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灰色的窗 > 第一章

冬天的北京,空气里弥漫着干冷的味道。
地铁站出口的风像刀子,割得人脸生疼。
许然裹紧了围巾,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等网约车。
手机屏幕上,母亲的未接来电提醒还在闪烁。
她没回,也没打算回。
许然28岁,互联网公司的产品经理,996的日子让她像个陀螺,停不下来。
她已经三年没回老家了——不是不想,而是每次想到家里的那栋老房子,想到母亲絮叨的责骂和父亲沉默的背影,她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这次回去,是迫不得已。
父亲突发脑梗,住进了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母亲在电话里哭得语无伦次,只反复说:你爸可能不行了,你快回来。
许然请了年假,订了最早的高铁票,连夜赶回那个她发誓再也不踏足的小县城。
车来了,司机是个话多的中年男人,操着浓重的京腔:姑娘,回哪儿啊这么晚还赶路许然报了地址,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窗外的高楼灯光像流水,渐渐稀疏,变成了零星的路灯。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带她去镇上买糖,车后座的铁架子硌得她屁股疼,可她还是笑得像个傻子。
姑娘,到了。司机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许然付了钱,下车,站在县医院门口。
夜晚的医院大楼亮着惨白的灯光,像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所有来者的希望。
重症监护室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
许然找到母亲时,她正坐在塑料椅子上,双手攥着个旧手帕,眼睛红肿。
母亲老了,头发几乎全白,背也驼了,像一棵被风吹弯的树。
妈。许然轻声喊。
母亲抬头,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哽咽:你可算来了!你爸他……医生说,可能醒不过来。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许然心里一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从小就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场面。
她跟着母亲走进探视区,透过玻璃窗,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呼吸机发出单调的嘀嘀声。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
他前阵子老说头晕,我让他去检查,他总说没事。
母亲低声说,要是我早点逼他去医院,也不至于……她没说完,眼泪又掉下来。
许然沉默。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修车厂的工人,每天回家都带着一身机油味。
他从不主动跟她说话,但会在她考试成绩不好时,偷偷塞给她一块巧克力,说:下次努力。
那时候,她觉得父亲像座山,沉默却可靠。
可后来呢她考上大学,离开县城,父亲变得更沉默了。
每次通电话,他只嗯几声,话题全交给母亲。许然渐渐觉得,他好像并不在乎自己。
探视时间结束,许然陪母亲回到家。那栋老房子还是老样子,墙皮斑驳,院子里的石榴树枯了半边。
推开门,熟悉的霉味扑面而来。客厅的墙上,挂着她小学时的奖状,边角已经发黄。
先睡吧,明天再去医院。母亲疲惫地说,走进厨房烧水。
许然走进自己的房间,床单上有一层薄灰。她打开窗,夜风吹进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桌上放着一本旧笔记本,封面上写着她的名字。她翻开,里面是她高三时的日记,字迹歪歪扭扭,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父母的抱怨。
爸从来不关心我,我考了全班第一,他也没夸我一句。妈只会唠叨,烦死了。我一定要考到大城市,再也不回来!
