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个月以后,朱薇先联络了李靖,说要请他吃饭。
他建议先一块喝个坝坝茶。
说是最近要学的东西特别多,忙得不可开交,特别想悠哉游哉地放松一个下午。
朱薇首先想到的是文化公园的那家坝坝茶铺。
“就开在荷花池畔,在池边喝茶是很惬意的事,不如我们就在那里碰面?”
李靖答得干脆:“行!那我们周六下午就在那边见吧。”
隔了半个月才听到他的声音,朱薇听着听着竟感到安心,可惜他手头还有太多事情要忙。
结束通话前,李靖忽地喊了一下她名字:“朱薇。”
因为他常唤她“姑娘”、“朱姑娘”,所以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没回过神来。
反应过来后,她嘴角竟不自觉地微微上翘:“怎么了?”
他停顿片刻,才低声极其简短地叮嘱了句:“照顾好自己,我们都要好好的。”
她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触碰到了,指尖缓缓划过桌角:“嗯。你也一样,照顾好自己。”
周六下午,朱薇很早就出了门,然而当她走进坝坝茶铺,才发现李靖比她更早地抵达了这里。
他已经挑好了能将秀美荷花坐瞰无遗的黄金位置,很快就发现了她,还站起来朝她挥手。
“朱薇,这里!”他提示道。
朱薇目光在他身上定格。
有那么一刹那,她无法移开视线。
他竟剪去了那个标志性的世子发髻,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干净利落的现代短发。
也换了高街风格的着装,整个人显得更休闲、更肆意,脚下一双小白鞋格外有现代型男风范。
尤其眼尾那颗朱砂痣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上,宛若雪地中的一抹红梅般鲜明,简直英俊袭人!
朱薇驻足看了好半天,满心的惊讶和意外才渐渐消散。
她朝着他缓缓走近,带着微妙又复杂的心情,随后拉开竹椅,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了?”他语带调侃,“你这表情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你这头发……”她咽下喉间震颤的尾音。
古人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轻易剪发,她可以想象他付诸行动前下了多大的决心。
蝉鸣忽地汹涌起来。
风从池畔另一端拂来,吹得荷花在池中摇曳,也掀动他的麻质衬衫。
他眼角忽地扬起笑意:“不好看?”
她老实回答:“像九零年代到千禧年之间的港星,还是张智尧或金城武那种。”
“老爷子他们说短发更适合谈判桌。”他将点茶单子递给她。
“你就为了这个原因剪短了头发?”近距离看他,朱薇仍觉得新鲜。
“嗯,我想通了:既然找不到回梁朝的方法,就该毫无保留地去拥抱这个时代才行。”
“毕竟是一千五百年后的时代,我只有拥抱它,才能更好地适应它。”李靖淡淡道,“所以决定把头发剪短,也算是以全新的状态重新出发。”
朱薇点了杯老鹰茶。
由樟科树叶沏出的深褐茶汤,自带薄荷凉意,从遮阳伞缝漏下的光斑在杯底晃出锦城的涟漪。
她仔细端详着他:“看起来,你在赵家过得还不错。”
李靖承认:“老爷子对我很好,有他发话和罩着我,我融入得还算不错。”
他反倒比较担心朱薇:“你呢?搬回朱家后过得还好吗?”
“刚回去就被伏击了一次,不过被我顺手解决了。”她轻描淡写地提起刚发生的那场风波。
李靖听得戚起眉头。
她却宽慰他别担心,说她眼下有能力去应付并保全自己。
他多少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朱薇看出来,就专挑他最能听得进去的话来说:“你想想,只有自己强大才是硬道理,是吧?”
“我们都有必须去做的事。”她笑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这是我的战斗,我必须靠着自己的力量奋战到最后才行,毕竟没人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保护我。”
李靖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幽幽感慨道:“本来应该是我给你打气才对,没想到你反倒安慰起我来了。”
“你倒真的不用这么想。”朱薇笑了,“我们两个,谁又能比谁容易呢?”
这天,两人在荷花池畔聊了很久,摆了一整个下午的龙门阵。
感觉像回到了当初同住期间的那段时光,虽然无法再重来,却见证着这段友情产生的来时路。
她向他吐槽朱家。
他听着听着,会不由得蹙起眉头,提醒她:“朱薇,你手段还是软绵了些。”
“过往无论在王府还是后宫,争斗都是避免不了的事,出手时一定要狠,别给对方留活路。”
她先承认他说得对,但对此也有自己的看法:“可毕竟时代变化了,不能直接用以前那套。”
“现代豪门有独特的宅斗哲学和反击方式,尤其家里是爷爷做主,我不好太激进。”
两人除了酒,都爱喝茶。
聊着聊着,时常需要续水,两杯茶就这样在阳光晴好的下午喝出了真心相照的流年。
他和她提到自从搬到赵家以后,在赵老爷子和世景集团学到了超出预期的东西。
朱老爷子将他带回家的当天,就召集了所有下人,宣布李靖是他的小孙子。
老爷子的老幺经营着一个庞大的娱乐集团,主业锁定在流行文化这一块,人很随和文雅,他便让李靖挂靠在老幺的名下。
对外的说法是,这个小孙子从小体弱多病,听了术士建议便送去了外国生活读书,如今身体终于好了,于是便顺理成章地安排回国。
赵家没人敢公然忤逆老爷子,于是李靖的身份就这么被确定了下来。
对家里人,赵老爷子只强调李靖对他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存在,要他们务必好好善待李靖,其它的一概不准多问。
“我没想过老爷子对我这么好。”他慨叹道,“其实他只是我家臣的后代,原本不用这样尽心尽力去待我的,可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比不了。”
朱薇亦分外感喟:“是啊,他还保留了古代忠臣的风骨和气节,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至少她爷爷就绝对做不到这点。
聊着聊着,她终于问出了最为牵挂的话:“李靖,你在赵家就真的没遇过什么阻力么?”
