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馆喧喧嚷嚷,顾黎思绪万千。
坐在看台等他出场,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有看到功成曙光的期待,更有不敢毒奶的忐忑。
脑中浮现出一句“你要写国乒就不能只写国乒”。
那么该如何书写他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呢?写冠军和奖杯?不,有多少少年终能企及的天花板只是天才的陪练,终其一生也无法在史书留下姓名。
写鲜衣怒马,顶峰相见?不,多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残忍,残忍的是他们真的曾有爬上去的可能,如今却只能驻足仰望,那个一步之遥的山顶自己永远也站不上去了。
写功勋和荣耀?不,更多的是看不到的失败、落寞、遗憾和不甘,而环境貌似只允许他们用耀眼成就点亮众人的大型狂欢,却吝啬将一点点护短偏袒给胸前烙印着五星红旗的自家孩子。
写连胜不断,包揽金牌?不,那是梦,也是魇。
皆知打江山易,守江山难,那个战场从来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写他是扛旗紫薇星?不,天赋异禀、赤子之心、责任担当却成了压榨算计的理由,铁血一单继续追寻热爱与保持坚守自我居然相悖的局面,又是谁造成的呢。
顾黎出神地望着中国队的区域,思绪被樊振岽出场时的山呼海啸打断。
他说难打,她就做好了最低的心理预期,仍然坚信他不会输。
就算他0:2落后,她也依旧坚信。
蓝色的上衣全然湿透成了深蓝色。
他出去换了件球衣。
试问,当你获得上天的再一次机会时,你会怎么选择呢?他追平了大比分。
2:2。
但她知道,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樊振岽今天手有点紧。
顾黎还是看不懂球的旋转什么特别专业的技巧,只是从他的细微表情中探知到了这一点。
2:3。
张本又胜一局。
“没关系,能追回来,他可以…”她不停告诉自己。
总要相信相信的力量,当你笃定一件事时,宇宙都会来帮你。
她坚信。
第六局。
这是张本的关键局。
樊振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从头到尾都是那样淡然的沉浸。
赢了球给自己鼓个劲,输了球也不会太懊恼,下一个再来就是。
这是他的格局和对自己的信任。
3:3。
他们回到了,也来到了终点。
顾黎的前后左右都在呐喊、加油、欢呼。
她只定定坐着,攥着手微微发抖。
嗓子眼堵住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看到他站在教练身边,认真听着、点头、擦汗…2:4
没关系,他可以。
6:4
特别好,他可以。
6:6
不急,他可以。
10:7
稳住,他可以。
11:7。
球落地。
场上的他们,一个张开双臂,一个低落懊恼。
呐喊声在顾黎周围震耳欲聋。
顾黎终于松开了攥了一晚上的双拳,吐出一口浊气,在人声鼎沸中坐在原地无声落泪。
他身上的每一个伤疤她触碰过,每一处疼痛她感同身受过,每一个执念她了解过。
怎么能不动容。
姜姜给了顾黎一个大大的重重的拥抱:“咕咕!赢了,他赢了!好事儿!不哭不哭!”“是…赢了…他赢了,他做到了…”她回抱住姜姜,泣不成声。
她不由得回想起去年的杭州。
宿命感在他身上总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年前,十月一日,他作为双打的一员用金牌祝福祖国生日快乐;今天,八月一日,他与日本选手鏖战七局,真正展现了一个一等功军人的使命担当。
不敢相信他的压力有多大,也不敢相信他的精神内核何其强大。
再一次爱上他,永远因为他的每一面不停地爱上他。
“不去看看他吗?”姜姜问。
“不了,他不应该分心。
”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看他收拾背包,看他穿上外衣,看他离开场地。
顾黎凝望着他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对他说:还有两场硬仗要打,东哥,一路走来,无论结果成败,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最好的乒乓球运动员。
【你是最好的。
】樊振岽看到了置顶的未读微信,看时间应该是他0:2落后的时候。
他有点被触动,回复【害不害怕?】【紧张,但不怕。
