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在下坡时猛冲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原本昏昏欲睡的钟意陡然清醒，她打了个哈欠。
手机已经黑屏，《钟秀勇民法精讲》视频的进度条在她刚刚打瞌睡时宣布战亡，钟意摘下耳机，随手揣进兜里。
三月春寒料峭，路边的樱花树秃得像干蹭在纸上的墨痕。
晚高峰，车站挤满了人。
钟意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到车厢内的乘客身上，她坐车尾第一排，视野很好。
有人因为坐过了站在同司机争吵，被旁边劝架的人拉到一边，车辆在路边停留一会，然后缓缓驶离站台。
钟意把座位让给一个抱小孩的妇女，抄着口袋走到门边。
人太多，没地方扶，好在也没有摔倒的空隙，钟意干脆抓住悬吊环扶手的栏杆。
眼神淡淡扫过车头电子屏上的时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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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9，跳了一下，变成40。就在此时钟意一把扯过旁边乘客的手，一部粉色的手机掉出来，被钟意兜底抄住。
“你干什么？”被她抓住手的是一名中年男性，皮肤黝黑，蓄着短胡子，个头不高，只能仰头怒视钟意。
“粉色小猪壳，拴着可妮兔，锁屏是小罗伯特·唐尼，看不出来大叔你挺少女。”脸上是笑着的，钟意手上的力道却带的更紧。
“呀！这是我的手机！”旁边一个中学生打扮的姑娘突然惊叫起来。
中年男人的脸刷一下白了，周围的乘客也开始骚动，“是小偷啊！”
有人提示道：“下一站有派出所。”
钟意冲男人扬扬眉毛：“走一趟吧。”
某间派出所内，穿着藏蓝制服的小警察做完最后一份笔录文件的整理，到点下班了。
跟同事打完招呼，小警察吹着小曲走出门，余光瞥见坐在不远处公交站台上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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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残留的光晕洒在女孩的肩背上，衬得她身形愈发清瘦——这么一个小姑娘，把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扭送进所里时，在场的民警都吓了一跳。
女孩低着头，似乎在讲电话，细碎的短发遮住她的眉眼，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流畅的下颌线条。两条长腿叠在一起，一只脚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
小警察从女孩进门开始就觉得她有些面熟，他回忆了一下她的名字：钟意。
名字也耳熟。
小警官耳根忽然红了，犹豫了一下，他往车站走去。
走近便能听见女孩的声音——
“我又丢了。”
“第n个了，再也不买了！”
“刚刚抓贼的时候太激动，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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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在公交车上抓的，你没看见现场，我觉得自己老帅了！”
说着，看见女孩仰起头，对着空气一脸得意地龇了龇牙，仿佛电话那头的人就站在她面前。
这么孩子气的举动让小警官“噗”地一声笑出来。
女孩闻声看了过来。
视线只做短暂的停留，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电子站牌，又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岔路口。
“车还没来，我肯定要迟到了，你一会到老地方把入场证给我。”
女孩继续对着电话说。
小警官被女孩似有若无地一瞥，耳朵更红了。
他慢慢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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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跟室友打完电话，扭头看见身旁多了一个人，是刚才派出所里做笔录的小警察，她冲对方友好地点了点头。
“我……”小警察的手在裤边蹭了蹭，“我好像见过你。”
说完他就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这什么老土的搭讪方式？
“是吗？”钟意一笑，露出单侧尖俏的小虎牙，“可能以前碰到过，不过我记性不太好。”
“我、我……”小警官“我”了半天，他本想顺着钟意的话也说自己记性不好，然而事实上他记性很好。
他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短暂沉默间，钟意起身：“我等的车来了。”
小警官一愣：“昂……那个，谢谢你见义勇为，你就读的学校……”
“刚刚在所里不就说了吗，不用写表扬信，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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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女孩三两步跃上公交，清瘦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小警察忽然想起他在哪儿见过钟意了。
他打开手机网页，进入公安大学的百度贴吧，找到一条三年前的老帖子：
《这届大一新生质量太高了！我单方面宣布这妹子是咱学校校花！》
配着一张军训时的抓拍。
照片上的女孩正盘腿坐在草地上喝水，被汗湿的短发贴在她耳侧，眼神有些放空，但不妨碍她气质清淡又疏离，在人群中一眼便能被发现。
小警官记得他当年跟过这条帖子。
往下翻了两页，小警官看见自己的评论：
亚洲四大邪术之一，美颜大法。
小警官尴尬地挠挠头，在自己当年的评论下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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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脸疼！真人超美！真人超美！真人超美！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钟意在最后一站下车。
