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颠沛流离三年,幸而被皇后捡了回去,做了替嫁公主。
我嫁过去,是做太子妃;我的使命,是维护两国和平。
所以即便我嫁的这位太子心有白月光,即便他欺我辱我,无数次置我于险境,我都能泰然处之。
因为我本就不奢望得到他的爱。
可后来我身份败露,平日里将我弃如敝屣的太子却小心地拽住我的袖子,颤声说:我压根就不在乎你是公主还是什么旁人,我只要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就够了。
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1
我是个公主。
假的。
但我和公主长得很像,所以就替她嫁来了景国。
出嫁前,公主的亲娘,那好心眼的皇后问我:你不怨吗
我说:我无所谓的。
我看到她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欲言又止,最后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然后,我就被大红的轿子抬着送到了景国。
我嫁的人是景国太子。
他是个有能力的人,战功赫赫,连我都知道。
但他也有很多恶名,我也知道。
比如他喜欢丞相府的二小姐,但人家嫁了人,成了他的嫂子,他还是喜欢。
往好听了说叫痴心一片。
往难听了讲,就是死性不改,有违人伦。
别人骂他,他不在乎。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在乎。
大婚仪礼上,他牵着我的手去拜神的时候,我看到他冷若冰霜、满是厌恶的脸。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他讨厌我,即便在这之前与我素未谋面,但我在他心里的膈应程度大概已经排到了前列。
可他还是对着神明,与我许下了相守一生的誓言。可见神明并不灵验,居然没降下天雷,劈死他这个心不诚的人。
洞房花烛夜,他挑开我的盖头,一言不发地递给我一盏合卺酒。
他毫不客气,像踢给路边的猫狗一个包子一般。
酒在杯里晃了几下,洒了一些在我的喜服上。
这是无礼之举,但我却不知自己该不该生气。
若是公主,她应该是要生气的吧可眼下又在人家的地盘,我又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于是我接过酒盏,看了看他,象征性地在他杯壁上点了点,然后将杯口一倾,尽数洒在了地上。
他蹙眉:你做什么
我面不改色:我手抖。
他似乎不太高兴,用冷哼一声表示对我的行径的不满。
果然,我刚才是应该生气的。
洞房花烛夜,不欢而散,他推门扬长而去,不知跑去了哪里。
我独自熄了红烛,摘了金钗玉冠,合衣睡下。
这是我和宴炀成亲的第一天。
2
翌日一早,宫里来人进了我的房间,在床榻那处翻翻找找半天,最后颓靡着脸色出来了。
我问她们怎么了,她们说床榻上没有落红,没法回宫里交差。
适逢此时,宴炀回来了,他见此情此景,就好整以暇地站在门边,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那讥诮的眼神似乎在等着看我笑话。
我起身,从头上取下一根钗子,毫不犹豫地朝着手指刺了进去。
鲜血汩汩涌出,我顺势在布帛上抹了两把。
我将布帛递给那宫人:给,这样就行吧
她似乎没见过这样应付的,颇为为难地接过去,而后又把问题抛给了我:这样行……行吗
我说:左右都是被针扎了,就这样吧。
闻言,看热闹的太子本人的脸蓦然黑了下去。
他看上去很想揍我,但迫于身份忍住了,又是带着嫌恶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该是厌我厌到了极点。
即便如此,还是不得不和我同行进宫去拜见皇帝皇后。
我们在座下,挂着相似的假笑,一唱一和地应付着皇帝皇后的话。
从善如流,没有破绽,好似我们才度过一晚便已经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但才出了宫不远,他便火速松开了方才不情不愿地牵起来的我的手。
太子妃好演技。
这话褒贬不明,我权当他在夸我,于是礼貌回道:太子你也是。
他笑笑,眼底却冷漠一片:你还真是……不讨人喜欢。
我说:确实。
他走在前面的脚步忽然顿了顿,回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诧异我的回答。
我俩面面相觑,我以为他没听见我的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确实,我不讨人喜欢。
我是个连老天都不收的人。
若不是我没有冻死在城墙下,就不会被大内总管捡回去,也不会被皇后见到,就更不会替公主嫁过来。
这些事,皇帝让我烂在肚子里。
若我说出去一个字,我小命不保事小,景国追究起来,恐还有灭国之灾。
我想着想着,抬头一瞧,宴炀已经没了踪影,连带着马车也不见了。
马车呢我问。
他身边的侍卫回答我:回太子妃,太子说您才来景国,应多到处看看,他便先回去了,让您自己……走回去。
侍卫传话传得犹犹豫豫,明眼人看出来了宴炀这是不干人事。
随我陪嫁过来的侍女翠禾气个半死,当即就要差人送来马车。
我拦住她道:没事,走吧。
逃难逃了三百里都过来了,这不过两条街的路,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
但我并未走近路,走的是景国皇城内人最多最繁华的街。
繁华到了什么程度呢我没走出多远,就撞见一伙打架的人。
眼见着一个白衣书生被推搡着从门内丢出来,我顺势伸手,将他稳稳扶了起来。
那书生惊魂未定,却仍十分有礼地向我颔首:姑娘神力。
片刻间,屋内跑出来了不下七八人,皆是同这书生一般无二的装束,见我将他挡在身后,竟将我看作与他一伙,拉开架势,欲将我和他一起打。
苍天有眼,我本来是没想帮他的。
我扫了眼那几个看上去就是一团花架势的书生们,心中冷笑——不吹不擂,我大概能一巴掌打死三个。
但临行前,皇帝要我谨言慎行,不要惹事。
于是我思量片刻,在他们的拳头打来之前,一个转身,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随后便听翠禾在旁边尖叫:不好了,太子妃晕倒了!
