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拍打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飞逝的景色。十六岁的周明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感受着大巴车每一次颠簸带来的不适。自从父母车祸去世后,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终点站到了,小伙子。司机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唤醒。
周明拎起背包,拖着行李箱下了车。乡间小站简陋得可怜,只有一块斑驳的站牌和一张长椅。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与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截然不同。
你就是周明吧
一个温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周明转身,看见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女人站在那里。她穿着简单的蓝色棉布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眼角有几道细纹,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宁静的气质。
我是林秀,你哥哥的妻子。她微笑着伸出手,想要接过周明的行李,你可以叫我嫂子。
周明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躲开了她的手。自从接到那个噩耗,他就被告知将由这位从未谋面的嫂子照顾。父母生前从未提起过有个哥哥,更别说嫂子了。
我自己来。他生硬地说,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冷漠。
林秀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自然地收了回去。车停在那边,我们走吧。
一路上,周明沉默不语。林秀似乎也不急于打破这种沉默,只是偶尔指给他看路边的景物——那棵老槐树据说有上百年了,那片池塘夏天会开满荷花。
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一栋两层的小楼。房子不算大,但收拾得很整洁,门前种着几株月季,正开着粉色的花。
你的房间在二楼,我已经收拾好了。林秀领着他上楼,浴室在走廊尽头,热水器需要提前十分钟打开。
周明站在房间中央,打量着这个将要成为他家的地方。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简单得近乎简陋。墙上贴着淡蓝色的壁纸,已经有些泛黄。
晚饭六点开始,你喜欢吃什么可以告诉我。林秀站在门口,声音轻柔。
随便。周明把背包扔在床上,我不挑食。
林秀点点头,轻轻带上了门。周明听见她下楼的脚步声,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这一切都太奇怪了——父母的突然离世,这个凭空出现的嫂子,还有被迫搬到这个陌生地方的自己。
晚饭时,周明发现餐桌上摆的都是他爱吃的菜:红烧排骨、清炒芥蓝、西红柿蛋汤。他皱起眉头,用筷子拨弄着米饭。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林秀关切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周明直视着她。
林秀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给他夹菜,你爸爸...你哥哥以前提起过。
周明注意到她说你爸爸时突然改口,但没有追问。他机械地吃着饭,味同嚼蜡。
接下来的几天,周明刻意与林秀保持距离。他早出晚归,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试图熟悉这个被迫生活的地方。而林秀似乎很了解他的性格,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只是每天准备好三餐,洗好他的衣服,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灯。
一个雨天的下午,周明无法出门,只好在屋里翻看父亲留下的箱子。里面大多是些旧书和文件,直到他翻到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是一叠发黄的信纸。
亲爱的秀儿,信的开头这样写道,我们的孩子已经三个月大了,他很健康,哭声特别响亮...
周明的手开始颤抖。信纸上的日期是十六年前,落款是他父亲的名字。他快速浏览着信的内容,心跳越来越快。信中提到的我们的孩子的出生日期,与他自己的生日完全吻合。
周明林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惊慌,你在看什么
周明猛地抬头,举起信纸,这是什么谁是'秀儿'这个孩子是谁
林秀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走进房间,轻轻关上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告诉我真相!周明站了起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不是我嫂子,对不对你到底是谁
林秀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她深吸一口气,我是林秀,曾经...曾经是你父亲的爱人。
周明感到一阵眩晕,他跌坐在床上,那我妈妈...
你妈妈是我姐姐,林秀的声音几乎是一种耳语,当时家里反对我和你父亲在一起,强迫我们分开。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但家里已经安排姐姐和你父亲结婚...
周明的大脑一片混乱,所有的碎片突然拼凑在一起——为什么林秀知道他的所有习惯,为什么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难以言喻的情感,为什么她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
所以...你是我的...他说不出口那个词。
林秀的眼泪终于落下,是的,我是你的生母。但你父亲和姐姐把你当作他们的孩子抚养,我...我只能以嫂子的名义偶尔见到你。
周明感到一阵恶心,他推开林秀冲出了房间。雨还在下,但他顾不上拿伞,直接冲进了雨中。他需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充满谎言的家。
周明!回来!林秀的呼喊被雨声淹没。
周明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像火烧一样疼才停下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村子边缘的一片树林,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冰冷刺骨。他靠着一棵树滑坐在地上,泪水混合着雨水流下脸颊。
他想起父母——不,是养父母——生前的点点滴滴。他们对他很好,从未让他感到自己是被收养的孩子。而现在,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有时会露出忧郁的表情,为什么父亲书房抽屉里锁着那些信件。
天色渐暗,雨越下越大。周明开始感到寒冷和恐惧。他想回去,但自尊心不允许他低头。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呼喊声。
周明!你在哪里回答我!
