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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配当大姐》别名《忍辱芳华》
1
长姐如母
林静芳五岁,就能踩着板凳在土灶前表演杂技。
这天她正踮着脚搅和一锅地瓜粥,突然听见里屋传来母亲的呻吟声。
她麻利地把灶膛里的柴火往外抽了抽,撒腿就往屋里跑,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欢快地蹦跶。
娘,你咋啦她扒着炕沿,看见母亲惨白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张秀兰勉强挤出一丝笑:芳啊,去喊你爹回来,就说...就说娘要生了。
静芳一听,小短腿倒腾得比兔子还快。
她蹿到田埂上时,林德福正抡着锄头和隔壁老王吵架,为的是两家地界上那棵歪脖子枣树的归属权。
爹!娘要生啦!静芳扯着嗓子喊。
林德福的锄头悬在半空,脸色变了几变:生就生呗,又不是头一遭。话虽这么说,脚底下却不由自主地往家里赶。
等父女俩到家时,王婶已经在屋里忙活了。
静芳扒着门缝往里瞧,只见母亲咬着毛巾,额头上青筋暴起。
她突然觉得嗓子眼发紧,小手不自觉地攥住了父亲的裤腿。
怕啥林德福低头瞥了眼女儿,女人都得过这一关。
静芳仰起脸,发现父亲的眼睛一直盯着里屋的门帘,拿烟袋的手微微发抖。
她突然明白了,爹这是死鸭子嘴硬呢!
哇——清脆的啼哭声传来,王婶掀开门帘:恭喜啊,又得了个...
丫头是吧林德福打断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静芳却已经泥鳅似的钻进了里屋。
炕上的小婴儿红彤彤皱巴巴的,像只褪了毛的小老鼠。
她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妹妹的小脸,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小家伙竟然抓住了她的手指!
娘!二妹喜欢我!静芳惊喜地叫道。
张秀兰虚弱地笑了:那以后二妹就交给你带了。
从那天起,静芳的小肩膀上多了个甜蜜的负担。
她背着二妹在村里疯跑时,活像只骄傲的小母鸡,逢人就显摆:看我妹多俊!有次二妹尿了她一身,她也不恼,反而得意洋洋:我妹的尿都是香的!
秋收时节,静芳七岁了。
这天她正带着二妹在打谷场边玩,突然听见父亲在跟人说话:...实在养不起了,要是再生丫头,就送人吧...
静芳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扔进了村口的古井里。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懵懂的二妹,小脑瓜飞速转动。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摸黑起床,把全家人的衣服都洗了,还煮了一锅稠粥。
爹,您吃。她殷勤地递上碗,眼睛亮晶晶的,我以后每天早起干活,保证不白吃饭!
林德福被粥烫得直咧嘴,却也没说什么。
静芳偷偷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首战告捷!
转眼静芳九岁了,已经是家里的小管家婆。
这天她正在河边洗衣服,远远看见一群放学回来的孩子。
她的目光黏在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包上,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
姐,你想上学不跟在她屁股后面的二妹突然问。
静芳手里的棒槌顿了顿,随即又啪啪地砸起衣服来:上学有啥好姐在家能教你认字!说着就用湿漉漉的手指在石板上写了个林字。
其实她心里门儿清,家里哪有钱供她上学
三妹四妹接连出生,爹的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
那天晚上,她听见父母在里屋嘀咕:...实在不行就把老四送人吧...
静芳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子就冲进了父母屋里:别送走四妹!我能养!她急中生智,我明天就去捡粪换工分!
林德福和张秀兰面面相觑。
第二天,村里人就看见林家的大丫头背着箩筐满村转悠,见到牛粪就跟见了金元宝似的。
她的小脸晒得黝黑,手上的茧子比有些大人还厚,可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1980年的春天,静芳十二岁了。
这天她正蹲在灶前烧火,突然听见院里传来一阵骚动。
她探头一看,只见父亲抱着个襁褓,笑得见牙不见眼:秀兰!秀兰!带把儿的!咱家有后了!