于是我被抬回了太子府。
在宴炀三分不解七分愠怒的注视中,我在床榻上缓缓张开了眼。
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撑起身子,随口道:不知道,中暑了吧。
话毕,一阵冷风吹来,我敛了敛身上的大氅,脸不红心不跳地又缩回了床上。
宴炀听出了我在信口胡诌,于是反唇相讥:那太子妃可要保重身体,下月氓山围猎,小心别被野兽咬了去。
次日,宴炀就被皇帝臭骂了一顿,原因正是他那天把我丢在大街上不管不顾,导致我当街晕倒,损了皇家颜面。
他很不高兴,说我是故意走远路招摇过市。
我挠挠头,心道,居然被他发现了。
于是,宴炀更讨厌我了。
3
氓山围猎的日子到了。秋风猎猎,宴炀一身玄色劲装,青丝玉带,在马背上扬起下巴,甚是惹眼。
不远处,便是宁王和宁王妃。
潇潇君子和倾国美人同坐一骑,路过的蚂蚁都要感叹是一对璧人。
我站在宴炀的马下,觉得他牙根都要咬碎了。
是了,那宁王妃便是他心心念念的梦中情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
我无意陷入他们的三角漩涡,提起裙摆正欲溜走,却被宴炀一把捞起,坐在了他身前。
我问:你不觉得很挤吗
宴炀眯眼,没好气道:怎么,难不成你会骑马
我摇头:不会。
闻言,他就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一样,忽地笑了:早听闻齐国女子娇弱,不想竟连驭马都不会。
是啊,从来没人教过我。
逃荒路上遇到的马,都被我吃了。
宁王带着王妃纵马远去,宴炀不甘示弱,带着我往他们那边追去。
我懂了,他是真的很想在白月光面前昭示自己的存在感,又碍于面子不能自己巴巴地贴上去,只好拿我作幌子,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一路上颠簸异常,我觉得宴炀是故意的,他肯定是想把我颠下去,但又见我稳稳坐着,于是生出了几分狐疑。
他问:你真的不会骑马
我还未开口,便听远处宁王妃的笑声。
她坐在纯白骏马上,笑靥如花地看着宁王猎下的一头鹿。
不用说,宴炀这厮肯定又坐不住了。
果然,我背后一轻,他飞身跃下了马,向着宁王妃那边奔去。
我又被他丢下了。
烈阳如炬,我小心地从马上跳下来,找了片树阴,坐下乘凉。
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催得人发困,我迷迷糊糊间听到宴炀说要和宁王比试什么的,眼皮沉沉一阖,睡了过去。
睡梦中,我又回到那颠沛流离的三年,从淅川到京都,奔走三个春秋,一家五口,最后只余我一人。
那三年,我吃过虫蚁,爬过峭壁,从山贼窝里逃出来,九死一生地到了京都。
差点,我就死在了京都最大的那场雪里。
好在被皇后身边的人带了回去,这才捡回一条命。
皇后说我和公主生得像,是有福之人,于是将我养在身边整整两年。
后来,她问我愿不愿意去景国和亲。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为了齐国不再有人像你一般流离失所。
我不懂,只是一纸婚约便能保一国祥和
但我还是答应了。
倘若真如她所说,再无像我一般流离失所的人……真是太好了。
冰凉的露水打在我的眼皮上,我骤然惊醒,发现天色已大暗,落日只差薄薄一层金辉挂在山头,而宴炀和宁王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四下寂静无声,我才发现,我好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4
齐国皇后告诉我,嫁到景国来,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眼下看来也不是完全是那么回事。
我看天色将晚,一时是回不去了,于是决定先吃点什么果腹。
空着肚子追着一只兔子跑了两里地,才终于逮到了它。
等我终于生起了火,烤好了兔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猪一头掀翻了我的火堆,叼走了我的兔子。
我震怒,抄起滚落在一旁的火把便追了上去。
说实话,这种情况下,我是不认为会出现第二个人的。
可没承想,宴炀却回来找我了。
他唤我的时候,我正将匕首插进野猪的脖子,喷薄而出的血液溅了我一脸。
我看到宴炀拉起弓箭的手又放下,瞠目结舌地愣在了原地。
半晌,他似乎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弓一丢,向我走来。
你为什么跑这么远为什么不在原地等着他拧着眉质问我,声音却很轻。
我抹了把脸,淡淡道:我饿了,要找吃的。
你……他忽地哽住了,抱歉,我……忘了你还留在那儿。
他居然跟我道歉,着实难得。
无所谓。我道,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抬眼打量我一圈,看着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灰尘,怀疑我话里的真实性。
我累极,跌坐在地上,捡起那块已经凉了的烤兔肉,当着他的面便啃了起来。
宴炀却抬手将兔肉夺过:别吃这个,已经脏了。
我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再脏的我都吃过。
太子殿下,我疲惫地抬起眼,注视着他,我饿了,吃点东西都不可以你再讨厌我,也不能眼睁睁看我饿死吧……
我不是……他声音软下去,我是说,我们回去再吃。
我真的没力气再和他计较,只得妥协。
走吧。我道。
他把我扶上马,这次动作比之前轻得多。
马跑得很快,也不似之前颠簸。
我又累又困,昏昏沉沉,只想闷头就睡,偏偏宴炀一直在和我说话。
他说:你身手似乎不错。
我敷衍回答:一般。
我真的不是故意将你丢下的。
嗯。
从前待你不好,是我抱歉。
无所谓。
我只是不满两国以姻亲结同盟,其实我知道,错不在你,我知道,你应该也是不愿的……
听到这,我忽然来了精神,连忙反驳:没,我挺愿意的。
什么宴炀诧异万分。
和他成亲,便能换两国安宁,换齐国百姓安居。
我道:嫁给你,是我自愿的。
宴炀圈在我身侧的手臂忽然僵了僵。
半晌,他迎着风断断续续道:那,我也不会喜欢你。
……
有病。
5
围猎一事后,宴炀自觉理亏,便没再刁难过我,只是偶尔同我拌两句嘴,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
年关将至,宫中大宴,皇亲国戚皆聚于此。
很不巧,宁王和宁王妃也在。
更不巧的是,他们的位置,就在我和宴炀的对面。