是林秀的声音。周明犹豫着是否要回应,但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无法发声。他感到头晕目眩,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烧了。
周明!声音越来越近。
最终,林秀发现了他。她的衣服全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眼中满是惊恐和担忧。
你吓死我了!她跪在周明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天啊,你在发烧!我们得马上回去。
周明想要抗拒,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林秀费力地扶起他,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往回走。
路上,林秀不停地说话,试图让周明保持清醒,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真相...但我怕失去你...你父亲去世前写信给我,说如果有什么意外,希望我能照顾你...
周明迷迷糊糊地听着,身体越来越沉。就在他们快要到家时,林秀脚下一滑,两人一起摔倒了。周明感到一阵剧痛,然后陷入了黑暗。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窗外阳光明媚,仿佛昨日的暴雨只是一场噩梦。他的头仍然很痛,但烧已经退了。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周明转头,看见林秀坐在床边,右手打着石膏,脸上有几处擦伤。见他醒来,她立刻按响了呼叫铃。
你的手...周明嘶哑地说。
只是骨折,不严重。林秀试图微笑,但眼中含着泪水,医生说你有些轻微肺炎,需要再观察两天。
护士进来检查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默蔓延开来,沉重而压抑。
为什么...周明终于开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林秀低下头,我答应过你父亲...不,你养父,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他们把你抚养得很好,我不想破坏这一切。直到他们去世...
那为什么现在又以嫂子的身份出现周明追问。
因为这是唯一能被接受的方式。林秀苦笑,一个未婚母亲在这里会被人指指点点,而'嫂子'则是个体面的身份。更重要的是...我想保护你。如果你知道真相,可能会受到伤害。
周明闭上眼睛,感到无比疲惫。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生母,如何重新定义自己的身份。
你不必马上接受我,林秀轻声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难了。我只希望...希望能有机会弥补这些年的缺席。
周明没有回答。他需要时间,很多的时间,来消化这一切。但当他偷偷看向林秀担忧的脸庞时,心中某个角落泛起一丝久违的温暖。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刺激着周明的鼻腔,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细小裂纹,拒绝与坐在床边的林秀对视。护士刚刚离开,房间里只剩下监护仪器发出的规律声响。
医生说你需要多休息。林秀的声音轻柔,却掩饰不住其中的颤抖,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不用。周明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把话说清楚。
林秀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发白。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自己打着石膏的右手上,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事。周明转过头,直视着她,从头开始。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林秀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我和你父亲...周建国,是高中同学。我们相爱了,但那时候,他家境好,我家穷,我父母觉得门不当户不对...
她的声音渐渐飘远,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我们偷偷交往了三年,直到我考上师范学校,他去了省城大学。我们约定等我毕业就结婚,可是...一滴泪水滑落,大二那年,他家里给他安排了相亲,对象是我姐姐林芳。
周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单。
我姐姐...她一直不知道我和建国的关系。林秀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家里逼得紧,建国最终妥协了。我们分手那天,他抱着我哭,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
然后呢周明逼问道,尽管他隐约猜到了答案。
然后我发现...我怀孕了。林秀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我不敢告诉任何人,直到藏不住了。我父亲气得要打死我,是姐姐拦住了他...
周明的心跳加速,他看见林秀的嘴唇在颤抖。
姐姐提议...由她和建国结婚,把孩子当作他们的。林秀的泪水无声地流下,她说这样对孩子最好...有名正言顺的父母,不会被人指指点点...
你就这样放弃了周明的声音里充满指责。
我没有选择!林秀突然激动起来,我才二十岁,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如果我坚持自己养你,你会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被人叫做'野种',没有父亲...
她猛地停住,用手捂住嘴。周明感到一阵刺痛,那个词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林秀慌乱地道歉。
继续。周明硬邦邦地说。
姐姐和建国很快结婚了,三个月后'早产'生下了你。林秀苦笑,我以姨妈的身份偶尔能见到你...每次看到你叫姐姐'妈妈',我的心就像被撕碎一样...
周明想起童年时那个偶尔来访的秀姨,总是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给他带各种小礼物。原来那不是姨妈看外甥的眼神,而是母亲看儿子的目光。
后来姐姐和建国搬到了城里,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林秀擦了擦眼泪,我只能通过他们寄来的照片和信件了解你的成长...每年你生日,我都会准备礼物,但很少有机会亲自送给你...
那为什么现在又出现周明追问,为什么假装是我嫂子
林秀低下头,三个月前,建国突然联系我...他说他和姐姐立了遗嘱,如果有什么意外,希望我能照顾你。他们...他们给你留了一笔钱,但需要一个监护人直到你成年...
