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劳动节,我收到周明的离婚信。
信里,他的文字冰冷又残忍:林小荷同志,我已找到革命伴侣,望你念在往日情分,莫要阻我高升。
无数个日日夜夜,我守着掉墙皮的土坯房等他归来,却等到他为权势将我抛下,另娶高官之女平步青云。
往日与我相依为命的婆婆也开始嫌弃我:也不知道你肚里怀的是谁的孽种,你这种货色早就配不上阿明了。
我被踩入尘埃,只有赵建国对我伸出援手。
可周明却连他也不放过,赵建国不得不远走他方。
三年欺凌,我苟延残喘,周明却步步高升。
陷入绝望的那一刻,赵建国带着军功回来了。
1.
五一劳动节,厂里敲锣打鼓,红旗招展。
我却在低矮的土坯房里,攥着一封来自省城的信,指尖冰凉。
信是周明寄来的。
没有问候,没有解释,只有冷冰冰的通知。
林小荷同志,经组织介绍,我已与李娟同志结为革命伴侣,望你顾全大局,尽快办理离婚手续,勿要纠缠。
短短几行字,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心脏。
我和周明是自由恋爱。
他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前途无量。
我只是个临时工,但我掏空了积蓄,省吃俭用,支持他去省城进修。
我以为我们会有美好的未来。
可他攀上了革委会李副主任的高枝。
腹中隐隐作痛,我捂住小腹,那里曾有一个小生命,在得知周明进修归来的消息时,我曾满怀期待地想告诉他这个喜讯。
可如今,只剩一片空茫的痛楚。
婆婆摔门进来,将一盆脏衣服扔在我脚边,三角眼吊得老高。
还躺着装死周明不要你了,这个家也容不下你!赶紧滚!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腹部的绞痛却让我眼前发黑。
妈……我……
她唾了一口。
别叫我妈!我没你这种丧门星儿媳妇!我们周明现在是李副主任的女婿,你算个什么东西!
腹痛如刀绞,一股热流涌出。
我低头,看到鲜红的血浸透了裤子,染红了身下的土炕。
血……我惊恐地呢喃。
婆婆看了一眼,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一丝嫌恶。
晦气!流了正好,省得带个拖油瓶,碍着我们周明的前程!
她转身就走,留下我在血泊中,意识渐渐模糊。
是邻居张婶发现我不对劲,急忙喊人。
小荷!小荷你怎么了!
快来人啊!小荷流了好多血!
混乱中,我听到有人提起医院,又听到婆婆尖利的嗓音、
去什么医院浪费钱!让她自己挺着!
这可是条人命啊!张婶急得跺脚。
死不了!婆婆蛮横道。
朦胧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
是赵建国。
他看到我的样子,二话不说,将我打横抱起,冲了出去。
建国!你干什么!放下她!
婆婆在后面尖叫。
赵建国脚步不停,只沉声道。
救人要紧。
他的怀抱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硌人,却是我此刻唯一的依靠。
医院里,医生说我大出血,急需输血。
谁是家属快去交钱!
婆婆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冷冷道。
我没钱。
周明的工资卡在她手里,厂里发的补助也在她那里,她却一分钱都不肯拿出来。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赵建国卷起了袖子。
抽我的!我是O型血!
医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
血型倒是符合,但是……
抽吧,医生,救人要紧。
赵建国的语气不容置疑。
温热的血液缓缓流入我的身体,驱散了彻骨的寒意。
我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眼泪无声滑落。
我欠了他一条命。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
赵建国每天都来。
2.
