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2020/11/5
胖嘟
2012年9月，盛夏，深夜。
河谷小镇位于西北边缘的一个偏僻的郊县，大山环绕，植被少，森林覆盖率低。一条小溪弯弯绕绕的从镇子的这头，慢慢的淌过镇子的那头。
山林深处一处人工开凿的洞穴门口，里头叮叮咚咚的声音传出来。挂着几盏昏黄的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的，显得寂寞又荒凉。
洞外不远处搭了一个临时的竹棚，里头有盏简易的白炽灯，灯光昏暗的照着。长条形的桌子上放着一盘中午吃剩下的羊肉饺子，另一头七零八落的堆放着一些泛黄的设计图纸，简易的电话歪歪扭扭的横在那里，电话线松松垮垮的插着，桌子边上横七竖八的堆着几个矮凳。
整个屋子脏、乱、杂。
一个穿着汗衫的大爷躺在一把长条凳上闭着眼睛打呼噜。
忽然，地面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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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随着地面剧烈的摇动，外头那盏昏黄的路灯摇晃得像是拨浪鼓一样，“不好！要出事！”
山洞里头已经有人喊了起来，人声嘈杂混乱。一时间震耳发溃的呼救声，熙熙攘攘的脚步声，祥和安静的夜晚就此打破，仿佛是有人往平静的湖面之中砸入了一颗大石头，激起千层浪花。
慌乱中，他俯下身子去够桌子上的电话，够了两三次才拿起来，一听没声音，才发现电话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又屈身去够电话线……就在这时，身后跑进来一个满脸黑灰慌慌张张的人，还没站稳，声音已经颤颤巍巍的到了，“柳，柳，柳叔……矿底下，矿底下出事了。”
“出事了！出事了找我有个鸟用啊！喊大家跑啊！”他急得一头的汗，哆哆嗦嗦的去插电话线，又冲着来人吼：“快去啊！”
来人诶了一声，手往已经歪掉的安全帽上一盖，慌里慌张的又跑了，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快上来！……跑！……快跑！”
密不透风的幽幽矿井下，还有着机器轰隆隆转动的声音。此刻，两个年纪稍大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双手向前死命的撑着前方的一个大石块，脸上早已经辨不出皮肤的颜色。
“方哥……怎么办？我真不知道这边的土石方不能动啊。”男人灰头土脸，安全帽歪歪斜斜的把脸罩去了一大半，头发湿透了，两手紧紧的抵着旁边的石方。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的发抖，不知道是怕的，还是用力过度的缘故。
“不关你的事。是我没有跟你把图纸讲清楚。”姓方的男人显然是他的领导，他的安全帽上全是上面落下的煤灰，整张刚毅端正的脸上，也只剩下两个眼珠子闪着透亮的微光。
“老陈，”方志国缩回一只手放到鼻子边上闻了闻，又搓了搓指头尖上的泥灰，似乎是做了个什么决定，“待会儿我顶着，你顺着井梯往上跑，记住了，事后问责，就说是我操作失误造成的事故。”
“不，方哥！”陈卫民眼里布满了血丝，瞪着本就不大的眼，里头似有泪光，他抿着嘴，咬牙开口，“方哥，你先走！你老婆就要生二娃了，你可不能这么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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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的！”方志国眼里异常的坚定，“听我的！二狗子还小，娘没了，不能再没有爹。陈盛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这往后要是在好一点的企业或者机/关里头工作，家庭背景不能有污点……”
……
柳叔的求救电话一拨出去，才忙慌慌的跑到矿口清点人数，他一路看过去，还有好些人都没出来。村里头的人应是听到响动，老老少少的都来了，哭天抢地的喊着自己家人的名字，谁谁谁还没出来，谁谁谁还在底下，谁谁谁伤了哪儿。
一时间，场面混乱得不行。
“都还有谁在底下？”柳大爷一声长喝，里头跑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整个人黑不溜秋的，额头上还有血，背上背的人早已经晕了过去。“方落炎，你爸呢？”
“我爸还没出来？”小伙子把背上的人放下来交到其他工友手里头，环视了一圈。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从人堆里头挤出来，“大娃，大娃！这是咋了？你爸呢？哎呀，你额头流血了。”
方落炎看了眼满脸焦急的女人，抬手往头上一抹，看着手上泛红的血迹，紧紧抿着唇，“可能还在底下，我去找。”
