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野拧死了油门。
摩托车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在重庆八月底滚烫的柏油路上嘶吼。
后视镜里,北碚城区被甩在身后,灯火稀疏,像撒了一把碎掉的星。
头盔里灌满了风,不是凉爽的风,是带着山野焦糊味的、能把人皮肤吹裂的热风。
四十度,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月。
您有新的饿了么订单——距离您1.5公里,请及时取餐——
手机机械的女声又一次响起,冰冷地切割着耳膜。
程野没看,右手拇指烦躁地在油门转把上捻了捻。
今天第几单了
他记不清。
蓝色工装的后背湿透了,又被太阳烤干,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像一张皲裂的地图。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鬼天气榨干了。
一个急转弯,轮胎擦过滚烫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啸。
他猛地刹住了车。
不是因为订单,不是因为疲惫。
远处,缙云山的轮廓在暮色四合中模糊不清,但山脊上,一道刺眼的橙红色细线,像一道刚刚豁开的伤口,正贪婪地、蜿蜒地向上吞噬着墨绿色的山林。
火。
程野摘下头盔,汗水立刻糊住了眼睛。
空气里的焦糊味更浓了,带着草木燃烧后特有的呛人味道。
这已经是这个夏天不知道第几次了。
北碚,巴南,江津……火点像打地鼠一样,摁下去一个,又冒出来一个。
手机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的号码。
他皱着眉接起,以为又是催单的客户。
喂
野哥!操!是你吗!
电话那头是声嘶力竭的吼叫,背景音嘈杂得像战场,有风声,有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还有模糊的人声呼喊。
程野愣住了。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我是张承志!北碚消防的张承志!高三你同桌!
张承志。
程野的脑子里轰地一下。
那个总是抢他半块橡皮、考试永远比他高三分、毕业后就没怎么联系的家伙。
听说他当了消防员,就在北碚支队。
听说他前阵子刚订了婚,未婚妻是妇幼保健院的护士,叫什么来着小曼
我们现在在缙云山,虎头村这边的凹儿坪!张承志的声音因为嘶吼而变形,几乎是在泣血,火势失控了!隔离带!隔离带他妈的守不住了!缺口!我们需要增援!!
你……程野的喉咙发干,你打给我干嘛
需要物资!水!吃的!药品!最他妈缺的是人!尤其是摩托车!汽车上不来!路太烂了!野哥!你不是玩机车的吗!
程野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油箱。
玩机车
那是以前了。
去年冬天那次摔车,左腿腓骨骨折,养了小半年。
车队的微信群早就退了,那辆陪了他几年的川崎也卖了,换了现在这辆送外卖的国产150。
生活嘛,总得低头。
你打错了。程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我现在送外卖呢。
他挂了电话。
动作快得像是在躲避什么。
后座的保温箱里还有三份没送的酸辣粉,已经坨了,肯定要被差评扣钱。
他重新戴上头盔,准备调头回去。
生活不允许他冲动。
可就在他拧动油门的那一瞬间——
山那边,轰的一声巨响!
一根巨大无比的黑色烟柱冲天而起,像一头挣脱锁链的远古巨兽,在血色残阳下张牙舞爪,几乎要吞噬整个天空。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手机再次疯狂震动。
这次是一条微信语音消息,点开。
滋啦…滋啦…全是电流干扰的噪音,像是信号被高温扭曲了。
…需要…摩托车…运物资上去…张承志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志愿者…去歇马街道…篮球场…集合…
信号彻底中断前,程野听见张承志近乎崩溃地喊了一声。
野哥…你的车技…最好…
那三份酸辣粉最终还是超时了。
程野把它们连同保温袋一起,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他调转车头,朝着歇马街道的方向,把油门拧到了底。
晚风吹干了他眼角的湿润,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灼热。
他发现自己的手又在抖。
不是因为旧伤,不是因为害怕。
是血。
沉寂了太久的血,正在重新沸腾。
---
2.
