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禹王庙秋华遭侮辱
乌篷船秋实遇险情
宝钗她们经过一夜的欢闹,第二天醒来方感身在异乡为异客,已来到被誉为泱泱大邦、天子之城、国之东门、天上仙都的会稽山阴。宝钗说：做人真的像梦一样,大家都聚在了雪雁的新家。元稹云‘会稽天下本无俦,任取苏杭作辈流’！我们可是‘八月乘风入会稽,明月楼中吹玉笙’呀！周进道：宝太太对这里情况何其熟知,真是感佩！绍兴自古有‘古今之大都会,越溪阆苑繁华地,仙都难画亦难书’之誉！只望大家多住几天。
绍兴天蔚云祥,水涵灵秀,山叠苍翠,地育俊才。所属的诸暨,曾是越国都城、西施故里；远古时期的禹王留下足迹,壮观肃穆的大禹王陵,使人敬仰；越王勾践的陵寝尚存,至今仍能缅怀昨天的伟人；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笔鹅碑记载了书圣的笔力和才气；南宋诗人陆游与唐琬的故事哀惋悲戚,成为千古绝唱。还有鉴湖风光、柯岩胜景等等,深厚的文化积淀和旖旎的自然景色,尽显此地特有的魅力。
宝钗、李纨一行本就有所打算,上午遂出去游览绍兴城区的街坊景致,纵情品味女儿红、茴香豆、臭豆腐等特色风味小吃。随处可见的石砌拱桥形如彩虹,两岸骑楼倚水延绵,河中涓流涤草漾涟,乌篷舢板悠然自得,使人陶醉在美好的水乡风情里。秋华兴致勃勃地口吟七言一首,题为《江南水乡》：
中秋丹桂送香风,交错河流挂彩虹。
桥下潺流清澈水,河中得意小乌篷。
秋实见姐姐作诗,立刻发起诗兴续一首,题为《桥如彩虹》：
绍兴步上石弓桥,疑是莲移入九霄
风动衣衫裙拂拂,犹如玉女袖飘飘。
薛芬听了她俩的诗后,也来了诗兴,凑个热闹,题为《水上神仙》：
碧波荡漾水中天,小巧乌篷独上船。
木桨足摇悠自得,渔家可比活神仙。
史英想,她们都作了诗,我也应该来一首,充个数吧！便接着吟,题是《美食》：
霉干菜配女儿红,味美茴香逗小童。
臭乳醇甜人赞绝,饮杯美酒喜由衷。
此时云空中群鹳与落霞齐飞,眉月随东风冉上,该是结束日里的游玩了。
自古以来,此地形成了独特的文化元素,各种民间演艺活动遍及城乡,有绍剧、越剧、莲花落等剧种形式。绍剧的唱腔高亢浑厚,动作优美精巧；越剧的曲调悠扬婉转,做工细腻雅致。他们夜夜上台义演,这叫社戏。
社戏的戏台多搭建在河岸水边,看戏者坐在对岸,隔河观望,别有一番情趣。晚饭后,周进、雪雁陪同她们去看戏。众人见周进引贵客到来,纷纷让座,请他们坐在最好的位置——水边头排,面对戏台,前无阻挡。戏还没有开演,先锣鼓喧天,连续不停地打了约半炷香时间,当地称作打头铳。
头铳过后,庆寿开始,上台的是寿星祝寿祝福,还有财神送来大大的金元宝,魁星手拿大笔点中状元。场面气势恢宏,其用意是给人祝福益寿延年、发财致富、学业进步和夺取功名等等。
戏台上写着今晚首场演出的折子戏——新编越剧小戏《十里亭》。这出小戏出场只有男女两人,就是小生、小旦。
小戏过后,正本开始。绍兴的习惯,第一个晚上是要表示祝福喜庆的意思,所以他们上演《龙凤阁》。李纨对戏文十分熟悉,一看戏名便知其内容了；宝钗有所了解,略知一二；薛芬她们则不太懂。
秋华问：祖母,《龙凤阁》好看吗它说的是什么故事
李纨经常讲戏文给孙辈听,讲起剧情就滔滔不绝、津津有味。今晚她乘机作提示性的解说：好看,很好看！我最喜欢这本戏,你看这上场的就是唐朝的汾阳王郭子仪。
祖母,这位刚上台的是皇帝吗秋实问。
是的。你们听,他唱道‘安禄山造反长安地,全靠皇亲郭子仪’。郭老生有六子,每子都是高官显赫,小儿子郭爱被公主招为驸马。所以说郭子仪是最有福分的人。
您说的‘打金枝’就是其中的一折,是吗薛芬问。
对对对,芬儿也有点懂啦！正当李纨兴致勃勃地讲述剧情时,秋实聚精会神边看边听,不知不觉椅子侧移了一些,加上雨后不久,土质松软,突然椅脚下陷,眼看连人带椅就要掉入河中。薛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左手,很快拉了上来,可是秋实下面的裙子和鞋全湿透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秋实从未玩过水,也不知水有多危险,对这一险情并不感到什么可怕,因为天气热,不觉得冷,还想继续往下看。
