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扬州府雪莲遭讥讽
苏州城薛真设大宴
那天中午,贾桂虽然看见史英与雪莲在梅花弄喝酒,但心中还是忐忑不安,深知雪莲不是史英的对手,只怕酒后失控雪莲吃亏,更怕闹出人命大事来,于是越想越怕,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史英回来,可是等到傍晚,还不见她的踪影。
他也没吃晚饭,硬着头皮又到梅花弄看个究竟。不料大门紧闭,一把大铜锁管门,院内一片漆黑,屋里鸦雀无声。这使他感到愕然！想：她俩到哪里去了难道史英一时动怒,把她伤了出大事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因为史英是个心地善良之人,不会做出杀人害命的事来；难道她拉着雪莲到扬州母亲那里去了有这个可能,或许她俩去扬州了。
他为她俩的突然失踪感到惶恐,故此一夜没有睡好,等天一拂晓,就起身赶往扬州,到达后又不敢去林府,怕受到母亲的训斥。他先到文茵家探听虚实,说是文茵被宝太太叫去了,没有办法,只好在赵家耐心地等待她回来。
原来宝钗找到了侄女,心中高兴,叫文茵前来相见,还叫她一起陪雪莲去造访李黛和花蓉她们。
史英提前去了李府,向李黛告知了雪莲的大概情况。李黛听了心中怏怏不悦,说：下流,竟然与这种烟花女子鬼混,有失人格,真是欺人！
正说着,见文茵领着一个女子进来,李黛问史英：你说的就是她吗
不错,就是她。史英点头道。
李黛一看,醋意即发,想：不看也罢,还送上门来,真是欺人,想要我承认她为他的第三夫人这怎么可能呢,绝对不能接受。
雪莲见到李黛,忙施礼道：大姐姐万福！小妹这厢有礼了。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李黛有意说。
文茵见她俩话不投机,就拉着史英退了出去,一是向史英问清原因；再是避免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特意回避一下。雪莲看她俩不在,只好硬着头皮立着,让她出出气也好。雪莲自我介绍：我是宝太太的侄女,也是桂老爷的朋友。
不会搞错吧,我怎么没听说过李黛板着面孔说。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认识姑妈的。雪莲陪着笑脸说。
那你与桂老爷是什么朋友李黛严肃地问。
是上月在南京认识的,对不起,请原谅！我俩已经成婚了！雪莲低声下气地说。
开玩笑吧！无媒无证怎么能成婚,不可能,我不相信。李黛故意说。
也许我用词不恰当,说同居了才对。雪莲解释说。
在哪里同居的多长时间了李黛声音颤抖地问。
先在南京,后到高邮。雪莲如实地答。
在南京,在你的家李黛说。
说是也不是。雪莲说。
为什么既是又不是李黛问。
因为秦淮楼不是我私人的住宅,说穿了是青楼。雪莲坦率地说。
这就不对了,堂堂知县大人,不可能到这肮脏的地方。李黛讥讽道。
是我主动的,今来向夫人负荆请罪！雪莲道歉说。
你来就是说这个我不听这种见不得人的脏话。李黛说。
今天是宝太太叫我向夫人请安来的。雪莲说。
谢谢宝太太,我哪有资格接受你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请安,有劳了。李黛讥笑说。
我知道我下贱,这不是我所愿意做的,是迫于无奈！雪莲表白道。
谁知道你迫于无奈做女人失去贞操,有何德可言！李黛说。
夫人说得不错,所以我决心从良,重新做人,也可说重做新人。雪莲说。
白布下染缸了,能洗白吗污水沟里的水能喝吗李黛挖苦说。
雪莲见李黛出言不逊,知是多作温良恭俭让也枉然,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了,只有据理力争、予以回击,说：世界是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由五光十色组成的,白布下了染缸后,‘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其本质还是布,只会变得五颜六色,变得更艳丽、更漂亮了。
