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月的御花园,梨树枝头堆满新雪。
岑岁欢踮起脚尖,试图摘取最高处那枝开得最盛的梨花,却怎么也够不着。
让我来。
清朗嗓音擦过耳畔,玄色锦袖已掠过她发顶。枝桠轻颤,雪白花瓣簌簌落在她肩头。
转身时,正撞进晋南王府的小王爷秦子湛含笑的眼眸里——细碎阳光穿透花隙,在他眉宇间洒下斑驳金箔。他将梨花枝递给她,岑岁欢踮起脚尖,将这枝新摘的海棠别在秦子湛的冠上。少年顺从地低头,腰间玉佩叮咚,惊起几只藏匿花间的雀鸟。
小王爷戴花,倒比那些闺秀还要好看。岑岁欢咯咯笑着后退两步,裙摆扫过满地落英。
岁欢,不得无礼。姐姐岑岁宁在一旁轻声提醒,声音如春风拂柳般岑柔。她的未婚夫——三皇子秦承霄立在她身侧,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青玉扳指,目光却黏在少女飞扬的裙角上,直到岑岁宁挽住他的手臂。
姐姐别担心,子湛才不会怪我呢。岑岁欢转了个圈,鹅黄色的裙摆如花瓣般绽开。她十六岁的脸庞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颗未经雕琢的明珠。
秦子湛捉住她乱晃的手腕,在她掌心放了一枚岑润的羊脂玉簪。北境巡防前,先讨个彩头。岑岁欢惊喜地接过,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与他的小王爷身份格格不入,却让她莫名安心,待我归来,铺十里红妆可好
三月的风突然变得燥热,岑岁欢耳尖发烫,却倔强地仰着脸与他对视。她看见少年眼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那么小,又那么满,仿佛盛下了整个春天。
02
战报传来那日,岑岁欢正在绣嫁衣。针尖刺破手指,一滴血落在金线上,晕开成诡异的花。
小姐!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小王爷他...他在边境...
岑岁欢手中的绣绷落地,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那个说要陪她一辈子的人,永远留在了遥远的边疆。岑岁欢抱着那支从未用过的玉簪,在闺房中哭晕三次。而彼时三皇子的书房里,一份伪造的军报正在烛火上蜷曲成灰。
三个月后,先帝驾崩,三皇子秦承霄登基。新帝登基大典那日,岑岁宁戴着九凤冠走向她的夫君。新帝的目光却穿过珠帘,落在后方女眷席上那个消瘦的身影。岑岁欢鬓边一朵白花,像落在墨迹上的雪。
姐姐,我总觉得陛下的眼神让人发冷。岑岁欢蜷在皇后寝宫的软榻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的玉簪。岑岁宁将妹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有姐姐在。她的声音岑柔如常,眼底却泛起涟漪。昨夜皇帝抚着她的脸颊,却唤着另一个名字入眠。
可新帝登基三年,一向以仁慈贤惠著称的沈皇后病逝在那场冬雪中。岑岁欢跪在床前,看着姐姐苍白如纸的面容。岑岁宁的手冰冷如铁,却仍竭力握住她的手指。
逃......皇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她耳边低语,趁还能逃的时候......
岁欢,朕等了三年。秦承霄遣散了皇后灵堂所有守灵的宫人,独独留下了她。帝王冰冷的手指像蛇信游过素白丧服,从你为别人戴花那日算起。
他扯开衣带时,岑岁欢后腰撞上金丝楠木棺椁,听见姐姐的珍珠凤冠在棺内滚动的声响。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陛下,姐姐在天上看着!
朕就是天。朕要什么,就是天意!皇帝的声音像钝刀割过她的耳膜,还是说你想让沈氏一族为你陪葬
撕裂的疼痛里,岑岁欢望向梁上白绫。恍惚间,那素帛化作姐姐惨白的面容,正对她无声恸哭。
你终于是我的了。皇帝的声音混着酒气喷在她耳畔。岑岁欢咬破嘴唇,血滴在蒲团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次日册封诏书下达,前朝震惊,六宫哗然,皇帝竟然用了宁作为她的称号。淑妃摔碎了最爱的珐琅妆镜,德嫔的指甲掐进手心:定是那狐媚子使的手段!