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帮我打水、热饭,有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煮鸡蛋,硬邦邦地塞给我。
我知道他日子也不宽裕,一个普通的搬运工,工资微薄,还要接济乡下的弟妹。
出院那天,他来接我。
我无处可去,那个家,我回不去了。
赵建国似乎早就料到了,他已经替我向厂里申请,在单身宿舍给我腾了一个临时床位。
那是一间大通铺,挤了七八个单身女工。
我的床位在最角落,只有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
委屈你了,小荷。
赵建国放下我的小包袱,声音低沉。
我摇摇头,眼眶发热。
建国哥,谢谢你。
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救命之恩比天大。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粮票和一点钱,塞到我手里。
先拿着应急。以后……有困难就跟我说。
这怎么行……
他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我枕头底下。
一个女同志,在外面不容易。别跟我客气。
他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安顿好我,他便离开了。
宿舍里人多眼杂,他一个男同志,不便久留。
夜里,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周围女工的鼾声和梦话,抱着赵建国留下的弹壳——那是他以前当兵时留下的纪念品,无意中给了我,被我一直珍藏着。
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奇异地给了我一丝支撑下去的力气。
可是没多久,周明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李娟。
他们在厂区里出双入对,李娟挽着周明的胳膊,笑靥如花。
周明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意气风发。
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鄙夷,还有幸灾乐祸。
我尽量避开他们。
白天在车间干活,晚上回到宿舍,缩在自己的小角落里。
这天,我去食堂打饭。
排队时,正好遇到了周明和李娟。
李娟故意扬高了声音。
哟,这不是林小荷吗怎么瘦成这样了周明,你以前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啊。
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洗得发白的旧工装。
周明皱了皱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李娟的嘲讽。
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等着看好戏。
我攥紧了手里的饭盒,指甲掐进了掌心。
李娟娇嗔地摇着他的胳膊。
周明,你看她那穷酸样,还占着周家属院的房子呢!你赶紧让她搬出来,看着就碍眼!
周明终于开了口,却是对着我。
林小荷,房子你明天就腾出来。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没资格再住那里。
他的声音冷漠,没有一丝情分。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
周明,那房子,也有我的一半。我跟你结婚时,我爸妈给的钱……
周明厉声打断我。
闭嘴!你还敢提那些钱早就花光了!现在房子是我的!
李娟在一旁煽风点火。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还想赖着不走赶紧滚蛋!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辱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我面前。
是赵建国。
3.
他端着饭盒,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明和李娟。
欺负一个女同志,算什么本事
周明脸色一变。
赵建国我们夫妻吵架关你什么事
赵建国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小荷现在住单身宿舍,她没占谁的房子。更何况,你已经给她写了离婚信,她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你的妻子是你身边这位。
赵建国意有所指的看了李娟一眼,李娟不屑地撇嘴。
林小荷,你这眼光不怎么样啊新找的靠山不过是一个臭搬运工,他还能为了你丢工作不成
我有些担忧的看赵建国一眼,他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继而皱眉看向周明:周明,做人留点底线。
周明被赵建国看得有些心虚,但当着李娟的面,又不能示弱,只能色厉内荏说一些不痛不痒的狠话。
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他拉着李娟走了。
食堂里的人窃窃私语。
赵建国转过身,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声音哽咽:谢谢你,建国哥。
他叹了口气,把饭盒里唯一的肉丸夹给了我:快吃饭吧。
看着饭盒里那颗孤零零的肉丸,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赵建国默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座沉默的山。
我知道,他能护我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在这个只看权势和背景的厂里,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搬运工,又能做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看见赵建国在宿舍外的空地上,抽了很久的烟。
星火明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没过几天,厂里的仓库失窃了。丢了一批重要的零件。
4.
保卫科查了几天,毫无头绪。厂领导下了死命令,必须尽快破案。
风言风语开始传开,有人说,最后离开仓库的是我。
那天我确实因为打扫卫生,走得比较晚。
很快,保卫科的人就找上了我。
他们反复盘问我那晚的情况,我如实回答。
但我看得出来,他们不信。
因为我是周明的前妻,是个被抛弃的女人,在他们眼里,我最有报复的动机。
就在我被调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周明找到了我。
厂区僻静的角落,他开门见山:林小荷,仓库的东西,是不是你拿的
我不可置信的看他:周明!你怀疑我
不是我怀疑你,是所有人都怀疑你!现在厂里都在传,说你怀恨在心,偷东西报复!他语气烦躁。
我没有!