李纨却无心欣赏优美动听的社戏了。因为秋实这么一跌,她突然预感到似有不祥之兆,怕孙女再次跌入河中,或因他故让她们受惊遭险,所以提出要回去。太太不想看了,大家理所当然地一起回去了。
昨晚秋实险些落水,李纨仍心有余悸,今天对去禹王陵兴趣大减。由于宝钗她们兴致犹盛,秋华、秋实兴高采烈,李纨不好推辞,也高高兴兴地随她们到大禹王陵。
禹王陵是一座建筑恢弘的神圣殿堂,亭台飞檐,雕梁画栋,砌阶石栏,好不壮观。陵园环境清幽,虽无苏州留园两百尺的曲折回廊,却也静谧雅幽。禹王塑像庄严肃穆,俨然是气宇轩昂、智慧超凡、雄才大略的伟岸形象,使人肃然起敬！在李纨的引导下,她们向禹王像跪拜叩首。
李纨低声地向禹王祈祷说：大禹皇帝！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保佑我荣府兴旺发达、平安吉庆！保佑贾兰官场顺利、步步高升、飞黄腾达！保佑孙女秋华、秋实找个好婆家,嫁个好相公！
宝钗的声音说得很低,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其实在默默祈祷：禹王爷！保佑我为金家生个儿子,保佑我和金玉的情意地久天长,夫妻白头偕老,生为比翼鸳鸯鸟,死后展翅共翱翔……
雪雁低头祈求道：保佑周家兴旺发达、家门吉庆、万事安祥！保佑老爷官场顺利,保佑我为周家生个胖小子,叫周、林两家香火代代相传！
莺儿、薛芬、梅菲、史英她们各自都作了不同内容的祈祷,无须一一细表。秋实、秋华的祈求则又不同,各自在默默地说：禹王爷！保佑我……
正在这时,突然外面招摇进来一群后生,他们看见秋华姐妹貌若天仙,就起了淫心。其中几个走到刚在叩头的秋华面前,色迷迷地说：多好看的小妹,跟我们玩玩好吗！
秋华举目看去,不觉一惊,忙起身想跑,可已来不及了。有一个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手抱住秋华,乱摸乱捏。
这下非同小可,吓得秋华哇哇尖叫,拼力挣扎,可哪能挣脱得了,急得紧喊救命！救命！！
站在不远处的史英,忽然听到秋华的惊喊声,三脚两步地过来,看到如此情景,怒火透顶,啪啪啪地就给这人三个响亮的耳光,打得他昏头昏脑。
秋华即刻逃脱,跑到李纨和宝太太身边,扑进祖母的怀里嚎啕痛哭。
另几个已向秋实走近,她见着拔脚就跑。此时他们也听到了耳光声和喊叫声,就不再追秋实,过来一起对付史英。
其中那个为首的倒有几下功夫,以为对付一个黄毛丫头易如反掌,说：你们不要动,让我一人来。说着摆开架势,道,你这个娘们,胆子真不小,胆敢动手打我们,今日老子非玩死你不可！
来吧！你们统统上来吧！你这些痞子流氓,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女孩,本姑娘非给你点厉害看看不可！史英知道他的拳脚根本不在话下,不想与这样没档次的人多玩,先来个转身左蹬脚,再来个抱虎归山,只两下子,如抱冬瓜一样,把他抛出老远。
他们看到史英出手了得,恐难以对付,就想溜之大吉。史英大吼一声,你们不能跑！谁知一转眼,有几个已经逃出几十步,还继续拼命逃奔。史英到了门外腾空而起,一下子便飞跃到后面两人的面前,一话未说,一手吊住一个,把两人抓了回来,抛到太太跟前,说：太太,这伙痞子胆大包天,敢在大庭广众面前寻衅滋事,把他们统统送到官府去。
算了吧,恕他们年轻无知,不与他们计较。李纨心慈地教训他们几句后,就给放了。
堂堂知府千金,受如此侮辱后,吓得目瞪口呆,还是呜呜咽咽、战战兢兢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纨紧搂着秋华不放,说：好险好险！全靠史姑娘武艺高强,才化险为夷。不然的话我如何是好！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呀！
是我没有保护好大小姐,害她受惊！雪雁说。
这是谁也始料不及的。别自责了,我们回去吧！宝钗道。
好吧！太太,咱们回去吧！雪雁说后,她们都心有余悸、怏怏不悦地回来了。