岑岁欢搬进缀霞宫那日,廊下的冰凌映着无数鄙夷的目光。
03
入宫为妃的日子比岑岁欢想象的更为可怕。皇帝对她的态度阴晴不定——时而极尽宠爱,时而冷漠疏远,更多时候则是毫无预兆的暴怒与折磨。最令人窒息的是那些漫长的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临幸,不知会持续多久的煎熬。
砰——
缀霞宫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重重合拢,沉闷的声响在庭院中回荡。岑岁欢怔怔站在海棠树下,四月的花瓣簌簌落在她肩头,宛如一滴滴凝固的血珠。
娘娘,该去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青荷捧着朝服立在廊下。这个从已故皇后宫里拨来的宫女,目光总是越过她的肩头,仿佛在凝视某个早已消逝的幻影。
李贵妃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嫔,皇后病逝后,曾协力六宫的她便成为掌管六宫实权的人。岑岁欢向李贵妃行礼时,李贵妃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岑岁欢脖颈上的红痕,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有些人啊,姐姐尸骨未寒就爬上龙床,也不怕遭报应。
岑岁欢跪在贵妃宫里鲜红的地毯上,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针般扎在背上。德嫔不小心打翻的茶盏浸湿她的裙裾,滚烫的茶水透过布料灼烧膝盖。她沉默地盯着毯上盛放的牡丹纹样出神。岑岁欢知道,在她们眼中,她是靠着姐姐的关系和狐媚手段上位的无耻之徒。无人知晓,每一次侍寝于她而言都是酷刑。
装什么清高!抬起头来!李贵妃突然高声喝道,显然她觉得岑岁欢的沉默是一种大不敬。可当看清岑岁欢面容的刹那,满殿嫔妃都倒抽冷气——那张与故皇后七分相似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情绪,像只剩一具被抽空灵魂的美丽躯壳。
回宫的路上,婉贵人恰好与她同行。
皇后娘娘待我恩重如山。婉贵人突然开口,手指绞着帕子,她薨逝前两月,还惦记着给陛下绣新寝衣。只是没想到......
岑岁欢猛然驻足:姐姐究竟怎么死的
婉贵人如受惊的兔子般后退,四下张望后颤声道:太医说是心悸...可那夜我听见寝殿里陛下在摔东西...话未说完便仓惶离去。
缀霞宫的夜晚来得格外早。岑岁欢屏退宫人,独自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苍白的皮肤下透着不健康的潮红,嘴唇因为长期紧咬而结着血痂。她缓缓解开衣带,肩背上青紫的指痕组成一幅残酷的地图。
在欣赏朕的杰作
岑岁欢浑身一颤,铜镜里多出一道明黄身影。皇帝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指抚上她裸露的肩头。那只手冰冷如蛇,顺着她的脊椎缓缓下滑。
陛下......她本能地瑟缩,却被一把攥住长发。
听说你今天在打听皇后的死因皇帝的声音轻柔得可怕,想知道她临终说了什么吗
岑岁欢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她求朕...放过你。
04
岑岁欢倚在窗边,指尖轻点着地上斑驳的光影。自那日后,皇帝三日未踏足后宫,倒给了她片刻喘息。偏殿阴冷,寒气渗入青砖,爬上她的脚踝。案上晨粥早已凝了层薄冰,她以指为笔,在积灰的桌面上勾勒出一朵将谢的海棠。
御花园方向忽地传来孩童脆笑,穿过重重宫墙钻入她耳中。她循声而去,朱红宫门后,小小身影正在花间追逐蝶影。阳光穿透云隙,为那稚嫩脸庞镀上金边——恍惚间,竟与记忆中少年递来羊脂玉簪那日的暖阳重叠。
她看了许久,直到惊呼声打破了平静。
小殿下!来人啊!救命啊!宫人们乱作一团。小小的孩童在水里挣扎着眼看就要沉下去,她提起裙摆纵身一跃,冰水瞬间吞没呼吸,锦缎如铅块般坠着她下沉。指尖终于触到那团挣扎的明黄,她将孩子托出水面时,李贵妃的尖叫隔着水幕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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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儿!
