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腊月里,我正在窗下为王爷缝着里衫。
昨夜,王爷已经说了,我陪了他三年,他要十里红妆娶我。
我沉浸在即将新婚的喜悦里,我想我总算可以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孙总管带着一行人来磕头:夫人,宫里的赏赐下来了,按惯例,您先挑,剩下的王爷着我分给其他夫人。
我下榻看了看,数十个匣子中是各种精致的珠玉首饰,我不喜欢这些,只随意的挑了根金嵌粉玛瑙的簪子。
一块碧玉吸引了我,我正要去拿,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手,是王爷。
他拿起那枚鸡子大的碧玉,说道:这块玉不错,连枝可否让给本王
我轻拍了一下他的手,打着手语告诉他:我好不容易看中了一样,与我抢这碧玉做甚
王爷却将它藏入了怀中,又双手环了我的腰:好连枝,莫与我抢,我自有用处。
他扫了一眼匣子:左边那一盒留下,其他的拿下去分了吧。
孙总管带着一行人退下。
王爷将我拢入怀中:好连枝,莫要缝了,本王的里衫,让织造办的送来就好。
我却摇头:我喜欢你穿我缝的衣服。
他将我的手捧起,轻轻的哈了口气,帮我把手搓热。
我抬头,望见他的眼里,满是柔情。
他是我三年前捡来的夫君,也会是我此生的唯一的夫君。
2.
王爷书房中,孙总管跪在地上。
把这枚碧玉给世子妃寄去吧,这是我欠她的。
恒翊把玩着手中的碧玉,思绪飘了很远。
他想起那年如月拉着他的腰带:你即打赌输了,就把腰上这枚玉佩送我吧。
不可,这是皇兄送我的……以后我定找一枚最好的给你。
哼,小气。以后谁还和你玩。如月扭头就走。
他一把拉了她的手:你啊,你只能和我玩,一辈子都只能和我一起。
流氓。如月掰开他的手,往前跑去,咯咯的笑着。
那年他十岁,她九岁。
可是后来她没能成为他的王妃,她远嫁去了南阳府,成了别人的新娘。
他每年都给她寄东西,书信,折扇,字画,首饰……都被一一退了回来。
他已经打定主意,这是最后一次,不久他就要向皇兄请命,十里红妆,迎连枝为妃。
你下去吧。恒翊埋头看书简,孙总管跪在那里。
还有什么事
奴才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事就说。
南阳王世子已于三日前病故。
恒翊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为本王备马,越快越好。
3.
今年王爷意外的没有在王府过新年,听说皇上派了紧急任务,王爷连夜去了南阳府。
府上虽然挂了灯笼,贴了桃符,可是仍然比往年冷清了许多。
王爷来信说过几日他便回来。
我乘了轿撵,去他书房里。
经过望月居时,却看见许多仆人丫鬟正在忙碌。
我打着手语问芸儿:芸儿,这望月居常年没人居住,为何今年要打扫出来
芸儿去问了问扫门的婆子,婆子见了我,只说:王爷说今年有贵人来拜访,所以特意命我们把院子打扫出来。
什么贵人我怎么没听说芸儿追问。婆子往门里去了,没有吭声。
我招招手,带着芸儿去了王爷书房。管他什么贵人,王爷定会介绍与我认识的。
4.
过了几日,我正在暖阁小憩。
芸儿推门进来:夫人,王爷带了新夫人回来,后院热闹极了。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我顿了一顿,纳新人么
我摇摇头,停下手里的活,打着手语告诉芸儿:王爷总归要纳新人的,没有什么好奇的。
芸儿一脸委屈:可是她们都说,以后王爷不会来咱们院了。
我笑了笑,自我来到王府,王爷夜夜宿在我房中,怎么可能不来了呢
当晚,我刚睡下,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王爷,夫人已经睡下了。
是芸儿的声音。
出去!王爷有些不耐烦。
我摸索着起身去迎他,还没有下床,一双大手就将我拢进了怀中。
浓烈的酒气袭来,我轻推了他一下,他没有停下。
今晚他有些不同,格外的热烈,情到浓时,他一声声唤我:月儿,月儿……
我想,他心里是有我的,即使带了新人回来,也没有忘了我。
我依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次日王爷起身时,特意让我多睡一会儿,他说:今日春寒,宴会可以不参加。
寥了几语,满是关切。
我点头,拉着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起身为他整饬衣冠。
5.
今日上巳节,王府要在颐园举办春日宴。
往年只是园中的夫人们小聚,王爷并不参加,今年却格外不同。
光华苑中,海棠开得正欢,我剪了一束,让桑儿端着,又命芸儿拿了一件云纹大氅,去了颐园。
春寒未过,王爷应该用的上。
去园子的路上没什么人,想必大家都已经到了。
哟,棠暄夫人怎么来了卓锦夫人正在园门口站着。
喜爱穿金戴玉的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素净,不知是何原因。
我只微微一笑,朝她点点头,带着芸儿桑儿走了进去。
远远的,我便见王爷坐在宝座上,身旁还有一位女子,正偎依在他怀里。
我拿了大氅走近,却惊了一跳,那女子竟和我九分相似,不似的,便是我右额处那一月牙疤痕了。
王爷见我来,脸上的笑消失了: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今日好好休息吗
我打着手语:我担心王爷受凉,所以特意送了大氅过来。
那女子看到我,先是眼底略过一丝慌乱,我见她脸都白了,随后却又往王爷身上靠了靠,问到:阿翊,这是
王爷伸手揽住她的腰身
,说道:月儿,这便是我和你提起的连枝了。
我的呼吸停了那么几秒,看着眼前华贵的女子,低下头去,月儿……
每每和他欢好时,他到尽兴的时候便唤我月儿,我以为这只是他对我的爱意。
王爷伸手拿了大氅,轻轻为她披上:今日春寒,小心着凉。
他伸手帮她捋了捋耳后的发丝,眼里尽是柔情,他撇了我一眼,便转过身去。
那女子望向桑儿手中的海棠:这海棠是要用于今日的宴会么
我点点头。
海棠虽然繁盛,却过于艳丽了些,上不得厅堂。
你以往不是最喜欢海棠花吗王爷轻皱眉头。
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了。那女子撒娇道。
好好,你说了算,连枝,你先下去吧。王爷看了我一眼,挥了挥衣袖,像赶走一只苍蝇一般。
6.