所以你是为了钱周明尖锐地问。
不!林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受伤,我拒绝了好几次!我知道突然出现在你生活中会带来多大的冲击...但建国坚持说这是姐姐的愿望,她说...说你应该知道真相...
周明别过脸去,胸口起伏不定。太多信息一下子涌入脑海,他需要时间消化。
我不求你原谅我,林秀站起身,声音哽咽,但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弥补的机会。
她轻轻放下一个保温杯在床头柜上,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医生说再观察一天就可以回家了。
门轻轻关上后,周明才允许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感到愤怒、悲伤还是解脱。十六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周建国和林芳的亲生儿子,现在却被告知整个生活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两天后,周明出院回到了林秀的家——现在他知道这是她为了接他而特意准备的。他的态度冷淡而疏远,除了必要的交流外几乎不和林秀说话。林秀也不强求,只是默默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在他咳嗽时递上温水,在他做作业时放一杯热牛奶在桌边。
周明开始暗中调查林秀的过去。他去村委会查阅资料,和村里的老人聊天,逐渐拼凑出一个与想象中不同的形象——林秀是村里小学的老师,深受学生爱戴;她资助了好几个贫困家庭的孩子上学;十年前的一场山洪中,她冒险救出了被困的老人...
秀老师啊,心肠好得很。杂货店的老板娘一边给周明装零食一边说,就是命苦,年轻时爱错了人,一辈子没结婚。
爱错了人周明假装随意地问。
老板娘压低声音,听说怀了城里一个男人的孩子,家里逼着打掉,她不肯,差点被父亲打死。后来孩子给了她姐姐养,她自己...唉,这么多年一个人过。
周明的心像被揪了一下。他付了钱匆匆离开,不想再听下去。
一个雨后的下午,周明趁林秀去学校时偷偷上了阁楼。那里堆满了旧物,落满灰尘。在一个角落里,他发现了一个上锁的小木箱。出于一种莫名的冲动,他撬开了锁。
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婴儿衣物、一双小小的毛线鞋、几缕用红绳系着的胎发,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周明颤抖着手翻开相册,里面全是他的照片——满月、百天、周岁...每一张旁边都仔细标注着日期和事件。照片一直持续到他十五岁生日,最后一张是他站在学校门口,穿着校服,表情不耐烦,显然是被偷拍的。
相册下面压着一本日记。周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第一页的日期是十六年前:
今天姐姐把孩子抱走了。我看着他小小的脸,哭得撕心裂肺。姐姐说会把他当亲生的疼爱,求我不要再联系他们。我答应了,因为这是为了他好。但我的心死了...
周明一页页翻下去,每一篇都记录着林秀对他的思念和牵挂。在他三岁那年,她写道:
今天在公园远远看到了明明。他长大了,会跑了,笑起来有酒窝,像他爸爸。姐姐把他照顾得很好。我想冲过去抱抱他,但只能躲在树后偷偷地看...
十岁那年:
建国偷偷给了我一张明明的照片。他上三年级了,成绩很好,但有点调皮。建国说明明喜欢踢足球,我织了一条围巾托他带回去,但不敢说是谁织的...
最近的日期是三个月前:
建国和姐姐出事了。明明要成为孤儿了。建国说这是姐姐的遗愿,希望我能照顾明明,告诉他真相。我害怕...害怕他恨我,害怕我无法胜任。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即使以嫂子的身份...
周明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滴在泛黄的纸页上。他从未想过,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人这样深切地爱着他。
阁楼的木楼梯突然发出吱呀声,周明慌忙合上日记。林秀站在楼梯口,脸色苍白。她看到了打开的箱子和周明手中的日记,但没有责备,只是轻声说:晚饭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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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周明的态度软化了一些。他主动帮忙收拾餐桌,甚至对林秀做的红烧鱼称赞了一句。林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然而,命运似乎还想考验这对母子。第二天清晨,周明发起了高烧。前几天的淋雨和情绪波动导致他的肺炎复发。林秀急得团团转,用湿毛巾为他物理降温,熬了姜汤一勺勺喂他。
我们去医院吧。看着体温计上39.5度的数字,林秀坚决地说。
不用...我吃点药就好...周明虚弱地拒绝,他讨厌医院的气味和氛围。
到了晚上,周明的状况恶化了。他开始说胡话,呼吸急促。林秀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下定决心:我们得去医院,现在就走!