许然苦笑,合上笔记本。
她那时多天真,以为离开就能摆脱一切。
可现在,她站在这个房间里,却觉得那些抱怨像刀子,割在自己心上。
母亲端来一杯热水,放在桌上:喝点,别着凉。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许然握着杯子,热水烫得她手心发麻。
她突然想起,母亲每次送她去车站,总会塞给她一袋煮鸡蛋,说:路上吃,省得饿。
她嫌麻烦,每次都扔在行李箱底,后来忘了吃,鸡蛋坏了,臭了整个箱子。
第二天一早,许然和母亲再次来到医院。
医生说,父亲的情况不容乐观,脑损伤严重,即使醒来,也可能瘫痪。
母亲听完,坐在走廊里,低头不说话,像被抽干了力气。
许然去找医生,想问有没有别的治疗方案。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语气平静: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只能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你多陪陪他,跟他说说话,有时候病人能听到。
许然点点头,回到探视区。
她戴上防护服,走进病房,坐在父亲床边。呼吸机的声音像节拍器,规律得让人窒息。
她握住父亲的手,干瘦,冰凉,像枯枝。
爸,我回来了。她低声说,你得醒过来,妈一个人在家,撑不住的。
她不知道父亲能不能听见,但她继续说,说自己在北京的工作,说加班到凌晨的日子,说她其实很想家,却不知道怎么回来。
她说了很多,嗓子哑了,眼泪却没掉下来。
走出病房,她看到母亲站在窗边,背影瘦小,像个孩子。
许然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妈,别担心,爸会好的。
母亲转过身,眼里满是泪水:然然,你怪我们吗这些年,我们没给你什么好日子。
许然一愣,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说不怪,可喉咙像被堵住。
她只是摇头,抱住母亲,像小时候那样。
晚上,许然独自留在医院守夜。
病房外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值班护士的脚步声。她坐在父亲床边,看着窗外。
夜色深沉,玻璃上映出她的脸,疲惫而陌生。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曾在她生病时守了她一整夜。
那时她发高烧,迷迷糊糊中,看到父亲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不停地给她擦额头。她想说谢谢,可没力气开口。
现在,轮到她守着父亲了。她不知道他能不能醒来,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这一刻,她只想陪着他,就像他曾经陪着她。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灰色的晨光透过窗户,洒在病床上。
许然握紧父亲的手,低声说:爸,你得撑住。我们都在等你。
清晨的医院走廊渐渐热闹起来,护士推着医疗车来回走动,家属们低声交谈。
许然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镜子里,她的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她苦笑,觉得自己像个刚熬完通宵的产品经理,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赶需求,而是为了守住父亲的命。
回到病房,母亲已经来了,手里提着一只保温桶。桶里是小米粥,热气腾腾,带着米香。
母亲舀了一碗递给她:吃点吧,昨晚没睡好,脸色差得吓人。
许然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粥的温度刚好,暖得她胃里舒服。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生病,母亲都会熬这种粥,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她。那时候她嫌母亲唠叨,总不耐烦地推开碗。
现在想想,那些唠叨里藏了多少她没察觉的爱。
妈,你昨晚睡了吗许然问。
睡了会儿。母亲摆摆手,眼神却躲闪。许然知道,她肯定又是一夜没合眼。
吃完粥,母亲去医生办公室问情况,许然留在病房陪父亲。
她翻出手机,想看看工作群的消息,却发现信号时有时无。
她索性关了机,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柜子里放着父亲的住院物品,几件换洗衣服、一把旧梳子,还有一个塑料袋。
她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沓信封,纸张泛黄,边角有些卷曲。
许然愣住了。这些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是父亲的,工整却略显笨拙。
她拆开一封,日期是她大学第一年的冬天。