席间有些私语窃笑声传来。
我往席间走去,各位夫人连带着丫头们都落了座,没有多余的座位,我只能站在宴席最远处。
宝座上,恒翊金冠玉带,玉树临风,而他身旁的女子霞裙月帔,楚楚动人,他俩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
周围人都看向了我,说着笑着,却没有人为我让一个座位。
看来,大家的确没有准备让我参加这场宴会。
王爷在宝座上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芸儿,桑儿,我们走吧。
我眼神示意了一下,对着王爷一拜,往颐园外走去。
刚出门,有人在门后说道:沈家小姐回来了,那个冒牌货怕是要被撵走了。
她都霸占王爷三年了,她定还以为是王爷欢喜她,结果只是一只换太子的狸猫罢了。
门后传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芸儿气不过,要去揪出门后人,我拉住芸儿,往门外走去。
春寒料峭,我觉得周身冰冷。
回到小院,我坐在海棠树下,想起了之前在他书房里找到的画卷,我一直以为那画卷上画的是我,我还高兴了许久。
原来,他画的不是我,是沈家小姐沈如月……
后来,我才得知,王爷与那沈家小姐从小青梅竹马。
沈小姐十岁时出了一场意外,后来他的父亲沈中丞突然做主将她嫁与了富可敌国的南阳王世子,为此王爷还与南阳王断了交情。
三月月前南阳王世子病故,沈小姐才得以归家,与王爷续上了前缘。
我听得出神,三月前,不正是他去南阳府公办的日子吗
我的心紧了紧。
傍晚,芸儿端来晚膳。
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我却没了胃口,王爷今晚也许不会来了吧。
我与芸儿早早睡了,一夜无话。
可是我俩都没有适应这突然的冷清,往日王爷宿在光华苑,夜夜灯火通明。
即使半夜,苑中也有侍卫来回巡逻走动。
如今院子里黑漆漆一片,冷清得只剩了三月的风声。
8.
次日,我在海棠花下小憩。
一阵吵闹声传来。
一群莺莺燕燕围着一个衣着华贵,满身珠玉的婀娜女子,走了进来。
是沈如月。
我躺在摇椅里没动。
沈如月走上前来,摘下一支花,在鼻尖嗅了嗅。
姐姐,这海棠花开得可真盛啊!只是这山野里都能存活的东西,的确上不得厅堂。你说是吗姐姐。
我坐起身来,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是在讽刺我是王爷从山野里捡来的,上不得厅堂罢了。
她绕着我走了一圈,环佩叮当,腰间系的是王爷从我手中拿走的那枚碧玉。
突然,她弯下腰来,在我耳边低语:不管你是真的记不得了还是装的,我都不会把阿翊让给你的,我会让你永远消失的。
她如银铃的笑声里藏着杀意。
什么真的装的,我怎么听不懂,我拉着她的手正要问个明白。
就在这时,王爷过来了。
沈如月斜身倒在了地上,眼里挤出几滴泪来。
阿翊,怪不得姐姐,早知道姐姐这般不喜欢我,我就不该来她的院子。她泪眼蒙蒙的看着王爷。
王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开了我,将她抱进怀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月儿她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待她
桑儿跪倒在地,尖声说到:沈小姐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顶撞了夫人几句,夫人就……请王爷看在夫人侍奉您多年的面上,饶过夫人这一回吧!
我看着桑儿,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昨晚她不在,多半是去望月居了吧。
她跟了我三年,竟也是个卖主求荣的东西,芸儿跪倒下来:王爷,不是桑儿说的那样。
不是那样,那是哪样王爷冷哼了一声。
上来一个嬷嬷,啪的一声掴了芸儿一掌,我冲上前护她,嬷嬷来不及收手,也被伤及。
一时间,园子里安静的出奇。
王爷抱着沈如月,看了我一眼,离开了。
那一群莺莺燕燕也离开了。
我坐回摇椅里,让芸儿把院里的仆人都叫了来。
既然你们有了新主,我也不为难你们,去投奔她去吧,我会和孙管事好好说的。我打着手语,脚下的奴仆都望着我。
桑儿最先爬到我身边,朝我三拜,起身去了耳房,收拾了物件离开了。
其他人也陆续过来,朝我三拜,起身离开了。
偌大的园子,最后只剩了我与芸儿两人。
我拉起她的手,告诉她,从此以后,这园子里就只有我们两人了,你怕不怕
她摇头,眼里却有豆大的泪流出来。
9.
过了两日,有丫头提了盒子来,盒子里是一盒精致的糕点,芸儿问那丫头:是谁叫你送来的
是王爷命我送来的,说夫人最爱怀香居的桂花糕,他特意命人去买的。
我想,虽然他那样冷声冷语,可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糕点放在矮几上,那馋嘴的狗子阿福嗅着味道就抢了一块。
芸儿说:夫人,你看阿福。
说着就要去打。
我摇了摇头,它爱吃就吃吧。
阿福是王爷三年前送我解闷的巴儿狗,黏人得紧,我拿它当小孩儿看。
芸儿去沏了壶茶,说要配了糕点给我吃。
我在榻上躺着,却听阿福不断的惨叫,我出门一看,它竟四脚乱蹬,口中汩汨的冒着血。
芸儿,阿福是怎么了我跪在阿福身旁,摸着它的头,着急的打着手语问。
芸儿拿出银针插进点心,拔出来时那针竟乌黑。
夫人,这糕点有毒!芸儿跪在桌前看着我,一脸慌张,王爷这是……
阿福蹬了蹬腿,一会儿便一命呜呼了,连眼睛都没闭上。
我愣了愣神,带着芸儿去找他。
10.