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林秀给周明裹上厚厚的雨衣,背起他就往外冲。村里的诊所晚上没人值班,他们必须去镇上的医院。山路在雨中变得泥泞不堪,林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安抚背上的周明。
坚持住,明明,快到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就在距离镇子还有一里多的地方,灾难发生了。林秀脚下一滑,两人一起摔下了路边的山沟。在跌落的一瞬间,她紧紧抱住周明,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
周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重重地摔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当他挣扎着爬起来时,发现林秀躺在下面,脸色惨白,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混着雨水流下。
林...林秀!他惊慌地喊道,突然发现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
林秀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你...没事就好...
你别动!我去找人帮忙!周明想要站起来,却被林秀拉住了手。
明明...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对不起...妈妈...没能...好好...保护你...
她的眼睛慢慢闭上,手也松开了。周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拼命摇晃着林秀,醒醒!不要睡!妈...妈妈!醒醒!
这个他十六年来从未说出口的称呼,在此刻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周明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拖起林秀,一步一步向镇上爬去。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不敢停下。一路上,他不停地对昏迷的林秀说话:
妈妈,坚持住...我们快到了...
你不能有事...我刚刚才找到你...
求你了...别丢下我...
当医院的灯光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周明的力气也耗尽了。他和林秀一起倒在医院门口,最后的意识里,他听到医护人员惊慌的喊声和推床滚轮的声音。
再次醒来时,周明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打着点滴。一个护士正在调整输液速度。
林秀...我妈妈...她怎么样了他急切地问,声音嘶哑。
护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温和地说:你妈妈已经脱离危险了,但她撞到了头,需要观察。你也很危险,肺炎加重还脱水,差点休克。
周明挣扎着要起来,我要去看她...
不行,护士按住他,你现在需要休息。你妈妈就在隔壁病房,有医生照顾她。
接下来的三天是周明生命中最漫长的时光。他的烧退了,但医生坚持要他再观察几天。他每天无数次询问林秀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总是稳定但还没醒。
第四天早晨,当阳光透过窗帘照进病房时,周明决定不再等待。他悄悄拔掉针头,溜出病房,蹑手蹑脚地来到隔壁。
林秀静静地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周明轻轻握住她的手,惊讶于它的瘦小和冰凉。就是这双手,为他做了十六年的毛衣却不敢署名;就是这双手,在雨中紧紧护住他不受伤害。
妈妈...他轻声呼唤,泪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我是明明...我在这里...求你醒过来...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林秀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周明屏住呼吸,看着她慢慢睁开眼睛。
明...明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是我!我在这里!周明紧紧握住她的手,你别动,我去叫医生!
林秀微微摇头,用尽力气反握住他的手,你...叫我...什么
周明的泪水决堤而下,妈妈...我叫你妈妈...
林秀的眼中涌出泪水,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周明的脸,再...叫一次...
妈妈,周明俯身抱住她,像个孩子一样哭泣,我的妈妈...
林秀用虚弱的手臂环抱住他,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我的孩子...我终于...能听你...这么叫我了...
医生和护士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都停下了脚步。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相拥的母子身上,仿佛给这个等了十六年的拥抱镀上了一层金边。
在那一刻,所有的疑问、愤怒和隔阂都消融在这个简单的称呼里——妈妈。血缘的纽带终于战胜了时间和谎言,将两颗破碎的心重新连接在一起。
医院的白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周明坐在林秀病床边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苹果。他的动作笨拙,果皮断了好几次,但他坚持要自己完成这个任务。
给,妈。他将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递给林秀,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微笑。这个称呼对他来说还是那么新鲜,每次说出口时,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流。
林秀接过苹果,眼中闪烁着泪光。她的头上还缠着绷带,但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谢谢,儿子。她轻声说,这个词对她而言同样珍贵。
这是他们相认后的第五天。医生说明天林秀就可以出院了,周明的肺炎也已经痊愈。他们即将回到那个小村庄,回到日常生活中去。
妈,回去以后...周明犹豫了一下,我们要告诉村里人真相吗
林秀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放下苹果,思考了片刻,明明,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村里人观念保守,如果知道我们的真实关系...
他们会怎么想会觉得你很丢脸吗周明皱起眉头。
不是丢不丢脸的问题。林秀叹了口气,我是老师,村里小学唯一的老师。如果传出未婚生子的丑闻,学校董事会可能会...重新考虑我的任职资格。
周明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这不公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你有什么错
小声点。林秀示意他坐下,这世界就是这样,明明。有些事情...不是对错那么简单。
周明坐回椅子上,拳头紧握。他刚刚找到母亲,却又要被迫在外人面前假装她只是姑姑。这种憋屈感让他胸口发闷。
我们可以慢慢来,林秀安慰道,先回家,适应一段时间。等你高中毕业,我们再考虑公开,好吗
周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林秀是为了他好,但他讨厌这种躲躲藏藏的感觉。
第二天,村长亲自开车来接他们出院。周明注意到村长看林秀的眼神有些奇怪,既有关切,又带着某种忧虑。
秀老师,身体没事了吧村长一边开车一边问。
好多了,谢谢关心。林秀微笑着回答。
那个...村长从后视镜看了周明一眼,欲言又止,县里教育局下个月要来检查,你知道的...教师资格审核...