岑岁欢沉默地将呛水的孩子递过去,转身时湿发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水痕。她听见身后哽咽的宁字刚出口便碎在风里,却未回头——朱墙投下的阴影正好吞没她颤抖的指尖。
李贵妃踏着鎏金步摇的脆响闯入偏殿。金线绣着牡丹花的朱丹裙摆扫过门槛时,药香里浮动的血腥味让她蹙眉。这哪里像是入宫盛宠的妃嫔,倒像是冷宫里的囚徒。
姐姐何事铜镜前,岑岁欢正梳理着未干的长发,乌发逶迤及地,在晦暗光线下泛着青黑。今日你救了渊儿,我来多谢你。李贵妃屏退了左右,只留了大宫女在身边。
孩子贪玩,娘娘与其谢我,不如让宫人们多警醒些。岑岁欢语气淡淡的,仿佛救人的不是她一般。
我曾经那样对你,为何你还肯救我的孩儿李贵妃握紧了拳头,在今日之前,她是那么痛恨这个踩着自己姐姐上位的女子,皇后是这宫里顶好的人,她如春风一般照拂着各宫姐妹,但她的头七甚至都没过,皇帝就不顾礼义廉耻,不顾朝臣反对都要纳入这位新妃。她实在是为已故的皇后鸣不平,给岑岁欢使了不少绊子。
岑岁欢抬头,奇怪地看了李贵妃一眼。
李贵妃瞥见她裸露出的手腕上青紫的掐痕,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猛然间伸手扯下她的外衫,暴露出背部深浅不一的伤痕。
天哪!她的大宫女轻声惊呼。
你...李贵妃惊的说不出话来,她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新添的伤痕。那是宠爱吗那更像是帝王无处宣泄的怒火,燃烧在这雪白的背脊上。
娘娘请回吧...娘娘金尊玉贵,别让这儿的寒气脏了绣鞋。岑岁欢缓缓拢衣,她好似无知无觉,在这幽暗寒冷的深宫中,活着像个鬼魅。
05
自那日后,李贵妃再未寻过她的麻烦。
缀霞宫渐渐有了生气。李贵妃拨来的几个得力宫女手脚麻利,短缺的炭火银钱也如数补上。岑岁欢时常倚在廊下,看青荷带着那个叫花枝的小宫女忙进忙出。花枝圆润的脸蛋上总挂着笑,像云层里透出的微光。
渐渐地,其他妃嫔也开始寻着由头往缀霞宫走动。淑妃送来绣着梨花的杏黄宫装,德嫔小厨房的点心总被花枝吃得满嘴碎屑。王昭仪与林美人谈论诗词时,才惊觉这位先皇后的嫡亲妹妹竟也才情过人,不输其姐。
这段时日,皇帝久未踏足后宫,反倒成了岑岁欢最惬意的时光。她常常静坐一旁,看这些如花美眷争说京城最新的话本子。偶尔,她唇角会泛起一丝浅笑,似雪后初晴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目。无人察觉,皇帝已在廊下伫立多时。他望着她含笑的模样,眸色晦暗如深潭。
当夜,岑岁欢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大太监领着侍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将她拖往寝殿。殿内酒气熏天,皇帝衣衫凌乱地斜倚在榻上,脚边散落着数个空酒壶。见她进来,皇帝突然暴起,将她狠狠按在案几上。
爱妃今日好兴致啊灼热的酒气喷在她耳畔,朕许久未见你笑了。怎么,与她们在一处,比在朕跟前更开怀
衣帛撕裂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笑啊!你怎么不笑了皇帝掐着她的下巴,像对子湛那样笑给朕看!
岑岁欢忽然勾起唇角,眼底尽是讥诮:堂堂九五之尊,竟与后宫妃嫔争风吃醋。
这话彻底激怒了喜怒无常的帝王。这夜的折磨比往日更甚,岑岁欢望着头顶晃动的龙纹床幔,恍惚间又见姐姐灵堂飘摇的白幡。她先是轻笑,继而泪落如珠。
秦承霄被她的哭声惊醒。少女白皙但伤痕累累的手臂遮住了她好看的眉眼,清澈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浸湿了玄色金纹的枕被。模样让他蓦地想起岑岁宁临终那夜,也是这样泪眼婆娑地哀求他放过妹妹。无名怒火骤起,他狠狠掐住那纤细的脖颈。
不许哭!朕不准你哭!掌心下的肌肤渐渐泛起青紫,那双总是明亮的眸子也开始涣散。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她睫毛上,灼如地狱岩浆。
陛下!李贵妃宫里来报,小殿下哭闹不止......大太监战战兢兢的叩门声将皇帝拉回现实。他猛地松手,岑岁欢伏在床边剧烈干呕,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皇帝看了一眼伏在床上的岑岁欢,穿戴齐整落荒而逃,到门口又低声吩咐:传太医给宁妃瞧瞧。
天色将明时,岑岁欢踉跄着走出寝殿。她拒了太医,也不要软轿,独自走在朱墙碧瓦的宫道上,像一只困在金笼里的雀。
回到缀霞宫的时候,王昭仪和林美人在殿门前迎她。
美人落泪如珍珠滚入深海,她跳下去,倒在一片黑暗中。
06
他怎能如此...恍惚间,低泣声如游丝般飘入耳中。岑岁欢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只见王昭仪泪落连珠,纤纤玉指蘸着雪色药膏,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涂抹背上狰狞的伤口。一旁的林美人气得浑身发抖,手中丝缎不住地擦拭她额间渗出的冷汗。
无妨...横竖死不了...她强撑着支起身子,窗外夜色如墨,似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两位姐姐且回吧。
可你这伤...王昭仪话音未落,便被岑岁欢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住手腕。那指尖分明在战栗,力道却不容抗拒。
回罢。她唤来青荷送客。花枝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连声追问为何不传太医。
岑岁欢重重跌回床榻,任由背上的伤痛化作千万只毒蚁,一寸寸啃噬她的神志。
王昭仪与林美人的脚步声尚未远去,婉贵人已踏着月色潜来。宫女装扮的她将一张药方塞进岑岁欢掌心。虽不通医理,那触目惊心的附子香用量仍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这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碎在夜风里。
太医院呈给皇后娘娘的秘方。婉贵人齿间迸出恨意,我表兄冒死盗出的真方——能差遣院首的,普天之下唯有...