我带了芸儿去了前殿。
王爷不在前殿,也不在书房,他去了望月居。
沈如月临时居住的地方。
隔着院墙,我便听见了里面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我要进去,却被沈如月的丫鬟拦住,高声说道:夫人还是不要进去得好,免得王爷降罪。
我睨了她一眼,转身进了门。
王爷正在抚琴,沈如月半卧在贵妃椅上,手中一只青色瑶盏轻晃。
突然,琴声停了。
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
我跪了下来,打着手语着急的和他说:阿福死了。
一条狗,死了就死了吧。王爷言语中含着不快。
糕点,你送我的糕点,它吃了就死了。
糕点什么糕点你莫非说王爷要害你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的。沈如月冷哼了一声,起身依在了王爷背后。
我的泪忍不住流出来,阿福陪了我三年,我早已拿它做孩儿一般。
王爷盯了我一会儿:你先下去吧,改天我再命人送一条过去便是。
却只字未提糕点的事。
他起身抱着沈如月进了内室,独留我跪在园中。
夫人,还是回去吧。芸儿拉我起身。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春岚夫人,虽然我与她并没有过节,可她总看我不顺眼。
哟,棠暄夫人,这是去哪该不会是去王爷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吧
她理了理手上的玉镯,转到我背后,说到: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这园子里啊,就你不认识沈小姐。
沈小姐啊,她可是与王爷心尖上的人。以后啊,你我可就见不了王爷几面咯。
哦,不,是你见不了了,沈小姐怎么会容忍一个冒牌货在自己面前招摇撞骗呢哈哈哈……
春岚夫人舞着帕子,笑得花枝乱颤,径自走了,留我呆在原地。
原来,王府上下都认识她,却都瞒着我。
这,是他的主意吗
我转过身去:芸儿,这一切你也知道吗
芸儿跪下,没有说话。
连芸儿也瞒着我。
我,真的只是他捡来的替身吗
11.
我回到院里,阿福还在那里躺着。
我点了一盏灯笼,拿了一把花锄,在杏树下挖了一个半人高的坑,将它葬了。
那情形,和三年前埋葬愚姑一模一样。
只是,一个在风沙满天的西北大漠,一个在细雨蒙蒙的烟雨江南。
那一夜,我没睡,坐在床头,回想着三年来他陪我的日日夜夜。
冬日里他总将我搂在怀里,生怕我受了寒。
喝汤时,他也总将第一碗汤递给我。
我说我喜欢江南的烟雨,他便命人盖了赏雨亭。
我说春日最适合放纸鸢,他便亲自做了放给我看……
他对我的柔情,对我的专一,到底哪一点是假,哪一点是真
愚姑说:人心啊,复杂的咧,若是不想受伤,就不要交出自己的真心。
可是当我成为他的人那一刻,我就已经将真心全都交给他了啊。
第二日,我整理好自己的心绪。
若是他真无情,我便将这三年情分还给他吧。
我拿起针线,继续缝着他的里衫,一针一线,密密麻麻。
若这真心他不要,那就不要吧。
只是绣着绣着,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流。
我与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12.
我本是西北大漠里的一个流浪哑女,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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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命,风餐露宿,与野狗抢食,都是常有的。
我不知道,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何时到头。
后来我遇到了愚姑,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
她赶着一群羊在崖下躲雨,在崖洞中发现了我。
她说我和她一样可怜,便收留了我,从此我才有了一个归宿。
白天我跟着愚姑放羊,晚上便睡在帐子里。
愚姑说我命大,在大漠里流浪这么久都没有饿死,就跟那连枝草一样,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所以给我取名连枝。
愚姑说:人心难测,要把心装肚子里,莫要人看见。
她叫我束起了胸,换了男人装扮。
从此,大家都知道愚姑捡了个又瘦又哑的毛头小子。
可是愚姑太老了,在大漠漂泊了一辈子。
在一处山地休息时,在梦里走了,走得很安详。
我拿镐子挖了一夜,挖了个半人高的坑,把她埋了,在她的坟边坐了三天三夜。
从此,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13.
我赶着羊往山凹下走,那里的牧草更茂盛一些。却看见一处洞口有血迹。
莫不是狼
我赶紧往山下走,却听到有人呼救:有人吗
那声音低沉,带着求生的渴望。
我打了火把,大着胆子进了洞,在那个逼仄的山洞里第一次见到了他。
那时的他双眼都看不见了,左脚流着脓血,身上尽是血干了的污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我找些水来,简单给他擦洗了一下,又拿毯子裹在他身上。
以往愚姑教我认识草药,她说:行走在草原上,总会受伤的,哪能等着别人来救你你认识了这些,自己就能保命了。
我给他找来药草,用石头砸成沫子,敷在他的手脚和眼睛上。
过了两天,他终于清醒了,拉着我的手问:是你救的我
我点头。
可是他此时还是看不见。
我想也许这辈子他都要瞎了吧,若是没有人来寻他,我就带着他放羊,哑巴配瞎子,刚好一对。
虽然他瞎了眼,但是眉目间英气十足,我想若我和这样的男子过一辈子,也算是捡着大便宜了。
我给他挤了羊奶,一勺勺喂给他喝。
给他换药时,他拉着我的手问:你是女人
我晃了晃手,告诉他不是。
你不用骗我,你的手腕这么细瘦,定是个女子。
我往后退了退,却被他拉住: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救了我,日后我定好好报答你。
夜晚,只有一个帐子,风沙很大,我给他盖了厚厚的羊皮,自己却冷得瑟瑟发抖,他转过身来抱住我。
我感受着他身上的温暖,想着如果没人来寻他,我就带着他放一辈子的羊。
三日后,他能看见我了,当他睁开眼第一眼,他惊了一下,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说着:月儿,我总算找到你了。
我挣脱了他的怀抱,摇着头,打着手语说到:我不叫月儿,我叫连枝,连枝草的连枝。
我扯了一把连枝草给他看,他一下就懂了。
他看着我手脚上的伤痕,拉着我的手问到:采药时刮的
我点点头。
他抓着我的手握了好久,我感受到了他的温热。
七日后,一群侍卫找到了我们,纷纷朝他跪下:属下救驾来迟,请王爷降罪。
他竟是王爷,可是王爷是做什么的呢我不太懂。
但我看着他们的装扮,知道他们非富即贵,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匹配的。
他让我跟他走,我搓了搓手,望了望这片大漠,打着手语说:我习惯这里了。
他拄着拐杖要上马。
他回头问我:要不你跟我回去吧我定会好好待你。
我摇摇头。
他带着一行人下了山。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看着这空荡的崖洞,看着远处苍茫的草原,以后又是我一人了,好孤单啊!
