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陕北的一个农村，当画师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但我跟普通画师不同，不是在画纸上作画，是在棺材板上，画的也不是什么人物景色，是仙魔神妖。
这一行当，在我这边有个特别的称呼，叫做画棺匠，属于吃阴饭的行当。
在还流行土葬的年代，有钱有势的人家，办白事的时候总喜欢在棺材上画点东西，或是仙鹤游龙，或八仙赐福，为的是给子孙后代带来福祉。
不过近些年火葬普及后，原本盛行的画棺也就没落了，很多画师也都转行，去搞什么非遗传承文创了，比如开运小棺什么的。
其实干我们这一行，早点抽身也好，因为很多时候，我们也要给人承担业障因果，这些担多了的话，到头来自己也会被因果所累。
前两个月，有个东北的朋友请我去给他死去的爷爷画一口棺材，然后葬入祖坟改一改家里的风水。
我犹豫了几天还是拒绝了，在我了却了自身问题后，我已经不想继续去承担那些因果了，还有就是，我的手已经提不起画笔了。
不过不想继续画棺了，最近我还是突然想，将我的这个行当记下来，产生这个想法的原因，是前几日清明，我去给师父上坟的时候突然想起师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小义啊，咱们这门手艺已经快失传了，为师不想让你担那些因果，却又没有办法，祖宗的手艺，总不能栽在我们这一辈手中。”
这句话让我在坟前愣了很久，也突然在那时冒出一个想法，我是不是可以用其他方式，将这个职业传承下去？
那一天，我给师父倒了一杯酒，然后郑重地磕了四个头，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师父，抬起头的时候，我发现酒杯中的酒已经见底，我也就知道我师父同意了。
在我前面快三十年的生活中，去过很多地方，给很多不同的人画过棺，同样也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这个行当里面，其实也并不像大家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我画的是并不是棺，是我在挣扎求生的过程。
我入行那年才十四岁，不是自愿的，是命硬，被师父捡回去的。
那时候村里闹邪祟，死了好几个小孩，我家穷，爹娘信了神婆的话，说我是“阴命”，克亲克己，得送去吃阴间饭才能活。他们连夜把我塞给一个路过的画棺匠，也就是我师父。
师父没废话，拎着我后脖颈子看了看，吐了口烟说：“行，跟着我吧，饿不死，但也别想活得多舒坦。”
头三年，我连笔都没摸过，净干些杂活——磨颜料、熬胶、打棺材底漆。颜料不是市面上的东西，朱砂混黑狗血，雄黄掺尸油，画仙得用金粉拌香灰，画鬼得用墨汁调骨渣。熬胶更恶心，得用棺材铺老墙角的陈年蛛网，混着鱼鳔熬成黏糊，这样画上去的东西才不掉色。
“嫌脏？”师父冷笑，“死人饭就这么吃的，受不了就滚。”
我没滚。不是多硬气，是没地方可去。
第四年，师父终于让我碰笔了，但画的不是棺，是纸。黄纸铺开，朱砂画符，画错一笔，符纸自燃，烧得我满手泡。师父说：“画棺匠的手得稳，心得更稳，画错一笔，轻则折寿，重则要命。”
我第一次真正上棺，是十七岁。村里一个横死的年轻人，摔下山崖，脑袋碎了一半。家属怕他怨气重，托师父画“镇煞棺”。师父那天喝了酒，把笔塞给我：“你来。”
我手抖得像筛糠，但知道躲不过。硬着头皮画了幅“钟馗镇鬼”，画完的瞬间，棺材里“咚”地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撞了下棺盖。师父抄起烟杆砸在棺板上，吼了句：“老实待着！”然后转头瞪我，“画得跟屎一样，下次再画歪，鬼先找你索命。”
那晚，我梦见那个碎头青年站在我床边，脖子歪着，血淋淋的嘴一张一合。我没躲，盯着他说：“怨有头债有主，我画棺，不欠你的。”他愣了愣，消失了。
第二天，师父丢给我一包烟：“抽吧，压惊。”顿了顿，又补了句，“昨晚没尿裤子，算你入门了。”
真正让我明白这行水有多深的，是二十岁那年接的一单活。
那是个大户人家，老爷子生前信风水，死前特意嘱咐，棺材上必须画“九龙抬棺”，说是能保子孙三代富贵。师父接了活儿，但画到一半，突然犯了咳疾，咳得满手是血。他盯着那口半成品的棺材，脸色阴得吓人，最后把笔往我手里一塞：“你接着画。”
我愣住了：“师父，九龙抬棺是顶天的活儿，我……”
“画！”他眼神凶狠，“要么画，要么死，自己选。”
我硬着头皮上了。九龙抬棺讲究极多，龙眼不能点睛，龙爪不能全露，否则棺中亡魂压不住龙气，轻则家宅不宁，重则断子绝孙。我画到第七条龙时，手腕突然一抖，一滴朱砂溅在龙眼上，点睛了
棺材里“咔”的一声裂响，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抓挠。师父猛地一脚踹翻香案，抄起一把铁钉就往棺盖上钉，边钉边骂：“狗日的，活着时候算计人，死了还想作妖？！”
那家人后来果然出了事，三年内死了两个壮年男丁，最后请了道士来迁坟，发现棺材里的尸体指甲暴长，嘴里全是黑血。道士说，这是“尸怨冲煞”，幸亏当年九龙没画全，否则全家死绝。
师父听完，只是冷笑：“早说了，画棺匠不是给人添福的，是替人挡灾的。”
那之后，我开始明白，我们这行画的从来不是吉祥如意，而是活人和死人之间的交易。每一笔下去，都是在和阴间讨价还价。
二十三岁那年，师父死了。死前他把我叫到床边，塞给我一本发黄的册子，上头全是稀奇古怪的图案，无头菩萨、倒悬罗汉、三眼恶鬼……“这些才是真东西。”他咳着血笑，“画棺匠的祖宗，干的从来不是吉利活儿。”
当晚他就断了气，眼睛却睁着。我合了三次没合上，最后对着他耳朵说了句：“放心，我不让这门手艺绝根。”他眼皮这才耷拉下来。
埋他的时候，我没画仙鹤祥云，就画了把刀，斩因果的刀。
现在想想，师父或许早就知道，这门手艺注定要绝。不是没人学，是这世道，已经容不下这种刀尖舔血的活法了。
可我偏要记下来。
哪怕只剩一个字，也得让后人知道，这世上曾有一群人，用画笔和死人做买卖，拿阳寿当筹码。
我们叫画棺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