不知羞耻,还说自己五光十色。那污水沟有何解说李黛道。
有有,当然有说法。雪莲还是语气平和地接着说,沟渠是用来流水的,本来就是清泉涓涓,多美呀！谁知被人倾倒污水、丢弃污物、随意排放,任人糟蹋、践踏,造成沟渠污染,试问：沟渠本身何罪之有
李黛想不到她还把自己说得这么无辜,随即反击道：野花虽美,却招蜂引蝶,这是本质的区别。花花世界,使多少男人神魂颠倒,害人不浅呐。
家花、野花都是花,只不过出生环境的差异罢了,凡是所有的花都会招蜂引蝶,包括自命高贵的牡丹、芍药。芳菲世界,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有何不可雪莲反驳道。
强词夺理,纯粹诡辩,自我标榜,恬不知耻！李黛继续攻击。
好清高呀。告辞！雪莲说后,回头便走。史英见她出来,说：雪莲妹妹,请留步。雪莲止步问：姐姐,有事吗
没事,我们与你一起走。史英、文茵和她走到大门口时,忽听后面有人喊道：且慢,请留步。她们回眸一看,见花蓉从楼梯上下来招手。三人同时回转,史英问：蓉姐,有事吗
客人来了,我想与这位表妹见见面,随便谈谈。花蓉说。
这位便是花蓉姐姐。文茵介绍。
姐姐好,小妹这厢有礼了！雪莲行鞠躬礼。
表妹请坐,见到你很是高兴！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同情你的不幸遭遇,你也好命苦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分贵贱。非常庆幸你回到亲人身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花蓉说。
知我者,唯姐姐也！非常感激姐姐看得起我这个曾是下贱的人。雪莲说。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史英也与你一样,只不过你是被卖入妓院,她是被送入庵堂罢了,你俩都是父母双亡。我与你俩也相仿,所不同的是我的母亲尚在,但远隔千山万水,五岁时被拐卖到此。三人命运相似吧！花蓉感触地说。
三人中唯我最苦,被卖入青楼,至今落得个臭名远扬！雪莲说。
你也是属应运而生的。你不要太自卑,昔日有崔莺莺、苏小小、李香君等,曾被传为千年佳话。花蓉说。
谢谢姐姐的安慰和开导！使我看到世上还有温情在。雪莲感动地说。
你可能也和我当年一样,发疯似地爱着桂哥,这我理解。看来我和史英要走同一条路,或许是在近几年内都要离开你们了。我把桂哥托付给黛妹和你了,有你来就了却了我一桩心事。花蓉说。
你俩要到哪里去雪莲问。
史姑娘两三年后要回到师父身边去,我也要到四姑姑那里去。花蓉说。
四姑姑在哪儿你去干什么雪莲又问。
现在还不清楚她在哪儿,看来时间不会太长了,到时有人会带我去的。花蓉道。
你俩能否把我也带去要么咱们三人都不走,要么我与你们一起走。雪莲说。
也许你会与我俩中的一人走,不过现在我也说不准。花蓉说。
我以后呢以后应该怎么做雪莲问。
人各有命,听天命吧！花蓉话藏玄机。
史英与雪莲两人着重谈到无娘无爹的痛苦,花蓉也有同感。她们还谈及道家和佛学上的事,谈得十分投机；所以那天中饭由花蓉招待,直至傍晚三人才回到林府。
贾桂在文茵家等得焦躁不安,中午已过还不见她回来,只好请何旭走一趟。一会儿他从林府转来,说：文茵和史英陪一个叫雪莲的去见李黛了,中午可能在那边吃饭,何时回来不详。
贾桂听后道：这就放心了,我怕她俩出什么事,没事就好。打扰了,我公事在身,马上回去。
贾桂还不知雪莲是他表妹,所以不敢见母亲,怕遭到她训斥；也不到李府家中,怕李黛说他带进烟花女子,就匆匆地回高邮去了。
雪莲她们从李府回来。她向姑妈如实叙说了刚才情况,尤其是李黛与花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宝钗说：她们的态度好差并不重要,今天是礼节性地拜访。重要的是你快去拜见兄嫂,明天我们到苏州去,文茵若家中有事的话,就不必去了；史英可回高邮去,向桂哥告知雪莲就是他的亲表妹,是薛真的胞妹。