这一次,他总算是说了实话,而不像以前为了不让她担心而尽挑些积极乐观的事情来说。
“这么大的一个家族里,若说没有不服气、不故意使绊的,你相信吗?”他向朱薇打趣道,“但我是经历过宫斗的人,这点小小的宅斗算得上什么?”
朱薇想想也是。
对一个被誊为“梁朝史上最强王者”的人,她确实无需过于担忧他在赵家的情况。
时光在彼此脚下悄然流淌,聊得太过尽兴,他们竟忽略了时间。
直到老板走过来提醒:“两位,我们要打烊了,有空明天再过来玩哈。”
两人都意犹未尽,心里还很好奇:自己怎么一到对方身边,就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尽的事?
出了文化公园,沿着琴台路一直往下走,各色鳞次栉比的古典建筑映入眼帘,叫人有种恍惚间撞进古代时光的错觉。
朱薇:“有件事一直很想问你……”
“你问,我没什么是不能答的。”李靖不带半点犹豫地表态。
她终于问了出来:“你在现代社会已经适应得这么好,还会有特别想家的时候吗?”
“这是当然。”他眸子里淌过怀恋之色,“我一直都很想梁朝,想平南王府,想我爹娘。”
“可我又告诉自己:如果无力改变现状,那么尽可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是最明智的做法。”
走过琴台路的各色古风建筑,他眼中的思念之色更重,语调却一如既往地沉稳。
“毕竟我们只有照顾和保护好自己,才能余力去照顾和保护真正在意的人。”
“所以我想变得更加强大,就算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也能守护好自己真正在意的人。”
后两句话,他是盯着她眸子说的。
自然、磊落、坦荡,带着一股好朋友般的肝胆相照,让她想起古装武侠片里的江湖儿女。
而且眼神异常坚定,一看就是笃定了决心非得实现目标不可,让朱薇觉得很是耀眼。
阳光照耀着他英俊又意气风发的脸庞。
她心绪浮移地看着他,竟觉得他此刻在闪闪发光。
另一端的朱氏庄园,林万贞将陈圆圆喊进了茶室,先让小姑娘站着晾了很久,直到她泡好一壶玫瑰红茶后,才抬起眼梢冷冷地看向对方。
“朱薇好像很器重你啊。”林万贞语带嘲讽地开了口。
陈圆圆垂下眼帘:“我不过是个刚进庄园做事的新人,是大小姐抬爱了。”
“你非常年轻,一看就很容易被影响和操纵。”林万贞微晃茶杯,“朱薇应该是看中了这点。”
陈圆圆没有回话,她感到了不对劲,也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那是关于阴谋的味道,让她闻得胆战心惊,忽地明白夫人为什么会把自己叫到茶室来了。
“但你要懂得判断局势。”林万贞又喝了口茶,“在错综复杂的世家大族做事,更应该擦亮眼睛,看清楚这个家里到底是谁在做主。”
她眸子里尽是面对猎物的睥睨:“可千万别选错了主子,到时候连人生是怎么毁的都不知道。”
陈圆圆额头淌下一滴冷汗,紧接着,又有第二滴流了出来。
眼前的林万贞,焕发出一种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她只稍目光一扫,就足以令陈圆圆心颤。
小姑娘毫不怀疑夫人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夫人出身豪门,又嫁进门第更高的财阀家,要对付自己这种平民小丫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陈圆圆不愿意妥协:“夫人,我只是一个女仆,其它的事还请您别为难我。”
“为难?”林万贞眸色一冷,“从你成为朱薇的贴身女仆那一刻起,局势就由不得你了,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这点。”
她锋芒毕露地瞪着陈圆圆:“你现在需要做选择——是站在朱薇这边,还是站在我们这边?”
陈圆圆反复绞着双手。
她是真不愿意站到林万贞的阵营,更不想和他们沾上半点关系。
然而林万贞看到了小姑娘眼底的恐惧与慌乱,又再施加重压:“你为之效力的朱薇在这个家里孤立无援,怎么可能敌得过我们一家?”
身为人母,在言谈间她就下意识地将大女儿从大房一家划分了出去,将她挡在了亲情的外头。
“可大小姐对我有知遇之恩,更救过我。”陈圆圆嗫嚅道,“我不能背叛她。”
林万贞大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幼稚!难道你不知道女人生来就是要背叛女人的吗?”
她搁下茶杯,优雅走到陈圆圆跟前,一手捏住小姑娘的下颌,眼中射出了寒光。
“你母亲病了很久,病情越来越重,而你爸爸目前在金羊区的惠成花园当保安对吧?”
“你弟弟一直很努力学习,想考上好的高中,只有这样才能改变命运,帮到自己的家庭。”
陈圆圆全身冰冷,仿佛跌入冰湖,从头冷到脚趾。
而夫人的话,犹如魔咒般继续在她耳畔响起。
“那你会不会为了忠于朱薇,选择背叛你的家人呢?要知道,他们的命运全凭你的一念之间。”
林万贞没把话说透。
她知道越是留有想象空间,眼前的小姑娘就越容易胡思乱想、越容易乱了阵脚。
这也是威胁艺术的更高层次。
果然,陈圆圆最终不敌压力与威胁,在关键性的十字路口,不出意料地选择了自己的至亲。
“夫人,您到底要我做些什么?”她头低得不能再低,带着哭腔问。
林万贞满意地抬起下巴:“你先盯着朱薇,有什么微风草动就立刻汇报,随时等着我给你下任务。只要做得好,我不会亏待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