林秀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我知道了。
周明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他看向林秀,发现她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发白。
回到家后,周明趁林秀休息时悄悄溜进厨房,村长正在那里泡茶。
村长,周明直接问道,那个教师资格审核是怎么回事
村长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差点打翻茶杯,这个...小孩子别打听这些。
我不是小孩子了。周明固执地说,这关系到...我姑姑的工作。
村长叹了口气,秀老师只有中专文凭,现在要求至少大专学历才能任教。本来这些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最近有人举报...
举报什么
说秀老师...生活作风有问题。村长含糊其辞,总之很复杂。你好好读书就行,别操心这些。
周明的心沉了下去。他隐约猜到生活作风指的是什么。
晚饭时,林秀显得心不在焉,几次夹菜都掉在桌上。周明想问她关于教师资格的事,但看到她疲惫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在家里以母子相称,但在外人面前仍保持着姑侄的关系。周明发现林秀每晚都在书房熬夜备课,桌上堆满了教育学和心理学的书籍。
你在准备考试一天晚上,周明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书房。
林秀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嗯,下个月有教师资格补考。我得把学历补上。
周明看到她眼下的青黑,心疼不已,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复习。
林秀笑了笑,你已经帮我很多了。高三功课紧,你要专心学习。
周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我们一起学习。我复习高考,你准备教师考试。
林秀的眼中泛起泪光,她伸手摸了摸周明的头,好儿子。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共同奋斗的日子。每天晚上,书房里的灯都亮到很晚。周明发现林秀其实很聪明,只是多年乡村教学让她有些知识生疏了。他帮她梳理重点,讲解难题;而她则为他准备营养餐食,整理复习资料。
然而,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周明开始注意到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有些异样。杂货店的老板娘不再热情地打招呼,几个同学在他经过时突然停止交谈。
一天放学路上,周明听到身后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是他亲妈...
...未婚先孕,真不要脸...
...这种人也配当老师...
周明猛地转身,看到是同班的李强和几个男生。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他大步走过去,你们说什么
李强挑衅地看着他,怎么敢做不敢认啊全村人都知道你妈是个不要脸的...
周明的拳头在李强说完之前就挥了出去。两人扭打在一起,直到被路过的村民拉开。
明明!林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显然是听说消息后匆忙赶来的,头发散乱,呼吸急促。
周明嘴角流血,校服被撕破,但他昂着头,他说我妈坏话!
林秀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看了看周围越聚越多的村民,明白秘密已经保不住了。
回家再说。她拉着周明的手想要离开。
跑什么啊,秀老师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王婶,不给大家解释解释听说这孩子是你跟城里男人私生的瞒了这么多年,可真有本事!
人群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周明感到林秀的手在颤抖,但她挺直了腰背。
王大姐,林秀的声音平静但坚定,我和我儿子的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这句话像炸弹一样在人群中引爆。儿子、我儿子——她公开承认了。
啧啧,还有脸说...王婶撇着嘴,这种道德败坏的人也配教我们孩子我要向学校董事会举报!
你!周明想冲上去,被林秀死死拉住。
明明,回家。林秀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们在一片指指点点中离开,背后是村民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回到家,周明愤怒地踢翻了凳子,他们凭什么那样说你!我要去找他们算账!
坐下!林秀罕见地提高了声音。等周明不情愿地坐下后,她叹了口气,暴力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我们需要冷静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们都知道了!周明沮丧地说。
林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明明,我不后悔承认你是我的儿子。即使失去工作,即使被全村人指指点点,我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周明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坚强的样子。在他的印象中,林秀总是温婉忍让的,但现在她像一棵经历风雨却屹立不倒的树。
妈...他的声音哽咽了,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林秀摇摇头,伸手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不,儿子。你让我有勇气面对过去。明天我去找校长谈谈,看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事情比他们想象的更糟。第二天,林秀被学校临时停职,等待董事会调查。教师资格考试也被暂停,理由是道德审查未通过。
村里人的态度明显冷淡下来。以前见面热情打招呼的邻居现在避而远之,甚至有家长不让孩子来上周明的补习班——那是林秀为补贴家用让他开的。
最让周明愤怒的是,他发现有人在他家围墙上用红漆写了荡妇两个大字。那天晚上,他蹲在墙边用力擦洗,泪水混合着油漆流下。
明明。林秀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桶清水和刷子。她没有哭,只是默默地蹲下来和他一起清洗。
妈,我们搬走吧。周明突然说,去城里,重新开始。我可以打工养活我们。
林秀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他,那你的学业呢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
我可以自学!周明急切地说,或者转学...
