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铁算盘当家
太阳刚下山,靠山屯家家户户的烟囱就争先恐后地冒起了炊烟。昏黄的光线懒洋洋地趴在西边的山头,给整个村子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暖色。
汤福生家的土坯房里,光线却早早地暗了下来。
啪嗒。
汤福生把手里那盏只剩小半截灯芯的煤油灯盖子拧得死紧,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确认没有一丝油味漏出来,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墙角的土炕边。灯捻子被他掐得只剩豆大一点火苗,将将能照亮桌子周围一小块地方。
向卫红端着一盆洗干净的野菜从外面进来,屋里顿时显得更暗了。她没说话,走到灶台边,借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熟练地把野菜切碎,准备掺进晚饭的玉米糊糊里。
灯油又快没了
向卫红轻声问,眼睛却没离开手里的菜刀。
汤福生正坐在小马扎上,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低头专注地用纳鞋底的粗针线缝补着自己的裤腿。膝盖上那个补丁已经打了三层,颜色一层深似一层,针脚密得像鱼鳞。
省着点用,还能撑几天。
他头也不抬,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前儿个你纳鞋底,是不是多点了一会儿灯
向卫红切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天黑得早,不点灯看不清针脚。
白天不能纳非得晚上费油
汤福生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向卫红没再接话,把切好的野菜拨进锅里,拿起长柄勺搅动着锅里的玉米糊糊。糊糊很稀,清汤寡水的,随着她的搅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晚饭很快端上桌。一盆稀玉米糊糊,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汤福生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给自己盛了浅浅一碗,然后把盆推给向卫红,你多吃点,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向卫红默默地也盛了一碗,捧在手里小口喝着。
汤福生吃饭极快,几口就把碗里的糊糊扒拉干净。他放下碗,眼睛却盯着桌子。一颗米粒大小的糊糊粘在桌沿,他伸出手指,小心地捻起来,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整个动作自然得像是重复了千百遍。
咳,
他清了清嗓子,明天我去队上领粮,你把咱家布票也带上。
向卫红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微光,要扯布
想啥呢
汤福生眉头一皱,那张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脸上,几道细纹立刻显现出来,像是在无声地计算着什么,你那件褂子袖口又磨破了,看看能不能找点零碎布头,我给你补补。买新的一尺布多少钱得多少工分划不来。
向卫红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她低下头,继续小口喝着碗里的糊糊。
屋子里只剩下喝糊糊的吸溜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那豆大的灯火在桌上轻轻摇曳,映着汤福生那张永远在算计的脸,和他身边安静得像影子的媳妇向卫红。日子就像这锅里的玉米糊糊,寡淡,却也得一天天熬下去。
第2章:心头那点光
赤脚医生的土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老大夫捻着山羊胡子,眯眼看了看诊脉后向卫红略显苍白的脸,又低头瞅瞅她还平坦的小腹,声音不紧不慢:嗯,是喜脉,快三个月了。回去好好养着,头三个月要紧。
向卫红脸上飞起一抹红晕,有些羞涩,又有些藏不住的欢喜。她低声道了谢,和汤福生一起走出来。
屋外阳光正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汤福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闷头往前走。向卫红跟在后面,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嘴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快到村口大槐树下时,远远就听见一阵热闹的说笑声。几个妇女正围在一起,唾沫星子横飞。中心人物是邻居孔凤英,她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什么。
……哎哟喂,那叫一个气派!油光锃亮的,摆在屋里,踩起来‘哒哒哒’响,听着就得劲儿!
孔凤英嗓门尖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要我说,还是人家王家有本事,那么难弄的缝纫机票都能搞到手!
另一个妇女接话:可不是咋地听说托了县里供销社的亲戚呢。有了那家伙什,做衣裳、纳鞋底,快得很!还能接点活儿,补贴家用呢!
啧啧,真是好福气。
向卫红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们的谈话吸引。缝纫机……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孔凤英眼尖,瞧见了走近的汤福生和向卫红,立刻扬声道:哟,福生,卫红,看大夫回来啦咋样啊
汤福生只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向卫红脸上微红,点了点头。
孔凤英的眼神滴溜溜在向卫红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又转向汤福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福生啊,你看人家王家都添上缝纫机了,你家卫红这手艺,全村谁比得上上次给我家小子补那袜子,针脚细得都快找不着了!有台缝纫机,那不是如虎添翼
汤福生眉头习惯性地一紧,没搭腔,拉了向卫红就要走。
哎,我说真的呢!
孔凤英不依不饶,卫红这都有身子了,往后给娃做小衣裳小被褥,手缝多慢呐有缝纫机省多少事!
向卫红的心跳快了几拍。是啊,给孩子做衣服……她忍不住想象着那小小的、柔软的衣裳在自己手中成型的样子,如果用缝纫机,该有多快,多好。
回家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快到家门口时,向卫红终于忍不住,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福生,那缝纫机……得多少钱啊
汤福生脚步一顿,侧过头看她,眼神锐利得像把锥子:问这个干啥供销社标价一百三,还得要票。咱家买得起别听孔凤英瞎咧咧,净想些没用的!