午饭后,李纨仍闷闷不乐,叹道：哎呀！禹王陵园是神圣的殿堂,怎容如此歹恶之徒玷污！光天化日之下受此欺侮,真是倒霉！
我看这些小年轻并非歹毒之帮,只是缺少教养的野孩子。宝钗说。
请问下午游鉴湖还去吗雪雁说。
不去了。我心里还烦着,哪有心思看什么鉴湖风景！你们要去就去吧,我一人在这里待着。李纨说。
太太不去我也不去了,你们去好了。我陪太太说说话。宝钗说。
太太由我陪着就行了,我也有些累了。宝太太陪她们去吧。雪雁说。
我也累了,下午休息休息,明天再说吧。宝钗说。
原本计划一起到鉴湖观光的,由于上午出了秋华被辱受惊之事,李纨再没游兴,宝钗也表示不去,秋华还心有余悸,当然作罢了。
秋实、梅菲、薛芬、史英闲着无事,仍激起游兴。四人没有乘轿,徒步来到鉴湖,见岸路绿树成荫,柳条万千,湖中粼波荡漾,清澄一碧,这里独有的乌篷船往来如梭,好一派江南湿地景观。她们兴致地上画舫,心情格外清爽,纵情领略着鉴湖秋色和水乡风情。
野渡无人舟自横。画舫旁边横停着几艘乌篷船,秋实好奇心起,忘了昨晚的惊险,看见别人自由自在地脚摇小舟,以为是件很容易、很好玩的事,想下去试试、亲身体验体验。谁知她从未乘坐过小舟,更不用说乌篷船,一脚跳上舱去,立刻船摇水荡、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薛芬急忙去拉,已经来不及了,哗啦一声,栽落水中。
薛芬虽然在水上生活年余,但仍不熟悉水性。这下她们全慌了手脚,只好大喊救命！救命！！
说时迟那时快,岸上一位小后生见状,箭步跳入水中,蹿入湖底,不一会儿,就把秋实捞起。此时的她面如白纸,肤无血色,双目紧闭,软若秋蚕,看来其生命处于十分危急之中。
可好这青年动作利索,既熟水性,也懂急救。他先把秋实托到船上,仰躺在舱板,便在其胸部挤压,经一番抒压,哗的一声,她满肚子的水从嘴里哇哇地吐出,咳了口气,情况出现转机,险情有所缓解。这时,他轻轻地把她身子翻过,一手抱起她的腰间,一手紧顶其腹部,让其头往船外下挂,使肚子里的水继续哗啦哗啦地倒出。约半炷香工夫,秋实神智复苏,两眼惺忪,见自己有气无力地躺在一个男儿的怀里,心中虽好不后悔和惆怅,但暗暗庆幸大难不死,尤其能被这么好心的年轻人所救,就任凭他从小船转到大船,再从船中抬到岸上。
整个抢救过程,约莫半个多时辰,这青年显得特别沉着、果敢、动作娴熟。他把秋实交给史英她们后,便一声不响地走开。薛芬忙说：谢谢,多谢先生舍己相救！不忘救命之恩,请问高姓大名
无妨！水边的人都会这样的。她休息一会儿没事了,请放心！说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梅菲她们好不感激涕零。
满身湿淋淋的秋实,单衣薄衫,风吹体寒,加上惊魂未定,不觉浑身发颤。梅菲她们就租了顶小轿,速速将她送回雪雁家中。
秋实毕竟是官府千金,从未经历过挫折和遭遇,今天遇此险情,想想十分可怕,见到祖母,啊呀地扑在她怀里哭泣不止。李纨问其为何落水,她却战战兢兢、语无伦次。
史英她们一边帮着秋实换衣裙,一边向李纨、宝钗等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李纨听了不由得惊恐万状,说：昨天晚上就有不祥之兆,祖宗已经作过警告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在意,加上今天又是黑道日,悔不该让她们出去。
昨晚的小险,怪我不当回事,更没预感到是个兆头。宝钗自责。
上午秋华险遭恶少欺负,下午秋实又遇落水之险。如有什么不测,将如何是好我怎么对得起祖宗,怎么对得起她们的父母呢！李纨懊悔道。
菩萨保佑,祖宗显灵！有惊无险,这是大幸！应该高兴才是呀！宝钗劝说。
应该高兴才是。薛芬接着说,感谢上苍保佑！还应感谢那位深明大义的小后生！如果没有他,恐怕秋妹子真回不来了！多好的年轻人啊！连个姓名、地址都没有留下。
此时把话题扯到那个青年人身上。李纨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有恩不报非君子,况且是救命之恩,哪有不报之理她对周进说,请姑爷走一趟,打听一下,问清那个救命恩人的姓名和住址,以厚礼致谢。