我也一起到苏州去。高邮不去了,他不该骗我。史英说。
可以,可以！我们一道走也好。宝钗说。
我也去,我与雪莲也谈得来。大家一起走热闹些。文茵说。
她们一行五人到苏州,先去李纨家,向太太请了安。史英和文茵随即告辞了几句,又出去了。
雪莲向李纨如实地讲了与贾桂在扬州和南京相遇、到高邮被史英发现等情形。李纨听了紧锁双眉,摇了摇头说：罪过罪过！堂堂知县,朝廷命官,怎么能到这种肮脏的地方！简直是不可思议！
太太,这不关桂哥的事,主要是我主动追求他的。雪莲坦白道。
女人以贞操为重,竟敢做这种下贱的事,是薛家的羞辱！也是贾门的耻厚！罪过罪过！李纨责备说。
太太说得对,所以我知错图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重做良家妇女。因为生在这个环境里,我是没有办法的啊！雪莲泪珠涟涟地说。
什么没办法,牛不喝水他咋办李纨说。
怪我当时年少无知,受不了鸨儿的皮鞭和饥饿,为了活命和生存而屈服受辱。雪莲诉说。
看在亲戚的分上,看在你母亲的分上,我才同你说话,你也不必见气。否则,我这个房间都不许你进来。李纨严肃地说。
我也不是低声下气的人。姑妈！陪我看哥哥、嫂嫂去。太太,恕小辈无礼,告辞了。雪莲说后就走,却被宝钗阻住说：慢！太太是长辈,语气重一点,切莫计较。等会儿我陪你去,也许你哥嫂马上就到了。史英和文茵肯定到他们那里去了。
正说着,果然薛真、梅菲急匆匆地进来。他俩一眼看见这个不熟悉的女子,便知是胞妹了。不等宝钗介绍,薛真就快步上前牵携她的手,问：你是雪莲妹妹
是的。你就是我的哥哥你哪知我的名字雪莲说。
刚才史英、文茵在路上已经说起过了。这位就是嫂嫂。薛真介绍。
哥哥！嫂嫂！你俩好,多么想能有这一天,今日终于盼来了,见到朝思暮想的兄嫂了！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雪莲激动地说。
我也一样,朝思暮想,终于喜从天降,盼来了亲妹妹。薛真说。
妹妹,我的亲姑妹！见到你太高兴了！梅菲说。
梅菲热泪盈眶地走上前来,姑嫂相见,激动的场面感人肺腑。薛真也过来双手挽着两人的肩,一时三人相对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尽在不言中,只有泪水表示,久久舍不得放开。
他们三人的汪汪泪水,感动得宝钗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在旁的史英、文茵俩也同时眼泪夺眶而出；李纨虽然言辞偏激,但心却是软的,见大家落泪,不知不觉中也流出了同情的泪花。
薛真在沉默不语中回过神来,知道已到吃晚饭辰光了,于是说：走,大家一起走,因家里一时未备饭菜,咱们都到客店里吃。
在这里吃点算了,大伙都在我这儿吃。李纨说。
谢谢太太,请您老人家一起到饭馆里吃。老天有眼,今日与兄嫂相遇,正是天大的喜事！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晚上由我请客,以便在那里好好地洗个澡、理个发,免得弄脏别人的清静地方。雪莲话中带刺地说。
宝钗听后立即指责：莲儿,对太太要尊敬点！不要说不礼貌的话。
李纨板起面孔,脸色难看地说：你们去,我不去。因为她看到他们见面时激动人心的情景,意识到刚才多讲了偏激之辞,有后悔之感；不料雪莲又语中带刺,她更感到不好意思,所以表示不去。
姐姐,我们一起去,不要与小辈们计较！宝钗说。
当时李纨未免太清高、太过分了。宝钗因为找到亲侄女,满怀喜悦地来向她报喜,谁知她却当头一瓢冷水,把雪莲也激怒了。但是太太年高岁大,宝钗基本没有说话。
其实李纨还固执地认为,与雪莲这档人吃饭有失体面,她做婊子赚来的钱是肮脏的,所以坚持说：你们去好了,我不去。
梅菲携着雪莲的手,与雪雁、史英、文茵走到门口,却被宝钗叫住：雪莲回来,向太太认个不是,求得太太的谅解！务必请太太同去。
噢！雪莲不很乐意地回来,向李纨表示,太太我错了,请见谅！
姐姐！走吧！哪有不去之理！说后,宝钗与雪莲一起拉扶着太太前去客店。薛真还去请来贾蔷、莺儿、薛沙、小红和甄钟等。