歇马街道的露天篮球场,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拥挤喧嚣。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汽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
几十上百辆摩托车挤在一起,各种品牌,各种型号,越野的、街跑的、踏板的,甚至还有几辆加装了后斗的三轮摩托。
车灯晃眼,引擎轰鸣。
人们在高声呼喊,传递着矿泉水、面包、方便面、灭火器、铁锹,还有成卷的消防水带。
程野推着他的小摩托挤进去,感觉自己像一滴水汇入了奔腾的河流。
他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瘦高个男人,正费力地往一个竹编背篓里塞矿泉水。
背篓很大,几乎有他人高,看起来像是乡下常用的那种。
男人动作很快,但有些笨拙,额头上全是汗。
够了够了!凌医生!再装要超重了!山路不好走!旁边一个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大声劝阻。
没事!我背得动!再给我塞两瓶!山上肯定缺水!
男人转过身,程野才看到他白大褂胸前别着的工牌——重庆市第九人民医院,凌阳。
是个医生。
程野又看到一个穿着专业越野骑行服的大哥,正用一块湿毛巾紧紧捂住口鼻,他的摩托车旁边堆着十几个崭新的灭火器。
有人喊他:老郑!你这雅马哈行不行啊别半路趴窝了!
那大哥瓮声瓮气地回:放心!老子的车比老子的人金贵!
他叫郑永林,后来程野知道,是个越野爱好者俱乐部的会长。
还有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少年,大概也就十七八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T恤,正手忙脚乱地帮着消防员捆扎消防水带。
少年动作不熟练,手指被尼龙绳勒出了红印,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小兄弟,你叫啥名字成年了没一个消防员笑着问他。
我叫王劲博!刚高考完!十八了!身份证都带了!少年挺起胸膛,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叔叔,让我跟你们一起上去吧!我力气大!
消防员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种!但你不能上去,太危险了!就在这儿帮忙装卸物资,也是贡献!
王劲博的眼神暗了一下,但很快又亮起来,重重地点头:要得!
程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医生、车手、刚高考完的学生……还有更多他不认识的人,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骑着各式各样的摩托车,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
他们脸上或许有疲惫,有焦虑,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号召。
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上山,送物资,救火。
程野!这边!!
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
程野猛地回头,看到张承志正站在一堆物资后面朝他用力挥手。
他穿着一身橙色的消防防火服,脸上、脖子上全是黑灰,只有咧嘴笑的时候,才能看到一口白牙。
你小子!还真来了!张承志冲过来,狠狠擂了程野一拳,力道大得让程野踉跄了一下。
程野也捶回去:废话!你都喊救命了,我能不来
张承志的眼圈瞬间红了,他用力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然后不由分说地拽着程野往里走。
快!领装备!每辆车配一个背篓,或者用绳子捆。水、食物、药品优先!特别是藿香正气液和葡萄糖!山上很多兄弟都中暑脱水了!还有消防水带!妈的,东线那边急缺水带!
他语速极快,像是在下命令。
装完物资,跟着前面的队伍走!送到三号平台卸货!记住!就到三号平台!千万别再往前冲!前面是火线!危险!
程野接过志愿者递过来的一个同样巨大的竹编背篓,入手沉重。
他看着张承志被烟熏火燎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突然问了一句:小曼……你未婚妻,她知道你在这里吗
张承志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沉默了几秒,从防火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着,屏保是一张婚纱照。
照片上的女孩笑靥如花,站在解放碑前,背景是璀璨的夜景。
她……她今天值夜班,在医院。张承志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跟她说……我出来培训。
他飞快地锁了屏,把手机塞回口袋,像是怕被烫到一样。
野哥,他抬起头,眼神里是程野从未见过的疲惫和血丝,东线急需三百根水带!三百根!那边要是失守,火就要翻过山坳,直接威胁北碚城区了!