然然,收到你寄来的照片,爸很高兴。你在学校吃得惯吗北京冷,多穿点。爸没什么文化,不会说话,你别嫌爸烦。工作忙,身体不好,过年就不去看你了。你好好学习,爸等着你回来。
信的末尾,父亲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像小学生涂鸦。
许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又拆开几封,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父亲的叮嘱,琐碎却温暖。
最后一封是她毕业那年,父亲写:然然,你找到工作,爸替你高兴。你大了,有自己的路,爸不拖你后腿。以后别惦记家里,过好你的日子。
许然攥着信,手微微发抖。
她一直以为父亲不在乎她,以为他的沉默是冷漠。可这些信里,每一句笨拙的话,都是他没说出口的爱。
她想起大学时,每次寄照片回家,父亲从不回信,她还抱怨他连句夸奖都没有。
现在她才知道,他不仅看了,还一笔一画地回了她,只是这些信,从没寄出去。
中午,医生来查房,说父亲的生命体征稍微稳定,但仍未脱离危险。
许然谢过医生,回到病房,把信放回塑料袋,小心翼翼,像藏起一件珍宝。
母亲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缴费单,眉头紧锁。许然接过单子一看,住院费、药费、监护费,数字高得让她心惊。
她在北京的收入不低,但这些年租房、社交,攒下的钱并不多。她咬牙说:妈,我来付,你别操心。
母亲摇头:你留着钱,在北京不容易。这些年我和你爸攒了点,够用。
许然想说什么,却被母亲打断:然然,你能回来,我和你爸就知足了。钱的事,别管。
许然没再争,点点头,转身去缴费窗口。排队时,她想起父亲的信,想起他信里说的不拖你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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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明白,父亲的沉默,不是不在乎,而是怕自己成为她的负担。
下午,许然再次走进病房,坐在父亲床边。
她握住他的手,低声说:爸,我看了你的信。你怎么不寄给我害我一直以为你不关心我。
她顿了顿,喉咙哽咽,你得醒过来,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呼吸机的声音依旧单调,父亲没有回应。
许然擦了擦眼角,继续说:我工作挺累的,但还行,就是老加班,吃饭也不规律。你要是醒了,得管管我,像小时候那样。
她说了很多,嗓子哑了,手却没松开。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她心里的情绪,沉重却无处释放。
晚上,许然让母亲先回家休息,自己留下来守夜。
母亲走后,她翻出手机,给公司发了一封邮件,申请延长假期。
她知道,回去后可能面临项目延误,甚至丢掉升职机会,但此刻,她只想留在这里。
夜深了,病房安静得只剩机器声。许然靠在椅子上,闭上眼,却睡不着。
她想起老房子里的笔记本,决定明天回去再翻翻,看看还能找到什么。
第二天一早,母亲来接替她。
许然回到家,推开老房子的门,霉味依旧刺鼻。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柜子,找到几本旧日记和一盒杂物。
盒子里有她的学生证、几张全家福,还有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父亲的旧手表和一封没拆开的信。
信封上没有收件人,字迹是父亲的。她拆开,里面是一页纸,写于三年前。
然然,爸老了,怕是没几年了。你妈身体也不好,我走后,你多回来陪陪她。爸这辈子没本事,没给你好的生活,但你争气,爸骄傲。别怪爸不跟你说话,爸是怕你烦。以后,照顾好自己。
信没写完,后面是空白。
许然握着信,眼泪终于忍不住,滴在纸上。她想起三年前,父亲曾打电话问她过年回不回来,她嫌路远,推说工作忙。
那次通话,父亲只嗯了几声,就挂了。她当时没多想,现在却觉得,那声嗯里藏了多少没说出口的话。
许然擦干眼泪,把信收好,回到医院。母亲正在病房外跟医生说话,脸色凝重。
许然走过去,听到医生说:如果持续没有好转,可能需要考虑是否继续使用呼吸机。你们家属商量一下。
母亲听完,呆呆地站在原地,像被抽走了魂。许然扶住她,低声问:妈,医生什么意思
母亲声音颤抖:他说,你爸可能……醒不过来。要是停了机器,他……
她没说完,捂住嘴,泪水顺着手指缝流下来。
许然心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她拉着母亲坐下,强迫自己冷静:妈,我们再等等。爸那么倔,肯定不会轻易放弃。
母亲点点头,却没说话。许然知道,这个决定迟早要面对,但她不敢想,也不想想。
她回到病房,坐在父亲床边,握着他的手,低声说:爸,你听见了吗医生说你得努力。你要是走了,妈怎么办我怎么办
窗外的云散了些,阳光透过玻璃,落在父亲的脸上。
他的眼角似乎动了动,像要睁开,但最终还是沉寂。
许然屏住呼吸,盯着他的脸,心跳得像擂鼓。可什么也没发生。
夜幕降临,医院的灯光亮起,像一座孤岛。