】相信,真的是种极强大的力量。
他相信自己,她相信他。
【陪着我。
】【我一直都在。
】她会一直陪着他,一直。
可能是种默契吧,顾黎知道他不会再回复自己,他也真的没有再回复。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决赛打东道主小布。
顾黎还沉浸在昨天的紧张氛围中。
今天却是平和许多,4:0,他进了决赛。
一袭红衣,他带着中国的颜色在决赛的战场为国而战。
首局7:11,他暂丢一盘。
男单决赛,一切才刚刚开始,不急。
这场球让所有观众不约而同发出善意的笑声的,反而是他丢了的一个球。
小莫在台下加了个转,他努力一够,没够着还一不小心把自己搁在了球台上。
真像只憨憨的小熊猫。
他笑了,小莫笑了,所有人都笑了。
真美好啊,奥林匹克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和魅力在此刻达到顶峰。
赛场上是最强劲的对手,赛场下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4:1。
樊振岽赢下了自己的第一块奥运男单金牌,实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超级大满贯。
他做出姆巴佩的经典动作,名正言顺将五星红旗在手中展开,带领全场为这枚金牌喝彩。
此刻顾黎的感情却很复杂,整个人放空。
麻木地跟着周遭的人站起来鼓掌,没有一滴眼泪,也不觉得兴奋。
“走吧。
”她对着欢呼雀跃的姜姜说。
姜姜虽不明就里,还是牵着怔愣的她走出场地。
眼前的尽是庆祝的喧嚣热烈,顾黎机械地走着,脑子里过电影般的却都是樊振岽这两年经历的点滴苦难。
积分赋0,封闭7个月,腰伤、手伤、湿疹、胃病,酒店闯空门,阳康铁血一单兼三,被网暴、诋毁…拨云见月,都过去了。
樊振岽,都过去了。
未来的路,你不要这么辛苦了。
想到这,顾黎情绪在此刻涌上。
站在乒乓球场馆外,她下巴颤抖着,嘴唇颤抖着,眉毛颤抖着…想控制却终于控制不住泉涌般的泪水。
抬手掩住眼睛,她快步走向人少的角落。
姜姜虽不能设身处地体会他们二人经历的事情,但知道这段走向巅峰的路一定充满腥风血雨,荆棘满途。
“哭吧,我在呢。
”姜姜把眼前的泪人拥在怀里,顾黎像抱着救命稻草般紧紧扯住她的外衣,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没一会儿,前方突然涌过来好多记者,如风般跑着经过。
“我应该高兴的…”顾黎被他们打断了情绪。
虽然眼泪止不住,但能断断续续说出话了,一把一把抹着眼泪,抑着揪心的痛,她哽咽着:“但他太辛苦了…我…心疼…”姜姜刚想开口安慰,便见她们面前的通道涌出好多人,其中一抹红色若隐若现。
“咕咕!你快看,那个是他么?”姜姜激动地摇着顾黎的胳膊。
眼泪混着睫毛膏,眼前被一团黑乎乎蒙着,顾黎根本看不太清。
朦胧中看到红色,她又抹两下,深知自己现在妆花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尽量让自己看清楚。
樊振岽刚刚看观众席就没找到顾黎,以为是自己眼花没看清罢了。
夺冠后要做的事情太多,他顾不上细想,按照安排出来采访区接受采访,却没想到看到了站在出口梨花带雨的她。
樊振岽一眼望过去,自己的女孩双手捧着脸,掩住双眼,双肩一颤一颤地,一看就是在哭。
姜姜在她旁边安慰着,直到被人群打扰,姜姜看到了自己。
这样她才抬头,樊振岽也终于看清了她哭花了眼妆的小脸。
看清樊振岽,顾黎撇撇嘴,眼泪更凶。
其实她知道这是高兴的事,自己不该哭,但看到他的笑脸,想到他苦尽甘来…泪水愈发收不住。
樊振岽有点着急,恨不得马上上前抱住她,脚步立刻顿了顿。
姜姜是此时唯一清醒的人了,赶紧给了樊振岽一个安心的手势,用嘴型告诉他快过去。
“走吧。
”顾黎扯扯姜姜,一步三回头看着认真接受采访的他,悄悄离开了场馆。
“为什么还是不等他?”“后面还有男团,奥运还没结束,他要沉沉心。
”“你呀…人家女朋友恨不得在场边献上热吻,你怎么总躲呢。
”姜姜不明白。
“奥运赛场是属于他的,我在他身后陪着他就好,不想打扰他享受比赛。
”“好吧…走,他要准备男团,我带你吃好吃的去!”姜姜搂上顾黎的脖子。
“先回酒店补妆!我现在丑死了吧?!”她后知后觉,惊恐地瞪大眼睛。
“是啊!!丑死啦!!”姜姜大笑,把包甩上肩膀带着这只花脸猫扬长而去。
结束了一切的樊振岽打开手机,看到了99+的微信。
第一抹目光还是落在置顶。
【男团加油。
我很爱你。
】他笑了,满眼的恭喜祝贺里,还是她最明白自己。
有些事也该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