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沈康便入了宫。
沈康是惠嫔的侄子,也是当年教她武功的师父,原是北狄的将军之子,后来做了剑客。
他年长她几岁,如今是护国卿,连祁蘅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所以入宫不算难。
沈康披着墨色大氅,裹挟着一身凉气进屋,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可唯独看向桑余时,眼神却温和如初。
“阿余。”
沈康唤她,将一包药递过去,“外敷内服,三日便可见效……”
话未说完,沈康就怔住了。
怎么半月不见,桑余就瘦成了这个样子,一张脸白的像纸。
桑余接过药,指尖微微发颤:“多谢沈大哥。”
沈康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一眼就看出她的步子有问题,一定是伤了膝盖,不由眉头紧锁:“你也伤得不轻,为何不先顾着自己?”
“我没事,”她勉强笑了笑,“进福是因为我才遭此横祸,我不能不管他。”
沈康叹了口气,抬手想替她拢一拢散乱的鬓发,却又念及如今彼此的身份,只能克制地收回手。
“阿余,你变了。”
曾经的桑余,眼神凌厉如刀,行事果决狠辣,是祁蘅手中最锋利的剑。
可如今,她眼里只剩下疲惫和麻木。
桑余垂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师父,人总是会变的。”
沈康沉默了片刻,大抵想明白了是什么让桑余变了这么多。
他忽然想说些什么,也不是为祁蘅开脱,而是想让桑余别再难过。
“其实皇上如今处境很艰难,朝堂上大司马和丞相分庭抗礼,他娶的那些妃嫔,多半是丞相一派的人。”
“沈大哥,”桑余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些。”
她不想知道祁蘅的苦衷,不想知道他为何对陆晚宁百般纵容,更不想知道他和那些妃嫔之间的利益纠葛。
她对他,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如今,还是一颗废棋。
说起来,那些妃嫔和曾经的她是一样的,这样想起来,倒觉得有些可怜了,
她现在只想让进福快些好起来。
然后,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沈康看着她倔强的侧脸,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我不提他。”
“师父,宫外是什么样子?”桑余忽然开口问道。
她望着窗缝里漏进的月光,在想宫墙外的景象。
在宫里待了十八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过普通的生活了。
烛火摇曳,映得沈康眉目格外温柔:“宫外有长安街彻夜不熄的灯笼,有西市胡姬跳的旋舞,有小孩子举着糖人追着马车跑……”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看见桑余眼里浮起的水光。
当年那个会拉着祁蘅跑来跑去的小姑娘,应该已经被深宫磨得连糖人都记不清了。
“也有饿死在雪地的乞丐,\"沈康又如实说,\"有被权贵当街纵马踩死的卖花女,有交不起租子投井的佃农。”
桑余怔住了,月光在她睫毛下投出小小的阴影。
沈康忽然不忍,话锋一转:“但总归比这吃人的宫里好——至少能堂堂正正地哭,痛痛快快地笑。”
“哪里最好?”她问得急切,像个渴盼听故事的孩子。
“江南。”沈康眼中漾起怀念,“三月的烟雨里,乌篷船摇过青石桥,卖花姑娘的吴侬软语能酥到人骨头里,茶楼里评弹叮咚……”
他忽然噤声——桑余脸上浮现出他多年未见的生动神色,像是枯井里突然映进了星星。
桑余此刻连膝盖的痛楚都抛之脑后,目光仿佛透过斑驳宫墙,真看到了那千里之外的杏花春雨。
原来,她想离开这里了。
沈康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玄铁令牌递给她:\"杭州府有我的旧部,你拿着这个,他们会安顿好你。\"
桑余的眼睛一亮,但下一瞬又沉寂下去。
\"不,我不能连累你。\"桑余手指蜷缩,她不敢接,也不能接。
\"阿余。\"沈康唤她乳名,像小时候教她射箭时那样稳稳托住她手腕,\"你看宫墙处的檐角铃铎——\"
夜风掠过,悬挂的铜铃叮咚作响。
\"它被拴在这里,响得再好听也只是囚徒。\"他将令牌塞进她掌心,\"你该是自由的,像北狄草原上的鹰。\"
桑余怔怔地看着令牌,眼眶忽然红了。
所有人都依靠她,利用她,怨恨她。
只有沈康,始终如兄长般护着她。
“师父,”她哽咽道,“我……”
“阿余啊,”沈康缓缓靠近,犹豫片刻,不顾那些宫廷规矩,还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像小时候那样。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身后都有我。”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枯叶拍打在窗棂上。
桑余一把抹掉眼泪,握紧了令牌,下定决心——
等进福伤好,她一定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