我气得浑身发抖。
周明盯着我,眼神复杂:你没有那你告诉我,谁有这个胆子谁又有这个机会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你是你偷了东西,贼喊抓贼!
周明脸色一变,随即冷笑:林小荷,你少血口喷人!我犯得着吗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说:有人看到赵建国那几天晚上在仓库附近转悠。
我心里一紧:你想把事情赖到建国哥头上
周明眼神闪烁: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赵建国他爹,以前历史有问题,你知道吧如果这件事查到他头上,他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我如遭雷击。
赵建国父亲的事情,是厂里公开的秘密。
虽然早已平反,但在这个年代,一旦被翻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声音颤抖:周明,你到底想怎么样
周明逼近一步,压低声音。
很简单,你去跟保卫科认罪。
就说东西是你一时糊涂拿的,藏起来了。我会帮你求情,让你少受点处分。
我难以置信:你让我替你顶罪
不是替我,是替赵建国!
周明加重了语气:你想想清楚,是你去认个错,最多关几天禁闭,还是让赵建国背上盗窃和历史问题的双重罪名,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周明太了解我了。
他知道赵建国是我的软肋,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暖和依靠。
他用赵建国的前途来要挟我。
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周明见我犹豫,继续施压。
林小荷,别给脸不要脸!赵建国帮你那么多,你忍心看着他被毁掉吗你只要签个字,一切都解决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好的认罪书放在我眼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却觉得那张纸有千斤重。
签下去,我就成了小偷,名誉扫地。
不签,赵建国就会被拖下水。
周明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脚步朝我逼近。
他眼神凶狠的看着我,声音冷沉:林小荷,你想好了吗你到底签还是不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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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的手抖得厉害。最终,我颤抖着,接过了那支笔。
我签了认罪书。
保卫科的人如释重负,立刻上报了厂领导。
处理结果很快下来:念我认罪态度良好,又是初犯,免于刑事处罚,但记大过处分一次,并从临时工队伍里除名。
这意味着,我连糊口的活计都失去了。
消息传开,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更加鄙夷。
小偷,这个标签,死死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我搬出了单身宿舍,因为那里不再接收非职工人员。
我用身上仅剩的一点钱,在厂区边缘租了一间快要倒塌的土坯房。
家徒四壁,晚上连盏灯都没有。
赵建国来看我。他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气得眼睛都红了。
小荷!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能替他顶罪!
他一拳砸在土墙上,墙皮簌簌落下。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建国哥,我不能连累你。
他吼道:我怕什么连累!大不了不干了!也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可是你爹……
赵建国沉默了。
他知道,周明拿捏住了最关键的地方。
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看着我,眼神异常坚定:小荷,你等我。我一定会把真相查出来,还你清白。
我看着他,心里涌起一丝希望。
但很快,这丝希望就被现实击碎。
周明怎么可能留下证据我又拿什么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没过几天,厂里开始征兵。
赵建国悄悄报了名。
他走的那天,没有告诉我。是张婶后来告诉我的。
他给我留了一张字条和一些钱。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小荷,等我回来。
钱被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他的恩情,我已经欠得太多,还不清了。
我站在厂区门口,看着新兵乘坐的卡车卷起尘土,消失在路的尽头。
赵建国离开后的日子,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境。
李娟似乎嫌之前的报复还不够,她仗着父亲的权势,把我安排进了厂里条件最恶劣的锅炉房。
锅炉房里终年热浪滚滚,煤灰飞扬,呛得人喘不过气。
里面的工人大多是些刺头或者犯过错误的人,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不怀好意。
李娟特意交代,给我安排夜班。
深夜的锅炉房,只有炉火熊熊燃烧的声音,和角落里老鼠窸窸窣窣的动静。
几个男工围着炉火喝酒,说着污言秽语,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打转。
哟,这不是周技术的俏前妻吗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
还不是偷东西被抓了!活该!