宁王妃何韵依旧打扮得清丽素雅,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眼神不知该放在哪儿,大概是因为我和宴炀都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于是她用纤纤素手夹起一颗樱桃,喂到宁王口中。
宴炀随即就用手肘碰了碰我,示意我也喂他点什么。
无聊。
我觉得还是该给他找点事做,免得他总用眼神骚扰他的二哥二嫂。
于是,我夹了颗西域的辣椒喂给了他。
他毫无防备地在嘴里嚼了嚼,整个人直接僵住了。
怨毒的眼神似是要把我戳成筛子。
你等着……
我轻轻按住他躁动的手,附唇淡淡道:太子殿下,多喝热水。
宴炀差点气得背过去,无声地用眼神剜了我数次,才找借口匆匆离席。
太子离开不久,又有新的一批舞姬前来献舞。
只是那舞姬舞着舞着,忽从袖中探出匕首来,直直刺向皇帝那处。
有刺客!护驾!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殿内霎时乱作一团。
我顺势找了个角落,躲了过去。
皇帝皇后很快被赶来的侍卫护住,那些刺客见刺杀不成,便抓了宁王妃作挡箭牌,宁王手持长剑,一时无法下手。
刺客一抬脚,抓着宁王妃几步跃到了房檐上便溜之大吉。
正当我以为没事了的时候,身子陡然一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刺客同党将我也抓了过去。
我被一掌劈在后颈上,霎时晕死过去。
待我再醒来时,正和宁王妃被绑在一处,我二人脖前都横着一把利刃。
挣扎无果,我低声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何韵声音有些发抖,还是强撑着回我:对不起,太子妃,是我连累了你。
……
她说了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没说。
拿刀抵在我脖子上的刺客好像在和宴炀谈判,我看到他冷着脸蹙着眉提剑站在不远处,鹰隼一般的目光直直看向何韵这处。
太子殿下,只要你开城门放我们一个人,我便放她们一个人。
这刺客也是蠢。
宴炀不会让他们全都走掉的,他需要留下一个人来顺藤摸瓜找出指使者。
那么最多就只能放一个人……
放了宁王妃。他几乎毫不犹豫地答道。
意料之中的回答。
闻言,靠在我旁边的何韵身子一紧,羞愧地别开了头。
刺客也是说话算话,当即松开了何韵的绳子。
挟持她的刺客和挟持我这个点头示意后,放了条钩索飞快地逃了。
现在,就只剩下我和另一个刺客。
宴炀身后的守城军齐齐举起弓箭,箭尖直指向我。
这刺客似乎也意识到了宴炀没有救我的打算,略带嘲弄地笑笑:啧啧,太子妃,恐怕你我要共赴黄泉了。
真没想到,传闻竟是真的,太子殿下属意的是他的二嫂,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癫狂,宴炀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你想多了。我道,我才不会和你一起死。
那刺客蓦地愣住,下意识地偏头看我。
我将手从背后抽出,一把握在他的刀上,另一只手反持匕首,割在了他的小臂上。
哪有什么一换一的,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没人会救我。
所以,还得靠我自己。
我趁他反应不及,抬腿踢掉了他的刀,他又从袖中抽出袖剑,恼羞成怒地朝我面门袭来。
我抬起淌血的手去格挡,不知何处飞来一箭,将那刺客的剑身贯穿,教他斜着摔在了地上。
守城军一拥而上,将那刺客制服。
他的头被按在地上,嘴里还喋喋不休:狗太子不顾天理伦常,觊觎自己的嫂子,你们宴家,就要鸡犬不宁了,景国必亡。
他的目光忽而转向我,阴毒异常:你们齐国依附景国,也必……啊!
未等他说完,我的匕首便直直刺入他的手掌,道:闭嘴。
齐国好得很。
6
握住那刺客刀的时候,左手流了很多的血,在青石板上洒出长长一道血迹,直到现在才觉察出痛来。
完全被我抛之脑后的宴炀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后怕的神情。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喉咙滚动,酝酿许久才说了句:我方才没有要……不救你。
我用牙齿从裙摆上撕下一块布条,把手掌随便缠了缠,敷衍道:嗯,那真是多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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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拉我的手腕,可看了看我手上的伤,遂只是拽住了我的衣角,你能不能怨怨我,打我骂我都行。
我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道:没必要。
反正我原本也没觉得他会救我。
我挣开他的手,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捡起来又别到了后腰。
离开前,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太子若真觉得对我有愧,便别再暗地里查我了,你我本是夫妻,若有疑虑,不妨直说。
没过多久,太子妃徒手擒得刺客的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我不单在百姓口中名声大噪,景国皇帝也赏了不少礼物,让我在太子府好好休养。
这件事在我这已经翻篇了。
但宴炀还没有。
他最近变得很奇怪,常差人来嘘寒问暖,餐点补品顿顿不落,但自己又故意躲着我,不肯与我正面相见。
翠禾不懂,问我为什么。
我淡淡笑了。
为什么
自然是他心中有愧。
养伤期间,我收到了来自齐国皇室的密信。
信上说北境边界战事紧急,多次向景国求援未果,皇后希望我能劝劝宴炀,让他帮帮忙。
这是让我吹枕边风,还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我还是去找了宴炀。
我不太会讨好别人,便向宴炀身边人打听他喜欢什么。
伺候他许久的嬷嬷说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喜欢宁王妃。
宁王妃何韵饱读诗书,工于字画,又精通音律,能歌善舞……
这些,恰都是我不擅长的,在齐国皇宫那两年,我也只堪堪学会了公主的基本礼仪,至于琴棋书画……更是略懂皮毛了。
于是,我花了大价钱,托人给我从千里外带回一幅字来。
那字,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但却与何韵的字体极为相似,寻了许久,才寻到这么一幅。