他语气里的生硬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向卫红心头刚燃起的那点微光。她低下头,不再说话,默默跟着他进了院子。
屋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红辣椒,在夕阳下闪着油亮的光。向卫红看着那辣椒,心里却空落落的,刚才那点因为新生命带来的喜悦,也被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悄悄取代了。她知道,缝纫机对这个家来说,太遥远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第3章:铜墙铁壁
晚饭后,碗筷收拾干净。煤油灯依然只点着豆大点儿的火苗。
向卫红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一件汤福生不知穿了多少年的旧棉袄,正费力地缝补着腋下磨开的大口子。针脚扎进厚实的棉絮里,有些吃力,她时不时得停下来,用牙咬着针屁股使劲往外拔。灯光昏暗,她得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汤福生坐在桌边,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截短得快握不住的铅笔头,正一笔一划地记着什么。大概是今天的工分,或是家里的开销。他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空气算账。
屋子里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咝咝声和铅笔头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向卫红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看着丈夫专注算计的侧脸,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福生……
嗯汤福生头也没抬,眼睛紧盯着本子上的数字。
俺……俺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向卫红的声音有些发紧。
汤福生这才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啥事
就是……那天孔大嫂说的缝纫机……
向卫红的声音越来越低,俺琢磨着,要不……咱也想想法子
汤福生手里的铅笔啪一声顿在本子上,他猛地抬起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想法子想啥法子咱家啥条件你不知道那玩意儿一百多块!还得票!票上哪弄去钱上哪弄去天上掉下来
一连串的问句像爆豆子似的砸过来。
向卫红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俺是想着,有了缝纫机,俺能给娃做衣裳,做被褥,快得很。咱手缝太慢了,等娃出来,怕是来不及……再说,俺手艺还行,也能帮邻里街坊缝缝补补,兴许……兴许还能挣点零用钱,补贴家用……
挣钱
汤福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你一天能挣几分钱够买那机器的零头还是够那机器费的线费的油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桌子,一百三十块!你知道那是多少斤苞米面够咱家吃多久还有票!那票金贵着呢,人家凭啥给你再说了,娃马上要出来了,尿布、小衣裳、吃的、喝的……哪样不要钱哪样不比那铁疙瘩要紧你倒好,不想着咋省钱,竟惦记着花大钱买那玩意儿!败家!
最后两个字说得又重又硬,像石头一样砸在向卫红心上。
她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丈夫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是现实。她知道家里的难处,知道丈夫的脾性,可心里那点对缝纫机的渴望,对改善生活、迎接新生命的憧憬,就像风中的小火苗,被这盆冷水无情地浇灭了。
俺……俺就是说说……
她低下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重新拿起针线,却怎么也看不清针眼了。
汤福生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看她,低头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只是那铅笔头戳得纸张沙沙作响,比刚才更用力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灯火偶尔毕剥一声轻响。空气像是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炕上的向卫红肩膀微微耸动着,桌旁的汤福生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那台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缝纫机,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了这对贫困夫妻的心头。
第4章:无声的决定
自从上次为了缝纫机的事吵了一架,家里的空气就更闷了。
向卫红话变得更少,虽然还像往常一样洗衣做饭、下地挣工分,但眉宇间那点刚因怀孕带来的亮色,又悄悄藏了起来。好几次,汤福生半夜醒来,都能听到身边的人翻来覆去,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白天,她坐在炕上,拿着些碎布头比比划划,大概是在琢磨着给未出世的娃做点什么,可那速度慢得像蜗牛爬,做两针就停下来发半天呆。
汤福生看在眼里,心里头也像堵了块石头。他还是照旧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饭桌上掉的饭粒照样捻起来吃掉,可晚上在本子上算账的时候,那铅笔头却老是停在半空,眼前晃悠的不再是工分和粮票,而是向卫红低着头纳鞋底时,灯光下微微蹙起的眉毛。
这天,汤福生去队部交农具,路过村西头的老槐树。几个闲汉正蹲在树下抽旱烟,唾沫横飞地吹牛。
……要我说,老五家那小子就是虎!为了给他爹凑医药钱,硬是跑到县里那黑市……一个黑瘦的汉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黑市干啥旁边的人好奇地凑近。
还能干啥卖那个呗!
黑瘦汉子朝自己胳膊努了努嘴,听说抽一管子,给这个数!
他伸出三个指头。
三十块
另一个惊呼,嚯!那可顶咱小半年工分了!
可不是!不过听说那也遭罪,抽完人跟蔫儿茄子似的,好几天缓不过劲儿……
汤福生脚步没停,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卖……血三十块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敲响了。那几个闲汉后面的话他没再细听,脑子里却反复回荡着那三个字和那个数字。
晚上躺在炕上,汤福生翻来覆去睡不着。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看着房梁。
一百三十块……缝纫机……
卖一次三十……得卖四五次……
他无声地计算着。身体……是本钱,不能轻易糟蹋。可……卫红那没精打采的样子,还有肚子里那个一天天长大的娃……将来用钱的地方更多了。缝纫机……要是有了那玩意儿,卫红手巧,说不定真能像孔凤英说的,接点活儿……那也算是……一项长远的投入用一时的损耗,换个能下蛋的家伙什……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起来。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抠门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他第一次觉得,或许有一笔买卖,需要用点不一样的本钱去做。
风险大……但他汤福生,啥时候怕过吃苦
旁边的向卫红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了。汤福生轻轻转过身,借着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妻子安静的睡颜。她的眉头在睡梦中似乎还是微微皱着。
汤福生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决绝的光。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疯狂,却又似乎是眼下唯一划算的决定。这个决定,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枕边这个人。
第5章:县城险途
天还没亮透,鸡刚叫头遍,汤福生就悄无声息地爬下了炕。他动作极轻,生怕惊醒了身旁的向卫红。
唔……福生,你干啥去
向卫红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
嘘……没事,
汤福生压低声音,队里那犁头有点钝了,我去县里铁匠铺看看有没有便宜的旧犁铧换一个,早去兴许能碰上好货。你再睡会儿。
他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听起来倒也符合他铁算盘的作风。
向卫红嗯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汤福生摸黑穿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又从炕洞里摸出两个凉透了的玉米面窝头揣进怀里。他没点灯,借着窗外朦胧的晨光,最后看了一眼炕上熟睡的妻子,轻轻带上门,走进了凌晨微凉的空气里。
从靠山屯到县城,走路得大半天。汤福生迈开两条长腿,闷头在土路上急走。走到半路,天色大亮,远远传来突突突的声音,一辆拉货的拖拉机慢悠悠地开了过来。汤福生眼睛一亮,紧跑几步赶上去。
开拖拉机的是邻村的熟人,见是他,咧嘴一笑:福生,赶集去
去县城办点事。
汤福生言简意赅。
上来吧,捎你一段!