程野没再说话,默默地开始往背篓里装东西。
第一趟上山,程野就摔了三次。
山路比他想象的还要陡峭、崎岖。
所谓的路,不过是临时用挖掘机扒开的一条土路,布满了碎石、树根和陡坡急弯。
摩托车的轮胎在松软的泥土和碎石上不断打滑,轰鸣的引擎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蛰得生疼。
背上的背篓沉重如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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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摔,是在一个上坡的急转弯,车头一歪,连人带车摔进了旁边的灌木丛。
第二次摔,是下坡时刹车没控制好,前轮陷入一个土坑,整个人飞了出去。
第三次摔,膝盖狠狠磕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裤子瞬间被划破,血立刻渗了出来,和泥土、汗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
他咬着牙爬起来,顾不上检查伤口,先去看背篓里的物资。
还好,水和食物都没事,只是几包方便面碎了。
他一瘸一拐地扶起摩托车,重新发动。
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每一次弯曲都像是在被针扎。
但他只是抹了把脸上的汗和土,继续往前。
路上,他不断遇到其他的摩托车手。
有人摔得比他还惨,车灯碎了,车把歪了,但依然在坚持。
有人体力不支,停在路边大口喘气,喝口水,又继续出发。
有人互相鼓劲:雄起!兄弟!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顶住!重庆崽儿怕过啥子!
凌晨两点。
程野终于把第四趟物资送到了三号平台。
这里是一个相对平缓的山坳,临时搭建了几个帐篷,堆满了各种物资。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味,远处火光冲天,映红了夜空。
消防员们、武警官兵、还有穿着各种服装的志愿者们在忙碌着,挖隔离带的挖隔离带,搬运物资的搬运物资,给受伤人员包扎的包扎。
挖掘机的轰鸣声、砍刀劈砍树木的声音、人们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
程野一眼就看到了张承志。
他正跪在地上,满身泥泞,和另外几个消防员一起,奋力连接着一根粗大的消防水带。
水带接口似乎出了问题,怎么也接不上,张承志急得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
他的防火服袖口已经被高温烤得焦黑卷曲,露出的手背上布满了水泡和细小的伤口。
程野走过去,把背篓里的水和面包递给他。
张承志抬起头,看到是程野,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谢了,野哥。
他接过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剩下的直接浇在了滚烫的头盔上,腾起一阵白汽。
妈的,这鬼天气,要把人烤熟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和灰,你膝盖怎么了流血了!
没事,摔了一跤,皮外伤。程野满不在乎地说。
两人沉默地看着远处跳动的火线。
山风吹过,带来一阵阵灼人的热浪和噼啪的爆裂声。
野哥你看,张承志突然抬手指着远处陡峭的山坡,那是什么
程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漆黑的山坡上,亮起了一串串移动的光点。
是头灯。
无数戴着头灯的志愿者,正沿着陡峭崎岖的小路,艰难地向上攀爬运送物资。
光点连绵不绝,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半山腰,像一条蜿蜒匍匐的银河。
在漫天火光的映衬下,这条由凡人血肉之躯组成的星河,显得渺小,却又无比倔强。
像不像,张承志的声音有些哽咽,像不像高三那年,我们逃课,偷偷爬缙云山看日出
程野的心猛地一揪。
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在黑暗的山路上摸索前行。
那时候,山是清凉的,风是温柔的,未来是充满希望的。
谁能想到,多年以后,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重返这座山。
而这一次,没有日出,只有炼狱般的火海,和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斗。
---
3.
第四天,傍晚。
决战的时刻似乎越来越近,但也越来越焦灼。
火势时而被压制,时而又在某个角落重新燃起,像个狡猾而凶残的对手,不断消耗着所有人的体力与意志。
程野已经记不清自己跑了多少趟。
他的膝盖肿得像馒头,每一次弯曲都疼得龇牙咧嘴。
嗓子因为吸入太多烟尘而嘶哑不堪。
身上的工装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混合着汗水、泥土和灰烬。
他刚把一篓盒饭卸在二号平台,准备喘口气,喝口水。
突然!
