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姜隐斜倚在黄花梨围栏上,看着翠儿将鎏金手炉换了第三遍炭火。
阳光透过菱花窗偷偷溜进房内,缠在她的指尖,白皙的指像是要被射透了一般。
“姑娘以前可没这么重的心思,随性得很,喜怒哀乐也不藏着。”翠儿斟酌地说着,“姑娘顶看不惯二姑娘娇生怯懦的模样,总说有气就撒,有话便说,不能做个软性子的……”
姜隐点点头,觉得后头这句话倒像是自己会说的,人嘛,活着不易,何苦还为难自己。
但许多翠儿说的事,她觉得很陌生,就像听了另一个人的故事一样,从这些事里,她窥见了不一样的自己,一个骄纵任性,飞扬跋扈的主儿。
可见自己在一众下人眼里,她绝不是个好相予的主子。
这些,她在府里逛了一日后,就感受出来了,同时,她也将家中的情形摸了个透。
她爹姜海除了母亲柳氏这位正妻,还有一个妾室王氏,生了个庶女姜悦。
姜海就只有这三个女儿。
人少事儿也少,一妻一妾平日倒也相安无事,三个女儿,姜隐性子张扬,姜雪怯懦,再加个性子淡漠的姜悦,也闹不出大事来。
“大姑娘瞧着今日精神头好多了,想必是想通了吧。”
一主一仆正说着话,赵妈妈从外头笑盈盈地走进来,只是那笑容姜隐瞧着厌烦得很。
“赵妈妈跑我这里来做什么?”姜隐只扫了她一眼,接过了翠儿送上的手炉放在膝头,双手轻覆在上头。
“夫人担心大姑娘想不明白,想着我老婆子好歹多活几年,知道的事儿多些,让我来劝劝姑娘,毕竟这可不是小事,关系到姜家上上下下……”
“赵妈妈嫁过人?”姜隐挑眉看向她,“嫁的也是侯爷这等身份之人?”
赵妈妈的神情一滞,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赵妈妈是柳氏的陪嫁妈妈,一辈子都没嫁过人,这是姜府上下都知道的事。
“我自然不曾……”
“哪怕是赵妈妈劝不了我,还是我自己同父亲母亲去说吧。”姜隐起身打断了赵妈妈的话,顾自出了屋子。
彼时姜海正好在柳氏的正房,说来也是巧,除了王氏,其他几人都在,是姜隐看到人最齐全的一回了。
见着她进来,柳氏忙问长问短地关心她的身子,至于姜海则是板着一张脸,少顷,眉头一皱开了口。
“明日便要出嫁,你不留在房里收拾,出来做什么?”
姜隐盯着案几上鎏金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有片刻愣神:“父亲都说这是陛下亲赐的婚事,女儿自然会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的。”
“你能想明白便好。”闻言,柳氏从玫瑰椅上起身,金镶玉步摇晃着到了她身边,握紧了她的手,“兴安侯府也不曾怠慢你,余侯特意送来十六抬妆匣……”
“母亲说到这个,正好,我妆匣里摔碎的翡翠头面也该换套新的了。”
柳氏在她的注视下呆了呆,随即笑道:“是该置办新的,母亲怎会亏待你呢。”
姜隐勾唇一笑:“我还要城南三间绸缎庄,京郊的一百亩水田。”眼见柳氏面色发青,她又笑着补了句:“这尊错金银博山炉古朴大气,与侯爷的书房定然相配。”
“胡闹!”柳氏尖厉的嗓音划破满室熏香,“那是你外祖父给我的嫁妆。”
“逆女!”姜海一掌拍在案几上,指着她怒骂:“我看你当真是要反了天了。”
姜隐知道自己这一张口,是结结实实地切到他们的肉里去了。
只昨儿一天,她就悄摸地将这些都打听清楚了,还别说,她发现这姜家的下人个个都是人精,什么都知道。
她一副委屈拭泪的模样:“父亲母亲,侯府是怎么个吃人的地方你们都心里明白,我若嫁妆少了,如何在侯府立足,也不知我能否活过今岁。”
说着说着,她当真觉得委屈起来,泪珠自眼角滑落:“外祖父备给母亲的嫁妆,便不能给女儿添妆吗?我还没要《寒江独钓图》呢,要是被外人知道这图……”
“够了。”姜海霍地站起身,看着她粗喘了几口,转而愤愤地看向一侧脸色铁青的柳氏,“瞧你们母女做的好事。”
说罢,又瞪了她一眼,挥袖走了。
“夫君,夫君。”柳氏连唤了两声,也未能叫住姜海。
一旁的姜雪满脸的怯懦,绞着帕子时不时打量姜隐,而姜悦却未加掩饰自己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柳氏皱眉拧唇,末了深吸了口气:“好,母亲都依你。”
暮色四合时,二十六只描金箱笼在院里一字排开。
姜隐摩挲着嫁妆单上新添的墨迹,忽然听得身后枯枝断裂声,她回头,看到姜雪隐在廊柱阴影里,裙角沾着未化的雪。
“母亲待姐姐真好,不知我出嫁时,能不能添这么多。”见自己被发现了,姜雪也不躲闪了,踱步到她身边,满是羡慕地看向她手里的单子。
姜隐笑笑:“母亲只会为你添更多,放心吧。”
她将单子收入袖中,抬手欲抚姜雪的脸颊,然将将要触上之时,又停下了,改为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回吧。”
姜隐有些相信翠儿他们的话了,她都能坑自己的双亲了,想来待下人确实不会太心善。只为她们说自己同姜雪亲近,为何她会下意识地不想靠近她呢?
难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事?
姜隐与翠儿一前一后走着,皓月当空,便是没打灯笼,也将后院的花径小路照得分明。
“翠儿,那日我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翠儿快迈一步,拉近与她的距离:“奴婢也不知详情,那日姑娘邀二姑娘去福安寺祈福,到了之后姑娘让奴婢去捐香油钱,等奴婢寻回去时,姑娘和二姑娘都不见了。”
“奴婢与二姑娘身边的菱儿一面寻找,一面回府禀报,主君派了人找了许久,最后还是秦郎君将您和二姑娘送回来的。”
“秦郎君?是何人?”这个名字是头一次出现,但听翠儿的语气,似乎此人与姜家有相识。
翠儿这才记起她失忆了:“呃,秦郎君是,他是二姑娘的未婚夫婿,去岁的探花郎秦度,再过半月,他们也要成亲了。”
姜雪的未婚夫婿?
这么凑巧,他正好同一日也去了福安寺?旁人找不到她与姜雪,就如此凑巧被他遇上了?
可惜,她都忘了,这事当真棘手,也不知何时才能记起来。
“哦,对了,那日姑娘回来时,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玉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