不。林秀坚定地摇头,我不会让你为我牺牲前途。我们再坚持一下,事情会有转机的。
周明想反驳,但看到母亲眼中的决心,只好点点头。
转机比预想的来得快。两天后,周明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他之前忽略的文件夹。里面有一沓汇款单存根——过去十五年,林秀每个月都会往一个账户汇款,备注写着贫困生资助。
还有一封信,是父亲写给校董事会的:
尊敬的校领导:
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说明秀老师遇到了麻烦。请容我解释,当年是我辜负了她,不是她的错。这十五年来,她默默资助了二十多名贫困学生,却从不留名。一个如此无私的人,难道不值得尊重和原谅吗
......
周明的手颤抖着。他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还有一张存款证明——父亲为林秀存了一笔钱,足够她完成大学函授课程。
妈!妈!周明激动地大喊,拿着文件冲进厨房。
林秀正在准备晚饭,看到他手中的东西,愣住了,这是...
爸早就为你准备好了!周明兴奋地说,他有预感会有这一天!
林秀一页页翻看那些文件,泪水无声滑落。最后她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明明,我们去见校长。
第二天,他们带着这些证据来到校长家。老校长戴着老花镜仔细阅读了每一份文件,不时发出叹息。
秀老师,最后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这些年,委屈你了。
林秀摇摇头,我只希望能继续教书。那些孩子...他们需要教育才能走出大山。
校长沉思了一会儿,董事会那边我会去说明。至于村民...可能需要时间。
谢谢校长。周明忍不住插嘴,但我妈是个好人,她不该被这样对待!
校长看了看他,突然笑了,你很像她,孩子。有这股倔劲儿。他转向林秀,下周一是升旗仪式,你愿意在全体师生面前讲讲你的故事吗
林秀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点头,我愿意。
消息很快传开。周一早晨,不仅全校师生,半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了小学操场上。周明站在第一排,紧张地看着母亲走向旗杆下的讲台。
林秀穿着她最正式的那套蓝色套装,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她看起来瘦小但挺拔,像一株经霜的竹子。
各位老师,同学,乡亲们,她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很快变得清晰,今天,我要讲一个关于选择和责任的故事...
她讲述了年轻的爱情,无奈的分手,意外的怀孕,以及为了保护孩子而做出的牺牲。她谈到十六年来只能远远看着儿子成长的痛苦,以及作为一名教师对每个学生倾注的母爱。
...我可能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她最后说,目光扫过人群,停在周明脸上,但我尽力做一个负责任的母亲,一个尽职的老师。今天,我站在这里,不再为过去感到羞耻。因为我最骄傲的身份,是周明的母亲。
操场上鸦雀无声。周明感到无数目光投向他,但他只看着母亲,眼中充满自豪。
突然,掌声从教师队伍中响起——是校长。接着,越来越多的掌声加入进来,最后几乎全场都在鼓掌。周明看到就连王婶也在不情愿地拍手。
仪式结束后,许多家长围上来向林秀表达支持。有人为之前的闲言碎语道歉,有人感谢她对自己孩子的教导。周明站在一旁,看着母亲被温暖包围,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那天晚上,他们做了丰盛的晚餐庆祝。林秀的脸上焕发出久违的光彩,周明发现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美。
妈,他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她碗里,现在全村都知道你是我妈了。
林秀笑着点点头,是啊,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那教师资格考试...
校长帮我申请了延期。下个月我就能参加考试了。
周明突然想起什么,跑上楼去,不一会儿拿着一个相框下来,我今天在镇上买的。我们应该拍张真正的母子合照,放在客厅里。
林秀的眼眶又湿润了,但这次是幸福的泪水,好,周末我们就去照相馆。
夜深了,周明躺在床上,回想着这几个月来的种种。从最初的抗拒、愤怒,到现在的接纳、自豪,他走过了一条曲折但值得的路。窗外,月光静静地洒在小院里,照亮了那堵曾经被涂污的墙——现在它洁白如新,就像他们重新开始的生活。
隔壁房间,林秀也在望着同一轮月亮。她手中握着姐姐和建国的照片,轻声说:姐姐,谢谢你把他养得这么好。现在,我会继续爱他,用我余下的每一天。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这个小院,仿佛在祝福这对历经磨难终于相认的母子。明天,他们将以真实的身份迎接新的一天,不再有秘密,不再有隔阂,只有坦荡的爱与陪伴。
六月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周明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高考志愿填报系统,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距离村民大会已经过去两个月,林秀恢复了教师工作并通过了资格考试,而他也迎来了人生的关键抉择。
还没决定吗林秀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进来,放在书桌一角。她的石膏已经拆了,但右手活动时仍会微微皱眉。
周明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省城师范大学和首都理工大学都在我的分数线上。前者近,后者名气大...