如今薛真是生意场上的头面人物,对钱是无所谓的了,今晚兄妹相会,特别高兴,当然是上最高档的宴席。薛真、梅菲敬酒说：今日大喜临门,妹妹如从天降,回到亲人身边,这是二十多年的企盼,是薛门的大幸,是我们的福分！也是上苍保佑、祖宗显灵。请各位举杯,为妹妹回家而干杯！
雪莲更加激动,接着举杯回敬道：二十多年的梦想已成现实。这是菩萨的保佑,神灵的安排！我能回到姑母怀抱、回到亲人身旁、回到哥哥嫂嫂身边,感到无比幸福、非常荣幸！为感谢姑妈、兄嫂及各位的热情相待,敬诸位水酒一杯,以表谢意！
五年之前,也在姑苏遇见真儿和芬儿！五年后的今天,又突然天降雪莲,真是薛门的福祉,是值得我们高兴的日子,值得好好庆贺！宝钗换了口气举杯说,请各位举杯,为薛家的团圆而干杯！
接着宝钗再次向李纨斟了一杯女儿红,说：今晚我十分开心,再敬姐姐一盅！我们俩一醉方休。
李纨随手举杯一饮而尽后,笑道：年老不胜酒力了,万望手下留情！
雪莲席间看到人人对太太十分尊敬,感到当时不该言语相撞,于是上前给她满满地斟了一盅,说：太太！侄女我初来乍到,晚辈多有冒犯,请太太恕罪！今敬水酒一盅！以表歉意。
李纨已经酒至七分微醺时,意识到当时说话欠妥,对一个受苦受难的孩子,本应表示同情,反而恶言斥责,想想有点懊悔！面对她的敬酒,不好意思不喝,于是慢慢且双手颤抖地举杯,一口喝完这一盅。
梅菲肚皮挺得老高,看来产期将近,但精神极佳,今日见姑妹莅临,心情格外喜悦,上前给太太再敬满一盅后,举杯作诗一首：
美酒芳香灯火红,薛家今日嫂姑逢。
门临喜事新来客,给您酙杯喝一盅。
雪莲激动不已,也吟诗一首：
东风送暖艳阳天,春色芳菲小雪妍。
二十四年漂泊苦,一朝回到嫂兄边。
心情感激言难达,热泪盈眶忆可怜。
谁识身前蒙侮辱,安知有运喜团圆。
宝钗正准备作诗,忽见李纨打盹儿,呼呼地睡着了。宝钗、雪雁上前想搀扶她到客店房间休憩,谁知太太头重脚轻、站立不稳,怕是已经犯病了。
李纨真的犯病了,此病与上几次一样,但比前时严重许多。宝钗见状,立即租轿把太太送回家里,同时叫薛真去保生堂请大夫。自己紧跟着李纨的轿,大伙也一起随后前往。丰盛的晚宴,还剩下一半,就这样不欢而散。
经大夫诊断,此病是因类风湿引起胸头症,加上饮酒过量和心情一时郁闷,造成的半昏迷状态。
大夫当即开了以安神补心汤为主,一方五剂中药,嘱：太太的病虽然不轻,但并无大碍。先吃五剂后,想必会好些,看来还要继续吃。最主要的是调养……
怎么个调养法要注意些什么还望老先生明示。宝钗问。
尽可能不喝酒或少喝酒；及时增添衣衫,谨防受凉；注意多走走,平时散散步；最要紧的是多陪她说说话,保持心情舒畅,千万不要使她生气。太医嘱咐道。
这位大夫还作了一番评论：凡是年纪大了的人,大多容易变得固执己见,一切都按传统的观点看,凡事都照祖宗的规矩办。以老人的看法,好像社会是纯粹的单一色调,对五彩缤纷的世界缺少理解和宽容。
宝钗接着说：先生说得对！太太近来心情一直欠佳：周芳因为怀孕回京未返；秋实来信说为酒坊开业,事情很忙,无暇过来看望；更使太太担心的是,秋华小夫妻不睦引起身心欠安；还有儿、媳、孙他们都在南京,她一人住在苏州,心感孤单。
宝钗虽未把最直接原因点明,但大伙心知肚明。今天大家为雪莲的到来举办这样隆重晚宴,李纨懊悔自己当初一时固执而失言,讲了过分的话,老话说桶破可箍,口破难补,本来不想参加酒宴的,却被宝钗她们硬拉着过来,因此心中闷闷不乐,加上喝了过量的酒,结果旧病复发。
李纨一病,牵动了大家的心。宝钗、雪雁、史英、文茵她们全班人马守候在她身边。雪莲知道此病因自己而起,十分孝敬地买来人参等补品,日夜守在太太身旁,不知多少次的认错,还讲了无数的故事,想方设法逗得她开心。
宝钗考虑到她年事已高,一个人住苏州不是长久之策,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将如何是好应该让她尽快回到儿子他们身边、住到南京去,于是就写信派人报与贾兰、黄岚,说明太太近日身有小恙,叫他们速来苏州,把母亲接到南京去。
贾兰接信后,心中忐忑不安,因公务繁忙而无法脱身,由黄岚率道儿前去探望祖母,迎接太太移徙南京。未知李纨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