫金平脱犀头匙箸,名字都像是从小说里翻出来的。再说那床铺,一张花檀香床,雕花如云,铺着鹅毛毡子,还请了光亮官儿来特地布置。马也不是普通马,是金鸾紫罗绯罗立马宝,听这名,像是马也穿着朝服了。
再说肃宗,有一日路过灵武附近的一处驿站,天色已黑,忽然营门外来了一位高个儿的妇人,手里提着两条鲤鱼,张嘴就问:皇帝哪儿去了当兵的瞧她神神叨叨的,说是疯子。可皇上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悄悄从营帐里出来观察。那妇人说完,坐在大树下不动如山,有士兵靠近一看,她胳膊上竟生着鱼鳞!天黑风急,转眼人影便不见了。
等皇帝复位之后,虢州刺史王奇光上报,说女娲坟出现异象——地沉雨涌,一夜之间,两棵柳树从坟顶长起,石头浮出地面,还附了图画奏章。皇上看了,心头一震,立马派人前往祭拜。那夜的神秘妇人,或许就是女娲显圣吧。此事后人也说不清,信与不信,各凭天命。
等代宗即位那天,天上现了庆云,黄气环绕太阳,说是瑞兆。更巧的是,楚州那头也有稀世奇宝献上,一口气来了十二件,全都神神叨叨,听起来比博物馆里的文物还像天书。诏书一出,说这些是上天降宝,镇灾辟邪,得以监国。
宝物清单列出来,叫人眼花缭乱。第一件是玄黄,形似玉笏,通体八寸,能挡兵疫。第二件是玉鸡,白玉雕毛,传说王者孝治天下它才出现。第三件穀璧,像粟米粒,没有雕饰,能保五谷丰登。第四件是西王母白环,两只,据说带到哪儿哪儿就会归顺天朝。第五件名字没记下。
还有如意宝珠,如鸡蛋大,通体圆润;红靺鞨,大得像栗子;琅玕珠,比寻常珍珠大一圈儿;玉块,像玉环却缺一角;玉印,半手大小,内藏鹿形;皇后采桑钩,细如筷子,钩头微曲;最后是雷公石,形如斧,无孔,却能驱邪避凶。
这些宝贝日头底下晒着,腾腾白气直冲天际。真真假假,是神是幻,朝中人自然是信的,不信也得装作信。
那日黄昏已过,代宗还在宫中纳凉,天边霞光未退。忽然太史令来报,说黄气抱日,为上瑞。朝中老臣听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明白——这等黄云瑞气,到底是看见了,还是看见了就该当看皇上点了点头,也不说破,只道:天意如此,既然天降祥兆,便该顺天应人。
这时候,楚州又献上一套宝物,说是定国宝——一十二件,件件奇异,听来叫人不知是该跪还是该笑。
说这宝的来历,也颇有些神神叨叨的意味。楚州有位尼姑,法号真如,一夜忽被神人带上了天。回来便说,天帝亲口告知:下界将有灾祸,需用十二宝以镇之。这套话,听来似曾相识,但因那尼姑说得清楚,宝物也一一应验,所以刺史崔侁便将其上献。
头一样叫玄黄,像玉笏,不长不短,八寸正合手,传说能避兵疫灾瘟。
二宝叫玉鸡,通体白玉,羽毛分明,非工匠之作,而是天成。人说唯有君王至孝,能以仁治国,这宝才肯现身。
三宝是穀璧,看着像一粒放大的米,没有雕刻痕迹。古人说,得了它,五谷就会丰登。
四宝名西王母白环,一对,说是来自昆仑之巅,佩戴者无论走到哪儿,四方皆归服。
后头的宝物越来越玄,名字也渐渐记不清,只道有一颗如意珠,大如鸡卵,圆润光滑,可照人影;还有一颗红色的大靺鞨,像是长在塞外山岭的果子,握在手中竟微有温度。
再有一对琅玕珠,比常珠大三分,光彩内敛;一枚玉块,像玉环,却缺一角,仿佛是天地未完的拼图。
有一印,大如半掌,里头藏着鹿形的脉理,说是玉印;还有采桑钩,说是皇后用来采桑的,细细长长,如今已不可用,只是当年遗物。
最后一件,是雷公石,如斧无孔,扔在地上,三日后地便裂一道小缝。
这些宝物不光名目奇,摆在太阳底下,还腾起白气,直冲九天。众臣面面相觑,只能说:天降之宝,臣等惶恐。
可有一个老臣,鬓发斑白,轻声叹了一句:自古祥瑞,多出于乱世。那声音虽轻,皇帝却听见了,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有发怒,只是轻轻点头,说:爱卿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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