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活得像个笑话。前半截缩在别人袖子里当傻子,中间几年装疯卖傻讨活路,临了快入土了,倒真成了孤家寡人。前些日子翻到仇公武送来的起居注,白纸黑字写着\"宣宗圣武献文孝皇帝\",倒教我对着铜镜发了好一阵呆——镜子里那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子,当真是当年缩在含冰殿角啃冷胡饼的李怡?
元和五年那场雪下得邪性,掖庭宫的青砖缝里都渗着冰碴子。我娘抱着我在西夹道里跌跌撞撞跑,后头追着郭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那年我虚岁五,记得清楚,娘亲杏黄裙摆扫过雪地,沾着的冰粒子簌簌往下掉。她把我塞进永巷拐角的破水缸,自己转身往反方向跑。我蜷在缸底数心跳,数到三百七十八下,听见外头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
那年冬天我没了娘。后来听老宫人说,郑才人投了太液池,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羊脂玉佩——那是先帝宪宗醉酒后随手赏的玩意儿。我蹲在含冰殿门槛上啃冷胡饼,看三哥李恒带着人乌泱泱冲进来。他们扒了我中衣,用井水浇我脊梁,说郑家的贱种就该清醒清醒。那年我十岁,刚死了爹。
\"十三郎且记着,要想活命,舌头得比眼皮沉。\"乳母王氏拿艾草熏着我膝盖上的淤青,窗棂外头飘着穆宗登基的礼乐。她教我把核桃壳塞在鞋底,走路时一瘸一拐像跛子;教我在宴席上打翻羹汤,任由滚烫的羊羹泼在衣襟上也不喊疼。十六岁生辰那夜,我在紫宸殿偏殿撞见太子李湛鞭打小黄门,刚要转身,后颈突然被铁钳似的手扣住。
\"这不是十三叔么?\"李湛的蟒纹皂靴碾着我右手背,\"听说叔父上月跌进荷花池,捞上来后连《千字文》都背不全了?\"我盯着青砖缝里蠕动的蚂蚁,涎水顺着嘴角淌到地衣上。他靴尖重重碾过我指节,我咧开嘴嘿嘿笑出声,满殿宫娥跟着哄笑。那年李湛十五,登基成了敬宗皇帝。
会昌二年重阳宴,我蜷在光王席位上啃生葱。武宗举着金叵罗摇摇晃晃过来,酒气喷在我耳后:\"皇叔这葱吃得香,朕赏你个痛快!\"两个神策军将我拖到殿外荷花池,按着头往冰水里浸。我数到没有结束,请!
那年冬月特别冷,终南山的雪埋了山门。我躺在寮房里发高热,梦见娘亲的杏黄裙摆在雪地里忽远忽近。智广端来的汤药越来越苦,有天我瞥见药渣里沉着几粒朱砂。腊八那日,仇公武带着顶青布小轿撞开山门。八个轿夫踩着齐膝深的雪往山下挪,我蜷在轿子里数轿帘上的补丁,数到第七个破洞时,听见远处大明宫的晨鼓。
青布小轿在雪地里打转第七日,轿帘缝里漏进来的风带着硫磺味。我蜷在狐裘里数仇公武的马蹄声,那匹青海骢的蹄铁每隔三十七步就会打滑。戌时三刻,轿子突然往右急转,我后脑勺重重磕在楠木轿厢上,听见外头响起铁器没入皮肉的闷响。轿帘掀开时,马元贽的描金马鞭还在滴血,他身后横着八具轿夫的尸体,雪地上泼开的血点子像极了太液池的红鲤。
\"光王殿下受惊了。\"马元贽的护甲上凝着冰碴,说话时呵出的白气裹着龙涎香,\"这起子蠢货竟想绕道兴庆宫。\"我扒着轿门探头看天,正巧有只寒鸦掠过残月,哑着嗓子叫了两声。马元贽突然掐住我下巴,将颗腥苦药丸塞进我喉头:\"太医署新配的安神丸,殿下含着莫咽。\"
含冰殿的铜炉烧得比往年旺。我裹着先帝赏的旧貂裘蹲在殿角,看仇公武带人把十二扇琉璃屏风换成素纱的。\"郭太皇太后午睡魇着了,说是瞧见郑才人在太液池梳头。\"仇公武说这话时,正用银签子挑香炉里的降真香灰。我啃着冷透的玉尖面,把芝麻粒粘在下巴上,突然指着梁间的燕子窝拍手笑。