秦!承!霄!宣纸在她指间扭曲变形。
皇后最后一个月,陛下亲自为她煎药。婉贵人的声音突然颤抖,我表兄亲眼看见他调换了药方...可院首指天誓日说那是大补之剂...
四目相对的刹那,某种比誓言更沉重的默契在烛火中凝结。
岑岁欢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姐姐精通药理...
那晚皇后呕血不止...婉贵人猛然扣住她手腕,指甲几乎陷进皮肉,她拉着我说...说'保护好岁欢'...向来柔弱的妃子眼底翻涌起血色,我原以为...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逼近。婉贵人如惊雀般隐入屏风后。青荷慌慌张张冲进来:贵妃娘娘身边的桃枝说...陛下召了林美人侍寝,可偏殿传来...
瓷盏在地上炸开凄厉的脆响。岑岁欢扯过猩红披风就要往外冲,被婉贵人与青荷死死拦住:去不得!陛下他...
让开。她拂开众人,单薄身影没入浓稠夜色,像一片红叶飘向深渊。
李贵妃在殿外急得团团转,见她反而更慌:你来作甚!快回去!
啊——!殿内骤然爆发的惨叫令所有人血色尽褪。岑岁欢推开阻拦冲进内殿。大太监竟不敢拦,任由她看见林美人衣衫破碎地蜷在龙榻前,皇帝手中的藤鞭正往下滴着血珠。
爱妃这是来做什么,是来看朕怎么宠幸林美人的皇帝把玩着染血的鞭梢,眼中闪烁着捕食者的兴味。他分明早料到这场戏码,林美人不过是他抛出的诱饵。
承霄哥哥。她咽下满口铁锈味,这声呼唤让帝王眼底闪过一丝恍惚,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举着兔子嚷嚷着要与子湛决一胜负的小姑娘。
既然爱妃心急...皇帝甩开鞭子,铁钳般的手臂箍住她腰肢,不如你替她岑岁欢向林美人使了个眼色,唇形分明在说:快走。
岁欢!林美人被拖出去时,泪眼中映着岑岁欢单薄的背影。
林美人被送回自己的寝宫,但李贵妃没有走。她看着天空从浓重的夜幕变成鱼肚白,听着殿内痛苦的呜咽渐渐停息,尊贵的贵妃缓缓蹲下身,将啜泣埋进掌心。她突然想起当年她怀着渊儿时难产,是先皇后握着她的手熬过三天三夜。
疯子...都是疯子...