所托之人,便是那日在街上顺手救下的书生。
书生名叫顾长沥,他高中了探花,如今已经做了朝廷命官,上任那日,特地来拜谢我的搭救之恩。
可我送去的钱财他分文未取,只是说:能帮太子妃的忙,是在下之幸。
我收着字,准备在宴炀生辰那日送他,顺便向他求情。
却没想到,当日宁王府送来的贺礼,竟也是何韵的字。
当晚,酒席散去,醉意氤氲的宴炀将宁王府的礼物打开,又展开了我的那幅字。
他怔愣片刻,抬眼冷笑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东施效颦
我当时也愣住了,心道怎么会这么巧。
若在平时,我大概会点点头然后一走了之,可如今有求于他,总该说点好听的。
我只是以为你会高兴。
这是我能想出最好听的话了。
你想让我高兴,却怎么送旁人的东西他眯起狭长的凤眸,随手把我送的那幅字拿起。
刺啦——
薄薄的宣纸被他撕了个粉碎。
你是想求我去帮你齐国平定北境战乱吧他看穿我的意图,懒懒地靠在案台前,这么大的事,总该拿出点诚意来。
我问:太子想要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反问道:最有诚意的……你能拿出什么
……
我思索片刻,道:我的命。
他忽然嗤笑一声,大概以为我在胡诌。
好啊,那你给我吧,正好,我近日得了一把宝剑,正寻不到好的血来开刃,不如由你来试试
他话未毕,我已从腰间取出匕首,抵在自己的颈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那天的刺客留下的。
好!我毫不犹豫,定定看着他说,那太子可要说话算话。
我握刀的手微动,匕首才碰到皮肉,便被宴炀一把抓住手腕。
疯了吗,他呼吸急促,你来真的
呵。
我赌对了。
宴炀,他对我有愧。
不是你要的吗我茫然地看着他,这的确是我能给的最有诚意的东西了。
太子也是知道的,无论我送字画、歌舞,还是刺绣,于你而言,不都是东施效颦吗
他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继续道:太子说得对,齐国弹丸之地,养不出精兵强将,也养不出琴棋书画样样拔尖的公主。
但我愿将命给你,这就是我唯一且最大的诚意。
为了齐国战事,你就甘愿如此
问我的时候,宴炀眼里流出一丝意料之外的期许。
这句话,我该斟酌着答。
我说:还因为你。
闻言,宴炀耳尖腾地红了,像煮熟的虾子,一时间结巴起来: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住口!他回过身去,不看我,指着门口大声道,出去,别再让我看到你。
完了。
好不容易献一次殷勤,还献歪了。
这一晚上的装模作样,看起来是功亏一篑了。
7
宴炀说别让他再看到我,却在第二天一早堵我的门。
他说,他已派两支精兵去偷袭北境蛮族的驻地,不日便能将他们尽数驱逐出去。
对此我倍感意外。
你的目的达成了,他挑挑眉,这几日便安分些,少到街上闲逛,别招惹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我不知他说的那不三不四的人是不是指顾长沥,毕竟前几日我只见过他。
但如今北境战事还指望他来帮忙,我的确该顺着他来。
谢谢。我说,我会筹备谢礼,答谢太子殿下。
宴炀扭过头去,余光睨了我一眼:免了吧,收好你的心思,谢礼本宫不需要。
……
事实证明,宴炀的话只能反着听。
比如他不想见到我,实际上第二天就来找我。
再比如他不想要我的谢礼,却日日差人来催问我那谢礼筹备得如何了。
可我着实想不出有什么可送的。
金银玉石都是平常俗物,他见的比我多太多,诗书字画又要被他说东施效颦,还真是令人犯难。
为了投其所好,和宴炀成亲小半年来,我第一次花这么多心思去了解他。
于是才知道,他这个表面风光的太子也不是那么好做。
宴炀被立为太子的原因,除却文韬武略上的造诣外,还有个很大的原因——
他是唯一的嫡子。
但实际上,论起才学来,他是要比二皇子宁王略逊一筹的。
所以,他从小便活在宁王的阴影下,无论他做得怎么好,皇帝也会拿他与宁王作比,催他上进。
就算他立下赫赫战功,在皇帝眼里也还是不够。
自八岁被立为太子,十二年来,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父皇的认可。
老嬷嬷与我讲起这些事时,声泪俱下,不住地慨叹宴炀这些年的不易。
我只是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言。
毕竟,我实在哭不出来,因为他所厌弃的一切,都曾是我的求而不得。
我好像,知道要送什么谢礼了。
但我需要一个机会。
我曾想,这机会也许在中秋佳节上,也许在皇帝寿宴上,但怎么也没想到,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彼时宴炀正下西疆平叛,皇后怕我在府中烦闷,便邀我进宫吃茶说话。
可茶方吃到一半,却见宁王妃踉跄着步子从殿外跑进来。
她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对着皇帝皇后道:不好了,宁王要谋反。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刺客背后的主谋还未查出,更大的祸事便出来了。
更坏的是,皇帝得了信还未准备,宫外便已经被宁王的军队围住了。
皇帝虽然年老,却还是有一国之君的风范在。
立刻召了所剩不多的禁卫军,遣了一部分人去调援兵。
而我、皇后和宁王妃则被安置在后殿,静待结果。
皇后在一旁稳住宁王妃的心绪,还不忘安慰我:别怕,这些贼子成不了事。
这种时候,我也没心情听她说什么,只是自顾自问道:此时可有武将在京中
皇后摇摇头,说近期战乱水患四起,文臣武将全都被派去各地,京中可用之人并不多……
言外之意是,眼下这种情况,可用之人,大概也已经被宁王策反了。
那看来现在只有背水一战了。
我不顾皇后劝阻离开了后殿,去前殿找了皇帝。
此时,外面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他见我提着剑来,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但眼下似乎也来不及问我为什么过来,只是点点头,道了几声:好,好。
我告诉他,再派一队人,去寻侍郎顾长沥,他会有办法。
皇帝犹疑不决,担心皇宫人马不够,撑不到援军到来之时。
我说:可以的。
顾长沥来得很快,带上了关键的东西——烟花。
这也是我前一阵子拜托他寻来的,本来想用烟花作谢礼给宴炀,但又被我自己驳回,于是这数量巨大的烟花便囤积在了顾长沥府上。
太子妃,东西我带来了,也安置妥当了。他望着我淡淡道,面上毫无惧色,我们便在这等援军来吧。