一阵如同海啸般巨大的呼啸声从东边山脊传来!
紧接着,他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
整片山脊的梧桐树林,在同一时间,猛烈地爆燃起来!
火浪像一条巨大的火龙,腾起十几米高,瞬间吞噬了树冠,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风向变了!
山火借助风势,以惊人的速度向下蔓延!
呼叫指挥部!呼叫指挥部!东线风向突变!火势失控!请求紧急撤离!重复!东线所有人员立即撤离!
对讲机里传来凄厉的呼叫,夹杂着强烈的电流杂音和爆炸声。
程野的心脏骤然缩紧!
东线!
张承志就在东线!
他扔掉手里的半瓶矿泉水,像疯了一样朝着东线的方向冲去。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在脸上。
越往上跑,烟雾越浓,能见度越低。
不断有消防员和志愿者从上面撤下来,他们脸上带着惊恐和疲惫,有些人身上还带着火星,被同伴搀扶着。
程野抓住一个往下跑的消防员,声音嘶哑地问:上面什么情况!
顶不住了!火太大了!快撤!消防员一边咳嗽一边喊。
看到北碚支队的张承志没有!程野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不知道!太乱了!好像…好像还有几个人在后面断后…被困住了!
程野一把推开他,继续往上冲。
他抢过路边一个志愿者手里还没来得及扔掉的湿毛巾,捂住口鼻。
烟雾呛得他眼泪直流,视线模糊。
转过一个弯道,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凝固。
三棵巨大的、正在熊熊燃烧的梧桐树,呈一个三角形轰然倒下,正好封住了他们挖掘的最后一道隔离带的退路。
火焰高达数米,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火墙。
而在那片跳动摇曳的火光中心,隐约可以看到两个橙红色的身影!
他们正蜷缩在地上,用身体和一张已经被烤得焦黑变形的防火毯,护着中间的一个人!
承志!!
程野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其中一个身影艰难地回过头。
不是张承志。
是那个戴眼镜的医生,凌阳!
他的白大褂早已被熏成焦黄色,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眼镜镜片碎了一只,但他依然跪在地上,双手交叠,正拼命地给地上那个人做着心肺复苏!
而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穿着北碚消防的防火服,胸前依稀可以辨认出张字的刺绣。
是张承志!
程野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冲进去!救他!
他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公牛,用肩膀狠狠撞开身边试图拉住他的志愿者,一头扎进了那片由燃烧的梧桐树构成的死亡三角。
热浪瞬间包裹了他,像被扔进了高炉。
皮肤暴露在外的部分传来剧烈的灼痛。
头发眉毛似乎都在瞬间卷曲焦糊。
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滚烫的刀片。
燃烧的树皮、断裂的枝丫像冰雹一样砸落下来,带着火星,落在他的衣服上、头盔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妈的!野哥!你疯了!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程野回头,竟然看到了那个叫王劲博的少年!
他也冲了进来!
少年手里挥舞着他那件早已被汗水和灰土浸透的校服T恤,拼命扑打着落在程野和凌阳脚边的火苗。
出去!这里危险!程野吼道。
我不走!要死一起死!王劲博的脸被烟熏得黢黑,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
程野来不及多说,他冲到凌阳身边。
凌阳的按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汗水混着黑灰从他额头滚落,砸在张承志焦黑的防火服上。
他怎么样!承志!承志你醒醒!程野跪下来,试图摇晃张承志。
别动他!凌阳嘶吼着阻止,肋骨可能断了!心跳停了!我在给他做复苏!