许然和母亲并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谁也没说话。远处,护士在低声交谈,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然然,母亲突然开口,你爸要是真走了,你别怪他。他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许然眼眶一热,握住母亲的手:妈,我不怪他。我只是……想再听他说句话。
母亲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傻丫头,你爸那人,话都在心里。
许然点点头,抬头看向病房的窗户。玻璃上映出她和母亲的身影,模糊却真实。
她突然觉得,这扇灰色的窗,不仅隔着父亲的生死,也隔着她和过去的自己。
医院的夜晚总是漫长,走廊的灯光昏黄,像老电影的色调。
许然和母亲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手里握着已经凉透的纸杯。咖啡的苦味在嘴里散开,却压不住心里的沉重。
医生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她们心头:是否继续使用呼吸机,可能要尽快决定。
妈,我们再等等吧。许然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爸那么倔,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母亲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指关节泛白。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然然,我知道你不舍得。可医生说,就算醒了,他也可能瘫痪,生活不能自理。你爸那脾气,宁愿走,也不愿拖累我们。
许然心一紧,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
她想起父亲的信,那些笨拙的字里行间,都是他对她的放手。
他总是这样,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她为难。
妈,这不是拖累。许然咬了咬唇,他是我爸,是你丈夫。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
母亲抬头看她,眼睛红肿,带着疲惫:然然,你在北京有自己的生活。你爸要是醒不了,你能留在这儿照顾他一辈子吗我老了,也没几年了。咱们得为你爸想,他活着受罪,值吗
这话像刀子,扎得许然心口生疼。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可以留下,可以辞职,可以承担一切。可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她知道,母亲说得没错。父亲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他若醒来发现自己只能躺在床上,靠别人喂饭擦身,恐怕比死还难受。
沉默在她们之间蔓延,像一堵无形的墙。许然低头,看到母亲手背上的青筋,像枯树枝般脆弱。
她突然觉得,母亲比她想象中更坚强,也更孤独。
第二天一早,许然去医院食堂买早餐。排队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她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林晓,她的发小,高中时形影不离的朋友。
林晓穿着白大褂,头发扎成马尾,笑得像从前一样温暖。
然然你怎么在这儿林晓惊讶地问。
许然简单说了父亲的情况。林晓皱眉,拉她到一边:我在这儿做护士,昨天还去过重症监护室。你爸的事我听说了,挺严重的。你和阿姨还好吧
许然苦笑:能好到哪儿去医生让我们决定要不要继续用呼吸机,我和妈都不知道怎么办。
林晓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这事儿不好决定。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家属,选哪条路都痛苦。你得多跟你妈沟通,她一个人扛着,肯定更难受。
许然点点头,心里却更乱。她和林晓聊了一会儿,得知她大学学了护理,毕业后回到县城医院工作。
许然有些意外:你成绩那么好,怎么没去大城市
林晓笑笑:想过,但这儿是我家。我爸妈年纪大了,我想多陪陪他们。北京上海再好,也比不上家里的热乎饭。
这话让许然心里一震。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忙着追逐大城市的梦想,却忘了家里那碗母亲熬的小米粥。
她低声说:晓晓,你比我强。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没用的,爸病了,我才知道自己啥也没做。
林晓摇头:别这么说。你回来就是最大的事。然然,家不是负担,是根。你跑得再远,它都在这儿等着你。
回到病房,许然把早餐递给母亲。母亲接过包子,却没吃,只是盯着窗外发呆。