我说:顾大人,多谢你信我,今夜大家都会活下来的。但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还有何事,在下可以替太子妃……
不,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打断他,此事,非我不可。
宁王所求,无非弑父夺位。
夜幕已至,骤雨倾盆。
火把被大雨熄灭,宫中陷入无边黑暗。
忽然,一簇簇烟花从皇宫各个角落绽开。
一瞬间亮如白昼。
随着光亮熄灭,箭矢破开雨幕,精准无比地将冲进大门的叛军封喉。
大雨中,火无法燃烧,但烟花却能绽放。
但这还不够。
叛军的目的,是皇帝的宫殿。
他们冲进来了。
一个,两个。
望着黑如深渊的大殿,他们一时不知所措。
在这。我身着龙袍,在暗处淡淡道。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二人已被我匕首封喉。
当年被山匪掳走,我便是靠这夜中也能视物的本事,从匪窝里逃出来的。
三个,四个……
人越来多,却都忌惮皇帝,不敢妄下杀手。
这一夜,我不知挥了多少次剑,杀了多少个人,御林军和叛军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我却不敢退后一步。
我的身后,是景国皇帝和皇后,还有景国太子最爱的女人。
他们不能死。
死了,景国易主,齐国就彻底没了依存,只能被四方蛮夷分食殆尽……
不知那时,又会有多少如我一般在世间挣扎的流民饿殍。
所以我退不了半步。
这是我觉得离老天最近的一次。
但它还是不愿收我。
在我体力耗尽,身披数创只待一死的时候,援军到了。
但来的却不是最近的峄城军。
而是本应远在西疆平叛的宴炀。
8
那时,倾盆而下的大雨早已停息。
宴炀踢开大殿的门,火光映亮了整个宫殿。
我半跪在尸山血海中,与他对望。
你来了。我留下这句话,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他怔愣片刻,随后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将我抱在身前。
彼时我已虚弱至极,声音嘶哑,发出不成句的声调:你的亲眷……在暗室。
皇上、皇后,还有……宁王妃。
宴炀环抱我的手臂颤抖着,忽有几滴微凉的液体打在我的颈侧。
他哭了吗我不确定,我连张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这个疯子,他歇斯底里道,他们是我的亲眷,那你是什么
我说:我是你讨厌的人。
疯子……我骗你的,宴炀拨开我的碎发,将我打横抱起,喋喋不休地和我说话,你不许睡,你若睡了,我就把北境的援兵撤回来。
别,闻言,我剧烈咳了几声,不能撤。
好,不撤,你不要睡,等御医来。他的脚步越来越急,好似比那天围猎的骏马跑得还快。
敏芝,活下来,只要你活着,要什么都行……
意识迷糊间,我好像听他在叫我的名字。
不,那似乎也不是我的名字。
叶敏芝,是公主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悯之。
依照翠禾的话说,我是福大命大,无论多大的劫难,都能平安渡过。
经那一夜,宁王被当场诛杀,其余同党也尽数被扣押,等待发落。
我伤愈后,皇帝召我进宫,说我是此次护驾最大的功臣,问我要什么赏赐。
我站定,看了看身边的宴炀,回头对皇帝道:陛下,妾身别无所求,只要陛下一句话。
我说:请陛下摸摸太子殿下的头,说一句——
你做得很好了。
一侧身,我对上了宴炀被惊到呆滞的目光。
于是,我用口型轻声道:这,就是我的谢礼。
我蓄谋已久的、又在完全巧合的前提下,送给他求之不得的谢礼。
礼物很轻,只是皇帝的一句话。
可又是很重,重到我差点用命去换。
9
宁王伏诛,何韵的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
她虽是宁王亲眷,却也是丞相之女,又检举有功,虽无褒奖,但也不至获罪。
翠禾很是担心,怕她如今没了夫婿,过一阵子宴炀便要找个由头纳她进府,我们便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她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主动请宴炀把她娶进来,如此还能昭示我的贤德。
我思量片刻,觉得是这么回事。
左右宴炀早晚要娶她回来,不如由我作桥,再卖他个人情,日后也方便求他办事。
于是,我在某个午膳后跟他提了这件事。
与我意料中的欣喜若狂截然相反,宴炀的脸在听到我的提议后迅速拉下来,剑眉拧作一团,却强装镇定地回绝了我:不可能。
我诧异:你不想吗
那可是他朝思暮想的白月光。
宴炀睨了我一眼,道:不想。
……
我彻底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他说:本宫没有纳妾的打算。
一生若认定了一人,便一定是那人。
那双凌厉的凤眸,在此时竟漾起水波,含着万分柔情。
可我的手心沁出薄薄一层汗来,试探着问:你要同我和离
——然后给何韵腾地方。
闻言,宴炀呛了一口茶水,将杯盏重重砸在桌面上。
他盯着我,胸口起起伏伏,片刻后愤愤留下一句——
你想得美。
我和宴炀的对话总是这般,寥寥数言,剑拔弩张。
人人都道我寡言,宴炀也不是话多的人,我不爱与人争执,大都是宴炀曲解我的意思,然后自己在那大动肝火。
从前,他骂我无知、痴心妄想、东施效颦。
现在变成了疯子、没心肝、多管闲事。
所以,那天迷迷糊糊听到他唤我敏芝,不知是不是错觉。
转眼到了三月初三,皇后在宫里操办了场春日宴。
王公贵戚和家眷们都前来赴宴了。
尤其是家中有未曾婚配的儿女的,都借着这个机会,被带来相看一番。
说白了,就是相亲。
女子们在之前会亲自绣好香囊,如遇心仪的公子,便将香囊送出去,以表心意。
这是景国的风俗,我从前不知。
直到看到顾长沥手中拎了一串红红绿绿的香囊,才知道这场春日宴还有这样的环节。
上次宁王谋反,他入宫救驾,也算大功一件,顺理成章升官做了尚书。
青年才俊,仪表堂堂,的确是京中贵女们择婿的头号人选。
他见我一人在园内,便上前与我说话:
太子妃,没和太子殿下一同前来吗
我点点头:他有旁的事。
事实上是我和他一起来时,好巧不巧在路上撞见了何韵。
本着不搅入他二人之间的原则,便找了个由头溜来了这里。
我看着他手中的香囊笑道:顾大人很受欢迎啊。
顾长沥摇摇头,随手将香囊收进袖中:这些于臣而言,并无特别的意义。
没等我发问,他便接道:臣已有属意之人了。
我对男女之事并不太通,便礼貌颔首:那希望大人与心上人终成眷属吧。
闻言,他竟苦笑两声,眼里添了三分忧郁。
他说:不,臣今生恐与她无缘,便不求长相厮守,只求……
她余生安好。
我点头:这样……也好。
风吹来,树上杏花簌簌,落在顾长沥的鬓角,他沉吟片刻,忽然极为郑重其事地唤了我一声:太子妃,我……
阿之!