心里升起了念头,我要跟着他去。
我抛下了羊群和帐子,往山下飞奔,我无法说话,只能拼命奔跑,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
我在石头上磕破了头,身上也被刺扎破了,可还是继续跑着。
最后,我蓬头垢面,累倒在他脚下,向他招手,打着手语说:我要和你一起走。
他看到我,眼里有了光。
虽然此时我瘦不拉几,面色微黄,身上沾满了枯草,可是他一点都不嫌弃。
他带我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烟雨的江南,这座恢宏的王府。
14.
我被安排在了一处东边的宅院,名曰:光华苑。
春日光华遮不住,晓风又吻玉兰香。
他为我梳起好看的发髻,为我整理衣衫,日日督促我吃饭,说我要养胖一些才好看。
他为我亲手种下园中的海棠,又在园中竖起了秋千,闲时他还教我写字画画。
我成了他的人,大家都叫我棠暄夫人。
东风一夜棠暄透,万朵霞绡上枝梢。
他叫我连枝,夜色憨浓时,他唤我月儿……
三年来他每一日都宿在我房中,其他夫人们颇有抱怨,我将他推去其他夫人的院子,可是每当夜深时,他都会回到我的榻边。
他温柔的抱着我,看着我入睡。
我以为他是在报答我对他的救命之恩,我以为我会和他相守着这样过完一生。
没想到,他对我的好,只是因为这张脸和沈如月相似而已。
15.
我与芸儿不再出门,我坐在窗下为他缝着里衫,芸儿在园中清扫整理。
有小丫头来找她说话,说沈小姐害了怪病,每晚都睡不着觉,王爷为此伤透了脑筋。
过了几日,光华苑来了一群人,拿着斧子要劈了园中的海棠。
我上前拦着:是谁叫你们来的
王爷说沈小姐病了,找来卜官一算,说您园中这棵海棠树克她,所以叫我们将它劈了。
我退回内室,在窗下继续缝着他的里衫。
一树的海棠花在一声声的斧劈声中,落了满地血红,格外刺眼。
三年前,我说江南的海棠好看,他亲手在园中种下了这一树海棠,他总在午后陪我在树下休息。
往事历历在目。
只是,那真心不是许给我的。
缝至最后一侧,手一滑,针扎进了指头,钻心的疼,眼里竟浸出泪来。
16.
过了几日,我去送里衫,见织造办的人抬着两个大箱子进了后殿。
到了殿门口,侍女翠薇拦住了我:王爷正有要事,夫人还是先回去吧。
往日后殿我是可以随意进出的,而今丫头们都能拦我了。
我打着手语:我可以等一等。
让她进来吧。是沈如月的声音。
一进门,那一袭大红吉服映入眼帘。
我愣了愣神。
我想起了那晚,他说他要十里红妆娶我为妻。
可是现在,穿上嫁衣的却是她人。
今日王爷心情好,笑着问我:今日有什么事吗
我呈上里衫,王爷刚要去拿,沈如月说到:王爷身份何等贵重,里衫以后还是让织造办的人一起做了送来吧。
王爷顿了一顿,收回了手,看向沈如月:你说的都好,就依你说的办。
他转身向我: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去看你。
我将盒子交与了翠微,转身往外走。
看来,这真心,他是不要了。
17.
晚膳后,我在园子坐了一会儿,往日那棵海棠花开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
夜色中,王爷走了进来。
还没睡
我点头。
他与我坐下:我还记得西北的月,也是这么明亮。
他竟还记得。
我往他身上靠了靠,却感觉到他往后退了一退。
也许是觉得太过生硬,他牵了我的手,进了内室。
我伸手为他宽衣,黑暗中,他却止住了我的手。
过了片刻,他说道:今晚我还有要事,你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出了门。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我们的夫妻缘分,是尽了吗
18.
几日后,王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为王爷的大婚做着准备。
虽然沈如月是二嫁,可是王爷仍然要用最贵重的礼仪来迎娶她。
据说卜官已经测好了吉日,就在十日后。
只有光华苑冷清着,倒还落了自在。
有小丫鬟来传话,说王爷命我去望月居。
我带着芸儿前去,却被拦下了:王爷只请了夫人前往。芸儿姑娘还是留在光华苑吧。
到了望月居,王爷没在,沈如月正在试着大婚的妆面。
她见我进来,看了我一眼,继续试戴着中尚署送来的耳饰。
夫人,王爷请你来帮小姐梳发,他说你梳的发式最好看。
沈如月的丫鬟递给我一把梳子。
我拿着梳子慢慢将她的头发梳起。
哎哟,你这是做什么弄疼我了。突然沈如月叫起来。
夫人,我家小姐是看的起你,才让你来梳发,为何你要存心伤害我家小姐丫头附和道。
来人啊,既然我这头发伤了,就用你的来补吧。沈如月没有看我,伸手随意的拨弄着匣子里的首饰。
门外进来三个婆子,将我摁住,拿着剪子要剪我的头发。
我使劲挣扎。
沈如月转过身来,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我,眼里带着复仇的快意。
姐姐,这是你欠我的。
姐姐还是莫动得好,剪子锋利,伤了其他地方可不好。
一缕缕青丝被剪下,落了满地,我倔强的昂起头,闭上了眼。
她挑起地上的一缕青丝:啧啧啧,这等货色,还给我我也不敢用,还是命人重新做了义髻送来吧。
既然你的头发补偿不了我,你就在这里跪到天黑再回去吧。
她起身出门去了,经过我时,裙摆带起一阵轻快的风。
我被两个婆子看着,跪在内室门外。
19.