许然犹豫了一下,坐下,低声说:妈,我昨晚想了想。爸的事,咱们再等等。如果真到那一步,我尊重你的决定。
母亲愣了一下,转头看她,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然,你长大了。
许然笑笑,喉咙却发紧。她知道,这句话背后,是母亲对她的信任,也是对未来的妥协。
她们没再提呼吸机的事,但彼此都知道,这个决定像悬在头顶的剑,随时可能落下。
下午,林晓抽空来看她们,带了一份水果。她和母亲聊起县城的变化,聊起许然小时候的糗事,病房外的气氛难得轻松了些。
林晓走前,悄悄拉住许然:然然,你爸的病历我看了,情况确实不乐观。但有时候,奇迹会发生。你多陪陪他,说说话,病人有时候能感觉到。
许然点点头,心里却没底。她走进病房,坐在父亲床边,握住他的手。手还是那么瘦,凉得像冰。
她低声说:爸,我今天碰到晓晓了。你还记得她吗小时候老来咱家蹭饭,你总说她胃口比我还大。
她说了很多,嗓子哑了,眼泪却没掉。
她想起林晓的话,奇迹。她不信奇迹,但她愿意试,愿意用尽所有办法,让父亲知道,她在乎他。
晚上,许然回到老房子,想拿几件换洗衣服。翻柜子时,她又找到一个旧相册,封面是塑料的,边角已经磨破。
她翻开,里面是她小时候的照片:她骑在父亲肩上,笑得露出缺牙;她和母亲在院子里摘石榴,脸上沾了泥;还有一张全家福,三个人站在老房子门口,父亲严肃,母亲笑着,她抱着个布娃娃,表情倔强。
许然看着照片,眼眶发热。她突然想起,父亲每次送她去车站,总会站在站台尽头,目送她上车。
那时候她嫌他啰嗦,总催他走。可现在,她多希望他能再送她一次,哪怕只是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
她把相册塞进包里,决定明天带到医院。她想让父亲看这些照片,哪怕他听不见,也能感觉到家的温暖。
第二天清晨,许然回到医院,发现母亲已经在病房外等着,脸色比昨天好些。
她说:然然,医生今早查房,说你爸的脑电波有点反应。不是说肯定能醒,但总比之前好。
许然心跳加速,忙问:真的那接下来怎么办
母亲摇头:医生说继续观察,别的也没法做。咱们只能等着。
许然点点头,走进病房。她拿出相册,翻到全家福那页,放在父亲枕边:爸,这是咱们仨。你看,我小时候多丑,牙还缺了一颗。你得醒过来,笑话我几句。
她说了很多,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窗外的天渐渐亮了,阳光透过灰色的窗,洒在父亲的脸上。
他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许然屏住呼吸,盯着他的手,心跳得像擂鼓。
爸她轻声喊。
没有回应。许然失望地低下头,觉得自己大概是看错了。可她没松开父亲的手,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绳子。
医院的日子像被按了慢放键,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漫长。许然和母亲轮流守在病房外,偶尔进去探视,更多时候是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盯着病房门发呆。
父亲的脑电波反应虽然带来了希望,但医生说,这只是微弱的信号,不代表他一定能醒。
许然知道,这话既是安慰,也是提醒:她们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
这天中午,林晓送来一袋苹果,说是家里果园摘的。母亲接过,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晓晓,你爸那果园还在以前你老偷苹果给我家然然吃,害她吃得满嘴汁。
林晓哈哈一笑:阿姨,记性真好!果园还在,我爸现在种得可精细了,苹果甜得跟糖似的。
她转向许然,然然,下午有空吗陪我去趟果园,透透气。你在这儿憋太久,人都蔫了。
许然犹豫了一下,看向母亲。母亲摆手:去吧,我在这儿守着。你爸要是有动静,我给你打电话。
许然点点头,跟着林晓离开医院。
走出大楼,冬日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夹着淡淡的雪味,让她紧绷的神经松了些。
林晓家果园在县城郊外,开车二十分钟就到。
一片低矮的苹果树排列整齐,枝头挂着零星的果子,红得像灯笼。林晓递给许然一个苹果:尝尝,纯天然,无农药。
许然咬了一口,脆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她笑了:真甜。小时候你老带我来偷果子,害我被你爸追着跑。
林晓嘿嘿一笑:那会儿多好,啥都不用想。现在呢,我爸老了,果园都快没人管了。
她顿了顿,语气低下来,然然,你爸的事,别太自责。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你能回来陪他,他肯定高兴。
许然低头,捏着苹果的手紧了紧:晓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混蛋的。这些年我在北京忙工作,爸妈打电话我都嫌烦。现在爸这样,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林晓拍拍她的肩:知道错了就改呗。你爸妈从没怪过你。你看我,留在这儿也没多孝顺,天天忙得跟狗似的,还不是一样
