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虞侯在一日慌张出门后找回了茵娘。
我被侍女带回竹苑。
当我知道时已经被关进了暗室。
在三天后,虞侯第一次来见我。
他身上隐约带着香气,是女子的胭脂水粉。
这一次他眼中的温情再次被冰冷替代,仿佛有刺,比第一次被带入暗室时更加的让人喘不过气。
我很累,胸前的伤好得很慢,在受伤过去一个月之后又一次渗出了血。
他看着染血处,眼神厌恶至极。
三天前的怜惜悉数殆尽。
余安,你的苦肉计很成功,我差点就信了你。
我不语。
余安,人证俱在,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似乎笃定了一件事。
我不知道侯爷是什么意思。
我缓缓开口。
在被他刺痛的同时,也感叹为什么就不能在等两日呢
我已经打算好,两日后辞别他,自此天高路远,他做他的人间大将军,我去俢我的仙。
但这一切来得太快太早了,我无法从重兵把守的暗室出去,也无法证明我并非敌国刺客。
说吧,是谁派你来的你们那个皇帝还是大将军
我不是刺客。
即使我的态度诚恳无比,但这样的辩解苍白无力。
他似乎不想在多问,只留下一句
上刑
便被人叫走。
他匆匆离去,我知道他这么急的原因。
下人说
侯爷,茵娘不知为何晕倒了。
他神色焦急
我去请御医。
丢下本该亲自审问的要事。
众人皆以为虞侯早已不被皇帝看重,谁又能知道虞侯居然能请得动御医呢
只是之前没有在意的人罢了。
我笑了笑。
这便是苦笑的滋味了。
10
第二日我见到了虞侯所谓的人证。
那是一个妇人,体态虚弱,两鬓斑白,手上有厚茧,看上去像是寻常的百姓。
她在见到我的瞬间突然猛扑上来,跪倒在地
余小姐,当初是你们说只用帮你们进城就好的。
我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啊,您一定要帮我求情。
侯爷明察,民妇确实只带了路……
虞侯探究的看着我,我依然如前日一样的态度
我并不认识她。
余小姐,您行行好吧,我不想死。
妇人听到话后急切求饶。
她要我饶过她,可我做不到,我不是敌国刺客,也不认识她,也不知晓她们的计划。
虞侯认定了心中所料。
我在暗室中度过了几日。
人类的刑罚多种多样,我想我已经体无完肤。
阵阵的血腥味到最后我亦承受住了,就如同最初的疼痛到最后的猛烈。
身痛心死。
我已经触摸到了报完恩后剔除影响修仙的情感遗留问题的解决门槛。
不过是将一个人从心里剔除并且这辈子也不要再想起。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从一开始就不曾对我言语的侍卫说
她居然能承受住如此多的刑罚。
若是我朝人便好了。
只可惜是个刺客。
可惜了。
……
11
几次陷现原形的我还是承受住了。
这次醒来时,我在竹苑。
侍女小桃回去了心心念念的人身旁,偌大一个院中只剩下我一人。
我起身想要出门,却见小桃端了碗药汤进来。
她见我起身,忙将药汤放桌上,责怪道
大夫说你受伤太重,需要好好休息。
我问她
你怎么还在这儿,你家姑娘不是被寻回来了吗
小桃不语,她身体有一瞬的僵硬,而后将药端给我。
几瞬后她脸上带上淡淡的喜意,只说
回来了就好。
对不起。
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还在这儿了,我有些歉意。
等我走了之后你就能回去你家小姐身边了。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她却有些惊讶
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要走
自然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恩报完了自然是该走的。
她却似乎会错了意
你可是侯府夫人,出了侯府你还能去哪儿
再说,我家姑娘也不是那般不能容人的人。
我没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舍。
但我还是要走的。
你要去哪儿
虞侯第一次踏足这片地方。
我放下手上的汤药起身行礼。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他也不再问,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
我不知虞侯察觉到了什么,他没有再次将我关进暗室。
我看他与我相顾无言,难得的体会到了几分尴尬。