戌时,院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王爷牵着沈如月进了院子,婆子们一听声音,赶紧退了,剩我一人跪在原地,起不了身。
王爷经过我跟前,看着我被剪的凌乱的发,问到:月儿,你这是做什么
沈如月立马来了委屈:我好心让姐姐来帮我梳头,她扯痛了我,我只说了她两句,她便拿了剪子疯一般的剪起自己的头发来。
我命仆妇们送她回去,她死活不愿,就要跪在这里。
我连忙摇头,眼里噙满了泪: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王爷蹲下来,大手擒住了我的下巴:你现在怎么成了这样既然愿意跪,那就在这里跪个够吧,来人,将她看好了。
内室熄了灯,一声声调笑和欢愉直往我耳朵里钻。
我跪在那里,只有那盏清冷的月陪着我,一如身处西北大漠时那样。
我想,愚姑说得对,真心要藏起来,不要随意送给他人。
房里的声音很久才消散。
我跪在门口,直到天光破晓。
有丫头来传话:夫人,王爷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扶着柱子起身,走了两步,还是倒了下来,我一步步往门外爬去,身后传来隐约的笑声。
这里,我一刻也不想再待。
好不容易爬到了望月居外,我靠墙坐着,笑着自己:连枝啊连枝,你看,这就是你给自己选的路,多蠢啊,自己受着吧。
20.
歇息了半晌,我歪歪倒倒的往光华苑走去,路过湖边时,感觉有人在身后推了一把,我一头栽进了湖里。
我在水中挣扎,一种熟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喊:月儿,好好活下去。
是谁谁在叫我
我看到一个女子,坐在我的床头,轻轻的抚着我的额头:阿月乖,好好睡,醒来阿娘给你做桂花糕吃。
我要看清她的模样,她却转了身:今日天气好,我去唤你阿爹来,我们去颐园里看海棠花。
阿娘,阿娘……我要追她,却怎么也追不着。
醒来时,已是两天后。
芸儿担忧的给我换着帕子擦洗,脸上挂着泪。
夫人,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
傻丫头。我竟出了声,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愚姑说我是被毒哑的,也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被吓哑的,可是一切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芸儿却高兴得不得了:夫人,你能说话了
我拉着她的手点点头: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小心落了水,过了好久才被救起来,我们还以为你……
王爷,他来过吗我问到,心中还是有一丝希望,希望他来看看我。
没,听说昨日与沈小姐去踏春了,现在还没回来。
我转过身去,望见窗外空空荡荡,那树海棠早已不在了。
我真傻,还在期盼着什么呢
21.
两日后,孙管事进了光华苑,身后跟着一群嬷嬷。
夫人,卜官说您与王爷八字不合,王爷吉日将近,请您先移步郊外庄子几天,等过了吉日,老奴再将您请回来。
说完,一群嬷嬷便要闯进来收拾东西。
我仍然打着手语:孙管事莫急,再容我一日,我还有些东西今日要为王爷送去,事情完了我便带着芸儿去庄子上。
见我搬出了王爷,孙管事也不好多说什么:请夫人速速收拾,莫要误了新人的吉日。
我想,哪是什么八字不合,只是有人不愿我再在王爷跟前罢了。
我们这一世,夫妻缘分应该彻底尽了。
我让芸儿为我梳妆。
芸儿手巧,将我剪得不成样的头发一缕缕编了起来。
梳了往日王爷常为我梳的发式,钗了他命人特意做的金玉连枝簪,换上了一袭桃色春服,那是我入门时穿的那一件。
我去了后殿,他正在为沈如月簪发。
簪的与我同样的发式,他曾说:月儿这样,才是最美的。
他见了我,有些晃神,却没有说话。
我跪了下来,挺直了腰身。
朝他一拜,谢他三年怜惜。
朝他二拜,断他此生情分。
朝他三拜,愿他此生安乐,得偿所愿。
他眉头微皱:你这是做甚
我只笑着,打着手语说到:妾身福薄,无法再服侍王爷,愿王爷身体康泰,福寿绵长。
沈如月在旁边睨了我一眼:姐姐大可不必如此,只是去庄子上住几日,吉日过了王爷自会把你接回来的。
我朝两人再拜:愿王爷王妃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两人站在镜前,都没有说话。
我转身出了后殿。
今日风沙真大,就像西北大漠的风一般,沙子迷了眼,豆大的泪无声的滑落,怎么都睁不开。
22.
我与芸儿收整好了行李,合上了光华苑的大门。
来时这里绿意葱葱,去时仍是如此,只是园中却没了往日的嬉笑打闹声。
我知道,这一去,定是回不来了,王爷无心护我,沈如月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这高门大院又怎能容下我
只是,我要何去何从呢
虽然平日里夫人们与我往来不深,可是我待下人都极为亲切。
于是管车马的管事按我的要求安排了两辆一模一样的车,我说我怕车里闷热,所以车后开了门。
用过晚膳,我才和芸儿上了车,马车不紧不慢的在夜色中行驶。
行到一处山坳,我和芸儿趁山路颠簸,滚下了马车,藏进了路边的树林里。
过了半个时辰,山上崖边传来马车坠落的巨大轰响。
果然,不出我所料,沈如月,她是容不得我的。
我与芸儿相依着在黑漆漆的林中过了一夜,芸儿怕得发抖,我却不怕。
愚姑说,连枝草落在哪里都能生根,我就像连枝草一样。
23.
次日,天微亮,我们在林子里走了很久,才上了官道,遇到一辆马车,车夫问我们去哪儿,我想了想;这道通往哪,我们就去哪吧。
我厌倦了西北的风沙,那会让我想到过去的那些辛苦,还有与王爷初见的日子。
我也厌了江南的烟雨,厌了人心否测,既然要分别,那就分得彻底吧。
车夫很震惊,估计没有听过这样要求的。但他还是驾着车一路往前走。
我们才走出数里路,便遇到了一队人马,前面打着番子,后面跟着婆子丫鬟,阵仗极大,芸儿掀了帘子看热闹,我却与对面车里的老太太打了个照面。
突然,对面的队伍停了下来,有人来传话:老太君请小姐早些回去,莫要在外面胡闹,惹些是非。
我和芸儿在车里听了,只觉得奇怪,我与那些人素不相识,怎得管上了我们
只是那老太太看着十分眼熟。
见我们没回应,对面婆子说道:唉,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过了一会儿,对面的车马才离开。
我和芸儿对望了一眼,赶紧让车夫架着车驶离,越快越好,若是被王府的人发现了,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来。
24.