程野这才看清张承志的状况。
他的防火面罩已经碎裂,露出的面部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蜡白色和焦黑色,嘴唇干裂出血,眉毛头发几乎烧光。
裸露在外的手背,皮肤像烤熟的猪皮一样卷曲起来,呈现出可怕的红黑色。
妈的…刚才…刚才树倒下来的时候,他为了推开我们两个…被最粗的那根砸中了胸口…凌阳的声音带着哭腔,按压的动作却依然标准而有力,然后火就围上来了…氧气瓶也空了…
血压40!脉搏摸不到!瞳孔…凌阳飞快地扒开张承志的眼皮看了一眼,声音绝望,完了…
放你娘的屁!程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他还没死!老子不准他死!
他环顾四周,火墙步步紧逼,热浪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唯一的遮蔽物就是那张被他们压在身下的防火毯。
用毯子!把他抬出去!程野吼道。
他和王劲博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张承志挪到防火毯上。
毯子边缘已经被烧焦硬化,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凌阳!你继续按!不能停!程野对医生喊。
凌阳点头,跨坐在担架一侧,继续进行心肺复苏。
劲博!你抬前面!我抬后面!走!
王劲博咬紧牙关,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程野一起,抬起了承载着张承志和凌阳重量的简易担架。
他们朝着火势相对较弱的一个方向冲去。
脚下是滚烫的灰烬和碎石,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火星不断落在他们身上,烫出一个个小洞。
程野感觉自己的手臂肌肉在燃烧,汗水像小溪一样流淌。
他不断用嘶哑的嗓子吼着:让开!都他妈给老子让开!
冲出火圈的那一刻,新鲜(虽然也带着浓烟)的空气涌入肺部,程野几乎要虚脱跪倒。
但他们不能停。
必须尽快把张承志送到山下的医疗点。
他们抬着担架,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跑。
程野在前开路,用脚踢开挡路的石头和燃烧的树枝。
王劲博跟在后面,小脸憋得通红,汗水湿透了校服。
凌阳跪在担架上,一刻不停地进行着胸外按压,嘴里还在念叨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数字和术语。
混乱中,程野回头看了一眼。
张承志的手无力地垂在担架边缘,随着他们的跑动而晃动。
无名指上,那枚不久前才戴上的订婚戒指,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一道微弱而刺眼的光芒。
那光芒,像针一样,狠狠扎进程野的心里。
---
4.
第八天,凌晨。
缙云山仍在燃烧。
尽管来自全国各地的消防力量日夜奋战,尽管无数志愿者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道防线,但这场与高温、干旱、狂风的搏斗,依然艰苦卓绝。
东线的火势暂时被遏制,但西线和北线又出现了新的火点。
火场前线指挥部设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程野蹲在帐篷外面的石头上,默默地抽着烟。
烟是旁边一个云南森林消防队的队员递给他的,很冲,呛得他直咳嗽。
但他需要尼古丁来麻痹自己几乎崩溃的神经。
张承志被送下山后,直接转入了重症监护室。
诊断结果出来了:全身三度烧伤面积达到65%,重度吸入性损伤,肋骨骨折,肺挫伤,合并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砸在程野心上。
医生说,能活着送到医院,已经是奇迹。
能不能挺过危险期,看他自己的意志,也看老天爷的意思。
这几天,程野除了继续骑着摩托车运送物资,其余时间就守在医院ICU外面。
他看到了张承志的未婚妻,那个叫小曼的护士。
女孩穿着隔离服,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躺在里面全身缠满纱布、插满管子的爱人,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
他也看到了张承志年迈的父母,两位老人一夜白头,互相搀扶着,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程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灾难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帐篷里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程野听到了反烧、隔离带、风向、风险评估这些词。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手段了。
以火攻火。
用人为点燃的反向火,去迎击山火,在两者相遇的地方制造出一片真空地带,阻断火势
蔓延。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战术,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造成更大的灾难。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穿着迷彩服、肩膀上扛着星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他走到帐篷外,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程野认出他,是这次火场总指挥,云南森林消防总队的齐兴彬总队长。
齐兴彬连着抽了三根烟,烟头在地上被他用作战靴碾灭。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对着帐篷里的人,用沙哑但坚定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字:
点!