我确实同茵娘长得很像吗
我不知怎地突然就开口了。
屋外的凉风阵阵,我的指尖发冷,甚至那股凉意透进了心里。
他看着我神色变化莫测。
或许他是想说我怎么配说这种话的。
好好养伤。
这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
从踏足竹苑起到离开不到一刻钟,有什么撕裂的东西发出了声响。
是我最后的不舍吧。
12
我昏睡过去。
人倒霉的时候就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我从梦中醒来时,躺在一片草丛中,不远处坐着一位戴着斗笠的男子,一股淡淡的血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手中握着一把剑。
看向我的目光冷漠无情。
我不杀没有意识的人。
这便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像是一种解释。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也如同他所说的一般,他扬起剑,猛的朝艰难坐起身的我砍来。
我不动,扶着胸前的伤口虚弱的看着他,他毫不留情。
只是,那剑在穿过我后断裂开去。
我最后一口固形的灵气消失殆尽。
他看着我不断模糊变化的身躯瞪大了眼睛。
我在这种情况下不由得起了一点逗人的心思。
我朝他诡异一笑,咧开的嘴越变越大,最后我以狐狸的形态看着他。
笑意盈盈。
我说
你杀不死我的。
他的断剑惊得从手中滑落。
妖孽,去死吧。
他很快振作起来用断剑向我砍来。
我朝他吹了一口气。
便很快消失在湖边。
我的身躯在林中摇摇欲坠。
人类确实杀不死我,但是妖怪会流血,会痛。
我艰难的走在林中,视线愈发模糊,远处的马蹄声哒哒,我很想藏起来,却没能如愿。
我被一人抱进了怀中。
很温暖。
我听见他说
一只白色的狐狸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呢
恍惚间我以为我听到了少年的声音。
他又一次救了我。
断开了的链又一次连接了起来。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是不是以前那只白狐
他喃喃低语。
他记起来了。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生出了些力气。
他向侍从问药,侍从欲言又止。
侯爷,余氏怕是早已出了此地。
虞侯抬头望向前方,手中的动作不停,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被一只白狐绊住了脚步。
许久,他做出了选择。
若是你能听得懂人话那就在这等我。
如此他又一次骑马离去。
新恩未报。
我知道这辈子或许是与修仙无缘了,我只想赶回山谷。
13
我做了一个梦,虞侯娶了茵娘,而我报了恩,回了山谷,自此开始了修仙。
许多年后,我死在了数道天地雷霆之下。
狐族大能轻叹
还是未能堪破虚妄。
我挤出了一滴泪,而后身陨道消。
余安。
一声带着冷意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拨不开迷雾看不见来人。
余安。
又一声,迷雾渐渐驱散,我睁开眼。
虞侯眼底的担忧就那么闯进了我的眼中。
梦中身陨道消后的悔恨后再次见到虞侯我只感到庆幸。
我定要完成报恩的。
虞侯愣神的望着我,手抚上我的面容,我受惊偏头。
他握紧手掌快速收回。
我看出了他的不自然。
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正常交流,而现在我们之间就只剩下沉默。
他的犹豫、他迟来的关心我早已不需要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
他最终开口问的模糊,而我却能懂他的意思。
是想问我为什么被人救走却又被人抛下,还是想问我留下的目的是什么。
这次我不想再沉默。
我终于明白报恩并不是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事情
我是来报恩的。
他笑了,一副我从未见过的张扬笑容
余安,为什么要说谎话。
他还是不信我。
我并没有说谎。
那你从哪里来
他突然就激动了起来,掐着我的下巴,他眼中的怒意翻涌。
你家在哪里
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我无法回答所有除了报恩以外的所有问题。