我们一路都未停歇,马车走了半月,终于来到一座西南边城。
那时我整日昏昏沉沉,食不知味,芸儿以为我得了什么大病,忙请了大夫来瞧。
大夫只说:恭喜娘子有喜了,已经三月有余。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仔细算一算,应该是那一晚。
以往事后,他都命人端来一碗热汤,他说那是给我补身子的。
只有那晚,他说他要十里红妆娶我,他说,汤凉了,不喝了吧。
这孩子也是命大,这般折腾也没有落下来。
但我心中升起一股子欣喜,没了愚姑,没了恒翊,可是我却即将拥有我自己的孩子。
现在除了芸儿,我在世上又多了一个亲人。
我和芸儿开始盘算着以后的日子。
边城离江南相隔千里,现在天下太平,边城日子也宁静。
往日王爷给了我许多赏赐,我带出来的这些,若是不胡乱挥霍,够我们吃一辈子了。
我们盘下了一家小客栈,又请了名叫怀远的伙计,客栈就这样开张了。
每日进账不多,倒也能平了各种开销。
一日,我去采购了些许刀枪剑戟,摆在客栈不起眼的位置。
芸儿不解:娘子,我们买这些做什么家里又没男人。
没男人才要买这些呢,以后别人问起,你就说是我夫君的,他常年驻守边关,所以我们才两个女人持家。
芸儿会心一笑:娘子考虑得周全,我这就去把它们挂起来。
就这样,我们在边城扎下根来,过得倒也平静安逸。
眼见着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怀远和芸儿也能应付店里的事务,我便懒散起来。
隔壁烧酒店的张娘子为人和善,常到我们店里来坐坐,她看着我的大肚子说:你这肯定是双胎。
我笑着说:那不正好!儿女都有了,孩儿他爹回来看着可开心呢!
眼见年关将至,他爹啥时候回来啊看你们这孤儿寡母的。
快了,他现在又升迁了,好像是什么副将,我也不太懂。
张娘子投来羡慕的眼光,回家又将她那只会卖烧酒的榆木丈夫骂了一通。
25.
除夕那天,怀远早早归了家。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我和芸儿备了些酒菜,靠着窗户看楼下的孩子们放烟花。
娘子,你还想王爷吗芸儿小酌了一杯,问道。
我望向窗外,下雪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他添衣呢
那偌大的园子,各个都祈求他的恩赏,又有几个真心待他的
不想,想他做什么他有他的沈如月就够了,我们过我们的快活日子就行。
你心里真的放下了吗芸儿好奇。
放不放下都无所谓了。我望向窗外,有人正从门外出来。
张娘子说你怀的是双胎,不知是不是真的。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窗外响起了爆竹声,好不热闹,新年到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正月初七,我生下了安儿和乐儿,邻居们都来恭贺,说我福气好,儿女双全。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以往受了不少苦,但是以后的日子,守着乐儿安儿和芸儿,能过得一世顺遂也很好。
晃晃悠悠,三年过去,乐儿安儿已经会满街跑了,时常问我:阿娘,阿娘,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真是头疼,去哪找一个阿爹给他们呢
26.
一天,客栈来了个老妇,说要住宿,我从楼上下来,刚好撞见她。
她只看了我一眼,便在我跟前跪了下来:小姐,老奴寻你寻得好苦啊!
我赶忙上前将她扶起:老人家,你怕是认错了人呢!
老奴不会认错人的,您这双眼睛,和夫人简直一模一样!
我一边笑着一边往柜台后走去:老人家,这天下这么大,长得像的人定是有的,我从小孤苦无依,怎么会是您家小姐呢
她紧跟在我身后:虽然冒犯,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怎么确认我盯着她的眼睛,那双冷静的眼里藏着急迫。
可否让我看看您的右肩,若是猜得没错,那里有一梅花胎记,我从小看你长大,决不会错的。
我带着她上了楼,褪下右肩的衣衫,那里的确有一块青色的梅花胎记。
老妇拉住我的手,叹息着:小姐啊,阿月我可算找到了,您又在哪里啊
我脑海里只有西北大漠生活的记忆,其他的,我都已经记不得了。
芸儿端了茶来,让我俩在阁楼好好聊聊。
从孙嬷嬷嘴里,我才知道我原本姓沈,名如月,是当朝中丞嫡女。九岁时与阿娘回乡省亲,后来就失踪了。
我听了觉得不可思议。
沈如月,不就是王爷的那位新王妃么与我又有何干系
孙嬷嬷忙解释:她呀,定是那下流胚子柳姨娘的种。
柳姨娘本与小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当年中丞大人与小姐情投意合,定下亲事。
柳姨娘也爱慕大人,使了些手段,怀上了大人的孩子,于是两姐妹同时嫁进了中丞府。
省亲回来,柳姨娘只带了沈流朱回来,却偏要说她就是阿月,你俩从小就长得极为相似,只有右肩这一处胎记不同。
当时老太太要验身,却见流朱那丫头右肩血肉模糊,柳姨娘说是被树刮破的,连皮带肉都没了。
现在想来,也真是恶毒,对自己亲生女儿都能下得去手。
本来这事也就过去了,直到三年前老太君与我在城郊马车上遇见了你。
我们以为如月小姐又去做什么烂糟子事,所以老太君才嘱咐你要早早归家。
可是刚一回府,却见王爷带了如月小姐回府拜访,我们便猜测真正的如月一定还活着。
我瘫坐在椅子上,想起了落水那晚的梦,阿娘坐在我床前,一声声的唤我月儿。
心中思绪杂乱,我拉着嬷嬷的手说道:嬷嬷,今日就到这儿吧,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我将嬷嬷送了出去。
27.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那些画面不停的涌来。
阿娘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她唤着我:月儿,快来吃桂花糕,吃了桂花糕我们去放纸鸢了。
阿爹站在园中的杏树下,为我推着秋千,秋千一荡,那杏花也跟着像下雨一般飘落下来。
墙角有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女孩,她说:如月姐姐,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我正要去拉她,一个和阿娘长得极像的女子走了过来;玩什么玩你还能和如月比还不回去练琴去
我在花园采花,身后跟了个男孩,他拉着我的衣角说:月儿,这花有什么好看的,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皇兄的御花园里,那里的花才好看呢。
那人是恒翊,与我青梅竹马相伴十年的人,也是将我带回王府,又赶出王府的人。
……
渐渐的,我睡着了,可是梦里却是血红一片,我看见一群男人拿着刀在追我和阿娘,阿娘为了护我,被乱刀砍死,她喊到:月儿,快跑啊……要活下去……
我跳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
我又被人给救了,不是愚姑,是一个长相丑陋的婆子,她说: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二两银子肯定是要的。
她把我关在笼子里,和许多其他女孩子一起。
后来我上了一辆马车,我从马车上跳下了悬崖……
28.