林秀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没有立即给出建议,而是问:你自己更倾向哪个
我不知道。周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师范大学可以免学费,还有生活补贴,但...他声音低了下去。
但你担心离我太近,没法真正独立林秀敏锐地问。
周明惊讶地抬头,没想到母亲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这两个月来,他们之间的默契与日俱增,有时甚至不需要言语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
妈,我不是不想见你...他急忙解释。
林秀笑着摇摇头,递给他一块西瓜,明明,你已经十八岁了,应该为自己做决定。不要因为顾虑我而放弃你想去的学校。
西瓜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周明咀嚼着,也咀嚼着母亲的话。他望向窗外,几个村里的孩子正在林秀开辟的小菜园里除草——那是她为培养学生劳动习惯而设计的课外活动。
其实...我想当老师。周明突然说,像你一样的老师。
林秀的手停在半空,西瓜汁顺着她的手腕滑下,你...真的
周明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这两个月看你教孩子们,看他们怎么崇拜你...我突然明白了,教育真的能改变人。如果不是你,李强现在可能还在到处打架,但现在他居然当上了学习委员。
林秀的眼中泛起泪光,她急忙用袖子擦了擦,但那很辛苦,工资也不高...
可这很重要。周明转向电脑,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栏输入省城师范大学教育系,而且这样我周末还能回家吃你做的红烧鱼。
林秀笑出声来,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你会是个好老师的,比我更好。
不可能。周明保存了志愿,转身拥抱母亲,你是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好的妈妈。
填报志愿后的日子过得飞快。周明利用暑假帮林秀整理教室、制作教具,甚至给村里孩子们免费补习功课。令他惊讶的是,曾经嘲笑他们的村民态度渐渐转变了。先是杂货店老板娘开始给他们打折,然后是村长主动提出修缮校舍,最后连最难缠的王婶也送来自家种的蔬菜。
他们为什么突然对我们这么好一天傍晚,周明一边帮林秀批改作业一边问。
林秀头也不抬地继续在作业本上画着红勾,因为人们最终会看到真相。善良和坚持,时间久了总会发光的。
周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想起父亲信中说的她默默资助了二十多名贫困学生,突然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深意。
八月初,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周明被第一志愿录取,还获得了新生奖学金。那天晚上,林秀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还请来了校长和几位邻居一起庆祝。
明明有出息啊!村长拍着周明的肩膀,咱们村终于要出个大学生了!
以后毕业了回村教书不校长半开玩笑地问。
周明看了林秀一眼,得到鼓励的眼神后认真回答:如果有需要,我一定回来。
宴席散后,周明帮着收拾碗筷。林秀哼着小曲擦桌子,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妈,你今天真高兴。周明忍不住说。
林秀停下动作,眼中闪着光,当然高兴啊。我儿子要上大学了,还是这么好的学校...她的声音哽咽了,你爸爸...要是能看到该多好。
周明放下碗,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抱住她,他一定看到了。而且,他会为你骄傲的。
林秀靠在他肩上,无声地流泪。夏夜的蝉鸣透过纱窗传来,为这个温馨的时刻伴奏。
随着开学日临近,周明开始整理行李。林秀为他准备了全新的被褥、洗漱用品,甚至亲手织了几双袜子塞进箱子里。
妈,省城又不远,缺什么我周末回来拿就是了。周明哭笑不得地看着塞得满满的行李箱。
万一突然降温呢万一宿舍床板硬呢林秀固执地又塞进一包饼干,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周明没有再阻止。他明白这些琐碎的物品承载着母亲无法言说的爱与不舍。
开学前一周是周明的十八岁生日。林秀特意请了一天假,说要给他一个成人礼。早晨,周明被一阵香味唤醒,下楼发现餐桌上摆满了各种他爱吃的早点:小笼包、豆浆、油条、煎蛋...