正月十五上元夜,神策军左中尉来含冰殿下棋。我攥着黑子往嘴里塞,被他用象牙柄拂尘敲肿了手背。\"听闻光王殿下在终南山悟了禅机?\"他落子的声响像在敲棺椁,\"可曾见过三尺长的白狐?\"我盯着棋盘上厮杀的棋子,忽然掀了棋枰满地打滚,把案上的蜜饯胡桃撒得满地都是。外头当值的小黄门憋笑憋得肩膀直抖,谁也没瞧见滚到博古架下的黑棋子里,藏着颗刻了\"元\"字的金瓜子。
惊蛰那日雷声特别闷。我在后苑挖蚯蚓喂池鱼,撞见武宗带着群道士做法事。紫金丹炉烧得半边天发赤,有个眉心生痣的小道士冲我眨眼睛。夜里回殿就发起高热,恍惚间听见仇公武在训斥小宫娥:\"这安神汤谁多加了朱砂?\"我想起终南山药渣里的红点子,硬是咬着被角把呻吟咽成鼾声。
二月二龙抬头,马元贽突然领着太医令闯进含冰殿。老太医的银针扎进我脚踝三寸,我盯着梁上结网的蜘蛛傻笑。\"确是癔症入髓。\"太医令收针时,针囊上金线绣的螭虎纹在抖,\"若是用童子血做药引\"我趁他们转身,抓起案上裁纸刀就往腕上割,血珠子溅到马元贽的蟒纹靴面上,吓得小黄门打翻了鎏金铜盆。
清明雨落得绵密,我在麟德殿偏廊撞见郭太皇太后的步辇。老太太腕上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映得她手上寿斑都泛着青。\"痴儿。\"她枯枝似的手突然攥住我衣襟,\"你娘投池那晚,老身看见\"话没说完,后头追来的掌事姑姑手抖得步摇直晃。当夜仇公武就送来碗杏仁酪,白瓷碗底沉着截带戒痕的小指头。
五月端阳,含冰殿的菖蒲酒格外涩。我醉倒在葡萄架下,听见两个洒扫宫人嚼舌根:\"说是光王殿下在终南山破了戒,跟猎户娘子\"我翻身压碎了酒盏,琉璃碴子扎进掌心也没觉出疼。三更时分,仇公武带着医官来包扎,白麻布裹到第三层时突然低声说:\"猎户王栓子昨夜跌进终南山涧了。\"
夏至日头毒得能晒裂阶前砖。我在太液池喂鱼时,有个绿衣宫娥崴了脚跌进我怀里。她鬓角别着朵半枯的茉莉,香气跟我娘梳头用的花露一个味。\"殿下可还记得元和五年的杏黄襦裙?\"她替我擦汗的帕子角绣着缠枝莲,我盯着池面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揪住她发髻往池水里按。等仇公武带人赶来时,那宫娥耳后的易容膏正巧被池水泡开。
七月半鬼门开,含冰殿的冰鉴冒着森森寒气。我半夜被雷声惊醒,瞧见案头供着的羊脂玉佩在闪电里泛青。仇公武不知何时跪在榻前,官帽上的蝉纹被雨打湿了:\"武宗陛下服丹过量,已三日不朝了。\"我数着漏壶滴水声,直到寅时梆子响,才把枕边把玩的玉连环扯断线。珠子滚落满地时,马元贽的皂靴正巧跨过门槛。
会昌六年三月初三,含冰殿的燕子归来特别早。我蹲在檐下看雏鸟啄壳,马元贽的描金马靴踏碎了满地晨光。他扔来套亲王衮冕,九旒冕冠上的玉藻串少了两颗。\"请光王即日监国。\"他说这话时,殿外神策军的铁甲声像催命符。我抱着衮冕往殿柱上撞,额头血糊住左眼时,听见仇公武在喝令太医:\"速为陛下止血!\"
那声\"陛下\"惊飞了梁间雏燕。我透过血痂看出去,马元贽腰间新换了金鱼符,仇公武的紫袍玉带刺得人眼疼。老太医敷药的手在抖,我忽然攥住他腕上针囊,摸到个硬物——是颗刻着\"元\"字的金瓜子,边缘还沾着棋枰下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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