一个人值夜班,寂寞不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凑过来,带着一身酒气。
我抓紧手里的铁锹,戒备地后退。
他们哄笑起来。
这样的刁难,几乎每晚都在上演。
更可怕的是周明。
他似乎嫌我受的苦还不够多。
他开始写匿名举报信,诬告我思想有问题,同情历史有问题的赵建国。
每个月,我都要去政工科接受审查,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写检查。
宿舍的门锁经常被撬,我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粮票、糊纸盒挣来的几毛钱,总是不翼而飞。
窗户也被人用石头砸碎,冷风灌进来,冻得我瑟瑟发抖。
我知道是周明和李娟在背后捣鬼,但我没有证据,也无人可诉。
我只能靠捡菜市场丢弃的烂菜叶,晚上糊纸盒,勉强维持生计。
日子苦得像黄连,但我没有倒下。我把赵建国留下的那枚弹壳,用红线穿起来,贴身戴着。每次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摸摸它。
冰凉的触感,提醒我,还有人在等我,还有人承诺过要回来。
全厂大会。
周明作为技术骨干代表,上台发言。
他讲了技术革新,讲了生产指标,最后话锋一转,提到了思想建设。
我们厂里,绝大多数同志都是积极向上,紧跟革命步伐的。但也存在个别思想落后,甚至道德败坏的分子!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台下角落里的我。
6.
比如前段时间发生的仓库失窃案!就有那么一小撮人,手脚不干净,给我们的集体抹黑!
台下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许多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
周明似乎嫌不够,继续说道。
更可耻的是,有些人犯了错误,不知悔改,还企图拉拢腐蚀他人!据我所知,前些日子参军离开的赵建国同志,就和这个小偷关系不清不楚!他为什么走得那么急我看,多半是畏罪潜逃!
周明!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建国哥!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瞪着台上的周明。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继续他的表演。
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坚决和这种败类划清界限!将革命进行到底!
台下响起了零落的掌声。
李娟坐在前排,得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炫耀。
那一刻,我如坠冰窟。
周明不仅毁了我的名誉,还要彻底断绝我和赵建国之间最后一丝可能的联系。
他要把我彻底孤立,踩进泥里……
锅炉房的工作又脏又累,在这看不到头的黑暗日子里,我过得像是行尸走肉。
一天夜里,我添煤的时候,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着扑向滚烫的锅炉门。
眼看就要撞上去,一只手猛地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拽了回来。
是同在锅炉房值夜班的老王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工人,平时不怎么说话。
小心点!
他皱着眉,松开手。
我惊魂未定,连声道谢。
谢谢您,王师傅。
谢啥。
他摆摆手,转身继续干活。
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少了几分鄙夷,多了几分同情。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被蒙蔽了双眼。
没过多久,厂里组织去附近的河边进行防汛演练。
所有职工都要参加。我也被强制要求去了。
河水湍急,岸边泥泞不堪。
李娟穿着漂亮的连衣裙,站在岸上指手画脚,周明像个护卫一样跟在她身边。
演练中,需要有人下水去打捞模拟的落水物资。
李娟指着我。
林小荷,你去!
我知道她是故意刁难。我水性不好,而且那天天气很凉。
我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李副主任的千金,防汛演练,不是儿戏。我水性不好,下去可能会有危险。
李娟嗤笑一声。
怎么怕了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周明在一旁帮腔。
林小荷,这是命令!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我看向周明,心底最后一丝期望也破灭了。
他还记得吗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条河边,我失足落水,是他奋不顾身跳下来救了我。
他说,以后有他在,不会再让我遇到危险。
可现在,是他亲手把我推向危险。
去不去
周明不耐烦地催促。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再争辩。
我慢慢走向河边,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裤腿。
就在我准备下水的时候,李娟突然哎呀一声,身体一歪,朝着河里倒去。
救命啊!周明!