07
李贵妃踏进缀霞宫时,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她向来善于伪装成飞扬跋扈的性子,却曾被先皇后笑话是皇宫里心最软的人。
宫人们被她屏退在殿外,只听得里面传来杯盏碎裂的清脆声响。
皇帝新赐的那套青花瓷盏就这样粉身碎骨,而一包药粉却借着这阵混乱,悄然塞进了岑岁欢手中。
是婉贵人的表兄配的药,无色无味,只是见效慢些。李贵妃揪着她的衣领,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那狗皇帝生性多疑...我们商议好了,每人分一些,伺机而动。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还有一件事...德嫔的父亲查到,刑部旧档中,晋南小王爷坠崖处根本没有尸骨。
岑岁欢心头猛地一颤。
李贵妃声势浩大地发完脾气,扬长而去。
岑岁欢从妆奁暗格中取出那支珍藏多年的羊脂玉簪,指腹轻轻摩挲着簪身上细微的纹路。她将毒粉分成两份,一份留给皇帝,一份留给自己。若计划失败,她绝不会让这些姐妹为自己陪葬。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
皇帝近来对岑岁欢的温顺颇为满意。
那日御花园中雪似梨花瓣纷飞,她身着杏黄宫装,朱红披风上落满晶莹,忽然回眸一笑,唤他承霄哥哥,恍若初见。此后十余日,他再未踏足其他宫苑,夜夜召她侍寝。嫔妃们忧心忡忡,唯恐她已倒戈。只有贴身宫女青荷知晓,每次侍寝前,她都会在唇上涂抹新制的梨花口脂,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恨意。
今年的除夕夜宴尤为盛大,皇帝特别吩咐了李贵妃要好好操办。在与岑岁欢夜夜欢好的这十几日里,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刚登基时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赦免言官,起复良将。可人心如瓷器,碎了再补,裂痕终究难消。正如八十老妪纵使浓妆艳抹,也寻不回二八芳华。
华灯璀璨的宴席上,妃嫔们厚重的脂粉掩不住岁月痕迹。岑岁欢赤足踏过那些曾让她流血的地方,银铃随着步伐轻响。轻纱舞衣下疤痕纵横,却遮不住她翩跹的舞姿——那是北境的胡旋舞,当年小王爷击鼓相和,鼓点如战鼓般激昂。
一曲舞罢,她摘下面纱,露出入宫以来最明媚的笑容——像极了十六岁那年,为心上人簪花时的模样。
妙极!爱妃果然国色天香!皇帝击掌赞叹,示意她近前。
岑岁欢执起青荷奉上的酒壶,款款行至御前:这是嫔妾新酿的玫瑰露,请陛下品尝。
皇帝眯着眼睛打量她,突然拽过她手腕,让她跌坐在他的怀中。
爱妃亲酿,自是要尝尝。
岑岁欢感受到他不信任的目光,却也不恼,不慌不忙含了一口酒,俯身将樱唇贴上。酒液渡入帝王口中,有几滴沿着下巴滑落,在明黄龙袍上洇开深色痕迹。
好酒!当赏!皇帝龙颜大悦,声调都高了三分。
岑岁欢瞥见李贵妃担忧的目光,忍着噬心之痛,朝她轻轻颔首。
08
变故就是这时发生的。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擦着皇帝的脸颊,深深钉入他身后的屏风。箭尾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那是北境军特有的制式。殿门轰然洞开,寒风裹挟着碎雪卷入,烛火摇曳,半数宫灯骤然熄灭。
阴影中缓步走出的身影,让秦承霄手中的酒樽砰然坠地。那人左脸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自额角蜿蜒至下颌,却遮不住熟悉的眉眼。岑岁欢双腿一软,指尖死死扣住案几,才勉强稳住身形。七年了,她夜夜梦回这张脸,醒来时枕畔总是冰凉一片。
子湛...皇帝的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你不是...
话音未落,他猛地呛出一口黑血,溅在明黄的龙袍上,触目惊心。他低头看着掌心发黑的血液,瞳孔骤缩:岑岁欢!你竟敢在酒里下毒!
殿外,北境军已无声包围重华宫,嫔妃们四散奔逃,尖叫声被风雪吞噬。
岁欢!秦子湛冲上前,一把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唇边同样溢出浓稠的黑血,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为什么...岑岁欢...我明明那么爱你...皇帝呲目欲裂,七窍不停流出黑血,面容扭曲如恶鬼,他日防夜防,却始终没想到栽在了自己执念里。
可是我恨你!岑岁欢倚在秦子湛的怀里,剧痛让她清醒,她从来都清醒。
皇帝蜷缩在墙角,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我不信!你分明爱我!爱到甘愿与我共赴黄泉——笑声戛然而止,暴君的头颅重重垂下,再无声息。
岑岁欢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她摸索着抓住秦子湛的手,将一直藏在袖中的玉簪塞给他:给你...戴花...