话说半句,便被一声带着怒意的声音打断。
起初我并未反应过来是在叫我,直到宴炀面色不虞地过来拉起我的手时,我才意识到那声情绪丰富的阿之是在叫我。
你怎么在这儿,真让为夫好找。
他用了十足的力气握住我的手,我暗自挣扎不开,反而被他借势揽在了怀里。
他凤眸微张,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顾长沥,不阴不阳地道了句:顾大人,好巧啊。
顾长沥躬身颔首:臣拜见太子殿下。
抬眼看到了顾长沥袖中的香囊,宴炀幽幽笑了两声:顾大人今日收获颇丰,回去可要好好想想,选个合适的做夫人。
他把合适二字咬得极重,意味不明。
转头又笑着与我道:母后正寻你呢,咱们快走吧。
10
我跟着宴炀走了一段,才发现这并不是去皇后宫中的路。
他拉着我,到了某处无人的花园里,将院门一关,把我抵在了一棵榕树上。
你不是说自己口渴去喝水了吗他沉声质问我。
喝了。我直视着他,脸不红心不跳。
然后呢,你就去私会顾长沥
我纠正他:是偶遇。
他嗤笑一声:是吗这么多人,你偏偏和他巧遇,那日在街上也是,这未免也太多巧合了吧
就是巧合。我神色淡淡,觉得和他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太子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不知这句话哪里戳到宴炀的肺管子,他忽然俊眉一蹙,胸膛又靠过来几寸,道:你刚才不是和他说得挺高兴吗,怎么跟我就无话可说了
我们成亲这么久,你都没和我说过那么多话吧
我说:是太子你不愿与我说话。
对于他这种倒打一耙的行径,我感到很无奈。
宴炀顿时哑口无言,想要说什么,耳根子涨红起来。
僵持半晌,他忽然垂下头,语气也软下来:阿之,你是不是在怨我啊怨我三番两次弃你而去。我知道,是我混蛋……我给你赔罪,你用刀捅我吧,你身上受了多少伤,就捅我多少刀……
不是。我温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我没有怨过你。
因为我本来就没期盼过被你选择。
倒是太子你,我偏头,不解地看着他,方才我找借口离开,是想着你和何小姐两人说话方便,你为何又来寻我
见到何小姐,你不高兴吗
宴炀显然没想到我给出这样的答案,扣在我肩上的手不住颤抖着,似乎正游走在崩溃边缘。
我不高兴。他咬牙切齿道。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她吗我依旧淡定地反问。
他愈发激动起来,闷热的气息喷洒在我颈侧:为什么,难道你不清楚么
我不太清楚。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
混蛋……他忽然低声骂了句。
我抬头,蓦地对上他波涛汹涌又蓄满了水汽的眼眸,像一头濒死的、又企图垂死挣扎的野兽。
那好,我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
我愣住,条件反射地疑惑了一下: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他重复了一遍,而后猝不及防地覆唇而来。
一边研磨撕咬捕捉我口中残存的空气,一边在嘴边挤出稀碎的语调骂我——
混蛋,你这个疯子……
你就是在报复我。
许久,他终于放开我的唇,将我揽进怀里,用从未听过的柔软语调在我耳边喃喃:从前种种,是我对你不起,你的恨,你的怨,让我用命来偿都好……
能不能,别把对我的心思,分给旁人
宴炀小心翼翼又委屈巴巴的样子,让我感到一头雾水。
先不说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何韵不要,突然喜欢上了我。
就说他让我怨他恨他这件事,我就觉得荒谬极了。
我恨他做什么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根本没对他有过任何期待。
所以我不会恨他。
也不会爱他。
11
那天说来也荒诞。
宴炀把我按在树上亲了又亲之后,我面色如常,他的脸却红得像涂了一层胭脂。
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便逃也似的跑开了。
好像被轻薄的人是他一样。
我就权当他一时说错了话后悔了,一连多日也没去找过他。
于是宴炀又坐不住了。
他没来由地闹起脾气,向皇帝自请去柳州赈灾。
去了两个月,回来之后就生了场病,如今正卧在床榻上将养着。
宴炀身体素来强健,只是在柳州遇到一伙齐国来的流民,回来后就病了。
这些是他的侍卫特意来同我说的,话里话外都是让我去看看他。
这无疑是将我架在火上烤。
拗不过太子府众人悠悠口舌,我只得去看他。
彼时,宴炀正虚靠在床沿,乌发散在身后,脸色有些苍白。
看来,这病不是装的。
见我来了,他眸中闪过一瞬欣喜,而后又把头别了过去:你竟还有些许的良心来看我。
邵羽说你病了,严重吗
他闷哼一声:呵,小病罢了,像你说的那样,本宫死不了。
哦,我把膳食放在桌上,站起身来,既如此,太子殿下好好养病吧,我先走了。
你敢!他忽然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而后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两月未见,如今本宫生了病,你都不关心两句吗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我淡淡道:千言万语,不如太医的几副药来得实在。
太子见了我,多是要动肝火,不利于养病,所以还是少见我为好。
我转身,手还未触到房门,身后忽然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体。
宴炀长长的手臂从背后环住我,薄唇贴在我耳畔,带着几分委屈闷声道:别走……
我好想你。
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却也沉默不语,听他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絮叨着——
你知道吗,我在柳州遇到了你们齐国的将军,他被齐国皇帝流放,奔逃到了柳州,他和我说了一件事……
我心中忽然升腾起不祥的预感,于是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他说,你不是真正的叶敏芝。
怎么会呢我脱口而出。
宴炀忽然放缓了声音,慢条斯理地把我抱起来,走到他的床榻前:是啊,我当时也想,怎么会呢可他分明说得信誓旦旦,还要我彻查这件事。
但我没有。
我在柳州河边坐着想了一夜,一个浪头浇过来,忽然就想明白了——
他扳过我的下巴,令我与他对视,目光盛满的盈盈春水,似乎要将我溺死在里面。
我压根就不在乎你是公主还是什么旁人,我只要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就够了。
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12
宴炀的一番话,听起来很让人动容,我却始终紧抿着唇,不敢妄动。
他说:太子妃,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只要你说实话,就算你是来杀我的,我也甘之如饴。
宴炀带着十分的期许看着我,期盼我给他一个答案。
不知僵持了多久,我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回殿下,我当然是公主叶敏芝。
我怎么可能说出实话。
谁能知道宴炀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他从前就暗中查过我,如今闹这一通,不排除是为了诈我故意做的局。
若我替嫁身份败露,齐国面临的,就是景国太子盛怒,这罪责后果无人能担得起。
我不想赌,也赌不起。