“还在底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女人眼看着就要哭起来。身后的大婶们拉着她，一个劲的叹气，“秀娟妹子，可别动了胎气啊！”
方落炎心里头焦躁，又不好发作，正要往矿里进，地面又是一阵晃动，男男女女的尖叫声和哭喊声又浮动了起来，像是一出交响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完没了。
“娘，你放心！”方落炎不会说安慰话，他急着救人，这矿底下，耽搁一秒钟的变数都大得很。再不下去，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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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娃！底下太危险了！”柳叔拽住他，“你是临时来帮忙的。换个人去。”
身边的一个大块头站起来，“大娃，俺下去找。”
“你这胳膊还没接上呢，别废话。”方落炎看他一眼。冲着柳叔说，“叔，我从小搁这儿长大的，设备我跟着我爸一起装的，没人比我熟悉矿底下的结构，也没人能像我跟着设备找到人。”
走两步，他回过头冲柳叔说了句，“看好我娘。”就冲着矿井口去了。
谁知道方落炎还没走到门口，脚上一紧。是有人拦住了他！
这他妈还有完没完了！
低下头，一双泪眼汪汪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不到十岁的小屁孩儿，一双手紧紧的抱着他的腿。
方落炎强行压下心里头的火，收起那杀人的目光，尽量放缓语气，“二狗子，松开。哥去救人。”
二狗子扑闪着眼睛，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是个瓷娃娃，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哭喊，“哥，我爸……呜……我爸……我爸……还没出来……呜呜……哥……”
方落炎紧闭了闭眼，将二狗子紧紧扒拉着他腿的手拎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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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人甩给秀娟，他胡乱揉了一下二狗子的头，进去了！
黑漆漆的矿井底下，灯都被甩碎了，只能凭着安全帽上微弱的光，循着记忆跟着井梯一深一浅往地下走。
井底下的晃动更厉害，他蹒跚着摔了好几次，安全帽上的灯摔坏了，冰凉坚硬的石块刮得他全身疼，额头上有水流下来，糊了一脸。
越往下，越潮湿，越冷，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他逐渐感到有些头晕，完全是凭着意识和毅力在往前走。隐隐约约终于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老陈！别睡！……老陈！……”
是爹的声音！
“爹！”方落炎似乎是被这声音鼓舞了，觉得眼前又明亮了起来。只是脚底下噗嗤一下踩空了，他摔了下去，冰凉的水将他整个人都惊醒了。
这是——
反水了！
一眼望过去，水已经淹没了他爹和陈叔叔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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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娃，快，把你叔背出去。”方志国像是看到了救星，眼前一亮。
“爹，你呢？”
“我不能走！”方志国那头还在跟命运做着最后的拼搏。“裂缝太大了，我一松手，咱一个都活不了！”
“不！”方落炎坐在那里不动了，水一点点的漫上来，他好像感觉不到凉似的。
“臭小子！你老子的话你都不听了！”方志国狠了狠心，“是我判断失误，打了这土石方。是我造成的事故，你他妈把人给我弄出去。活着弄出去！你想让陈盛和二狗子变成孤儿吗？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把你陈叔弄出去！”
方落炎看着父亲怒目圆睁的脸，那张和他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是毅然决然的决绝，那是作为一个负责人要保全所有人的决心。即便是他清楚，这个做事一丝不苟的男人，不可能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也没有功夫再去细想了。
如果换了是他，他也会做一样的决定。
陈盛和二狗子……不能再没有爹！
他背起已经奄奄一息的陈卫民，一步一步的往外挪，一滴热泪滴落到泥泞的土里，瞬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