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当真要去见皇上?”林嬷嬷红着眼眶为她系上大氅。
“欠他的,该还清了。”
桑余将锦盒收入袖中,“这玉佩是惠嫔娘娘临终托付给我的信物,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秋日的宫道铺满落叶,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
今天的太阳真好,天气好的时候,祁蘅的心情也会好很多。
如果那个人心情好一些,说不定就会很快让自己离开了。
昨天贺明兰走了后,桑余一直在哭。
哭过以后的桑余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一直以来,在这宫里孤孤单单的都只有她一个人。
祁蘅是陆晚宁的。
他在意的是她。
只有她不属于这里,就像自己的名字,多余。
桑余还记得,很多年以前,她问祁蘅喜欢什么花。
祁蘅说什么花也不喜欢,那种东西,华而不实,看见就想碾碎。
原来是骗自己的。
他喜欢海棠。
这种小事,为什么也不说实话呢?
她当时还给他讲:“娘娘的母国有一种桑余花,可以入药,就是没见过长什么样子。”
当时,祁蘅说了一句什么呢?
“那我就喜欢桑余花。”
他那个模样很认真,明明,两个人都在宫里关了一辈子,从来没见过桑余花长什么样子。
桑余望着远处金銮殿的飞檐,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入宫时,那时屋檐也是这样的高,好像一口井,掉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那一年,桑余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胆怯地跟在惠嫔身后亦步亦趋。
哪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满手血腥的杀人工具。
转过御花园的假山,前方突然传来铁甲碰撞的声响。
一队禁军迎面而来,为首的男子身着玄色轻甲,腰间佩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桑余脚步一顿。
季远安。
曾经鲜衣怒马的季家小侯爷,如今已是禁军统领。
他比从前更加挺拔俊朗,眉宇间却再不见当年那股意气风发的少年气,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沙场的凌厉。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季远安明显怔了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桑婕妤?”
他刻意加重了“婕妤”二字,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桑余垂下眼睫,不欲与他纠缠,侧身欲走。
“站住。”季远安突然开口,语气漫不经心,“昭仪以下妃嫔见到禁军统领,应当行礼,桑婕妤在宫里这么多年,不知晓礼数吗?”
他身后的禁军齐刷刷停下脚步,铁甲作响。
桑余深吸一口气,缓缓福身,只想赶紧离开:“见过季统领。”
秋风卷着落叶从两人之间穿过。
“看来桑婕妤,你这宫里的规矩,还没学会。”
“季统领何必为难我。”她声音很轻,“你我之间,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
季远安突然笑了,笑声里却带着狠意,“桑余,你当年杀我季家人时,可曾想过今日?现在和我说着,无冤无仇?”
桑余指尖微颤。
是两年前的事了,季家暗中支持二皇子谋反,她奉祁蘅之命清除叛党。
那夜她手起刀落,血染罗裙,却不曾想那些暗卫中有季远安的亲信。
“那是皇命。”她低声道。
“皇命?”季远安猛地逼近一步,身上铁甲寒意逼人,“你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
他目光凝视着她,冷笑更甚,“可惜啊,刀山血海,最后却只能做个婕妤。”
桑余静静站着,任由他的羞辱如刀般剐在心上。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讽刺,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当年那个说要带她远走高飞的少年,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季远安是桑余曾经见过的,最单纯的少年了。
他知道自己烧伤时,会偷偷溜进宫里送药,给她带爱吃的青团。
还会因为祁蘅对自己言语重了和他打架。
身上永远沾满了泥点子,比她和祁蘅岁数都小,就是个毛小孩。
直到那天晚上,季远安在门外亲眼看见她杀了一院子的人时——
那一刻,少年的眼里只剩下惊恐。
原来他喜欢的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桑余回过神来,竟在此刻没有半分和季远安争吵的力气。
本来就是她对不起他。
她骗了他。
他曾经对自己好,只是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小宫女。
“说完了?”她抬眸看他,“我可以走了吗?”
这副平静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季远安。
她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凭什么一点亏欠的模样都没有?
季远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就这么不在乎?他们说的,还真是没错!”
说的是什么,桑余也猜出来了。
一条走狗,一把废刀。
“季统领。”桑余猛地抽回手,“今时不同往日,请你自重。”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季远安头上。
她真的,要打算和自己断得干干净净。
凭什么?
明明是她骗了自己,一个刽子手,要断,也应该是他先断。
季远安脸色铁青,指尖微动。
“你这是在忤逆本将?”
他似是就想逼着她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愧疚来,冷声道:“跪下。”
桑余站着不动。
“我让你跪下。”
季远安重复,“禁军统领有权惩戒不守宫规的嫔妃。”
周围的禁军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劝阻。
一向不羁的将军怎么对一个妃子如此苛刻?
桑余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是啊,他们都长大了。
他们都不是曾经的少年了。
桑余笑了笑,似乎并不觉得是多耻辱的事,于是点了点头,缓缓屈膝,膝盖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