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宗
望云峰上
雷霆万钧过后，便是霞光万丈。
此次下山，倒也不算全无收获，她与那恶蛟虽是拼了个两败俱伤，却因祸得福，摸到了再上一层的门槛。
这月初五，是师父衡山君的寿辰，江梨担心误了日子，拿到明珠后，顾不上养伤，便急匆匆的往宗门赶。
回来后修为就压不住了。
好在她底子够好，到底稳住了，只是她身上伤势未愈，虽成功进阶元婴，却气海空虚，已接近力竭。
一身白衣被雷劈得焦黑，破了几个洞。
玉笛从她手下无力的滚落下去，滴溜溜的滚出老远，直到触及一双雪白皂靴方才险险停下。
江梨抬头一看，发现来的人是她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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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山君门下，大弟子，李不言。
说来也是奇怪，师父门下五个弟子，其余四个感情都甚笃，都是名门子弟，只有她一个，是师父破格从人间捡回来的。
是个根骨尚可的凡人。
除去小师弟外，其他两位师兄，都对她不甚欢喜，大师兄还好，江梨和他的交集更多一些。
也能说得上话。
每年生辰大师兄都会送她一些贺礼，多是从人间带回来的小玩意，虽然江梨不喜欢过生辰，但她不喜欢欠别人的。
一来一往间，日子久了，关系便渐渐熟捻起来。
因此看到李不言，江梨脸上第一时间挂了笑：“大师兄。”
又想起师父说，女儿家沉稳些的好，那笑意便敛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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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言捡起玉笛，递回她手中，语调温柔：“恭喜师妹进阶元婴，剑骨大成，来日便是一路坦途，只是往后，武器切莫弄丢了。”
江梨受教般点了点头。
她从青石上爬起来，第一时间去摸那颗明珠，还在，便松了口气。
往年江梨送过自己酿的烈酒，剑鞘，玉佩等等。不算多贵重，都是些不上台面的小东西。师父面上总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虽是收下了，可从来没见他戴过。
想来是不喜欢的罢。
师父双目有疾。白日还好，到了晚上便会视物模糊，又觉烛火刺目。
是以，夜晚都用明珠充作照明。
剑阁藏书中曾言，东海有一恶蛟，性狡，喜藏宝珠于室，其中最为珍贵者，儿臂大小，自放光华，谓之东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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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梨在东海旁耐心等候了三个月，终于等到那恶蛟现身，经过几番恶战之后，她费劲心思才拿到这颗明珠，可不能丢了。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李不言突然道：“师妹，对不起。”
江梨愣了愣。
紧接着左腿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江梨毫无防备，而他并未留手，这一剑下去，几乎将她的腿骨直接砍断。
剑痕狭长，伤口便也份外狰狞。
森然几乎可见白骨，鲜血沁湿了她的白衣，砸在地上开出一朵朵花。
江梨不受控制的往前颓然倾倒，膝盖与青石相触，发出一阵沉闷的响。
她问：“师兄？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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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言面无表情，并不作答。
剑指着她，不知为何，却迟迟未曾落下。
江梨用玉笛权做支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只是徒劳，但她没有放弃。
终于，江梨从地上艰难的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大量的失血让她浑身发冷。
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小师弟。
他挡在了江梨离去的必经之路上。
面上有不忍，有恻隐，似乎想说些什么。
最终却只是偏过头去：“师姐，对不起，她毕竟是我的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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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梨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其实她也并非是那等愚钝痴傻之人，江梨六岁入剑宗，入宗十三载。
就算一开始不知，后来便也知晓了。
师父从前，有个关门弟子。
是百花宫宫主的女儿，叫央雪。
明艳殊丽，善笛，喜白衣。
笑起来很好看，与她有三分像。
江梨想过，小师妹要她的心头血，她给便是了。师父救她于水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她想过也许会有这么一天，但她没想过，会是用这种方式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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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她望着这两个人的脸，突然便觉得无比陌生。好似以往相处的种种，都是镜花水月，虚无的，一碰便碎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半盏茶之后，她的血快要流干之际。
她的师父，衡山君方如故姗姗来迟。
江梨听见他在质问：“不言，你在做什么？为师让你取她的心头血与剑骨，你为何不动手，你等得，你师妹等得吗？”
话音刚落，便觉心口一痛。
胸口处像是破了个大洞，呼呼灌着冷风。
江梨茫然地低下头去，发现自己没有感觉错，她的整颗心都被剜了出来。