汤福生也不客气,手脚麻利地爬上拖拉机后面的车斗。车斗里装着几麻袋土豆,颠簸得厉害,柴油味混着泥土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汤福生找了个角落坐下,抱着膝盖,眼神却一直瞟着路两边,心里七上八下的。
到了县城,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两旁是灰扑扑的砖瓦房,供销社、粮站、邮电局门口都排着队。汤福生下了拖拉机,道了谢,没在主街停留,一头扎进了旁边狭窄纵横的小巷子里。
他记得那几个闲汉提过的黑市,大概就在这片区域。他放慢脚步,装作闲逛的样子,眼睛却像雷达一样四处扫视。巷子深处,偶尔有穿着破旧、眼神躲闪的人匆匆走过,交头接耳,又迅速分开。
汤福生心跳得有点快。他走到一个卖旧货的地摊前,假装看货,耳朵却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个干瘦的男人凑近另一个压低声音:……还是老地方
对方点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朝更深的巷子走去。
汤福生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七拐八绕,来到一个破败的小院门口。那两人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闪身进去了。汤福生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咬咬牙,也跟着溜了进去。
院子里杂乱无章,角落里堆着破烂。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汤福生心一横,推门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一股说不清的霉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一个穿着白大褂(但褂子早已看不出本色,油乎乎的)的矮胖男人坐在桌子后面,旁边地上放着几个玻璃瓶子和一堆棉花。刚才进来的那两个干瘦男人已经不见了。
矮胖男人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汤福生:干啥的
汤福生喉咙有点发干,他舔了舔嘴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听说……这里……能帮点忙
矮胖男人哼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破椅子:坐。胳膊伸出来。
汤福生依言坐下,紧张地卷起袖子,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臂。矮胖男人拿起一根粗糙的橡皮管勒紧他的上臂,又用一块脏兮兮的棉花蘸了点不知道什么液体,在他肘弯处胡乱擦了两下。接着,他拿起一根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的粗针头。
汤福生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地想缩手,但还是忍住了。他偏过头,不敢看。一阵刺痛传来,他闷哼一声,感觉一股热流从胳膊里往外涌。他偷偷瞟了一眼,看到自己的血顺着管子流进一个玻璃瓶里,那颜色红得刺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血液流入瓶子的细微声响。汤福生觉得有点头晕,额头渗出了冷汗。他紧紧攥着另一只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不知过了多久,矮胖男人拔出针头,随手丢给他一团棉花:按住。
然后从抽屉里数出一沓皱巴巴的票子,数了两遍,递给汤福生。
汤福生接过钱,手指有些颤抖。他仔细数了数,不多不少,三十块。他把钱紧紧攥在手心,手心里全是汗。
行了,走吧。
矮胖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
汤福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感觉腿有点软。他用棉花紧紧按着针眼,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小院。重新回到阳光下,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头还是晕,他扶着墙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些。
他把那三十块钱小心地塞进最贴身的口袋里,又摸了摸怀里的两个窝头,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又像是多了点沉甸甸的东西。他不敢多留,辨明方向,朝着回村的路匆匆走去。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漫长了许多。
第6章:艰难的筹措
又去了两次县城。
每次回来,汤福生的脸色就更白一分,脚步也虚浮几分。向卫红看在眼里,只当他是为了那个便宜犁铧来回奔波累的,炖野菜糊糊的时候,会偷偷多放一点点盐。
犁铧还没看着合适的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
没呢。
汤福生含糊应着,埋头喝糊糊,不敢看她的眼睛。口袋里贴身藏着的、用汗浸透的手帕包着的三沓票子,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心口。九十块,还差四十,更别提那比钱还难弄的缝纫机票。
他藏着的那点棺材本,是当年他娘临终前塞给他的一点银元,被他换成钱,死死地压在炕头最里面的砖头底下,轻易不动。那是他的底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念想和安全感。
这天,汤福生揣着两个自家鸡刚下的蛋,又去了趟村部,想找供销社的负责人莫德明探探口风。
莫德明正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戴着眼镜,慢悠悠地喝着搪瓷缸子里的热茶。屋里生着炉子,暖烘烘的。
莫主任。
汤福生搓着手,脸上挤出一点笑容。
莫德明抬起眼皮,透过镜片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有事
就是……想问问,这缝纫机票……
汤福生把那两个还带着鸡屎印的鸡蛋往前递了递,家里……这不是卫红有了身子嘛,寻思着……
莫德明瞟了一眼那两个鸡蛋,嘴角撇了撇,没接,端起茶缸子又喝了一口:缝纫机票紧张得很呐。前几天刚批出去一张,给了老支书的侄女。队部会计家也要呢,都排着队。你这……
他拖长了声音,意思不言而喻。
汤福生心里凉了半截,揣着鸡蛋的手僵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那……莫主任,你看有啥法子不俺……俺可以等等……
他还是不死心。
等等着吧。
莫德明放下茶缸,拿起桌上一份文件,先回去登记,等有票了再说。
语气里满是打发的意思。
汤福生知道这是没戏了。他呐呐地把鸡蛋揣回怀里,转身出了办公室。屋外的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看来,还得走野路子。
他又去了几趟县城,不再去那个破院子,而是专门往那些犄角旮旯的旧货市场和废品站钻。他像个警惕的猎人,竖着耳朵捕捉着任何关于缝纫机或票证的信息。钱,他已经靠着一次次的抽血和动用那笔压箱底的棺材本凑得差不多了——每次从砖头下拿出一点钱,他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他从一个走街串巷、收破烂的老头那里打听到消息:镇西头有个修自行车的铺子,老板偷偷倒腾些二手缝纫机,不要票,但价钱要高一些。
汤福生找过去,那铺子果然不起眼。老板是个精瘦的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要啥牌子的蝴蝶牌飞人牌
……有便宜点的没
汤福生问得小心翼翼。