静芳手里的烧火棍啪嗒掉在地上。
她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见襁褓里躺着个皱巴巴的小娃娃,正咂巴着嘴睡觉。
这是你弟弟,建军。张秀兰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
静芳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弟弟的小手,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放下了。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奇迹般地变了——父亲不再整天阴沉着脸,母亲腰杆也挺直了些,连带着她和妹妹们的日子也好过起来。
因为弟弟是福星啊!静芳对妹妹们说,顺手把分到的半块麦芽糖塞进了四妹嘴里。
这天夜里,她躺在炕上,听着身旁妹妹们均匀的呼吸声,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借着月光看着熟睡中的小弟,小声说:谢谢你啊,小福星。然后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月光透过窗棂,在泥地上画出一道道银色的格子。
静芳突然想起白天在村口听见知青们念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虽然不太懂什么意思,但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找到了属于她的那束光。
2
血色新婚
1990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刚进二月,村口的桃树就憋不住爆出了花骨朵。
林静芳蹲在河边捶打衣服,棒槌起起落落,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像一串串碎银子。
她今年十八了,出落得跟水葱似的,村里小伙子们路过时总要多瞅两眼。
芳丫头!你爹喊你回家!隔壁王婶的大嗓门惊飞了一群麻雀。
静芳心里咯噔一下。
三天前她就看见父亲和邻村的周木匠在堂屋里嘀嘀咕咕,周木匠那个五大三粗的儿子时不时往她这边瞟,眼神活像屠夫打量着待宰的羔羊。
她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洗衣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河面上飘来几片桃花瓣,她突然想起前些天知青点放的电影《桃花扇》,里头那个宁死不屈的李香君。
当时她还跟妹妹们夸口:要是我,也得这么硬气!现在想想真是可笑——电影里可没演李香君她爹收了多少彩礼。
林家堂屋里烟雾缭绕,林德福和周木匠对着八仙桌上的礼单指指点点。
静芳贴着墙根溜进来,看见桌上摆着的东西:两匹的确良布、四盒点心、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最扎眼的是那个红纸包——不用猜,里头肯定是厚厚一沓大团结。
芳啊,林德福难得和颜悦色,周家来提亲了。国强那孩子你也见过,踏实肯干...
静芳低着头,盯着自己露在布鞋外面的脚趾头。
她当然见过周国强,去年庙会上那人喝多了,把卖糖人的摊子都给掀了。
当时他抡着膀子的模样,活像头得了疯牛病的牲口。
我...我还想再帮家里两年...她的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啪!林德福的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碗跳了三跳:轮得着你挑三拣四周家给的彩礼够盖三间大瓦房!你弟弟眼看要上学了...
静芳猛地抬头,正对上角落里弟弟建军怯生生的眼睛。
八岁的男孩抱着个破旧的铁皮青蛙,那是她去年用捡蝉蜕卖的钱买的。
小青蛙的漆都磨没了,建军却当宝贝似的天天揣着。
姐...建军张了张嘴,又缩了回去。
静芳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了。她深吸一口气:我嫁。
婚礼定在三月三,据说是个黄道吉日。
静芳的嫁衣是借的,前年村支书家闺女穿过,腋下还有块洗不掉的油渍。
出嫁前一晚,妹妹们挤在她炕上,二妹静怡偷偷往她手心里塞了个东西——是枚磨得发亮的五分钱硬币。
姐,我听说新娘子兜里揣硬币能镇住婆家人。静怡凑在她耳边说。
静芳笑着把硬币塞进贴身的衣兜,转身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小布包:这个给你。里头是她攒了多年的彩线头,你不是最爱绣花吗
三更时分,妹妹们都睡熟了。
静芳蹑手蹑脚地来到院里,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狼外婆的故事——小红帽要是知道等着她的是狼,还会不会兴冲冲地去外婆家
姐...建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你别走...