许然笑出声,心里的阴霾散了些。她们在果园里逛了一圈,聊起高中时的八卦,聊起县城的变化。
林晓说,县里新开了家咖啡店,年轻人爱去那儿拍照。许然听着,觉得这个小县城似乎没她记忆中那么沉闷了。
回到医院,许然发现母亲不在走廊。她问了护士,得知母亲在医生办公室。许然赶过去,推开门,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低头擦眼泪。
医生抬头,看到许然,温和地说:许小姐,你来得正好。我们刚跟你母亲谈了你父亲的情况。他的脑电波反应虽然有,但幅度太小,恢复的可能性很低。你们可以再观察几天,但也得考虑后续的安排。
许然心一沉,扶住母亲的肩:妈,你没事吧
母亲摇摇头,声音沙哑:没事,就是……听医生说这些,心里不好受。
医生走后,许然扶着母亲回到走廊。母亲突然说:然然,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你爸病之前,我们吵了一架。
许然愣住:吵架为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他老说头晕,我让他去医院,他不去,说花钱没用。我气不过,骂他倔,说他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我为你想想。他就摔了杯子,说自己没用,拖累我们娘俩。
母亲说到这儿,眼泪又掉下来,然然,我不该跟他吵。他要是早点检查,也不至于这样。
许然心像被攥紧。她握住母亲的手,低声说:妈,这不怪你。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倔,可他爱咱们。
母亲点点头,擦了擦眼泪:我知道。可我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然然,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许然摇头:不会。爸在信里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我。他要是怪你,早就说了。
母亲愣了一下,喃喃道:信你看了他的信
许然点头,把父亲那些没寄出的信大致说了说。
母亲听完,沉默了许久,才说:你爸那人,话都在心里。他年轻时也浪漫过,给我写过情书。后来有了你,他就把心思全放你身上了。
许然眼眶一热,想起父亲信里歪歪扭扭的笑脸。
她突然觉得,父亲的沉默,不是冷漠,而是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行动里。
晚上,许然独自守在病房。
她拿出相册,翻到全家福那页,低声对父亲说:爸,你看,这是咱们仨。你得醒过来,不然妈老说我小时候丑,我得找你评理。
她说了很多,嗓子哑了,呼吸机的声音依旧单调,像一道无形的墙,隔着她和父亲。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骑自行车,她摔得膝盖破皮,哭得稀里哗啦。父亲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拿创可贴给她贴上,然后推着车说:再来一次,不怕。
爸,你得再来一次。许然低声说,你教过我,不怕摔跤。你也得撑住。
窗外的夜色深沉,星星稀疏。
许然靠在椅子上,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父亲送她去车站的背影,母亲熬粥的侧影,还有那个挂满奖状的老房子。她突然明白,家不是她逃避的地方,而是她无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的地方。
第三天,医生再次找她们谈话。父亲的脑电波反应没有进一步好转,维持现状的费用越来越高。
医生语气平静:你们可以继续观察,但也要考虑病人的生活质量和家庭的实际情况。
母亲听完,低头不说话,手紧紧攥着衣角。许然知道,这个决定已经无法再拖。
她拉着母亲到走廊尽头,低声说:妈,我想好了。如果爸真的醒不过来,咱们……让他走得舒服点。
母亲抬头看她,眼里满是泪水:然然,你不怪我
许然摇头,抱住母亲:妈,我不怪你,也不怪爸。咱们尽力了。
母亲哽咽着点头,抱紧她,像抱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许然拍着母亲的背,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知道,这个决定不仅是放手父亲,也是放手她心里的愧疚。
回到病房,许然坐在父亲床边,握住他的手:爸,我和妈商量了。如果你要走,我们不拦你。但你得知道,我们爱你,永远爱你。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一块巨大的幕布。许然看着父亲的脸,瘦得只剩轮廓。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但她希望,他能带着她们的爱,走向另一个世界。
医院的走廊在清晨显得格外安静,只有护士推车的声音偶尔打破寂静。
许然和母亲坐在长椅上,手中握着新签的医疗同意书。纸上的字迹工整,内容却冷冰冰:同意在观察期结束后,若无明显好转,停止使用呼吸机。
