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推开家门，刺眼的灯光下，父亲林建国铁青着脸，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院子里来回踱步。
看到林卫东低着头走进来，他先是一愣，随即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
“你还知道回来？！啊？！我就知道你迟早要出事！这才几天功夫，就被公安局抓了！抓了！！”
林建国猛地停下脚步，指着林卫东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颤抖。
“这下好了！整个厂区，整个家属院！用不了明天早上，就得传遍了！我林建国的脸，我们老林家的脸，都被你这个败家子丢尽了！”
林卫东低着头，默默承受着父亲狂风暴雨般的怒火。
他知道父亲是担心，是害怕，更是觉得脸上无光，在这个极其看重名声和单位评价的年代，被公安局带走，几乎等同于被打上了耻辱的烙印。
母亲周玉梅在一旁早已红了眼圈，一边死死拉着丈夫的胳膊，怕他动手，一边哽咽着劝：“老林，老林你少说两句！孩子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啊……”
“没事？被公安抓走还没事？”林建国猛地甩开妻子的手，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林卫东的鼻子继续怒吼，“我早就跟你说过多少遍！那些歪门邪道不能碰！不能碰！什么狗屁做生意，我看就是'投机倒把'！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这下好了，被抓个现行！以后我在厂里还怎么抬头做人！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家！你才多大，背上个罪名，你以后可怎么办！”
“爸，不是'投机倒把'！”
林卫东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不再是刚才在公安局里的顺从和惶恐，而是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和执拗。
他迎着父亲愤怒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用力地说道：
“公安同志说了，是因为我没有办营业执照，不懂规矩，属于违规经营，不是'投机倒把'！”
林卫东急着辩解，“我明天就去工商局问清楚怎么办证，一定按规矩来！”
林建国看着儿子倔强的眼神，心头火气更盛，却也夹杂着一丝无力。
他重重哼了一声，甩下一句“我等着看你怎么按规矩来”，转身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留下满室的寂静和尴尬。
周玉梅叹了口气，走到儿子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放低了许多：“卫东，你爸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他是真怕你吃亏，怕你走上歪路。咱们普通工人家庭，经不起折腾。公安局那地方，对我们来说，太吓人了。你……你跟妈说实话，这事儿，你真的还想继续干下去吗？”
“妈，我必须干。”林卫东的眼神异常坚定，他握住母亲微凉的手，“我知道您和爸担心什么。但请您相信我，我不是瞎胡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条路很难，但我更清楚，按部就班进工厂，熬一辈子，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次被抓，确实是打击，但也让我明白，想做成事，就得懂规矩、用规则。我不会再鲁莽行事，不会给家里添麻烦。”
他的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决心，让周玉梅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儿子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唉，你自己拿主意吧，注意安全，别再让你爸气着了。”
当晚，林卫东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盘算。
父亲的怒火，母亲的担忧，公安局的警告，都像警钟一样敲打着他。
前世的教训告诉他，无视规则，最终只会被规则反噬。
要想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光明正大地赚钱，合规合法是第一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林卫东就揣着仅剩的几十块钱，骑着家里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直奔县工商局。
工商局的办公室不大，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着。
林卫东找到一个看起来比较和善的中年女干部，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
“同志，您好，我想咨询一下，个体户营业执照怎么办理？”
女干部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语气还算温和：“哦，想当个体户啊？行，是好事，响应国家政策嘛。”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喏，先填这个申请表。填好了，需要提供你的身份证明复印件，户口本复印件，还有经营场所的证明，比如租赁合同或者房产证明。另外，需要简单说明你的经营项目和范围，还得有银行出具的一百元注册资金存款证明。材料齐全了交上来，我们审批，大概需要一两周时间。审批通过后，再交十五块钱工本费，就能领证了。”
林卫东认真听着，一项项记在心里。
身份证明好办，经营项目也好说，一百块钱注册资金……
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钱，眉头微蹙，这笔钱他还得想办法凑。
最关键的是经营场所证明。
“同志，请问，如果我没有固定的店面，想先摆个摊试试，这个经营场所证明怎么弄？”
“摆摊？”女干部摇摇头，“那属于流动摊贩，管理更严。得申请临时执照，而且只能在指定的区域、指定的时间段经营，比如农贸市场或者专门划出的临时摊位区。像学校门口、医院门口、主要街道这些地方，是肯定不允许的。抓到就是没收、罚款。”
林卫东的心沉了下去。
固定店面没钱租，流动摊贩限制又多，风险还大，昨天刚挨了教训。
看来，办执照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还要难。
他拿着空白的申请表，站在原地，一时有些茫然。难道，真的要放弃？
前世积累的那些经验和预见，在这个处处受限的八十年代初，竟如此难以施展拳脚？
正当他感到一阵挫败，准备离开时，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哎？林卫东？真的是你小子！”
林卫东愕然转身，只见一个穿着时髦的的确良白衬衫、喇叭裤，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青年正惊讶地看着他。这人他认识，是他的高中同学王强。两年不见，王强变化挺大，早已褪去了学生时代的青涩，多了几分社会气。
“王强？你怎么在这儿？”林卫东也有些意外。
“我替我叔叔跑个腿，他的服装店执照要年审续期。”王强热情地走上来，拍了拍林卫东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可以啊你，我听说你不是进纺织厂了吗？怎么跑工商局来了？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遇到难事了？”
林卫东苦笑了一下，也没隐瞒：“别提了，想自己干点小买卖，结果昨天刚摆摊就被抓了，罚了款。这不，今天想来问问办执照的事，听着挺麻烦。”
“自己干？干啥买卖啊？”王强顿时来了兴趣。
林卫东犹豫了一下，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前段时间去省城弄了点女孩子用的发卡、头绳、小镜子什么的，想在县里卖。”
“小饰品？”王强眼睛猛地一亮，一拍大腿，“哎呀！卫东，你说巧不巧！真是太巧了！”他一把拉住林卫东的胳膊，兴奋地说：“走走走，咱们出去说，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我跟你说，你这事儿，说不定我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