到了市郊，地广人稀，旷野风呼呼吹过，带走地表最后一丝残阳余温。
抬头，“南城公安大学”六个烫金浮雕大字映入眼帘。
学校门口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保安大爷搬了把藤椅坐在外头，悠闲地兜着根烟。看见钟意匆匆忙往里头赶，大爷眼皮一抬：“小钟又迟到了哇。”
一个“又”字，简短而精辟。
钟意冲大爷挥挥手，小跑着走进礼堂，刚出电梯，校长如洪钟般的嗓音便从敞开的大门里漏出来：
“这次实习，我们全体师生要做到安全第一，纪律第一，谨遵师父的安排……”
钟意拨通电话：“喂，思思，我到了，嗯，老地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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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大学的管理制度向来以变态出名。
不旷课，不迟到，不早退。
违反者一律重罚。
如校长亲自主讲的“实习动员大会”这般重要的活动，更是早早地设好安检口，进场学生每人发一张入场证，为的是不把临时出门上厕所的学生当迟到者误抓。会议结束还要依次签字返还入场证，现场秩序井然，纪律严明。
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偏就有顶风作案的学生，他们发现两面玻璃墙间有一道缝，人虽不可进出，却刚好可以将薄薄的入场证从场内丢到场外，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每次开会，各个宿舍的寝室长便担负起了最早到达现场，领取入场证，再一张证重复利用直到把迟到的舍友都带进来的重任。
此时钟意就站在那处墙缝外，等着室友叶思思的施救。
走廊尽头的门“咔哒”一响，吓得钟意一激灵，以为是辅导员出来了。
关门声很轻，来人并不是辅导员，钟意看见对方将胳膊撑在栏杆上，打开了走廊里的一扇窗。
那人警服的袖子卷上去一截，露出的手臂线条结实漂亮，因为用力，内侧微微绷出条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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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昏暗的灯光里，火光一闪。
男人点了根烟。
轻薄的烟雾慢慢漂浮，将男人的五官笼得有些模糊。钟意只能看见男人微垂的眼里一片深幽，像沉着一汪水。
男人半倚在栏杆上，藏蓝色的警服绷出他利落的腰腹线条，不知是因为热还是什么，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显出几分不羁。夹着烟的手指修长漂亮，烟灰被漫不经心地点进垃圾桶上方的砂石里。
钟意眯了眯眼，隔得远，她其实闻不到烟味，但她不知怎么眼底有些干涩。
“小钟！”
叶思思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音量不大，却因四周太过安静而在走廊里产生了回音。
男人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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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本能地侧身，她刚好被玻璃墙的拐角挡住。
叶思思从玻璃那侧把入场证塞给她，“你快点奥。”说完转身走了。
钟意拿到证没有立即动身，她在原地杵了一会，把那一张薄塑料片在手里捻了又捻。
直到听见走廊尽头传来关门声。
校长老头的动员词把在场学生说得热血沸腾。
他们在大学象牙塔里安逸多年，终于获得了能够实战演练的机会，到社会上大展拳脚。
20出头的男孩女孩，每个人的眼底都有一团火。
“大屏幕上，还有你们手上，都有实习安排表，在本市实习的，报到名字的就跟着各分局的同志走，他们就是你们的师父。在外实习的，回宿舍，到规定时间再集合。”
德育主任坐在台上报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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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和室友邓伊、叶思思都留在南城,但不在一处。邓伊和叶思思的实习点离学校很近，虽说日后住所里的日子居多，能离学校近些也方便。
钟意所学专业女生少，分成两个班后本班女生只剩她和邓伊，叶思思是别的专业分来与她们合住的，四年下来三人感情不错，不能在一起实习多少有些遗憾。
跟钟意一队的是个隔壁班的男生，刚刚听主任报他的名字，叫杨威。他们两人被分到了市局。
杨威有点犯愁地笑了笑：“听说在市局实习挺难的……”说一半意识到人家女孩子还没抱怨，他先打退堂鼓了太不应该，便“呵呵”干笑两声，道：“估计能好好锻炼锻炼了。”
钟意点点头，垂眸翻看手里的实习表，“分局实习生”后写着她和杨威的名字，而“负责人”一栏：
魏云川。
钟意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摩挲了几下。
礼堂内覆盖着窃窃议论声，兴奋与不安交织。被报到名字的学生一个个走出去，同他们的师父进行交接，然后正式开始实习。
钟意走到门口，看见等着他们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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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服的袖子已被放下，领口到袖扣的扣子严丝合缝、一丝不苟。
男人的个子很高，钟意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线条凌厉的脸部轮廓，紧抿的唇和压在帽檐下深沉的眼。
钟意记得自己以前夸过那双眼睛漂亮，对方是怎么回答她来着？
她记不得了。
算了。
陈年杂事她懒得去想。
钟意走上前，一步踢正，手背绷直敬礼：“侦查学1区队钟意向魏队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