秦子湛红着眼睛将玉簪别回她发间:我不要别人,只要你给我戴。
李贵妃与淑妃折返时,只见岑岁欢安静地靠在小王爷的怀中,唇角含笑,恍若沉睡。她手中攥着一朵干枯的梨花,似乎已经风干了许久,花朵虽已枯萎,却依然能想象它盛开时娇艳的模样。
李贵妃跪下来,指尖轻拭她脸上的血痕。却见秦子湛仍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她冰冷的颊边。
窗外,雪止云散。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那支羊脂玉簪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晕。恍惚间,众人仿佛又看见那年春日的少女,踮着脚尖为心上人簪花,笑声清亮如铃。
小王爷戴花,倒比那些闺秀还要好看。
而今,花依旧,人已逝。
[完]
番外篇:《雪归人》-
秦子湛视角
北疆的风裹着碎雪,像钝刀般剐着脸上的旧伤。我伏在雪坳里,任凭寒意浸透铁甲。胸口的暗袋里,那方绣着歪斜海棠的帕子尚存一丝余温——这是七年前岁欢塞给我的,当时她还不会刺绣,帕角还沾着扎破指尖的血迹。
将军,三更梆子响了。副将压低的声音混在风里。我抬眸望向远处军营,明黄龙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像极了秦承霄扭曲的欲望。按甲字令行事。我屈指成哨,三百玄甲军如鬼魅散入雪幕。这些年在北疆,我靠装疯卖傻活下来,暗中联络北境军残部、先帝旧臣,甚至与西域商队结盟。每夜我都在沙盘上推演今日之战,直到指尖磨出血痂。
世人都道晋南小王爷尸骨无存。却不知坠崖那日,亲卫李崇扯下我的玉佩系在自己颈间,穿着我的银甲跃入深渊。我至今记得他被乱箭射成刺猬仍死死抱住敌将的背影。备用战马载着我冲出重围时,我右眼的血糊住了整个视野。
猎户救起我时,我浑身骨头断了七处。昏迷中我不断梦见岁欢及笄那日,她踮着脚往我冠上簪梨花。
我低估了秦承霄的狠毒。那场伏击根本不是敌军所为,而是我亲爱的堂兄精心布置的杀局。少年时那次春猎,我偶然发现秦承霄躲在树后窥视知意。他眼神中的狂热让我毛骨悚然。当晚我就向先帝求了赐婚,却不知这反而加速了他的疯狂。
东门火起!探马的声音撕裂回忆。我望向皇城方向,突然咳出一口血——四年前副将截下那封立妃诏书时,我正率死士火烧敌军粮仓。直到北境军直指皇城时我才知道,岁欢做了秦承霄四年的宠妃。
我早该料到。
秦承霄当年能毒杀先帝,又怎会顾忌人伦礼法,只要他想要的,他必须得到。
攻城比预想的顺利。秦承霄的暴政已经尽失人心,守城的将领甚至大开城门放弃抵抗,北境军一路直捣皇宫——德嫔的父亲带着先帝遗诏,正在正阳门前宣读皇帝弑父篡位的罪证。
我砍倒最后一个拦路的禁卫军,踹开重华宫大门时,血腥味扑面而来。
秦承霄口鼻中满是黑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出现。
而我的岁欢...我的岁欢逐渐滑落的身体被我轻轻扶住。
子湛...她唤我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我跪下来抱着她,才发现她轻得可怕。她嘴角溢出黑血,手腕上全是青紫的掐痕。
她艰难地抬手,想摸我的脸。我抓住那只冰冷的手贴在脸颊,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暴君绝望的怒吼凝固在雪停的那一刻。
岁欢摸索着抓住我的手,将一直藏在袖中的玉簪塞给我:给你...戴花...
我将玉簪别回她发间:我不要别人,只要你给我戴。
我紧紧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从她体内流失。七年前我坠崖未死,七年后她却要死在我怀里。
李贵妃和淑妃折返时,岁欢已经闭上了眼睛。她手中滑落一朵干枯的梨花,是当年她簪于我发间的那一支。
小王爷戴花,倒比那些闺秀还要好看。
她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至今回荡在我的耳旁。
我将她葬在皇陵外的山坡上,在那里陪伴她长眠于皇陵中的姐姐。墓碑很简单:秦子湛之妻岑岁欢。下葬那天,李贵妃带着小太子捧来了一簇梨花。
皇后娘娘生前种的。她说,她说岁欢最喜欢梨花。
我亲手将那株梨花挪到了在墓前。春来的时候,它会开出鲜艳的花朵。而我,将永远活在失去那个为我簪花的少女的冬天里。
后来我常梦见她。有时是春日的御花园,她踮着脚为我簪花;有时是北疆的雪地,她站在月光下对我笑。最多的是那个雪停的夜里,她在我怀里轻轻地说:
子湛,不要看。
可我怎么忍心闭眼那是我最后能记住她的时刻。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