听了我的回答,宴炀的眼底的温度冷了几分,追问道:是实话
自然是实话。
好。
他的笑意彻底消散,半垂着头,内心似乎在挣扎什么。
他看上去好像很难过,也很痛苦。
半晌,他抬起头,带着几分讨好意味地凑近我,道:亲我。
……
我却别过头,躲开他的唇,不太合时宜地问道:殿下是被何小姐拒绝了
所以他才退而求其次,说喜欢我。
这是我思前想后许久,得出的合理解释。
没有何小姐,宴炀着急地反驳,似是悔恨,又似是遗憾,我只是,太想赢过宁王了……
我依旧沉默,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阿之,和我重新来过吧
我默默,然后点点头:好。
他微闭上眼,做出索吻的姿态:亲亲我吧,好吗
好。
一夜无眠。
几日后,我听到了传言——那伙从齐国来的流民,已悉数被宴炀射杀,没留一个活口。
京中也偶有流言,说我并非齐国公主,而是个冒牌货。
他便追根溯源,一人说,杀一人,两人传,杀一双。
直到京中再也没人敢提起这件事。
我不知道宴炀为什么这么做,但这已经侧面印证了一个事情——他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公主。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
下月泰山祭典,宴炀将接过监国重任,代皇帝处理政务。
当今的皇帝已经垂垂老矣,景国,实际上已经是宴炀的了。
在辉煌空旷的祭坛上,宴炀金冠高束,华贵威严,英姿卓绝,将国玺端在手中,像得到了整个天下。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跪于天地之间。
我们仰望浩瀚苍穹,祈求神灵庇佑。
可原本该祈求上苍庇佑景国的祷词,却被他在后面加上了一段:
唯愿,与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有背弃,不得善终。
这是他单方面的誓言。
自始至终,我没有说一句话。
那时,我才确认了,宴炀可能真的有点喜欢我。
但我回应不了。
因为我不爱他。
泰山祭典结束,下山途中,太子妃马车失控,坠入悬崖下的滔滔江水。
这是我给自己选的死法。
挺好,死不见尸。
我想,靠着宴炀的喜欢过活终究不长久,等到他爱意消散那一刻,我的身份,便是杀死我和齐国的利器。
这次,又是顾长沥帮了我。
也是我最后一次麻烦他。
从江水里爬出来后,他问我以后要去哪里。
我望了望掩映的群山,摇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会离开这里。
也许在景国某个角落安居,也许会回到齐国继续颠沛流离。
我原本的生活便是如此。
在景国这些日子,便当作一场梦罢。
临别时,顾长沥给了我一块玉,他说,倘若有可能,回来看看他。
我说,我会的。
但也许是十年,也可能二十年,直到天地都将我遗忘,我才能重新见得光。
13
听说,宴炀在我死后,发了场大疯。
顺着江水搜了好几个月,非要捞到我的尸体才罢休。
闹了几个月,不眠不休,生了场大病,捞我的尸体这件事也便作罢。
就当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都该走入正轨的时候,宴炀忽然放出话来——
顾长沥被关进了牢里,若我不现身,下月便将他斩首。
他知道了,我是假死。
还用了我无法无视的方式,来逼我现身。
于是,安生日子没过几天,我便又要收拾行囊起身了。
这些日子,我和一位乡野老妇生活在一起,她的丈夫儿子都死于战乱,只余她一人在这里讨生活。
她问我:要去哪里
我笑笑:去京城。
她叹了口气:京城那地方,吃人哦。
我说:没事的,我命硬,老天不会收我。
可我这次并不确定,也许,这一次就被收了呢
临走前我将顾长沥给的玉石留给了老妇人,说她若有难处,可到京城寻顾大人。
我到的时候,太子府门户大开,却无一人把守,看起来就在请君入瓮。
果不其然,我才踏入门槛,大门便紧紧关闭。
随后,便见宴炀一身蟒袍,不疾不徐地从内室走出来。
半年不见,他眉宇间添了几分阴鹜,看着我的眼神,像淬了毒一般。
他说:你真的没死。
是。
他低声笑了:还是那么惜字如金啊。
我说:一切是我的主意,放了顾大人。
宴炀那笑意盈盈的神情陡然出现了一丝裂痕,居高临下睨着我:你就那么看重他为了他不惜『死而复生』那我呢,你弃我而去的时候,可真是潇洒得很。
我茫然地抬眼与他对视,心中并无一分一毫的愧疚:殿下当初弃我,不也是如此么
……
他忽然不说话了。
我继续道:我应着殿下的话回来了,所以,放了顾大人。
他薄唇抖了抖,像是克制自己滔天的怒意。
半晌,他沉沉道了句:好。
那你不许再跑。
我回道:好。
你对我,有没有喜欢
我垂下眼,想要骗他说有,但似乎骗不过他的眼睛,也骗不过自己的心。
我叹了口气,苦笑道:没有。
于是,我被软禁在了太子府。
只有一方小院落供我活动。
伺候我的依然是翠禾,可她早没了往日的活泼,只是看着我日渐消沉的模样,不住地掉眼泪。
我不喜欢这里。
我一开始求的只是平静的生活,苦一点也没什么。
后来,我不得不为齐国百姓而活。
可现在身份败露,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为了谁而活,也不重要了。
这几天唯一能宽慰我的消息,便是顾长沥被释放了。
宴炀过来找我,问我心中有没有放下一点。
我眸光浅浅,也不看他,道了句:多谢。
许是终于发觉我的状态不对,宴炀开始焦急起来。
他先是带着我去郊外打猎,我们同骑一匹马,到了远处,他忽然从马上下来,站在马下定定看着我,道:你回去吧,把我丢在这儿。
从今往后,我只走在你后面,再也不会丢下你。
再后来,他拿着我的贴身匕首,抵在自己胸膛前,绝望地低语:给我几刀吧,只要最后留我一口气就好,别让我见不到你。
我松开匕首,让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没必要的。我说。
我想,宴炀这样的行为,可以被理解成为对我的补偿,他想让我报复他,以此换取一点点慰藉。
我知道,这是无用功,他也知道。
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在我面前放低姿态,卑微讨好,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说:就算不能让你消气,让你怜悯我,也是好的。
但他还是不够了解我。
值得我怜悯的人,太少了。
我只想离开。
于是我故意直白地说:我不喜欢你,所以曾经那些轻慢、践踏,我只当上位者对我的藐视,因此我根本不甚在意。可若是谈起喜欢来,我又如何将这些事当作不存在
殿下当时讨厌我,这是殿下的种下的因;我此刻无法喜欢你,这是因结出的果。
有些东西,是弥补不来的。
除非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14
我说了很重的话,可他还是没放我走。
正当我以为自己要在这地方了此残生之时,得知了一个噩耗——翠禾死了。
她在一个傍晚去找了宴炀,然后自戕在了他面前。
她是唯一一个从齐国陪我来的人。
现在没了。
我在她的遗物中找到了留给我的一封信。
翠禾在信上说,她早就知道我不是公主了。
是齐国皇后告诉她的,连带着一起的,还有我曾经跌宕坎坷的经历。
她是个苦命人,要好好陪着她。皇后这样说。
翠禾说,她没见过我这样的人,明明自己的日子都过得那样艰难,还是要为了齐国百姓委曲求全。
我不是公主,却要担着公主的责任。
她为我不值得,她说,我该为自己活一次。
她把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宴炀,用自己的命,求他放我走。
她自幼胆子小,这是一生唯一一次勇敢。
悯之姑娘,她在信上这样说,好好活着。
没过几天,宴炀来找我了。
他神色无悲无喜,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他说:我不知道,你有那样的过去。
他说的是哪样
是我为了活着吃虫蚁、啃树皮的过去,还是我被山贼奴役打骂的过去,或是我流亡百里,寻亲无门,差点冻死在宫墙外的过去