这么多怎么吃得完周明惊讶地问。
慢慢吃,一天长着呢。林秀神秘地笑着,给他倒了一杯鲜榨的橙汁。
早餐后,林秀拿出一个精心包装的盒子,给你的礼物。
周明拆开包装,发现是一本厚厚的相册。翻开第一页,是他刚出生时的照片,皱巴巴的小脸,旁边是年轻的林秀抱着他,眼中满是初为人母的喜悦——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婴儿时期与生母的合影。
这是...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
我偷偷保存的。林秀坐到他身边,后面还有。
周明一页页翻下去,看到了自己成长的每一个阶段:满月、百天、周岁、第一次走路、第一天上幼儿园...有些照片里有养父母,但每一张旁边都有林秀的身影——有时在角落,有时在背景中,但她的目光永远追随着他。
最后一页是空的,只贴着一张车票:明天上午八点,去省城的班车。
妈...周明的声音哽咽了。
还有这个。林秀又拿出一个信封,是你爸爸留给你的,说等你成年时给你。
周明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存折和一封信。存折上的数字让他瞪大了眼睛——足够支付他四年大学的所有费用还有余。
信上写道:
亲爱的明明: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长大成人。首先,爸爸要向你道歉,为这么多年隐瞒你的身世。其次,我要告诉你,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生母。当年她放弃抚养权不是不爱你,而是太爱你...
...这笔钱是我和你妈妈(林芳)一起存的,希望它能帮助你追求梦想。无论你选择什么道路,记住,我们永远以你为荣...
信纸上有几处模糊的水渍,不知是父亲的泪水还是其他。
周明读完信,久久不能言语。林秀轻轻握住他的手,你爸爸是个好人。他和你妈妈...林芳,他们都爱你如命。
我知道。周明深吸一口气,我很幸运,有这么多人爱我。
那天下午,他们去了养父母的墓地。周明把录取通知书复印了一份,烧给养父母看。林秀静静地站在一旁,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谢谢你们把我养大。周明对着墓碑说,我会好好照顾...我妈妈的。
离开时,周明主动牵起了林秀的手。两个身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影子拉得很长,但始终紧紧相连。
开学前一天晚上,周明怎么也睡不着。他起身下楼,发现厨房的灯还亮着。林秀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里飘出阵阵香气。
妈,这么晚还不睡
林秀转过身,手里拿着一罐刚熬好的辣椒酱,给你准备的。记得你爱吃辣,学校食堂可能不合口味...
周明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母亲,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别忙了,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林秀拍拍他的手,这就好了。你去睡吧,明天要坐车呢。
但周明知道,她今晚大概不会睡了。就像他小时候每次郊游前,养母总会整夜不睡为他准备各种东西一样。原来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的。
第二天清晨,他们早早来到了车站——就是半年前周明初到这个村子时下车的地方。不同的是,这次林秀不是以嫂子的身份来送他,而是堂堂正正地以母亲的身份。
到了学校记得打电话。林秀整理着周明其实已经很整齐的衣领,周末想吃什么提前说,我给你做。
嗯。周明点点头,喉咙发紧。
钱不够了就跟我说,别委屈自己。
嗯。
跟同学好好相处,有事找老师...
妈,周明打断她,声音有些颤抖,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是,别太累,手还没好利索呢。
广播响起,提示乘客开始检票。周明深吸一口气,拎起行李,我走了。
林秀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周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铜制的钥匙,这是...
家里的钥匙。林秀微笑着说,无论什么时候回来,家门都为你开着。
周明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母亲,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妈妈。
林秀紧紧回抱他,然后迅速松开,推着他往检票口走,快去吧,别误了车。
周明知道她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他拎着行李走向站台,在拐角处回头,看见林秀依然站在原地,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那么瘦小,又那么坚强。
上车后,周明找到靠窗的座位。透过玻璃,他看到林秀走到站台上,朝他挥手。他也举起手回应,突然想起半年前第一次见面时,他是多么抗拒这个嫂子,而现在,他多么庆幸命运给了他重新认识母亲的机会。
汽笛鸣响,列车缓缓启动。林秀的身影渐渐变小,但依然挺直如松。周明知道,无论他走得多远,总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家;无论他遇到什么困难,总有一个人无条件地爱着他。
列车加速,窗外的风景开始飞逝。周明摸着口袋里的家门钥匙,心中充满对未来的期待和对过去的感恩。他翻开林秀给他的相册,在最后一页贴上那张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然后在旁边写道:
新的开始——和妈妈一起。
2018年9月1日
合上相册,周明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明天,大学生活就要开始;而他的母亲,也会在村里的小学继续她平凡而伟大的教育事业。他们各自奋斗,却又紧紧相连——由血缘,由爱,由那些共同经历的苦难与欢乐。
列车向前飞驰,载着一个年轻人的梦想,也载着一对母子来之不易的幸福。周明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段新旅程的开始——一段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以母子相称的旅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