静芳蹲下身,把弟弟搂在怀里。
男孩瘦小的身子在发抖,像只淋了雨的小麻雀。
傻小子,她揉着建军的脑袋,姐就在邻村,你想我了就来看我。
建军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她:这个给你!是个木头雕的小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孩子的手艺。
静芳鼻子一酸,赶紧仰起头。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个冷漠的看客。
第二天接亲的拖拉机突突突开进村时,全村人都出来看热闹。
静芳穿着借来的红嫁衣,活像个被绑赴刑场的犯人。
临上拖拉机前,母亲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个煮鸡蛋:趁热吃...话没说完就背过身去抹眼泪。
静芳把鸡蛋攥在手心里,烫得生疼。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学煮鸡蛋,煮爆了吓得直哭,母亲也是这样塞给她一个热鸡蛋:吃吧,爆了的更香。
拖拉机上,周国强穿着崭新的确良衬衫,领口勒得他直伸脖子。
他斜眼打量着静芳,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以后你就是我媳妇了,得听话。
静芳别过脸,假装整理衣襟,把弟弟给的小木狗往贴身口袋里塞了塞。
拖拉机颠簸着驶过村口的老槐树,树上新发的嫩芽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跟她挥手告别。
周家的喜宴摆了三桌,静芳像个人形摆件似的被按在首席。
酒过三巡,周国强已经喝得满脸通红,时不时拿油腻腻的手往她身上蹭。
婆婆王凤英端着酒杯挨桌敬酒,嗓门大得能震碎玻璃:我家国强可算娶上媳妇了!明年这时候保准让你们喝上孙子的满月酒!
宾客们哄笑起来,有人起哄要新人喝交杯酒。
静芳端着酒杯的手直发抖,酒液洒了大半。周国强一把夺过杯子,掐着她后脖颈硬灌下去。
烈酒呛得她直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满屋子人却笑得更欢了。
入夜时分,闹洞房的人终于散了。
静芳坐在新房的炕沿上,红烛的火苗一跳一跳,把墙上的喜字映得像在流血。
门咣当一声被踹开,周国强满身酒气地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扯自己的裤腰带。
等、等等...静芳本能地往后缩,蜡烛还亮着...
周国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装什么黄花闺女说着就把她往炕上按。静芳挣扎间踢翻了脚盆,水洒了一地。
啪!一记耳光扇得她眼冒金星。
周国强扯开她的衣襟,劣质红嫁衣的扣子崩得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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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芳疼得眼前发黑,恍惚间看见墙上的喜字掉了下来,正盖在她脸上,像块浸血的裹尸布。
后半夜,周国强打着呼噜睡得死沉。
静芳蜷缩在炕角,身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
她摸到贴身口袋里的小木狗,紧紧攥在手心里。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炕席上那滩暗红的血迹上,像朵枯萎的花。
天蒙蒙亮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婆婆王凤英端着盆热水进来,看见炕上的血迹,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瞥见缩在角落的静芳,立刻拉下脸:日头都晒屁股了还赖炕赶紧起来做饭!
静芳忍着疼爬起来,两腿直打颤。
走到院里的水井边打水时,她看见水里自己的倒影——乱蓬蓬的头发,红肿的眼睛,脖子上紫红的掐痕。
她突然想起妹妹给的那枚五分钱硬币,苦笑着想:五分钱果然镇不住什么。
灶房里,静芳笨拙地生着火。烟呛得她直咳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抹了把脸,结果抹了一脸灶灰。正手忙脚乱时,听见身后传来嗤笑声。
周国强的妹妹周国萍倚在门框上嗑瓜子,十七八岁的姑娘,眼神却刻薄得像四五十岁的长舌妇:哟,新媳妇连火都不会生啊我哥娶了个什么废物点心回来
静芳没吭声,默默往灶膛里添柴。
第一顿早饭她煮糊了粥,蒸馒头忘了放碱,咸菜切得手指粗细。
王凤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们周家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做这猪食给谁吃
周国强二话不说抄起粥碗就朝她砸来。
静芳下意识一躲,热粥泼在墙上,黏糊糊地往下淌,像极了昨晚炕席上的血迹。
回门那天,静芳天不亮就起来蒸了锅白面馒头。
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周国强在前头甩着胳膊走,她在后头提着篮子小跑跟着。
路过村口的小河时,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河水还是那么清,只是再没人会在河边喊她芳丫头了。
林家新盖的瓦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静芳摸着崭新的砖墙,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价值——她和那两匹的确良布、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没什么区别,都是用来交换的货物。
国强对你还好吧母亲拉着她进屋,小声问道。
静芳撸起袖子露出淤青的胳膊,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干活没轻重。她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那枚五分钱硬币还在嫁衣口袋里,而嫁衣早就还给村支书家了。
午饭时,林德福和周国强推杯换盏,俨然一对亲父子。
静芳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尝不出什么滋味。
弟弟建军偷偷往她碗里夹了块腊肉,她赶紧又夹回去:你正长身体呢,多吃点。
吃完饭,母亲把她拉到里屋,塞给她一个小布包:拿着,应急用。静芳摸出来是十块钱,连忙推辞。
傻丫头,母亲眼圈红了,在婆家不比在娘家...