周进立刻去了鉴湖,了解当时在场的人们,才知救秋实性命者是自己村上的周鹏。他今年二十一岁,家境尚且宽裕,是位远近称道的小伙儿。周进与他不但同村同姓,还与其父交情不浅。
李纨凑足了五十两银子,叫周进马上送过去,并说以后还要酬谢。不一会儿周进回来,说：他分文不收,还要我转告谢意,祝愿小姐安然无恙、长命百岁！
这怎么过意得去呢李纨说。
看来应该亲自登门表示感谢才是。宝钗提议。
大家都认为应当亲自上门致谢。这样,由周进带路,李纨等全部人马一起前往。
他们很快到达周鹏家中。周鹏相貌俊朗,为人诚恳,言辞谦和,见李纨她们到来,就十分热情地把她们请进,说：非常高兴太太、小姐莅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适才周公子救老身孙女溺水之难,救人性命,恩重如山,特来致谢！李纨说着,便拿出银子递给。
周鹏推着不收,很是诚恳地说：解人之危,人之常情；救人性命,乃是道义之必须！要人图报非君子,你们的心意领了。谢谢！
请勿嫌少,小小薄礼,略表心意。李纨道。
救命之恩,重于泰山,哪有不报之理！请勿嫌少,万望笑纳。宝钗说。
小事一件,不足挂齿！这并非小民之功,而是小姐之福,若迟来一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请不要说了,万望小姐化险为夷、早日康复！周鹏恳切地说。
秋实见周鹏相貌不俗、心地善良、言行谦卑,是位好后生！便上前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个叩首礼,说：感谢小哥救命之恩！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不忘！
小姐不必拘礼,我只是做了件该做的事。举手之劳,何谓恩德！周鹏彬彬有礼地说。
不论礼物多少,只表我的一份心意,请务必笑纳。秋实从祖母手中拿过银两递给他。
图人惠报,非我当初之意,非君子之为！小姐的情我领了,真的不必了！周鹏还是婉言谢绝。
他执意不收谢银,还热忱地要留大家吃便饭。李纨、宝钗等好不感动,只得口头上再三感恩戴德,遂与周鹏依依道别。
周鹏的德行感人至深。在回来的路上,宝钗感触地说：世人到底是好人多呀！这么好的小伙子真是难得碰到,可是实儿福气！
李纨说：这样的好人,一定要重礼致谢的,回去后与黄岚她们商量商量,换一种礼物或另一种方式谢他。
雪雁说：这好办,太太不必挂心！这份人情我们会料理的。
秋实说：这是我的事,他救了我,我会想法的。她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对雪雁讲,其实蕴含着另一层意思,宝钗有所觉察。
雪雁没有想得更多,于是道：二小姐不要说了,你家对我的大恩大德无以报答！
宝钗说：你们都不要说了,回苏州后商量再谢也不晚！
周鹏处至雪雁家不过一里路程,很快就回来了。秋华远远看见苏州府一位当差立在门前。她忙上前招呼道：叔叔,你怎么到此有事吗
贾大人差我来请太太、宝太太、小姐及各位回去,说家有贵客。说着就递上贾兰的书信一封。信是写给李纨、宝钗的,李纨叫宝钗启阅。
信的大致内容是：昨天应天府邢岫烟、薛宝琴来到苏州,看望太太、宝太太和她俩的女儿——薛芬和梅菲。不料你们都去绍兴了,她俩本想也去看看雪雁的新家,只怕未到你们已经出来了,两头碰不上,空跑一趟。所以特地派人前来告知,请太太、宝太太和众位即回苏州。
李纨、宝钗她们与岫烟、宝琴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得知她俩已到姑苏,怎不兴奋！于是把刚才谈论对周鹏致谢的话题暂搁一边。最高兴的是薛芬、梅菲了,她俩激动得欣喜若狂,不禁泪流满面、口喊娘妈！这样,她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动身。雪雁做新娘没过几天,家中虽有千头万绪需要料理,但宝琴、岫烟的到来实属难得,也急着想过去拜见聚首。尽管李纨、宝钗等再三叫她留下先处理婚后诸事,可她还是携同新郎随大家回转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