他却逼着我
余安,回答我。
我仍旧不回答,只看着他。
还是说你是一只狐狸,因为我救过你,所以你来报恩
我心一紧。
不要说这种世间根本没有的谎话。
他又笑了。
他的怒气就那么的消了。
我看到他眼中的挣扎、痛苦。
我看到他快要突破出土的疯狂。
他冰冷的唇就那么印在我的唇上。
而后他突然惊醒,猛然推开我,并转身,飞快的走向门口。
却又突然猛的停住。
我听到了他隐忍的笑,那么痛苦、那么压抑,我疑惑他的变动。
他说
我竟然开始喜欢你了。
而我心内筑起的城墙轰然倒塌。
余安,不要再说谎了。
等这里的一切结束,我会送你回去。
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这是他出门时说的话。
他扶着胸口,他脚步凌乱,他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14
虞侯喜欢上了我并不是没有迹可循的。
或许是我第一次从暗室出来之后。
他查不到什么东西。
本可以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直接判我死刑,但他心软了。
又或许是我第二次在暗室中,承受不住刑罚晕倒时。
既有了人证,他又无法从我口中得到任何消息便可杀了我。
但他又一次心软了。
他舍不得我死。
即使茵娘已经被他找回,即使他仍旧怀疑我是敌国刺客。
他一次又一次的心软,一次又一次的想让我活着。
我是该欣喜的。
但是我已经放弃了以身相许的报恩手段,我也不愿意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山谷狐族并不会同时喜欢上两个人。
虞侯没有。
我不喜欢不忠贞的人。
15
我身上的伤一日一日康复,与此同时我也不忘寻找报恩的机会。
然而我没等来机会,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茵娘踏足了竹苑。
我望着她失神,她亦是。
那一瞬间我似乎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我们竟是如此相似啊。
怪不得虞侯会对我心软,也会喜欢上我。
在长久的沉默中,她突然看着我笑,我疑惑的看着她。
发现她并不像我。
我是一个寡淡的人,而她像朵艳丽的花,我这张与她相似的脸在她身上反而更有韵味。
你就是余安
她探究的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我见她笑的意味深长。
听到她说
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我大概是不会知道了。
因为在她靠近我的瞬间,她倒了下去。
竹苑院中的那潭死水进了一个外来物,那是一朵娇花。
她明艳张扬。
虞侯匆匆赶来,他指着我痛骂
余安,你好歹毒的心肠。
如此蛇蝎心肠,从今日起你就不用再出竹苑了。
他禁了我的足。
怜惜的从潭中抱起茵娘。
她可怜的像只落水的狐狸,但她幸灾乐祸的看着我的眼神分明是一只豺狼。
我提醒他小心茵娘,他却以为我在吃醋。
余安,你鸠占鹊巢,如今还敢同茵娘争风吃醋。
他厌恶我又忍不住的靠近我。
抚摸我的脸颊,他并不温柔,阵阵疼痛就那么传来。
他眼中阴晴不定。
最后我听到他说
余安,茵娘不喜欢你这张脸。
他拿出一把刀。
我惊恐后退,他丝毫不让,步步紧逼
反正你这张脸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弄出来的。
我替你弄花了吧。
想来你也是不乐意顶着她人的脸的。
刺痛和一股凉意划过面容。
虞侯睁大了瞳孔,他惊讶的丢掉手上的匕首,似乎第一次见居然有这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哆嗦着手指着我
你,你,你的脸是真的
他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失魂落魄,他没想到自己认为的易容脸居然是真的。
他恐慌的跑出了门。
我看着他的背影扬起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对虞侯,除了报恩之外,我已没有任何情意了。
我舒心的吸了口气。
小桃面色苍白的在门口望着我,最后她也离我而去了。
16
我安静的在竹苑住了几月。
外头的气息越来越杂乱,而我自从灵气耗尽之后已经无法再短时间内预测到长京会发生何事,虞侯又会发生何事了。