回周家的路上,静芳走得特别慢。
周国强在前面不耐烦地催:磨蹭什么呢家里猪还没喂呢!
静芳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山那边有片海,海里有种鸟,一辈子都不落地。她现在终于懂了,那只鸟不是不想落地,是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
周家的院墙出现在视野里时,静芳下意识摸了摸贴身口袋。
小木狗还在,已经被她的体温捂热了。
她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时在心里对自己说:忍吧,为了娘家,为了弟弟妹妹们,总能忍出头的。
可她没想到,这一忍,就是二十年。
3
忍辱负重
1992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静芳躺在周家土炕上,身下的稻草窸窣作响。
阵痛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汗水把她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像一团乱麻。
接生婆王婶第五次掰开她的腿查看,嘴里啧啧有声:胎位不正啊,这要搁旧社会就是一尸两命...
少放屁!婆婆王凤英叉腰站在炕沿,我们周家的种哪有那么容易折说着往静芳嘴里塞了块破布,咬住了!别跟杀猪似的嚎!
静芳死死咬住破布,指甲在炕席上抓出五道深深的痕迹。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雪花扑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自己站在村口的河边,河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
突然一阵剧痛把她拽回现实,耳边响起婴儿嘹亮的啼哭。
带把儿的!王婶的嗓门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王凤英一把抢过血糊糊的婴儿,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菊花:哎呦我的大胖孙子!转头看见虚脱的静芳,难得和颜悦色,算你争气。
静芳强撑着支起身子,想看看孩子。
婆婆却已经抱着婴儿旋风般冲出门去,边跑边喊:国强!国强!你有后啦!门咣当一声撞在墙上,震落了窗台上的积雪。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王婶收拾器械的叮当声。
静芳望着房梁上垂下的蛛网,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进鬓发。
她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母鸡,每次下完蛋都咯咯哒叫得欢,可鸡蛋转眼就被母亲收走了。
丫头,喝口红糖水。王婶扶她起来,往她手里塞了碗温热的糖水,月子里可别碰冷水,老了要遭罪的。
静芳小口啜饮着,甜味在舌尖蔓延。
这是她嫁到周家两年来,第一次尝到甜的东西。
三天后,静芳就被赶下炕干活了。
王凤英抱着孙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她蹲在井边洗尿布,扯着嗓子喊:动作麻利点!洗完尿布把猪喂了!真当自己是少奶奶了
冰凉的井水冻得静芳手指通红,产后未愈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
她咬着牙拧干尿布,突然听见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那声音像把小钩子,把她的心肝肺都钩得生疼。
小川...周小川...她在心里默念着婆婆给孙子取的名字。
孩子出生三天了,她这个当娘的还没正儿八经抱过。
傍晚时分,周国强从镇上喝酒回来,一进门就嚷嚷着要看儿子。
王凤英献宝似的把襁褓递过去,周国强粗手大脚地扒开襁褓,看到孩子腿间的小肉虫,哈哈大笑:好小子!不愧是我周国强的种!
静芳端着猪食盆从灶房出来,看见丈夫抱着孩子,心头一热。
这是自打结婚以来,她第一次看见周国强脸上露出笑容。
我...我能抱抱孩子吗她鼓起勇气问。
周国强斜眼瞥她,突然把孩子往她怀里一塞:好好喂奶,饿着我儿子饶不了你!
静芳手忙脚乱地接住襁褓,终于看清了儿子的模样——红扑扑的小脸,皱巴巴的眉头,活脱脱个缩小版的周国强。
可当小家伙睁开眼睛时,那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却像极了她。
看什么看赶紧喂奶!周国强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
静芳抱着孩子躲进里屋,颤抖着解开衣襟。
婴儿本能地寻找乳头,小嘴一嘬一嘬的。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静芳倒抽冷气,可看着儿子鼓动的腮帮子,心里又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
小川...她轻轻摸着孩子柔软的胎发,妈妈在这儿呢...