又或许……是我眼睁睁看着双亲、姐弟因疫病死在荒郊野外的过去。
我不知道,只是点点头:是,那是我的过去。
如此悲惨的,用一生也无法治愈的过去。
我不是没法谅解宴炀对我的弃之不顾,只是……我连自己的过去都无法和解,又如何放下一切去喜欢旁人
有什么话哽在他的喉咙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走过来,把我重重拥进怀里。
冰凉的液体打湿我的衣襟。
他哭了。
我却不知道因为什么。
他沉默片刻,道了声:悯之,对不起。
若我能早一点……再更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可惜,你说得对,除非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顿了顿,好像下了莫大的决心。
他说:走吧,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不做公主,不做太子妃,就只是悯之。
我怔愣,有些难以置信。
谢谢。我说。
这是我留给宴炀的最后一句话。
唯一一句,衷心的谢谢。
15
我离开了京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齐国,在乡下盖了间房子,种了几块地,养了些牲畜。
只有我一个人。
能吃饱,穿暖,最重要的是,我作为我自己,自由地活着。
我很知足了。
我走后的第二年,听闻景国皇帝去世,太子宴炀登基,与邻邦齐国永修友好,互通有无。
他登基后,励精图治,以德治国,人人都称其为难得的明君。
唯一被人诟病的,便是他后宫空置,任群臣如何劝诫,自始至终,那偌大的后宫都只留了当年死去太子妃的遗物。
他说:朕在神灵面前起过誓,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有违誓,不得善终。
宴炀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开始求仙问道,请方士炼丹药。
旁人求仙,图的是长生不老,但他不图长生,只求轮回。
他希望能回到若干年前,回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
但这怎么可能呢
时光流逝,匪石不移。
没人能长生,也没人能回到过去。
无论求问多少仙家,结果也还是一样。
终于,在宴炀四十五岁时,因思成疾,药石无医,郁郁而终。
一代明君英年早逝,无人不扼腕叹惋。
因没有子嗣,遂传位于宁王遗腹子,何韵和宁王的孩子——宴偌,由丞相顾长沥辅佐登基。
而先帝宴炀,则与先太子妃衣物合葬于帝陵。
传言中,宴炀死之前,身边无外物,只是紧紧握着一把生了锈的匕首。
那是死去太子妃给他留下唯一的东西。
他这一生所求的,最终也没有得到。
于是余生都活在后悔中。
阿之,来世,可一定要让我早早遇上你。
我永远走在你身后,再也不丢下你了。
番外·顾长沥
顾长沥是个命很不好的人。
算命先生说,他这一生遇不到什么贵人相助,想得到什么就只能靠自己。
幼时家道中落,投奔亲友无门,只能与母亲搬往乡下。
在乡下读了几年书后,跟着的先生大都没什么真才实学,所以他一路科考至贡元,全凭自己的悟性和努力。
到了京城,同他一起参加殿试的考生,非富即贵,多有权贵引荐,像他这样的寒门子弟寥寥无几。
可他偏偏又心高气傲,不愿像他人那般趋炎附势。
他的孤高,惹怒了郡守之子,那人说要给他点教训。
当他被推搡着出了门,脑袋将要磕到门槛上时,被一位神情冷淡的姑娘救了。
顾长沥当时惊魂未定,连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憋出一句:姑娘神力。
后来在群臣宫宴上,他才知道那位姑娘就是齐国嫁来的太子妃。
也是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若非太子妃出手相救,也不会引得皇帝关注他,他也不会有机会入皇帝的眼。
太子妃是他此生唯一遇见的贵人。
唯一能渡他的贵人。
太子妃和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生得明媚动人,却总是少言寡语,对万事万物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做了侍郎后,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同她道谢。
而太子妃也只是淡淡点点头,说了声:客气了。
顾长沥以为,照着太子妃寡淡的心性,也许他们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却没想过,他能一次又一次地帮上她。
每一次他自己只是尽了绵薄之力,而后便在太子妃的身后,看着她像凤凰一般热烈地振翅而飞,救众人于水火。
他看着她周身如金子般璀璨的光芒,心跳愈发强烈。
但顾长沥并不把这份喜欢当作羞耻。
他甚至觉得这很正常——谁会不喜欢太子妃这样的女子呢
可他喜欢太子妃。
又心疼太子妃。
他知道,她不喜欢待在太子府。
换言之,她应该不喜欢待在任何人身边。
所以,当她来找他,问他能不能帮自己逃走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他早就猜到了自己这样做的结局,可即便一死,他还是会帮她。
他送别太子妃那日,
知道了太子妃的名字——悯之。
悲悯天下苍生的悯之。
人如其名。
走吧,走得远远的,
他望着太子妃的背影喃喃道。
没过多久,太子便查到了他身上,又把他关到牢里,
逼太子妃现身。
太子妃回来那日,顾长沥很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早早在牢里一死了之,后悔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太子妃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为她而死呢
没过多久,
他便被放了出来。
全须全尾,
没有一点损伤。
他知道,
这是太子妃用自己换来的。
再之后,他在流民的口中,听到了关于太子妃的过去。
他这才发觉,太子妃原来并非天生菩萨心肠,
她只是苦难的废墟里,生出的苦行僧。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太子妃的侍女翠禾来找他了。
她问,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太子妃走。
太子妃这一生太苦了。她这样说,
我要怎么做,
才能让她离开
那一刻,顾长沥眼神微动,
以近乎蛊惑的方式对那侍女说:恐怕,要一命换一命了。
这是他良善的一生中,
唯一一次草菅人命。
果然,这侍女以最壮烈决绝的方式为太子妃求来了一线生机。
令他遗憾的是,太子妃走前,没和他道别。
可他又想,
还是不要道别了,不然他可能忍不住和她一起走。
她肯定是不愿的。
但他也有很多恶名,我也知道。
那他顾长沥官拜丞相,看着太子变成了皇帝,又看着皇帝穷尽一生,在时间里窥探太子妃的倒影。
那时候,他终于觉得这位向来我行我素的皇帝,
其实有那么一点可怜。
皇帝崩逝后,他辅佐幼帝登基,
一人之下,
无人能再看不起他,也无人能再欺侮他。
在某个娴静的晌午,
府外有一青年来寻他。
手上拿的,正是他当年送给太子妃的玉石。
他以为,那青年大概想用这东西讨个官来做。
可没想到,他只是来将玉石归还。
那青年说,
自己实际上是来传话的。
他说那玉石的主人告诉他的养母,
等见到顾长沥时,替她和他说一声:谢谢。
顾长沥握着那块玉石,忽然流下一行清泪来。
他口中喃喃:悯之,悯之……
看来,
当年那位给他算命的道士,说得也并不尽然正确。
他最终还是遇到了自己的贵人。
那贵人在渡众生的时候,也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