老板领他到后院一个油布盖着的角落,掀开油布,露出几台落满灰尘的旧缝纫机。
喏,这台‘英雄牌’,漆掉了点,机头有点涩,回去自己上点油好好磨合磨合,一百五,不讲价。
汤福生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台机器。他不懂行,但也看得出这机器年头不短了,踏板踩起来嘎吱作响,机头确实有些紧。他用手指抠了抠掉漆的地方,又试着转了转轮子。
一百二。
他站起身,报出价格。这是他能拿出的所有钱了,卖血的钱,加上那笔让他心疼肉疼的积蓄。
一百五,少一分不卖!
老板态度强硬。
汤福生沉默了。他看着那台冰冷的铁疙瘩,想着向卫红看到它时可能会有的表情,想着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那叠用手帕一层层包好的钱,仔细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又从裤兜最深处摸出几张毛票,凑在一起。
……一百四十五,这是俺全部家当了,老板,行个方便。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老板看着他手里的钱,又看看他苍白的脸色和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拿走吧!
汤福生如蒙大赦,把钱塞给老板,生怕他反悔似的,赶紧找了根粗麻绳,费力地把那沉重的缝纫机捆好,准备用自己带来的板车拉回去。看着那台终于属于自己的、虽然又旧又涩的缝纫机,汤福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又像是背上了一座大山。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
第7章:沉默的礼物
从县城回靠山屯的路,汤福生感觉比去的时候长了不止一倍。那台老旧的英雄牌缝纫机死沉死沉的,压在吱呀作响的板车上,像一座小山。他弓着背,使出浑身的力气拉着车,胳膊上勒出的红印火辣辣地疼,脑袋也一阵阵发晕。
为了省力气,也为了避人耳目,他没走大路,专挑偏僻的田埂小道。即便如此,还是好几次差点被路过的村民撞见。每次听到远处有人声,他就赶紧把板车拉到沟坎下或者树丛后躲起来,等人家走远了才出来,心怦怦直跳,像做了贼似的。
他算好了时间。前一天,他难得大方了一回,让向卫红回娘家住一天,散散心,也省得在家闻煤油味儿。向卫红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收拾了点东西就走了。
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拖着一身疲惫和那台缝纫机,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悄悄溜回了空无一人的家。
把板车停在院子角落,他先是倚着墙喘了好半天粗气,脸色白得像纸。歇够了,才开始卸货。那缝纫机光机头就沉得要命,更别说那铸铁的架子和踏板。他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把这大家伙弄进了屋。
屋里光线昏暗。他把缝纫机搬到靠窗的墙根下,那是屋里最亮堂、也最显眼的位置。他找了块破布,胡乱擦了擦机器上的灰尘和泥点子,看着那掉了漆的机身和略显生涩的转轮,心里五味杂陈。累,是真累,从里到外的累。可看着这铁疙瘩,他又觉得,值。
他太累了,连晚饭都懒得做,直接瘫倒在炕上,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几乎是立刻就昏睡了过去。
向卫红是第二天中午前回来的。手里挎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娘家给装的几个白面馒头和一点咸菜。她推开院门,看到院角停着的板车,愣了一下,随即又看到屋檐下晾着的汤福生的衣服,知道他回来了。
福生
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轻声喊了一句。
没人应。
她推开屋门,一股尘土和机油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屋里的光线比平时亮堂些,因为窗户被擦过了不对……她的目光瞬间被窗下那个庞然大物吸引住了。
一台……缝纫机
黑色的机头,铸铁的支架,带着踏板,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机身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泥点,几处磕碰露出了铁锈色。
向卫红整个人都僵住了,挎着包袱的手垂在身侧,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半天都合不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缝纫机哪来的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炕上。汤福生正背对着她躺着,发出轻微的鼾声,似乎睡得很沉。
向卫红轻轻放下包袱,蹑手蹑脚地走到缝纫机前。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冰冷的铁皮。是真的。不是做梦。
她的心跳得飞快,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乱撞。这缝纫机……哪儿来的福生……他哪来的钱他不是说……
她猛地转过身,想去摇醒炕上的男人问个究竟。可看到他疲惫的睡颜,还有那明显比前几天更苍白的脸色,她又犹豫了。
这时,汤福生似乎被惊动了,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翻了个身,面朝墙,嘟囔了一句梦话似的:……旧货……便宜……省着点用……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但向卫红听清了。旧货便宜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台沉默的缝纫机,又看看炕上那个似乎只想用睡觉来逃避一切的男人,心里那点微弱的惊喜彻底被巨大的、沉甸甸的疑惑和不安取代了。这台缝纫机,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第8章:疑云暗生
日子还得照常过,但汤福生家里的空气,却因为那台突然出现的旧缝纫机,变得更加古怪和沉闷。
汤福生醒来后,对缝纫机的事绝口不提,好像那玩意儿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向卫红几次想开口问,话到嘴边,看到他那苍白得吓人的脸和明显躲闪的眼神,又咽了回去。
福生,你脸色咋这么差是不是累着了
她把娘家带来的白面馒头递给他一个。
汤福生接过来,掰了一小块塞嘴里,眼神飘忽:没事,就是……捣腾那犁铧,来回跑了几趟,有点乏。
他说得含含糊糊,三两口吃完馒头,就拿起农具往外走,我去地里看看。
脚步却有些发虚。
向卫红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疑云更重了。买个犁铧,能累成这样以前他扛一麻袋粮食走几十里地都不带喘粗气的。
她走到缝纫机旁,用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机身。旧是旧了点,擦干净了倒也还能看。她试着踩了踩踏板,嘎吱嘎吱响,机头转动得也确实很涩。旧货……便宜……他梦里说的是这个吧可再便宜的旧货,对他们家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一百多块钱……他哪来的
正琢磨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邻居孔凤英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一眼就瞥见了屋里窗下的缝纫机,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
哎哟我的娘欸!卫红!你家这是……发大财了!