她惊慌地尖叫。
周明脸色大变,想也没想就跳下水去救她。
岸上的人一阵慌乱。
混乱中,不知是谁,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猝不及防,尖叫一声,也跌进了湍急的河水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呛得我剧烈咳嗽。
我拼命挣扎,但水流太急,我根本控制不住身体。
我看到周明抱着李娟往岸边游。李娟惊魂未定地趴在他怀里。
周明看到了在水中挣扎的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我看到他眼中的犹豫和挣扎。
但他只是顿了一下,就抱着李娟,头也不回地游向了岸边。
河水越来越冷,我的力气渐渐耗尽,意识开始模糊。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一样,将我彻底吞噬。
周明,这一次,你不会再救我了。
也好。
死了,就解脱了。
7.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我在最后一刻抓住了漂过来的一根树枝。
等我被岸上的人七手八脚拉上来时,已经冻得浑身发紫,嘴唇乌青。
周明和李娟站在不远处。
李娟裹着周明的外套,瑟瑟发抖,恶狠狠地瞪着我。
林小荷!你刚才为什么不救我是不是你故意推我下水的李娟尖声质问。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看着周明。
周明避开了我的目光,对旁边的人说。
先把李娟同志送回去,别着凉了。
然后,他才转向我,语气冷漠。
林小荷,你跟我来一下。
他把我带到一个无人的仓库。
仓库里阴冷潮湿,堆满了杂物。
周明关上门,转过身,眼神锐利说吧,刚才是不是你推的李娟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声音嘶哑周明,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恶毒的人吗
他反问:不然呢你恨我们,我知道。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但我还没下作到去推一个不会水的女人下河。
周明沉默了。
他大概也知道,以李娟的性格,更有可能是她自己不小心掉下去,或者……是她故意陷害我。
但他不能承认。
他最终冷冷地说不管是不是你,以后离李娟远一点。你要是再敢对她不利,我绝饶不了你!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我叫住他,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河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也可能会死
周明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仓库的门砰地一声关上,将我一个人留在黑暗和冰冷里。
我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浑身湿透,冷得刺骨。
但我感觉不到冷。
我的心,已经彻底死了。
尊严、名誉、爱情……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亲手碾碎。
林小荷,你真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
你还在期待什么呢
赵建国……建国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快要撑不住了。
我的身体在长时间的劳累和折磨下,越来越差。咳嗽不止,时常低烧。
但我不能死。我还要等赵建国回来,还要洗刷掉泼在我身上的脏水。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转机,悄然降临。
先是厂里的风向变了。
李副主任被隔离审查了。
树倒猢狲散。
李娟在厂里一下子失去了靠山,嚣张气焰收敛了不少。
周明也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紧接着,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赵建国回来了!
8.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是带着三等功的军功章,由部队保卫科的人陪同,一起回来的!
听说,他在边疆参加三线基建时,遇到山洪爆发,为了抢救国家财产和战友,身负重伤,立了大功。
赵建国回来的那天,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闪亮的军功章。
黝黑的皮肤,挺拔的身姿,眼神锐利而沉稳。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任人欺压的搬运工了。
他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是立了功的英雄!
整个红砖厂都轰动了。
新上任的厂长亲自出来迎接,握着赵建国的手,赞不绝口。
周明和李娟也在人群中。我看到他们脸色苍白,眼神躲闪。
赵建国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我身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们的视线交汇。
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坚定而温暖。
我知道,我的等待,没有白费。
天,要亮了。
赵建国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重启仓库失窃案的调查。
他有军人的身份,有立功的荣誉,还有部队保卫科的支持,新厂长又是个正直的人,他的要求很快得到了批准。
调查由赵建国主导,部队保卫科协助。
周明试图阻挠,但他的话,在新厂长和军方面前,毫无分量。
赵建国在部队三年,不仅锻炼了意志,也学到了很多侦查和审讯的技巧。
他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那个曾经帮我涂药的老王头。
原来,失窃案发生的那晚,老王头看到周明鬼鬼祟祟地从仓库里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
当时李家权势滔天,老王头不敢声张。
现在李家倒了,赵建国又带着军威回来,老王头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真相。
但这还不够。还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赵建国看着我。
小荷,你再仔细想想,周明当初逼你签认罪书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我努力回忆着那个屈辱的下午。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
录音!建国哥,我想起来了!你走之前,不是给了我一个小的录音装置,让我遇到紧急情况就录下来吗那天周明逼我的时候,我……我偷偷打开了!