门突然被推开,王凤英端着碗油腻腻的猪蹄汤进来:赶紧喝了,别饿着我孙子。静芳接过碗,热汤烫得喉咙发疼,她却喝得一滴不剩。
夜里,孩子哭闹不休。
静芳抱着他在屋里来回走动,哼着小时候母亲哄她睡觉的童谣。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泥地上画出一道银线。她突然想起自己出嫁那晚,也是这样的月光。
妈妈在呢...她亲了亲儿子汗湿的额头,妈妈永远都在。
转眼小川满月了。周家大摆宴席,院子里支起三口大锅,猪肉炖粉条的香气飘出二里地。
静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在灶台前忙得脚不沾地。
王凤英抱着穿红戴绿的孙子满院子显摆,活像只骄傲的老母鸡。
静芳啊,给孩子喂过奶没堂嫂突然凑过来问,该开席了。
静芳这才想起已经四个小时没喂奶了,胸口胀得生疼。
她擦擦手往屋里跑,却在门廊下听见婆婆和几个老太太的闲谈。
...这媳妇还算中用,头胎就生了个带把儿的。王凤英的声音透着得意,就是人太木,打一棍子才哼一声。
要那么灵泛干啥有人接茬,老实本分才好拿捏。你看村东头老李家媳妇,读过几年书,整天跟婆婆顶嘴...
静芳贴着墙根溜过去,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
里屋,小川在小摇床里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她轻轻抱起孩子,贪婪地嗅着奶香味。
儿子的睫毛在阳光下像两把小扇子,投下细碎的阴影。
妈妈没出息...她把脸贴在孩子柔软的肚皮上,可妈妈会保护你的。
日子像村口的小河一样静静流淌。
小川三个月会翻身,五个月会坐,八个月时已经能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走两步了。
静芳把弟弟当年送她的小木狗系上红绳,挂在儿子脖子上当护身符。
这天她正在院里晒尿布,突然听见屋里咣当一声响。冲进去一看,小川打翻了针线筐,正抓着根针往嘴里塞。静芳魂都吓飞了,一把夺过针,顺手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哇——小川惊天动地地哭起来。
王凤英旋风般冲进来:作死啊!打我孙子!抄起扫帚就往静芳身上抽。
静芳抱着孩子左躲右闪,突然听见刺啦一声——周国强的衬衫从门框上的钉子上划过,扯出个三角口子。
当晚,周国强醉醺醺地回来,看见破损的衬衫,二话不说抄起皮带就抽。
静芳蜷缩在墙角,死死护住怀里的孩子。皮带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她却一声不吭,只在心里默数:一下、两下...等数到十五下时,周国强打累了,扔下皮带倒头就睡。
静芳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借着月光检查怀里的小川。
孩子早吓傻了,瞪着眼睛不哭不闹。
她亲了亲儿子冰凉的额头,突然摸到他脖子上的小木狗不见了。
第二天天没亮,静芳就跪在地上找遍了每个角落。
终于在炕缝里摸到了小木狗,却被老鼠啃掉了一只耳朵。
她用红线把残缺的小狗系好,重新戴在儿子脖子上。
妈妈...一岁半的小川突然口齿不清地喊她。
静芳愣在原地,眼泪唰地下来了。
这是儿子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奶奶,不是爸爸,是妈妈。
小川两岁那年,静芳在给周国强洗衣服时,从口袋里摸出个亮晶晶的东西——是枚口红,外壳上还粘着根卷曲的长发。
她盯着那抹刺眼的红,突然想起自己出嫁那天抹的劣质口红,早被周国强啃得干干净净。
看啥看周国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一把夺过口红,城里姑娘就是比你这种土包子强!
静芳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搓洗那件衬衫。
搓衣板上的棱角磨破了她的手指,血丝在肥皂水里晕开,像极了那抹口红。
晚上哄小川睡觉时,孩子突然摸着她的脸问:妈妈,疼吗静芳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
不疼,她亲了亲儿子的手心,有你在,妈妈什么都不怕。
转眼小川五岁了,虎头虎脑的模样像极了周国强,性子却随了静芳,安安静静的喜欢看书。
这天静芳去镇上卖鸡蛋,用私房钱买了本图画书回来。
刚进院就听见婆婆在骂人:小兔崽子!谁让你动你姑的雪花膏的
小川站在墙角,脸上顶着个通红的巴掌印。静芳的心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冲上去把儿子搂在怀里:孩子还小,不懂事...
不懂事周国萍尖着嗓子插话,我那雪花膏可是上海货!五块钱一盒呢!