孔凤英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围着缝纫机啧啧称奇,哪来的崭新的
……不是新的,旧的。
向卫红勉强笑了笑。
旧的也金贵啊!
孔凤英上手摸了摸机头,又弯腰看了看踏板,这得多少钱福生可真有本事!他那铁算盘,平时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这回咋这么大方是捡着元宝了还是挖着金矿了
她语气夸张,眼神却带着打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溜溜。
向卫红心里一紧,含糊道:……他说是旧货市场淘换的,没花多少钱。
没花多少钱
孔凤英撇撇嘴,显然不信,这玩意儿,再旧也得百十来块吧还没票!啧啧,福生这门路可真野!卫红啊,你可得好好问问,这钱来路正不正如今这年头,可不敢乱来……
她凑近向卫红,压低声音,俺可是听说,最近县里抓投机倒把抓得紧呢!
孔凤英又东拉西扯了几句,看问不出什么名堂,才意犹未尽地走了。
她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向卫红心里。投机倒把福生……他会干那事吗不像。可他最近确实太反常了。脸色差得吓人,干活也没以前利索了,还老是偷偷去县城……钱呢他从不让她管钱,家里的钱都攥在他手里,可她知道,那点钱根本不够买这么个大家伙!难道……他真的……
向卫红不敢再想下去。她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却看到水面倒映出自己忧心忡忡的脸。晚上,她特意留意汤福生。他吃饭的时候还是很快,但明显没什么胃口,吃完饭就早早躺下了,背对着她,像是累极了。夜里,她似乎听到他压抑的咳嗽声,还有翻身时无意识的抽气声。
她悄悄坐起身,借着月光,看到他搭在被子外面的胳膊。袖子卷上去了一点,肘弯处……好像有一小块青紫的印记
向卫红的心猛地一沉。那是什么他干活磕着碰着了可看着不像……
一个可怕的念头模模糊糊地在她脑海里浮现,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不会的,不会的……
可那台沉默的缝纫机,还有丈夫身上越来越多的反常迹象,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家里,好像藏着一个她不敢去触碰的秘密。
第9章:针孔的秘密
秋收的忙碌暂时告一段落,但汤福生好像并没有缓过来。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脸色总是带着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干活也没了以往那股猛劲儿。
这天下午,院子里堆着几捆准备冬天烧的干柴。汤福生想把它们挪到墙角码放整齐。他弯腰抱起一捆不算太粗的柴火,刚直起身,身子就猛地晃了两晃,手一松,哗啦一声,柴火散了一地。
福生!
正在屋檐下纳鞋底的向卫红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去。只见汤福生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一手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向卫红扶住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急切的担忧。
入手处,丈夫的胳膊烫得吓人,却又在微微发抖。
没……没事……
汤福生摆摆手,想挣开她,却使不上力气,就是……起猛了,有点头晕……
快,快坐下歇歇!
向卫红不由分说,半拖半扶地把他弄到院里的石墩上坐下。
就在她松开手,想去给他倒碗水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过他垂下的胳膊。刚才搀扶时,他那件洗得发薄的旧褂子袖口往上滑了一截,露出了手肘内侧的皮肤。
向卫红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那里,就在他肘弯最柔软的地方,赫然布着好几个小小的、圆形的、青紫色的印记!有些印记颜色深,有些已经发黄,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像是不小心被什么毒虫叮咬过一样。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皮肤。这……这是什么她想起前些日子夜里看到的那块模糊的青紫,原来不是磕碰的!