那个录音装置是赵建国参军前,托战友弄来的,非常小巧,可以藏在口袋里。
当时他说,万一遇到危险,可以留下证据。
我一直没舍得用,没想到……
赵建国眼睛一亮。
录音带呢
在我住的地方!藏在一个很隐蔽的砖缝里!
我们立刻赶回我那间破败的小屋。
我小心翼翼地从墙角的砖缝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小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盘小小的录音带。
赵建国拿着录音带,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是翻案的关键!
9.
全厂公审大会。
地点就在厂区的大礼堂。几乎所有的工人都来了。
周明和李娟被要求到场。
李娟一脸惨白,周明则强作镇定。
新厂长主持会议。
赵建国穿着军装,走上主席台。
他先是宣读了老王头的证词,指证周明才是真正的盗窃者。
台下一片哗然。
周明立刻跳起来反驳。
血口喷人!王老五他就是公报私仇!他就是嫉妒我!
是不是血口喷人,大家听听这个就知道了。
赵建国拿出那个小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清晰的对话声,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整个礼堂。
……你去跟保卫科认罪……
……不是替我,是替赵建国!……
……你想想清楚,是你去认个错……
……还是让赵建国背上盗窃和历史问题的双重罪名……
……你只要签个字,一切都解决了……
是周明的声音!是他威逼利诱我签认罪书的录音!
铁证如山!
周明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摇摇欲坠。
李娟尖叫一声,猛地推开周明。
周明!你这个废物!窝囊废!是你偷的东西!都是你干的!跟我没关系!
她急于撇清关系,反而坐实了周明的罪行。
我……我是为了我们的前途啊!娟儿!周明慌乱地想去拉李娟。
李娟嫌恶地甩开他。
滚开!别碰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她当场和周明决裂,大骂着周明如何利用她家的权势,如何欺骗她。
周明彻底崩溃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辩解。
我错了!我是一时糊涂!我是为了进步!为了前途啊!
台下响起一片鄙夷的嘘声和唾骂声。
厂长敲了敲桌子,宣布处理决定。
经调查核实,仓库失窃案系周明所为,并恶意诬陷林小荷同志。现决定:撤销周明技术骨干职务,下放锅炉房劳动改造!恢复林小荷同志名誉,聘为我厂正式职工!至于李娟同志……厂长顿了顿。
鉴于其父正在接受审查,遣送回省城,听候处理。
尘埃落定。
我站在台下,看着周明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带走,看着李娟失魂落魄地离开。
三年的屈辱和苦难,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昭雪。
赵建国走下台,来到我身边。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有欣慰。
小荷,他声音低沉而温柔,都过去了。
我看着他,眼泪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痛苦的泪,而是释放和感激的泪。
我用力地点点头。
是的,都过去了。
10.
周明被下放到了锅炉房。
讽刺的是,那正是我受尽折磨的地方。
听说他受不了那里的苦和工友的白眼,没干几天就病倒了。
李娟更惨,回到省城没多久,就听说她父亲的问题很严重。
家产被查抄,她也被送去农场劳动改造了。
周明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他失去了前途,失去了靠山,也失去了那个他曾以为深爱的女人。
更让他绝望的是,他发现李娟在离开前,早就偷偷转移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他如今身无分文,孑然一身。
他开始试图挽回我。
他模仿赵建国以前的样子,偷偷帮我修好了漏雨的屋顶,还在我门口放了一件洗干净、补好的工服。
那件工服,还是我们刚结婚时,我亲手给他做的。
我没有收。
第二天,我把工服原封不动地放在了锅炉房门口。
有人看到了,对着锅炉房里的周明指指点点,哄笑起来。
周明冲了出来,拦住我的去路。
他憔悴了很多,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祈求。
小荷……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他声音嘶哑沧桑了许多。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件衣服……是我不对……我不该……
他语无伦次。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
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周明,我们之间,早就没有瓜葛了。
不!不会的!有!有!
