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县衙侧厅万字纹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细密金网。
周墨白反手合上门扇的刹那,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先生请看这证物。”周墨白将染血麻布摊在供桌上,指尖按着白莲纹路重重一划,“白莲妖人作祟,上报按察司便是功德一桩。”
严楼指尖拂过麻布边缘,忽然捻住一缕靛青丝线:“苏州上等湖绸,市价三钱银子一尺。”他迎着光举起布片,经纬间隐约可见“永昌“暗纹,“城南永昌绸缎庄上月刚接下织造局的宫缎订单。”
“苏州织造局的云锦,出现在凶案现场”他突然逼近半步,“大人是要我把这线头也写进呈文?”
平白无故就要自己替你知县大人背锅,小人岂不是太亏了,严楼暗自忖度。
周墨白袖中手指蓦地蜷紧,去年冬夜张公公的警告在耳边炸响:“周大人收的那船暹罗沉香,杭州码头可还有人记得?”
周墨白喉结滚动间挤出一声干笑:“先生玩笑了,本官的意思是此案当速决。”
院中古柏突然惊起寒鸦。严楼瞥见知县后颈渗出的冷汗,话锋忽转:“大人说得是,这账簿我即刻焚毁。”他作势要将账簿掷入香炉。
“不可!”周墨白扑上来攥住他手腕,又触电般松开,“本官是说证物还需仔细勘验。”
“大人不妨直言。”严楼将布片按在香案上,“工房三年支取七百两修庙银,实际用在梁木上的不足百两——那六百两雪花银,怕是熔成了织造局的宫灯吧?”
话音未落,院中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雕花门突然洞开,赵班头押着个青衣小吏撞进来,此人正是县衙工房的刘书吏。
刘书吏怀中的账簿散落,露出夹页里盖着双鱼火漆的密函。
严楼靴尖挑起密函,火漆上“江南织造局“的篆文刺得周墨白瞳孔骤缩。
“工房刘书吏说要给大人送新批的修庙文书。”赵班头靴底碾着书吏手腕,“属下看他往西角门溜得蹊跷”
严楼俯身拾起账簿,泛黄纸页间飘落张洒金笺子,笺上朱砂小楷赫然是“丙辰年八月廿三,收永昌庄丝银二百两,落款处钤着方胭脂印——缠枝莲纹环绕的“织造局用印。”
“好个永昌庄。“他忽然轻笑,“上月刚接宫缎订单,转头就能拿出二百两现银。“指尖在梁木虫蛀的洞眼上一抹,“松木当楠木报,桐油充金漆用——刘书吏,你可知楠木市价已涨到六钱银子一料?”
话音未落,刘书吏突然暴起,袖中匕首直刺严楼心口,赵班头绣春刀横拍,腕骨碎裂声与书吏的惨叫同时响起。
严楼却已掀开账簿最后一页,密密麻麻的“永昌”印记如血梅绽放。
“带下去好生看管。”周墨白突然拂袖转身,“本官要亲审”
“且慢。”严楼截住话头,“赵班头,取碗热茶给刘书吏定定神。”
他余光瞥见知县袖中寒光微闪,“大人以为如何?”
周墨白牙关紧咬,昨夜张公公派来的黑衣人说过,刘书吏见过那批私运的佛郎机火器。
他假意整理袍服,袖中淬毒的银针已滑入掌心。
“本官突然想起”他挪步靠近瘫软的书吏,“上月你娘子还来衙门送过炊饼。”左手作势搀扶,右手指尖银针悄无声息刺向书吏后颈。
严楼突然掷出茶碗,青瓷堪堪擦过知县手背,滚烫的茶水泼在砖地上腾起白雾,银针“叮“地没入梁柱。
“大人小心地滑。”
严楼扶住踉跄的周墨白,指尖捏住他腕间穴位,“刘书吏若是暴毙在此,将来省里查下来,按察司的仵作怕是要看出端倪。”
赵班头突然咳嗽:“属下这就押人去刑房。”铁链声响中,严楼看见知县袖口抖落的白色粉末——正是番木鳖碱。
东厢房的冰裂纹窗纸将阳光割得支离破碎。
严楼靠在门边把玩着匕首,看周墨白在阴影中来回踱步,而刘书吏被捆在太师椅上,嘴角血沫在青衫前襟晕开暗花。
“是张公公逼我的!“书吏突然嘶吼,“他说若不把修庙银转成丝银,就把大人你私售仓米的事“
周墨白抄起砚台砸在书吏额角,歙砚碎成三瓣,严楼眉峰微动——两个月前钱塘江决堤,淳安县仓却报称存米三千石。
“妖言惑众!”周墨白袖口溅满墨点,状若疯虎,“拖去刑房!大刑伺候!”
暮色降临时,运河边的芦苇荡里浮起半截焦木。
窗外忽然掠过灰影,严楼腕底寒光暴起,碎砚擦着书吏耳畔钉入窗棂,半截灰布袖子飘然落地。
赵班头踹开后窗时,只见个跛脚杂役正翻过西墙。
“是织造局的暗桩!”刘书吏突然癫笑,“你们都要死!张公公在杭州养了三百”
破空声骤响,严楼旋身将太师椅踹翻,一支三棱透甲箭擦着他肩头没入砖墙。
周墨白瘫坐在地,看着箭尾白羽嗡嗡震颤。
严楼瞳孔微缩,指腹正按在焦木双鱼纹凹陷的眼窝处,那支透甲箭的寒意还烙在肩头。
“三百什么?”周墨白哆嗦着去扶太师椅,刘书吏喉间发出“咯咯“怪响,脖颈青筋如蚯蚓蠕动,七窍竟渗出靛蓝血丝——檐角铜铃骤响,第二支箭破窗而入,正钉在他大椎穴上。
“追!”赵班头踹开屏风时,那个跛脚杂役此刻猿猴般轻盈,起落间已掠过三重院墙。
回马枪!
廊柱阴影里腾起灰雾,三枚透骨钉擦着赵班头皮弁飞过。
“当心有毒!”
严楼厉喝声中,跛脚杂役蹬着美人靠腾空,箭矢却非射向众人,而是钉入檐下悬着的青铜水钟。
赵班头提刀要追,却被严楼按住手腕。
“不必追了。”严楼碾碎指间鳞片,海腥味混着龙脑香钻入鼻腔,“大人,应该传令各码头,严查今夜丑时离港的漕船。”
周墨白没有多言,只是用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瞪了严楼一眼后就离开了。
“好个江南织造局”严楼将焦木投入水中,涟漪搅碎了满天星斗。
他知道这场棋局里的卒子,终于要过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