汤福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猛地一惊,触电般地迅速把袖子扯了下来,盖得严严实实。他不敢看她,眼神慌乱地瞟向别处,嘴里还在强撑着:看啥呢……就是前两天……不小心撞了一下……
向卫红没有说话。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从他被遮住的胳膊,移到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再到他那双躲躲闪闪、写满心虚的眼睛。
县城……反常的疲惫……苍白的脸色……梦里含糊的旧货、便宜……还有那笔数目不小的钱款……以及此刻胳膊上这些触目惊心的针孔……
无数个碎片在她脑海里飞快地旋转、碰撞,然后猛地拼凑在了一起。一个让她浑身冰冷、几乎不敢相信的答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钉在了原地。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屋檐下的缝纫机,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此刻看来,竟是如此的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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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风暴眼
晚饭,桌上还是那盆寡淡的野菜糊糊,旁边多了一小碟炒鸡蛋——那是向卫红中午从娘家带回来的,她没舍得吃,留给了汤福生。
可汤福生只扒拉了两口糊糊,就放下了筷子。那盘金黄喷香的炒鸡蛋,他动都没动。
屋里的空气凝滞得像块铁。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着两人沉默的脸。
向卫红看着丈夫那张比灯罩还苍白的脸,和他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再也忍不住了。她放下手里的碗,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扎人:
汤福生,你跟我说实话。
汤福生身子一僵,没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啥
那台缝纫机,
向卫红的声音微微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直直地盯着他,到底……是哪儿来的
汤福生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不是说了吗旧货……淘换的……
他还在重复着之前的说辞,但声音干涩,底气不足。
淘换
向卫红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也陡然拔高,拿什么淘换的拿咱们家那几斤陈米还是拿你那补丁摞补丁的褂子
她几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胳膊上那些眼儿!是什么!你别告诉俺又是撞的!哪能次次都往一个地方撞还撞出那么多窟窿来!
汤福生被问得抬不起头,脸涨得通红,又渐渐褪去血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向卫红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砸在地上。她不是哭那台机器,也不是哭家里的穷,她是哭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犟得像头驴、傻得让人心疼的男人。
你……你卖血了是不是
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自己的喉咙,为了买这个铁疙瘩……你去卖血了汤福生!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她的声音从最初的哽咽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嘶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后怕。
那是血!是你身上的肉!你怎么能拿它去换钱!换这么个玩意儿!
她伸手指着墙角的缝纫机,那台她曾经日思夜想的东西,此刻却像个怪物一样刺眼,万一……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俺跟肚子里的娃咋办!啊!
汤福生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被刺痛了。胡说啥!能有啥三长两短!俺身体结实着呢!
他梗着脖子反驳,声音嘶哑,不就是抽点血过几天就养回来了!换台缝纫机,能用多少年!以后娃出来了,做衣裳方便!你也能接活……挣钱!这……这划算!
划算!
向卫红简直要被他这套逻辑气疯了,眼泪流得更凶,在你汤福生眼里,什么都是划算不划算!你自己的身子就不划算了!在你心里,俺向卫红就是那种为了个铁疙瘩,连自己男人命都不要的人!你卖血……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俺说!你是不是从来就没信过俺!
委屈、愤怒、心疼、后怕……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抖。她一拳捶在汤福生的肩膀上,却软绵绵地没什么力气。
汤福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那点强撑的倔强也垮了下来。他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慌乱,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觉得,事情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他以为她会高兴,至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屋子里只剩下向卫红压抑不住的哭声和汤福生粗重的喘息声。那盏豆大的煤油灯,在寂静中无声地燃烧着,将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土墙上,纠缠着,扭曲着,像他们此刻乱成一团的心。桌上的炒鸡蛋已经凉透了。
第11章:笨拙的告白
向卫红的哭声像细密的雨,敲打着汤福生混乱的心。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还有那护在小腹上的手,心里又慌又乱,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
你……你别哭了……
他笨拙地伸出手,想去擦她的眼泪,又缩了回来,手足无措地搓着自己的衣角,俺……俺不是那个意思……俺没不信你……
那你为什么瞒着俺!啊!
向卫红抬起泪眼,声音沙哑地质问,那么大的事,你就自己扛你当俺是死的!
俺……俺是怕你担心……
汤福生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像从胸腔里挤出来一样,再说了……这有啥好说的……不就是……换点钱……
换点钱!
向卫红气得发抖,那是钱的事吗!那是你的命!汤福生,你告诉我,你到底卖了几次!
汤福生眼神闪烁,支支吾吾:没……没几次……
几次!
向卫红逼近一步。
……四……五次……
汤福生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几乎听不见。
向卫红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站立不稳。四五次……难怪他瘦成这样,难怪他脸色差得像鬼……
她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段日子所有的担惊受怕、委屈不甘都哭出来。
汤福生彻底慌了神。他最怕的就是向卫红哭。他蹲下身,围着她团团转,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别哭了……俺错了……俺真错了……俺就是……就是看你想要那机器……娃……娃出来也用得上……那血……抽了还能长……换钱……快……比挣工分……划算……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语言依旧带着那股子深入骨髓的算计味儿,可声音里的慌乱和笨拙的真诚,却也透了出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听见没好像是吵起来了……
是孔凤英那标志性的尖嗓子,虽然刻意压低了,但还是很有穿透力。
吵啥呢为那缝纫机
另一个模糊的女声。
还能为啥!俺就说那钱来路不明!刚才俺好像听见……卫红喊啥……卖啥来着
屋里的哭声和汤福生笨拙的解释声戛然而止。两人都僵住了,齐齐看向门口。
门外,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影,正伸长了脖子往里探望,低声议论着。孔凤英那张好奇又兴奋的脸,几乎要贴到门缝上。
卖血!俺听清了!是卖血!
孔凤英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发现了惊天秘密般的激动,天老爷!汤福生卖血买的缝纫机!
这话像一颗炸雷,瞬间在寂静的院门外炸开。
啥卖血
真的假的福生那抠门劲儿,能舍得卖血
哎哟喂,这可真是……不要命了!