好在他们现在不管我。
我出得了门。
近日长京越发的森严了起来,我料想着虞侯那日所说的事情终于要到来了。
他破天荒的来见了我。
身上的血气冲天,却面带愁容。
余安,我会娶茵娘,过两天我会送你走。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他却突然站起身,强迫我对视他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摇头。
他走了,我知道他这次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
他没能提前送走我。
长京乱了。
两国的较量在长京掀起了阵阵风波,长京百姓人人紧锁着门窗。
我走在无人的街道,吸收着淡淡的特殊血腥味。
虞侯受了伤。
我到时,形势莫测,敌国刺客被逼到了城墙下,虞侯肩胛骨处冒出血液。
他受伤不重,但脸色苍白得要命。
虞侯看着敌营中的一抹身影,我望过去,意料之内,茵娘才是敌国派来的刺客。
他苦笑着,将手臂处的剪头拔出,一寸一寸,痛苦不已,茵娘不为所动。
最后虞侯红了的眼眶还是落下了一滴泪。
他问她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茵娘讥笑
虞侯一世英名却也蠢不可及。
她不再多说又举起了箭。
虞侯定定的望着她,他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在茵娘的箭快要抵达虞侯心头的瞬间,我推开了他,箭插入血肉的感觉并不感受。
疼痛和惊呼一同而来
余安！
虞侯瞪大眼睛,他推开阻拦的侍卫想过来,我走了,在变成狐狸之前。
17
我回了山谷,没有了羁绊之后,修炼起来更加的顺利了。
我闭关了许久,直到飞升前夕才从洞中出来。
山谷已然变了样。
大雪纷飞,我化成白狐,从山顶跑到山脚。
她们正在欢庆。
火焰的热浪与空中的雪花相触最后消融。
有一只狐狸讲起了故事。
虞侯抓到了刺客后在世人口中又转变了形象,他依然是百姓称赞的大将军。
茵娘成了阶下囚,而在虞侯的一番手段之下,他发现茵娘那张脸下居然是另一张冷漠的面容。
他寻了许久的茵娘最后不过是一场空,没有人知道真正的茵娘去哪儿了,他还在继续寻找。
我对此没有任何想法,心内无任何波澜。
我想我该走了,我朝着离开山谷的方向,走着那条先辈走过的路。
却又听到那狐狸说
你说虞侯还活着没啊
凡人的大将军虞侯,几个月前死在了边城。
哦,就在我报恩回来那几天。
我的脚步只一顿之后就毫不留恋的走向飞升台。
天地雷霆难挺,却也不似梦中那番可怕。
我挺过之后见到了另一幅风景,也记起了一些事。
我很惊讶。
原来我同虞侯的羁绊那么深。
原来我以为的第一次出山谷报恩竟然是第二次。
原来他苦寻的茵娘居然是我。
命运兜兜转转,想来两次错过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牵引的仙女是个活泼的,她看我发愣有些疑惑的盯着我,而后问
刚上来的小狐狸,为何发愣
我摇头。
这一插曲很快过去。
仙人的大殿离我们还很远,她说着一些趣闻,路途漫漫却也不难挨
你知道吗前段时间忘川来了个鬼。
我并不知道这种消息,一时感到疑惑但听了一路的趣闻,却也懂得了仙界并非世人所以为的那般严肃无趣。
什么鬼
哦,一个人间来的大将军。
她说那人间来的大将军被看重,想要让他入地府为将,然而那人却并没有同意,整日待在忘川,看着往来的生灵,不知是在作甚。
我没问那将军姓甚名谁,我已经知道了那鬼应当就是虞侯。
据说他要等一位叫做茵娘的女子。
啧,人活着深情,做鬼了也深情,真不可思议啊。
哦。
我轻声回答。
前尘往事再也激不起我任何情绪。
18
我还是见到了虞侯。
在飞升百年后。
他最终还是做起了地府的大将,管理着一方事务。
他见到我时情绪很激动,语无伦次,红着眼眶,想要靠近我却又害怕,我们隔着老远对视。
最后他见我要走不得不出声叫我
茵娘……
我叫余安。
他落了泪,像人一样。
他说
对不起。
一场超越百年的道歉直到今日才被说出口。
我想他大约也是记起了我还叫茵娘的那段往事。
我对他摇了摇头。
自飞升那日起所有往事就如烟飞散了,他还困在往事中,这对修行极为不利。
但我不会提醒他,他于我而言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从此后的几百年间,他找了我数百次,而我一次也没有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