当我从梦中醒来时,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衫。
一切都记了起来。
我的阿娘,她看到我吃了这么多苦,一定很难过吧。
阿娘阿娘,用早膳了。是乐儿在敲门。
我开门,抱起乐儿,乐儿问到:阿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不开心啊
没什么,阿娘做梦了。梦见了你阿爹呢!
快跟我讲讲,阿爹做什么了
好。
我抱着乐儿下了楼。
孙嬷嬷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道:嬷嬷,我都已经想起来了,等我安排好客栈的事,便跟你回去,阿娘的事,必须得有个交待!
嬷嬷大喜,连忙要了纸笔,往府中去了一封信。
很快,我们回到了烟雨的江南。
马车刚到沈府门口,只见一排嬷嬷丫鬟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老太太亲自在门口迎我,我一下马车,便跪倒在她面前,稽首一拜:阿家,月儿回来了。
老太太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安儿乐儿下了马车,老太太一瞧,又高兴得紧,忙拉着他俩的手问:好孩儿,你们几岁啦
老祖母,我们三岁啦。
老太太看向我,问道:孩儿他爹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
我只说道:孩儿们的爹爹,早去了。
老太太拉着我的手:你受苦了!不怕,现在回来了,孩子们想要什么样的爹爹找不着呢先进去吧!
阿爹不在府里,他常年与柳姨娘在京中,只有年节时才回来。
我在府中住了几日,便与老太太商量,何时才能请阿爹回来,我一定要给阿娘讨个公道。
老太太说:不急,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需好好在府里住着,我绝不会让你娘枉死,也绝不会让那对恶人继续逍遥法外。
29.
中秋节那天,老太太送了一身极为贵重的衣饰来,让孙嬷嬷好生将我打扮一番。
府里好不热闹,阿爹与柳姨娘,不,现在的柳夫人,回来了。
沈如月与王爷也回来了。
王爷依然那般丰神俊朗,月白洒金袍子衬出他矫健的身形,玉带金冠,无一不显着华贵之气。
沈如月越发的妖娆了,一袭红裙让人移不开眼。
十几位宗族里的长老也被请来听戏。
众人围着老太太在厅上坐着,台上唱着戏,台下众人饮酒作乐。
我在台后的屏风处静静坐着,等着老太太的指令。
戏一唱完,老太太屏退了左右,说有要事要处理。
阿爹问道:母亲大人,什么事非得今日来处理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说道:把人请上来吧。
孙嬷嬷带着我来到厅中,众人见了我,都睁大了了眼。
阿爹下堂来,围着我看了又看,盯着我的眼问:你是……月儿
我朝阿爹稽首一拜:爹爹,女儿不孝,回来迟了。
爹爹连连将我拉起身来,快让爹爹看看,快让爹爹看看。
柳姨娘忙出声说道:老爷,你莫不是糊涂了,月儿在王爷身边坐着呢!
到底是你糊涂,还是他糊涂!做了这等子事,还敢颠倒黑白!老太太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怒目盯着柳姨娘。
厅上的长老们指着我议论纷纷。
只有王爷往宝座后靠了靠,颇为玩味的看着我。
柳姨娘还要狡辩:老太太啊,她定是骗你的,月儿好端端坐在这里啊,她可是用我的流朱的命换来的啊……说着就往地上倒,眼里挤出几滴可怜的泪来。
爹爹手指着她,厉声说道:你好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姨娘正要解释。
我在厅中朝众人一拜:老太太,王爷,阿爹,还有各位长老们,请听我将当日原委说来。
当年省亲回来途中,我们被一群山匪抓了,阿娘告诉山匪说我们是命官妻女,可是山匪好像早做好打算,并未放了我们。
却给了柳姨娘和流朱妹妹一辆马车,将她们放了。
山匪贪财,想要将我们卖到外邦,阿娘在路上找了个机会带着我逃走,却被山匪发现。
为了救我,被山匪乱刀砍死。而我跳入河中,后来被人牙子捡到,要卖了我。
我从悬崖跳下伤了头,失去记忆,口不能言,在西北大漠流浪数年。
柳姨娘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大笑:不,不,大家别信她,她是骗你们的,那匪头子说好要活埋了她们,怎么可能留她到现在,她是骗你们的,哈哈哈。骗你们的。
都是你,沈青云,明明我爱慕你在先,你为何要娶她,我哪点没有她柳元茵好我女儿哪点没有她沈如月好
为何受欺负的总是我们她死得好啊,她死了,你才看得见我!
柳姨娘指着阿爹,大笑着,却眼中带泪。
说着说着,却又尖声大叫,往桌子下躲去,如疯了一般。
不,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我错了,我错了……
沈流朱冲到柳姨娘身旁:阿娘,你在胡说什么,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明明是爹爹不护我们在先啊,柳元茵她死有余辜,还有你,你也是,你为什么不死你就不该回来!