怪不得他最近看着跟丢了魂似的……
议论声、惊叹声、嗤笑声、还有孔凤英添油加醋的描述声,嗡嗡地传进屋里,像一群苍蝇围着他们打转。
向卫红止住了哭声,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看着门外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愤怒涌上心头。
汤福生也站直了身体,脸色铁青,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门外。他那双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抠门,可这一刻,当他用自己认为最划算的方式为妻子和孩子换来的东西,连同他自以为是的牺牲,都成了别人嘴里的笑料和谈资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屋子里,夫妻俩相对无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屋子外,靠山屯仿佛炸开了锅。这场由一台旧缝纫机引发的风暴,终于从这个小小的土坯房,蔓延到了整个村庄。
第12章:无声的和解
门外的喧嚣声渐渐散了,留下满院的寂静和屋里沉得能拧出水的沉默。
孔凤英她们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地回去传播最新的猛料了。留下汤福生和向卫红,像两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人前示众的木偶。
向卫红还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但哭声已经停了。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看了看门口的方向,又看了看面前脸色灰败、垂头丧气的汤福生,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到桌边,看也没看那盘已经凉透的炒鸡蛋,端起那盆野菜糊糊,转身进了灶房。
汤福生还僵在原地,像根木桩子。他看着向卫红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比卖完血那会儿还难受。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过了一会儿,向卫红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半碗热水。她走到汤福生面前,把碗递给他。
喝点水。
她的声音嘶哑,听不出什么情绪。
汤福生愣愣地接过碗,温热的水汽扑在脸上。他低头看着碗里的水,水面倒映着他自己憔悴的脸。他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像是在喝药。
那天晚上,两人分睡在炕的两头,中间隔着能躺下一个人的距离。谁也没说话。黑暗中,只有彼此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第二天,向卫红起得很早。她没像往常一样先去收拾灶房,而是去了院子角落那个小小的鸡窝。没过多久,院子里响起一声凄厉的鸡叫。
汤福生被惊醒,掀开被子坐起来,正看见向卫红拿着把沾了血的菜刀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只刚宰杀的老母鸡——那是家里仅有的两只下蛋鸡之一,留着换盐巴和灯油的。
你……你杀鸡干啥!
汤福生心疼得声音都变了调,疯了!那鸡还能下蛋呢!多金贵!
向卫红没理他,径直走到灶房,开始烧水、拔毛、收拾那只鸡。她的动作很麻利,也很沉默。
汤福生跟到灶房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他默默地拿起扁担和水桶,去村口挑水去了。路上遇到几个村民,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还有人指指点点,低声说着什么。汤福生低着头,脚步迈得飞快。
中午,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从汤福生家破旧的土坯房里飘了出来,这在平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向卫红盛了一大碗鸡汤,里面有鸡腿和鸡胸肉,放在汤福生面前。汤色浓白,上面漂着几粒金黄的油花。她自己则还是喝着寡淡的野菜糊糊。
……放那么多柴火,费油费盐的……俺没事,喝点糊糊就行了……
汤福生看着那碗鸡汤,嘴里习惯性地嘟囔着,声音却比平时低了很多。
向卫红没看他,只低头喝着自己的糊糊,平静地说:喝吧。补补。
汤福生看着她,又看了看那碗鸡汤,最终拿起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鸡汤很烫,暖意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也好像驱散了一点心头的寒意。
下午,向卫红没去上工。她把那台旧缝纫机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又找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点缝纫机油,给机头上了油。然后,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缝纫机前,试着踩动踏板。
嘎吱……嘎吱……
生涩的响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她踩得很慢,很轻,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跟这个沉默的铁疙瘩较劲。踩了一会儿,她停下来,找出一小块碎布头,穿针,引线。她的手指依旧灵巧,只是眼神复杂,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憎恶。
汤福生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穿针引线的动作,看着那台因为他的划算而闯入他们生活的机器。他没说话,只是把烟袋锅捏得紧紧的。
向卫红把碎布放在压脚下,深吸了一口气,脚下轻轻一踩。
哒、哒、哒……
生涩但清晰的缝纫机声,第一次在这个贫困的家里响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死水般的寂静里,荡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第13章:针线新篇
哒、哒、哒……
那台老旧英雄牌缝纫机的声音,从最初的生涩、断续,渐渐变得流畅、规律起来。向卫红花了几天功夫,摸索着给它上了油,又拆开几个不碍事的小零件擦了擦,机器顺畅了不少。
她找出一些以前攒下的、舍不得用的干净布头,开始给未出世的娃做小衣裳。小小的、柔软的布片在缝纫机针下飞快地移动,没一会儿,一件小小的、歪歪扭扭但针脚细密的婴儿小褂就有了雏形。比起以前熬着灯油一针一线地缝,快了不止十倍。
汤福生还是不怎么说话,但待在家里的时间明显多了。他不再老往外跑,也不像之前那样总是躺着。有时他会坐在小马扎上,默默地编筐,或是修理那些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旧农具,耳朵却总是不自觉地听着那哒哒的声响。向卫红做好的小衣服、小肚兜,他会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小心地摸着那细密的针脚,眉头依旧紧锁,像是在评估这活计到底划不划算。
这天,隔壁的张婶子红着脸找上门来,手里拿着一件男人的旧棉袄,袖子扯了个大口子。
卫红啊……俺……俺听说你家添了那……那家伙什……
张婶子有些不好意思,俺家那口子这棉袄,眼看冬天要来了,俺眼神不好,这口子太大,补不好……
向卫红停下踩踏板的脚,看了看张婶子,又看了看那件棉袄。婶子,你拿来吧。
哎!哎!
张婶子如蒙大赦,赶紧把棉袄递过去,卫红,真是麻烦你了!你看……这线钱、辛苦钱……
婶子,不用钱。
向卫红接过棉袄,就是费点功夫,费点线。
那哪成!
