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萧家,天监元年(502年)的建康城还带着前朝末年的硝烟气。叔父萧衍刚登基,改国号梁,满城都在议论这位新皇帝会如何收拾齐朝的烂摊子。父亲萧懿那日抱着我去宗庙祭祖,手指叩在香案上梆梆响:“这孩子生在梁朝头一年,命里该有份担子。”这话我五十年后被困在北齐军营里才咂摸出滋味——生在皇族,担子从来不是自己选的。
小时候住在东府城,青石砖缝里长出的野草都比别处精神。父亲总穿一身绛色官服往台城跑,回来时靴底沾着御道上的朱砂土。我八岁那年,他指着宫墙上新刷的漆对我说:“你叔父要修同泰寺了,七层浮屠的木头从湘州运来,比城墙还高。”那时我以为天下就该是朱墙金瓦的样子,直到后来侯景的骑兵踏碎了建康城的琉璃瓦,我才知道这世道比寺里的泥菩萨还脆。
普通七年(526年),父亲病逝。灵堂里白幡被风吹得扑棱响,我跪在蒲团上盯着棺材缝里渗出的松香味发呆。叔父萧衍亲自来吊唁,手掌压在我肩头沉得像块铁:“你爹替朕挡过刀,萧家的男儿该有这份骨气。”那年我二十四岁,节后面还有哦,请,后面更精彩!
开春时老吴偷带进来半壶浊酒,说是他闺女出嫁剩下的。酒液混着泥渣,喝下去从喉咙烧到肚肠。“您说这天下到底该姓什么?”他蹲在栅栏外剔牙,“二十年前姓萧,十年前姓高,如今又要姓陈。”我望着梁上结网的蜘蛛没言语。当年侯景攻破台城,把传国玉玺拴在马脖子上招摇过市,那会我就明白,玉玺跟马铃铛原没什么两样。蜘蛛突然坠下来,正落在酒碗里,八条腿蹬了几下就不动了。
太清二年(548年)台城粮绝那阵,我躲在城南破庙里啃树皮。同行的还有个羽林卫旧部,右腿让流矢穿了窟窿。有天夜里他发起高热,攥着我手腕说胡话:“陛下…朱雀门…守不住了…”其实那会梁武帝早饿死在净居殿,可活人总得抓着点什么念想。后来他咽了气,我把他的铁甲埋在后院枣树下,想着来年若结出果子,该是带铁锈味的。结果第二年开春,枣树让流民刨了根,说是树皮能熬粥。
被北齐推上龙椅那天,建康宫里的铜鹤香炉都熏着沉水香。礼官唱喏的声音在殿梁上打转,我盯着冕旒上晃动的玉珠,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宗学偷懒被太傅打手心。玉笏板“啪”地抽下来,疼得我直抽气。如今这笏板倒是握在自己手里了,可写什么字、说什么话,全得看邺城来的那位崔侍郎眼色。他总站在龙椅右侧,穿一身玄色窄袖袍,腰间玉扣雕着獬豸——北齐皇帝说是派来“辅政”,其实连我喝几更的茶都要过问。
有回上朝议漕运,我多说了句“广陵河道该清淤”,当晚北齐监军就送来幅《寒江独钓图》。画角题着前朝谢朓的诗,墨色淋淋漓漓像是刚哭过。第二日崔侍郎在朝堂上笑吟吟地说:“陛下近日劳神,漕运小事交给扬州刺史便是。”我摸着案头冰凉的玉镇纸,突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宁肯饮下那杯鸩酒——他萧懿可以死,但不能跪着活。那方镇纸后来让我摔了个角,裂纹像极了长江的支流图。
陈霸先攻破石头城那夜,我在寝殿听见攻城锤撞门的闷响。宫娥抱着妆奁匣子乱窜,有个小黄门吓得尿了裤子,在龙床前跪着直磕头。我换上最旧的葛布袍,往袖袋里塞了块硬面饼——四十五岁逃侯景之乱时学的乖。结果陈家人倒没为难我,那个满脸麻子的校尉还给我留了床棉被:“老皇帝别冻着,我们大将军要个囫囵个儿的。”被褥有股霉味,倒是让我想起当年在会稽府衙值夜时盖的旧毡毯。
被囚的头半年,总有人往院里扔烂菜叶。有回砸进来半块青砖,裹着的布条上歪歪扭扭写着“萧家误国”。我蹲在井边搓洗袍子,搓着搓着笑出声。当年在广陵开仓放粮,有个老妪跪在道旁喊“青天老爷”,如今这双手倒是连皂角都打不起沫了。秋风把布条卷到墙角,盖住了蚂蚁搬家的队伍。蚂蚁衔着米粒往石缝里钻,倒是比满朝文武都齐心。
天嘉二年(561年)开春,咳嗽越发厉害。老吴偷偷塞给我个油纸包,里头是晒干的枇杷叶。“我婆娘听说能润肺。”他说话时眼神躲闪,我猜是陈霸先要腾屋子了。果然没过半月,宫里来了个白面无须的宦官,说是要接我去吴郡“将养”。临行前夜,我把那方洮河砚埋在西州城的老梅树下——三年前北齐使节的血早被雨水冲净了,倒是树根缠着半截断箭,锈得认不出哪家的旗号。老吴蹲在旁边帮我填土,忽然说了句:“这砚台埋深些,来年说不定能长出字来。”
船过牛渚矶时,我裹着破毡毯看两岸青山。艄公哼着小调撑篙,调子跟四十年前会稽渔歌一个腔。浪头扑进舱里,打湿了陈朝新发的赦令帛书。我蜷在角落数江鸥,一只、两只……数到第七只突然喘不上气。喉头腥甜漫上来的时候,恍惚听见有人喊“陛下”,像是太清元年那个抱着断枪的羽林郎,又像是会稽城外讨水喝的纤夫。最后入眼的是舱顶漏下的天光,亮得跟太清元年那个染血的清晨一样。江水在耳边哗哗响,倒像父亲当年叩香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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