程野看到,说出这个字的时候,齐兴彬总队长后颈上一道狰狞的旧伤疤,因为肌肉的抽动而扭曲了一下。
那一定也是一个关于火的故事。
就在这时,程野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接起。
喂是程野程哥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
是我,你是
我是王劲博啊!就是跟你一起抬志哥下山的那个!
哦,是你小子。程野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怎么了
志哥!志哥他醒了!王劲博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语无伦次,刚才!就在刚才!他醒了!护士姐姐说…说他求生欲特别强!他…他还问…
他问什么!程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问…他问隔离带…保住了没有…
程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出。
他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这个傻子,都他妈烧成那样了,心里还惦记着那道该死的隔离带!
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但依然盖不住空气中隐约传来的皮肉烧焦的特殊气息。
程野隔着ICU厚厚的玻璃墙,看着里面的张承志。
他全身都被白色纱布紧紧包裹着,只露出两只眼睛和插着呼吸管的嘴巴,像一具失去生机的木乃伊。
护士说,他能醒来,并且意识清醒,简直是医学上的奇迹。
但危险期还远远没有过去。
感染、并发症、器官衰竭……任何一个都可能夺走他年轻的生命。
程野举起手机,贴在玻璃上,点开了一段刚刚从前线志愿者那里传回来的视频。
视频拍摄于凌晨。
漆黑的夜幕下,两条巨大的火线,像两条愤怒的巨龙,从不同的方向,凶猛地撞向彼此。
相撞的瞬间,爆发出漫天飞舞的火星和震耳欲聋的巨响。
然后,火焰渐渐熄灭,留下一道宽阔的、焦黑的真空地带。
以火攻火,成功了。
看到了吗承志。程野对着玻璃轻声说,尽管他知道里面的人可能听不见,隔离带…保住了。我们…赢了。
他想起高三那年,学校篮球联赛决赛。
最后三秒,张承志抢到篮板,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投进了一个超远距离的三分绝杀。
球进哨响,全场沸腾。
张承志被队友们高高抛起,他冲着场边的程野,咧嘴大笑,喊的也是同样两个字。
赢了!
那时候,他们十七岁,阳光灿烂,未来似乎有无限可能。
他们以为,人生最大的挫折,不过是月考失利,或者表白被拒。
谁能想到,命运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给他们上这一课。
玻璃墙内,张承志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他插着呼吸管,无法说话,但程野能从他那双唯一裸露在外的眼睛里,读懂他的意思。
小曼…他用气音,艰难地发出模糊的音节。
她没事。程野立刻回答,声音有些哽咽,她刚去看你爸妈了。医生说你需要输血,很多血。现在医院门口…排了好多人,都是来给你献血的。有我们车队的兄弟,有消防队的战友,还有好多…好多不认识的市民。
他顿了顿,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你小子,现在可是北碚的名人了。大家都等着你醒过来,等着你康复。
窗外,天光微亮。
晨曦刺破浓雾,给这座被山火围困多日的城市带来了一丝希望。
程野看到,医院楼下的马路上,一队摩托车缓缓驶过。
车上没有再绑着矿泉水和灭火器。
取而代之的,是捆扎整齐的树苗。
带头的那辆摩托车后座上,依然绑着一个巨大的竹编背篓。
背篓里,一张熟悉的,沾着些许污渍的医院工牌,在晨风中轻轻翻飞。
是凌阳。
他的白大褂换成了普通的T恤,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明亮而坚定。
他们要去种树。
在那些被火烧过的地方,重新种下希望。
---
5.