封存进一个玉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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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红色的血落了一地。
江梨珍藏的那颗明珠染了血，从她怀里徒劳的滚落，远远的跌进尘埃里。
正巧滚到方如故跟前，他素来爱洁。
厌恶的一低眉，那颗来之不易的明珠便就此灰飞烟灭，连一粒尘埃都没落下。
江梨一连吐了几口血，脸色灰败下来，彻底站不稳了。
像个无头苍蝇般，摇摇晃晃的，颓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埃。
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可笑的是，为了保持剑骨的内蕴，需要在人还活着的时候，生生将其抽出，用的时候，再打碎，融入内腑。
江梨觉得很疼很疼，比她六岁那年，几乎被鞭子活活打死时，还要疼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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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十指早在挣扎中变得血肉模糊，江梨瞳孔里的亮光逐渐消失殆尽，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师父我我不欠您了。”
但江梨其实很想问。
央雪是您的弟子，那我呢？又算是什么。我便不算是个人了么？
可她最终没能问出口。
因为江梨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方如故却像是知晓。
他冷冷的一拂袖：“你样样比不过阿雪，阿雪十岁筑基，十五成就金丹，而你天生健全，修为却停滞不前如何与她相提并论？”
之后，方如故带着那截莹然如玉的剑骨离开了这里。
大师兄停了一会，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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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又多了一道远去的脚步声。
江梨认得，是小师弟的。
她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无力的扯起嘴角，自嘲般笑了笑。
眼里的光彻底黯淡下去。
紧接着，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公也不做美，倾盆大雨说下就下。
豆大的雨点落在人身上，砸的人生疼，透骨的凉蔓延到四肢百骸。
冥冥中，江梨似乎听见一声叹息。
“我早先便同你说过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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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花醉。
她下山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他还是穿着初遇的那身红衣，很虚弱，连凝聚实体都不怎么做得到，却还是强撑着打了一把伞。
站在她身旁，为她挡住了些许风雨。
江梨强撑着笑了笑，嘴唇蠕动着，约莫是在说：“欠人家的，总是要还。我这不是没想到么？”
笑着笑着，那口气便散了。
闭上眼睛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是花醉说的，他说：“生辰快乐。”
那是江梨死去前，所感受到的最后一点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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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到底是心有不甘。
于是，便被困在了这里。
她的魂魄从躯壳中飘了出来。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尸骨一点点腐朽，白骨中开出了花，又渐渐长满了青草。
这里再没有人来过，连带着整座山头，都荒废了。
记不清过了多久，从有一天开始，江梨愕然发现，她活动的范围变大了一点。
又变大一点。
江梨得以离开这座山头，去往另一座山头。
她看见了师父，看见了大师兄，看见了小师弟，他们围在一个女孩身旁，因为她的一举一动牵动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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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所有存在的痕迹都被抹消掉，连名字都成为一种禁忌，好像那个名为江梨的女孩儿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又过了许多年，时间像是走到了尽头。
度过某个节点之后，万物开始重演。
江梨愕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什么救她于水火，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她不过是一味药引，连骨血都被算计干净。
花醉说的没错，她这一生，本就是不值得。
每每这个时候，胸腔中便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祟。
江梨知道，这是怨恨。
她放任此种情绪肆意增长，实力因此大增，一开始，她并不能影响命运的流速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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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后来，随着时间流逝。
化厉的第一千三百五十六年。
江梨站在水边，身旁是完全停滞的时间。
她终于等到了那道声音。
它问：“若能受尽三千劫雷，便能化尽戾气，便可重头来过，你可愿意？”
江梨一袭青衣，头低垂着。
她听见自己笑着应了句好，语调欢快极了。
水中倒影的那个人，嘴角则高高扬起诡异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