张婶子从兜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红薯,刚出锅的,你拿着!给福生补补!
向卫红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汤福生坐在炕沿,看着这一切,没吭声,只是纳鞋底的针脚慢了几分。
向卫红手巧,又有机器帮忙,很快就把那大口子补得平平整整,针脚又细又匀。张婶子拿回棉袄,千恩万谢,没过两天,又送来了一小把自家种的干豆角。
慢慢地,知道向卫红有缝纫机又手巧的邻居,开始零星有人拿着需要缝补的衣物找上门。大多是些熟人,不好意思空手来,有时是几个鸡蛋,有时是一把青菜,偶尔也有人硬塞过来一两毛钱。
向卫红都收着。鸡蛋攒起来给汤福生补身体,青菜自家吃了,那几毛钱,她用一块小布头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藏在炕席底下。
这天,她揣着那包着几毛钱的布包,去了趟供销社。她在布料柜台前转了好几圈,看着那些崭新的蓝布、花布,最终目光落在了一小卷处理的灰色处理布上——布边有点瑕疵,颜色也暗淡,但胜在便宜。
同志,这处理布咋卖
两毛钱一尺,不要布票。
售货员懒洋洋地说。
向卫红仔细摸了摸布料,虽然粗糙,但还算结实。她咬咬牙,扯了三尺。
晚上,等汤福生睡熟了,向卫红就着那豆大的煤油灯光(灯捻子稍微调亮了一点点),把那块灰布铺在炕上,比量着汤福生的尺寸,开始裁剪。
缝纫机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哒、哒、哒……
针脚落下,一件简单的、没有任何花样的男式里褂渐渐成型。
第二天早上,向卫红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新里褂放在汤福生枕边。
汤福生醒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件灰色的新衣服。他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布料粗糙的手感让他皱起了眉头。
哪来的又乱花钱!
他嘟囔着,语气却不像以前那么冲。
……前几天帮人补衣服,人家给的钱,买的处理布,便宜。
向卫红低着头,假装整理东西。
汤福生拿起那件里褂,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目光在那细密均匀的机缝线上停留了片刻。他没再说什么划不来,也没说旧的还能穿,只是默默地把新里褂叠好,塞进了炕头的被褥底下。
向卫红偷偷瞟了他一眼,看到他这个动作,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熨帖了一下。她没说话,转身走到窗边,又坐到了那台缝纫机前。
哒、哒、哒……
缝纫机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这个家重新跳动的心脏,带着一种笨拙却执着的韧性,融入了靠山屯清晨的薄雾里。
第14章:铁树红花
冬日的雪下了几场,又化了。靠山屯光秃秃的树枝上,悄悄冒出了米粒大小的嫩芽。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转眼就到了开春。
汤福生家的土坯房里,比往年暖和了不少。墙角砌了个简易的小土炉子,里面烧着干柴,发出噼啪的轻响,把屋子烘得暖融融的。
煤油灯捻子依旧被掐得很小,但灯罩擦得锃亮,光线也显得足了些。灯光下,向卫红坐在那台英雄牌缝纫机前,脚下熟练地踩着踏板。
哒、哒、哒……
缝纫机的声音轻快而平稳,像一段不知疲倦的歌谣。她正把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头改成一条小小的、能裹住婴儿的小褥单。布料在她手中灵巧地翻转、送进,针脚均匀细密。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眉宇间带着一种踏实安稳的神色。
炕头上,靠近炉子的地方,放着一个用高粱秆编成的小筐。筐里铺着厚厚的旧棉絮,一个穿着红布小棉袄的娃娃睡得正香,小嘴巴咂吧着,脸蛋红扑扑的,像个饱满的小苹果。这是他们的儿子,狗蛋——汤福生取的名,说贱名好养活。
汤福生坐在炕的另一头,就着灯光,手里拿着一把用了多年的镰刀和一个小小的磨刀石,正一下一下地仔细打磨着。唰……唰……
磨刀石摩擦着刀刃,发出规律的声响。他的眉头还是习惯性地微微皱着,像是在计算着这块磨刀石还能用多久。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缝纫机的哒哒声、磨刀石的唰唰声,还有小筐里婴儿均匀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莫名地和谐。
向卫红缝完最后一道边,剪断线头,拿起那条小褥单抖了抖,满意地看了看。她转过头,看向炕上的男人。
福生,你看这褥单做得咋样
汤福生停下磨刀的动作,抬起头,接过向卫红递过来的小褥单。他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手指在那细密的针脚上捻了捻,又掂了掂分量。
嗯……布料薄了点,不经磨。
他开口,声音还是那副评价货物的调调。
向卫红已经习惯了,没接话,只是笑了笑,低头开始收拾布头和线团。
汤福生把褥单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目光又落到炕头睡得香甜的儿子身上。他看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丝。他把小褥单轻轻盖在儿子身上,掖了掖边角。
……针脚还行。
他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几乎被炉火的噼啪声盖过。
他低下头,继续磨他的镰刀。唰……唰……
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那节奏,似乎比刚才慢了一点点。
向卫红收拾好东西,走到炕边,挨着小筐坐下,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炉火跳跃着,映着她脸上柔和的光。缝纫机安静地立在窗下,机身上落了层薄薄的灰,却也透着一股被使用和珍惜的温润。
屋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这一点点微弱的灯火,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贫瘠却又充满韧性的天地。日子大概还会像这磨刀石一样,需要一点点去磨,汤福生大概也还是那个汤福生,但那棵沉默的铁树上,终究是开出了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一点点笨拙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