说着她便要扑上来。
王爷一把抓了她的手,怒目瞪着她:我原本以为是月儿遭了难,所以性情大变,结果竟是你骗了我这么多年!
王爷,我是爱你的啊!你从小就只看得到她沈如月,眼里哪里有我沈流朱半点她不在了,我才能和相伴你一生一世啊……
澄园里乱做一团,老太太指着爹爹的鼻子说道:看看,你这一家子干出来的好事啊,可是苦了我的元茵和月儿啊……你若当初不娶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哪会有这些烂糟子事害得元茵丢了性命。
阿爹好歹是朝廷命官,命了几个仆妇捆了柳姨娘和沈流朱的手脚,又用帕子塞了嘴,两人便如蛆一般在地上扭动。
老太太的龙头杖掷地三声:造孽啊!来人,将这两人拖下去,三尺白绫了了吧。
哪能就这么轻易让她死了呢王爷眼中血红,沉声说道。
众人皆看向他,不知他是何用意。
那王爷的意思是老太太问道。
交给我吧,定会给老太太一个交代。王爷斜身往宝座后靠了靠,眼神带着杀意。
那,就依王爷的意思办吧。
厅下,柳氏和沈流朱被拖着带出了澄园。
阿爹向长老们赔了罪,领着他们往正厅去了,多半是商量后继的事宜。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就结束了吗
老太太伸手过来:月儿,走吧
,这里脏。
30.
我刚走出澄园,却被人拉住了衣襟,一看,竟是王爷。
我还未说话,老太太先开了口:还请王爷见谅,家门不幸,让王爷笑话了。
老太太就这样杀了我的妻,不应该赔我一个吗
老太太被他这话一惊:王爷这是何意
却见王爷拉着我的衣襟:王爷
,不可,虽然你俩从小相伴,可月儿已在边城嫁了人,孩儿都三岁了。
老妇倒是有几个可人的侄女,都是贤良淑德的女子,若是王爷不嫌,倒是可以见一见。
哦孩儿都三岁了他盯着我,我却垂下了眼眸,没有看他。
这高墙之中的明争暗斗实在是我不喜的,我还是希望以后能带着乐儿安儿过太平日子。
这时园外传来孩子的哭声: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仆妇们不好拦着,两个孩儿都冲了进来。
见王爷拉着我的衣襟不放,乐儿问到:你就是我阿爹吗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
安儿也跟着说到:阿娘说你去打仗去了,要好久才能回来,你打仗受伤了吗说着就去拉他的手。
王爷却蹲下身来:是啊,阿爹去打仗了,现在才回来,苦了你的阿娘,以后阿爹一定好好疼你阿娘。
两个孩儿直往他怀里钻,他左一个右一个,好不亲热。
这下可看傻了老太太:你这是唉,造孽啊……
孙嬷嬷扶着老太太下去了。
刚才还乱做一团的澄园,竟只剩了我们四人。
乐儿安儿捣蛋,不愿从他身上下来,我也只能原地站着。
孩儿乖,阿爹与阿娘有话要说,你们先去玩,等会儿阿爹带你们买糖吃。
两个孩儿一听有糖吃,雀跃着出了园子。
待他们走远了,恒熠拉着我的手:你可恨我
不恨。
那跟我回王府吧。
不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可是,没有你,我会过得不好。他看着我,眼里藏着悔恨。
可是我心里却翻不起一点波澜,当初说要好好待我的是他,说要十里红妆娶我的是他,可是抛弃我的也是他。
王爷,柳姨娘与流朱都为了男人用尽心机,我不愿在这样的人堆里讨生活,我也不愿我的孩儿们在高墙之下看人勾心斗角。
我推开他的手:王爷还是放了我吧。
我出了园子,往老太太那里去了,这些事,我得好好跟她解释一番。
31.
后来,有人到老太太那里传话,说沈流朱与柳姨娘死了,死于凌迟。
最后那一摊肉与骨头被抛到了乱葬岗,喂了野狗。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落到他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的活路。
我在沈府住了两月有余,孙嬷嬷常到我耳边唠叨:今日王爷带几块上好的狐皮,说是上次春猎时专门猎来的,他说你怕冷,要给你做件袄子冬日里穿。
王爷寻了几株垂丝海棠,说你最是喜欢,要种在园子里呢。
近日桂花开了,王爷把怀香居的厨子请到了府上,说要做些桂花糕给安儿乐儿尝尝。
昨晚王爷与舅爷在书房里对弈到深夜,刚才才离开呢
我总对孙嬷嬷说:嬷嬷,莫要多舌,这些话,以后不要讲与我听了。
孙嬷嬷只好摇摇头,下去了。
我时常望见他在我的院门外徘徊,即使下雨,也要撑了伞在那里站个把时辰。
孙嬷嬷,阿月可在我想见她一面。他总问。
王爷还是回去吧。小姐的心思,你懂的。
江南又到了烟雨蒙蒙的时节,总让我想起那些过往,是时候离开了。
我带着安儿乐儿拜别了老太太和阿爹,虽然他们满心不舍,但是她们也愿意我去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我回到了那座边城,带着安儿乐儿在那里悠闲的过活。
芸儿和怀远成了亲,怀远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
很快,他们也有了孩子,我便盘下了客栈旁边的院子,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
听说王爷他遣散了一众姨娘,并未再娶妻,也许他还在等某个回头的人。
但那已经与我无关了。
安儿乐儿认了怀远芸儿做干爹,也算对阿爹的执念有了交待。
我不愿他们再去过那高门里勾心斗角的日子,做个平民安乐一生就好。
阿爹因为因为柳姨娘的事,上书自请辞了官,去观里做了闲人。
老太太倒还是那般精神,时常往来书信。
我看着窗外六月的雨,如线一般下着,竟进入了梦里。
梦里我坐在秋千下,阿娘一下又一下推着我,荡得很高很高,我看见了高墙外,远山,草甸,风里是自由。
朱门深锁几多愁,
茅舍春风自可留。
莫道人间分贵贱,
一窗明月两般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