许然签字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她知道,这不仅是医疗决定,也是对父亲生命的告别。
母亲低头看着同意书,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
许然握住她的手,低声说:妈,咱们做了能做的。爸不会怪咱们。
母亲点点头,声音沙哑:我知道。可我还是觉得,像做梦似的。你爸前几天还跟我唠叨,说院里的石榴树得修枝了。现在……
她没说完,眼泪掉在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
许然喉咙发紧,抱住母亲:妈,爸知道你有多爱他。他要是能说话,肯定会说让你别哭。
母亲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一下: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哄人了
许然笑笑,眼眶却红了。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她哭鼻子时揉她的头,说:傻丫头,哭啥,妈在这儿呢。现在,轮到她安慰母亲了。
医生说,观察期还有三天。
许然和母亲决定尽量多陪着父亲,哪怕他听不见,也要让他感受到她们的存在。
许然走进病房,坐在床边,拿出相册,翻到一张她和父亲在修车厂的照片。
照片里,她穿着脏兮兮的校服,手里拿着扳手,笑得像个傻子。父亲站在她身后,脸上难得有笑意。
爸,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许然低声说,那天你教我修自行车链条,我笨得要命,老弄错。你没骂我,还说学东西得慢工出细活。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爸,你得教我怎么慢下来。我现在老觉得时间不够,可我不想再错过你和妈了。
她说了很多,从小时候的趣事到北京的压力,从父亲的信到她心里的愧疚。
许然握着父亲的手,瘦得只剩骨头,却依然有种熟悉的粗糙感。她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父亲推自行车的身影,稳稳当当,像一座山。
探视时间结束,许然走出病房,看到林晓站在走廊。她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一束小雏菊。
林晓递给她:放你爸床头吧。花没啥用,但看着心里舒服点。
许然接过花,眼眶一热:晓晓,谢谢你。
林晓拍拍她的肩:谢啥。然然,你比我想象中坚强。你爸要是知道你这么勇敢,肯定骄傲。
许然笑笑,把花插在床头的玻璃瓶里。淡黄色的雏菊在病房的白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像一抹微弱却温暖的光。
第二天,许然抽空回老房子收拾东西。医院的费用已经花光了母亲的积蓄,她打算把北京的存款转过来,帮母亲撑过这段日子。
推开老房子的门,霉味扑面而来,院子里的石榴树在风中摇晃,像在诉说无人知晓的故事。
她走进父母的房间,打开衣柜,整理父亲的衣物。柜子里大多是旧工装,带着淡淡的机油味。
她翻到一件灰色毛衣,袖口磨得发白,是父亲最常穿的。
她抱住毛衣,鼻子一酸,想起冬天时,父亲穿着这件毛衣,在院子里劈柴,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观察期的最后一天,许然和母亲早早来到医院。
医生查房后,摇了摇头,说父亲的脑电波反应没有进一步好转。
许然心一沉,却没哭。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
她走进病房,坐在父亲床边,把那张爬山的照片放在他手边:爸,这是你背我爬山那次。你看,我睡得多丑。你得醒过来,笑话我几句。
她说了很多,嗓子哑了,手却没松开。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一块沉重的幕布。
突然,父亲的手指动了动,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许然屏住呼吸,盯着他的手,心跳得像擂鼓。
爸她轻声喊。
没有回应。许然失望地低下头,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就在这时,父亲的眼角流下一滴泪,缓缓滑过脸颊。
许然愣住,眼泪瞬间涌出来。她握紧父亲的手,低声说:爸,我知道你在。我和妈都在这儿,你别怕。
母亲闻声跑进来,看到这一幕,捂住嘴哭出声。许然抱住她,低声说:妈,爸听见了。他知道咱们在。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灰色的曙光透过窗户,洒在病床上。
许然看着父亲的脸,瘦得只剩轮廓,却多了几分安详。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奇迹,但她知道,这一刻,她们一家三口,终于在心里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