静芳咬着嘴唇,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三张皱巴巴的纸币:我...我赔...
周国强突然从屋里蹿出来,一把抢过钱:赔个屁!老子的钱不是钱啊转身就把书撕了个粉碎,再看这些没用的,打断你的腿!
纸片像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小川哇地哭了,静芳却反常地笑了。
她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碎纸,轻声对儿子说:没关系,妈妈给你讲。
那天晚上,静芳借着月光,把碎片上的图画拼凑成故事。
小川靠在她怀里,眼睛亮晶晶的,早忘了白天的委屈。
讲着讲着,静芳突然发现儿子在摸她胳膊上的淤青——那是周国强白天拧的。
妈妈,等我长大了...小川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给你买好多好多书...
静芳把脸埋在儿子细软的头发里,闻着淡淡的奶香。
窗外,一轮满月挂在枣树梢头,和她出嫁那晚一模一样。
4
崩溃的春节
2018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晚。
二月中旬了,村口的老槐树还裹着一层薄雪,枝丫上挂着几个残破的红灯笼,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静芳站在周家小院的井台边,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一层霜。
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继续用力揉搓盆里的被单。
四十六岁的人,腰已经不太使得上劲了,洗两下就得直起来捶一捶。
妈!院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小川拎着大包小包冲进来,跟您说多少回了,用洗衣机!二十岁的小伙子已经比静芳高出一个头,大学放寒假回来,身上还带着城里学生的书卷气。
静芳笑着在围裙上擦擦手:洗衣机费电,再说也洗不干净...话没说完,儿子已经夺过她手里的被单,三下五除二拧干挂上了晾衣绳。
您看看这手,小川抓着她粗糙的手掌,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都裂口子了。
静芳抽回手,下意识藏到身后。
这双手确实不能看了——关节粗大,皮肤皲裂,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掉的污渍。
但比起身上那些看不见的伤,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爸呢她转移话题。
又去镇上了,小川撇撇嘴,说是买年货,我看八成是去打麻将。
静芳没接话,转身往厨房走。
灶台上炖着肉,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她掀开锅盖搅了搅,蒸汽扑在脸上,暂时掩盖了涌上来的眼泪。
妈,今年真要去姥爷家过年小川跟进来,顺手往嘴里塞了块刚炸好的酥肉。
嗯,你姥姥打电话说,你几个姨都回来。静芳低头切着腊肉,刀工又快又匀,你爸...你爸应该不去。
小川突然不吱声了。
静芳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去年春节周国强喝多了,当着一屋子亲戚的面把桌子掀了。
那之后,娘家人再没邀请过这个女婿。
年三十早上,静芳天没亮就起来了。
她把给父母准备的年礼一样样清点好:两瓶西凤酒、四条芙蓉王、给父亲织的毛线帽、给母亲买的棉鞋,还有给小侄子们的红包。这些东西花了她偷偷攒了两年的私房钱。
妈,您这是要把家搬空啊小川睡眼惺忪地从里屋出来,看见地上堆成小山的年礼,吓了一跳。
静芳正往保温盒里装刚出锅的饺子: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话没说完,院门突然被踹开,周国强摇摇晃晃地闯进来,浑身酒气熏熏。
臭、臭娘们...他舌头都大了,老子的酒呢
静芳赶紧把西凤酒往包里藏,却被周国强一把抓住手腕:偷老子的东西回娘家他抡起酒瓶就要砸,小川一个箭步冲上来拦住。
爸!大过年的!