第二年,春天。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山火,已经过去了半年多。
程野推着一辆崭新的电动轮椅,沿着修复一新的步道,缓缓向缙云山上走去。
轮椅上坐着的,是张承志。
他瘦了很多,脸上和手上留下了大面积狰狞的烧伤疤痕,像是一块块粗糙的补丁。
左手因为严重烧伤和感染,最终没能保住,只剩下了三根手指。
但他活着。
经历了十几次植皮手术和漫长的康复治疗,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虽然再也不能回到他热爱的消防岗位,但他有了新的生活。
他学会了用仅剩的三根手指操作电动轮椅,学会了重新吃饭、写字,甚至学会了用电脑打字。
小曼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婚礼虽然推迟了,但两人的感情却更加深厚。
他们沿着步道向上走。
曾经被大火烧得焦黑的山坡,如今已经重新焕发出生命的迹象。
烧焦的树桩间,顽强的野草钻了出来,星星点点地缀着嫩黄的小花。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片片翠绿的竹笋,顶开了焦黑的泥土,倔强地向上生长,仿佛在宣告着这片土地不屈的生命力。
就是这里。张承志突然停下轮椅,指着旁边一处相对平坦的平台。
那里还能看到一些火烧的痕迹,几块岩石被熏得黢黑。
那天,我就是躺在这里。张承志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慨,昏迷前,我好像听见你在旁边骂娘,骂得特别凶。
程野笑了笑,蹲下身,扒开地上厚厚的落叶。
在岩石缝隙里,他找到了半截已经融化变形的对讲机残骸。
旁边,还散落着几个同样变形焦黑的摩托车零件,应该是当时混乱中遗落的。
他把那些东西捡起来,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在平台更远一点的地方,靠近悬崖边缘,立着一块简陋的小木牌。
木牌是用普通的木板做的,上面的字是用红色的油漆写的,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但清晰可见:
2022.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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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6
此处,曾有一群凡人,比肩神明。
木牌的背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有消防员的名字,有志愿者的名字,有医护人员的名字……程野甚至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凌阳、王劲博、郑永林的名字。
是那些参与过救援的人,自发立起来的。
狗屁的神明。程野低声骂了一句,眼眶却有些湿润,不过是一群不想死的普通人罢了。
张承志看着那块木牌,沉默了很久。
下山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正在巡山的护林员。
老人头发花白,皮肤黝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他认出了张承志,激动地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
临走时,非要塞给他们两包刚炒好的新茶。
这是用我们缙云山的雪芽炒的,今年的头茬。老人指着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茶园,骄傲地说,就长在去年火烧过的那片坡上,烧过的地,长出来的茶更香!
轮椅碾过一条新铺设的石板路。
程野认出,这里就是去年他们奋力挖掘的那道防火隔离带。
如今,隔离带早已被茂盛的野草和五颜六色的野花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生命总会找到出路。
对了,程野突然想起什么,对张承志说,凌阳,他辞职了。
张承志转过头,有些惊讶。
嗯,程野点点头,他没回九院,去甘肃了,好像是加入了一个什么应急救援培训组织,当培训师去了。上周看他发朋友圈,在戈壁滩上教人野外生存呢。
张承志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笑:那挺好,适合他。
他们在山脚下一片柑橘林旁边休息。
橘子树的主人,一个姓李的老汉,热情地给他们端来了两碗加了蜂蜜的水。
老人说,去年那场大火,差点就把他这片橘子林烧了,幸好消防员和志愿者们拼死守住了。
村里现在正组织大家补种树苗呢。李老汉指着不远处田埂边几排刚栽下的小树苗,笑着说,我家那个小孙子,非要在自家地头种几棵梧桐树。
他说啊,等以后树长大了,要是消防员叔叔再来救火,就能有阴凉地儿歇歇脚了。
程野和张承志相视一笑。
回城的路上,阳光正好。
程野骑着他那辆依然有些破旧的摩托车,张承志坐在旁边的轮椅专用副驾上。
程野的手机又响了,依然是那个熟悉的机械女声。
您有新的饿了么订单——
程野笑着按掉了。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身后的缙云山,满目苍翠,新生的竹林在和煦的春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轮椅上的张承志,忽然轻轻哼起了歌。
程野听出来了,是很多年前,他们高中时代最喜欢的那首Beyond的歌。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