他激动起来,抓住我的胳膊。
小荷,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你以前那么爱我!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
以前是以前。你把我踩进泥里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周明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
你不是问我,你掉水里,我会不会怕你死,我会,我怕极了!我心里一直有你的小荷!
我不禁冷笑。
你心里有我这话你信吗就算你心里有我,我就要跟你
周明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抡起巴掌抽自己。
小荷,你打我,骂我,怎么样都行!求你别不要我!
周围渐渐围拢了一些看热闹的工人。
我感到一阵难堪,想挣脱,却被他死死抱住。
你帮我跟建国兄弟说说好话,把我调离锅炉房吧!
呵呵,原来是因为这个,真是死性不改!
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周明的手腕,将他猛地拉开。
是赵建国。
他穿着军装,身姿挺拔,眼神冷冽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周明。
放开她。
赵建国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明看着赵建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他知道,他彻底输了。
小荷是我的未婚妻。以后,离她远一点。
赵建国掷地有声地宣布,同时将我拉到他身后,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未婚妻……虽然我们一直都知道彼此的心意,但是从来没有真正说破。
现在这么多人,他亲口定下了我和他的关系,那是我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安全感。
赵建国不再看他,拉着我的手,转身离开。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回头看了一眼。周明还跪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
我知道,这个人,这段过去,将彻底从我的生命里剥离。
11.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我在厂里的新岗位上干得很顺心,同事们也因为知道了真相,对我十分友好。
赵建国没有回部队,他申请了转业,留在了红砖厂,担任保卫科的副科长。
厂里的工友们看出了我和赵建国的亲近,开始有意无意地撮合我们。
小荷,建国可是个好男人,你可得抓紧了!
是啊,建国等了你这么多年,不容易。
我知道赵建国的心意,我的心,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向他靠近。
经历过周明的背叛和伤害,我更加懂得赵建国这份沉默守护的可贵。
只是,过去的阴影太深,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赵建国似乎也明白,他很有耐心,从不逼我。
他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坚定地站在我身边。
有一次,厂里组织看露天电影,放的是《英雄儿女》。
看到王成牺牲的片段,我忍不住又想起了赵建国在边疆抢险的事情,后怕得红了眼眶。
赵建国坐在我旁边,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悄悄伸过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没有挣脱。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心结,正在慢慢解开。
又是一年五一劳动节。
阳光灿烂,厂区处处张灯结彩。
我和赵建国在厂区的大礼堂举行了婚礼。
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但来了很多工友,真心实意地为我们祝福。
新上任的厂长亲自来做了证婚人。
婚礼上,赵建国没有给我戴戒指,而是拿出一个特别的礼物。
是他用自己那枚三等功军功章的绶带,精心编织成的一条手链。
红色的绶带,金色的穗子,在他粗糙的大手里,变成了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他给我戴上手链,眼神郑重而温柔小荷,这代表我这三年的兵没白当。以后,我会用我的一切,守护你。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
我紧紧抱住他。
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到人群的角落里,似乎有一个熟悉又落寞的身影,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了。
是周明。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留下来看完我们的婚礼。
听说他前几天已经办了离厂手续,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婚礼结束后,我和赵建国没有去什么风景名胜度蜜月。
我们一起去了那个曾经让我备受折磨的锅炉房。
如今锅炉房已经经过改造,环境好了很多。
我们在锅炉房前那片空地上,一起种下了一棵槐树苗。
赵建国说:槐树生命力强,扎根深。就像我们,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重新开始。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给树苗浇水。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暖洋洋的。
厂里的广播正在播报着三线建设取得的新成就,激昂的乐曲在厂区上空回荡。
我和赵建国相视而笑,握紧了彼此的手。
手腕上,那条军功章绶带编成的手链,在阳光下闪耀着温暖的光芒。
我知道,苦难已经过去,属于我们的,是充满希望的未来。
我们会像这棵小槐树一样,把根深深扎在这片土地上,一起迎接每一个崭新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