周国强眯着醉眼打量儿子,突然咧嘴笑了:大学生回来了正好...陪老子喝两杯...说着就要去搂小川的脖子。
静芳趁机把年礼塞进包里,推着儿子往外走:快走快走,赶不上班车了。
母子俩逃也似的出了门,身后传来周国强摔酒瓶的声音和不堪入耳的咒骂。静芳走得飞快,生怕丈夫追上来。直到上了去娘家的班车,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妈...小川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
班车摇摇晃晃开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林家村。
远远就看见林家新盖的二层小楼张灯结彩,大门上贴着崭新的福字。
静芳的心突然揪了一下——这房子是用她的彩礼钱盖的。
姐!二妹静怡第一个看见他们,小跑着迎上来。
四十出头的女人烫着一头小卷发,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精神头比上次见面好多了。
一大家子人很快围了上来。
六个妹妹加上小弟建军,拖家带口的足有二十多口人。
静芳被簇拥着进屋,手里被塞了杯热茶。她环顾四周,发现妹妹们个个打扮时髦,小弟更是西装革履的,活脱脱个城里老板。
大姐还是这么朴素,三妹静淑摸着静芳的旧棉袄,我上次寄给你的羊毛衫呢
静芳支吾着:留着过年穿...其实那件红羊毛衫早被周国强拿去抵赌债了。
午饭摆了三桌,小辈们一桌,女婿们一桌,林家兄弟姐妹围着父母坐主桌。
静芳被安排在父亲右手边,这是长女的待遇。
林德福已经七十多了,头发全白,但腰板还挺得笔直。
他给静芳夹了块鱼肚子肉:多吃点,看你瘦的。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静芳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低头扒饭,听见妹妹们叽叽喳喳聊着各自的近况——二妹开了家美发店,三妹在城里当保姆,四妹跑保险...似乎都过得不错。
大姐,小弟建军突然问,姐夫怎么没来
饭桌上瞬间安静了。
静芳勉强笑笑:他...他忙。
忙个屁!二妹静怡突然摔了筷子,是不是又喝多了打人
静芳惊慌地抬头,正对上母亲含泪的眼睛。
张秀兰颤巍巍地伸出手,撩开静芳的刘海——那道被周国强用烟灰缸砸出的疤还清晰可见。
芳啊...老太太的眼泪啪嗒掉在桌上。
静芳慌了神:没事的妈,早不疼了...
离了吧。一直沉默的林德福突然开口。
静芳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看向父亲,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决绝:离了,回家来。咱家不缺你一口饭吃。
不行啊爸,静芳急得直摆手,我都这个岁数了,离什么婚...再说小川都这么大了...
妈!小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我支持您离婚。
静芳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
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看,眼神里有心疼,有愤怒,更多的是不解——为什么她能忍这么久
我...静芳的嘴唇开始发抖,我是长姐啊...我得给你们做榜样...
榜样四妹静芬突然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姐,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就是因为你。
静芳瞪大了眼睛。
我看你挨打受气还忍着,就以为婚姻都这样。静芬灌了口白酒,后来发现不是,是我嫁错了人。可你呢你明明也嫁错了,为什么还要装幸福
其他妹妹也纷纷附和。
静芳这才知道,她的忍辱负重成了妹妹们眼中的标准婚姻,当现实达不到这个虚假标准时,她们选择了离婚。
我...我是怕...静芳的眼泪终于决堤,怕离婚会让你们蒙羞...怕小川没爸爸...怕...
小川扑通跪在她面前:妈,我宁愿没爸爸,也不想看您天天挨打。
静芳再也撑不住了。
二十多年的委屈像开了闸的洪水,她哭得撕心裂肺,把新婚夜的暴行、月子里的冷水、皮带抽在背上的痛,一股脑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她甚至撸起袖子给大家看那些陈年伤疤——有烟头烫的,有菜刀划的,最触目惊心的是左手腕上一圈牙印,那是周国强喝醉时咬的。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静芳的抽泣声和小川压抑的哭声。
最后是林德福打破了沉默,老人猛地站起来,椅子咣当一声倒在地上:离婚!明天就去!那个畜生要是敢拦着,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弄死他!
静芳抬头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睛,突然想起十八岁出嫁那天,父亲也是这么红着眼睛对周国强说:对我闺女好点。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这辈子说过最柔软的话了。
年夜饭谁也没心思吃了。
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开始商量静芳离婚的事。
小弟建军说他认识县里的律师,二妹静怡说要带姐姐去验伤,三妹静淑甚至开始规划静芳离婚后的生活...
静芳坐在中间,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回家的孩子。她看着七嘴八舌的家人,突然想起小时候带着妹妹们去河边玩,她总是最紧张的那个,生怕谁掉进水里。现在角色反过来了,妹妹们争着要保护她。
午夜十二点,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静芳站在院子里看烟花,小川悄悄走过来搂住她的肩膀。
妈,新年快乐。
静芳望着天空中炸开的烟花,轻声说:是啊,该快乐了。
回屋前,她摸了摸贴身口袋——那里还装着当年建军给她的残缺小木狗。
二十多年了,木头已经被磨得发亮,缺了的那只耳朵用红线补上了,像个倔强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