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历史唾骂了两千年的篡位者,也是儒家典籍里记载的圣人。当长安城头的烽烟遮蔽了未央宫的琉璃瓦,当那些曾高呼\"万岁\"的百姓举着农具冲进皇宫,我才真正明白,这盘下了五十年的棋局,终究是满盘皆输。
元寿二年那个深秋的清晨格外阴冷。我跪在长乐宫冰凉的金砖上,看着十二岁的平帝颤巍巍举起传国玉玺。少年天子的手指比玉玺上的蟠龙还要苍白,他身后垂着的珠帘突然晃动,太皇太后王政君——我的姑母——在帘后发出压抑的啜泣。
\"安汉公王莽,德配周公\"礼官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我抬头望向殿外,庭中那株百年梧桐正在风中抖落最后几片黄叶。三十年前,也是在这座宫殿,我的叔父王凤咽气前死死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未央宫的飞檐。那时我只是个守着灵堂的黄门侍郎,连给尚书令递竹简都要弯腰九十度。
王氏的荣华来得太快。孝元皇后王政君入宫那年,我们家族还是济南郡的破落户。祖父王贺当过绣衣御史,却因宽纵盗匪被罢官,死时连口像样的棺材都置办不起。谁料姑母能在后宫倾轧中熬成皇后,五个叔父更是在十年间封了五侯。长安城里流传着歌谣:\"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竟外杜。\"
但在这烈火烹油的富贵里,我始终是个异类。父亲王曼早亡,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住在北阙甲,终于在天明时分拟定诏书——立宣帝玄孙婴为皇太子,年号\"居摄\"。
居摄三年孟春,武功县井中出白石,上刻\"告安汉公莽为皇帝\"。当张邯捧着那块温润的石头跪在未央宫前时,我注意到他官袍下摆沾着新鲜的红泥。太卜令王况颤抖着展开卦象:\"此天命不可违也。\"我望向姑母王政君,她手中的玉斧突然坠地,在龙纹砖上摔成两半。
登基那天,我特意命人将冕旒做得轻些。十二串白玉珠垂在眼前,透过晃动的珠帘,我看见南郊祭坛上的青铜鼎腾起青烟。礼官高唱\"新室既建,改制更始\"时,一群鸿雁正掠过渭水,它们的影子投在未央宫的金瓦上,像极了竹简上跳动的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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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棘手的是币制改革。我召来大司农冯英,指着案上摆开的二十八种新币:\"自今日起,小泉直一,幺泉一十,幼泉二十\"话未说完,冯英突然跪地叩首:\"陛下,农人连五铢钱都识不全,这二十八等币制\"我摔碎茶盏打断他:\"周公制礼尚有损益,尔等岂能固步自封!\"
始建国三年秋,关中蝗灾。我亲往太学召集博士商议对策,却见庑廊下聚集着数百太学生。他们举着刻有\"复五铢\"的木牌,见我到来突然齐声高呼:\"市井无易,黎民菜色!\"护卫要拔剑时,我抬手制止,却见人群中闪过王邑堂弟的面孔。当晚,未央宫的铜漏滴了七千三百二十一声后,我下诏暂缓币制改革。
真正的丧钟在淮阳郡敲响。地皇元年惊蛰,我正在明堂行籍田礼,突然快马来报:绿林军攻破竟陵。我手中象征性的耒耜突然折断,木刺扎进掌心,鲜血滴在刚翻开的春泥上。三日后,昆阳城传来噩耗:四十二万大军竟被刘秀三千人击溃。那夜我登上章城门,看见东南方夜空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是谁把未央宫的朱漆泼在了天幕上。
渐台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我望着案头堆积的奏报,墨迹在羊皮纸上洇成团团乌云。大司空崔发跪在丹墀下,额角还沾着未央宫檐角的碎瓦:\"南阳刘氏拥立更始帝,陇西隗嚣自称西州上将军\"
我摩挲着腰间玉诀,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元始五年那个雪夜。那时我刚把女儿送进椒房殿,小丫头攥着我的衣角问:\"爹爹,宫里的梅花糕比咱家厨子做的好吃么?\"如今想来,那竟是我们父女最后的对话。
\"陛下!\"崔发的呼喊将我拉回现实,\"洛阳粮仓遭乱民哄抢,守仓令被倒吊在城门\"我抬手制止他,青铜灯树上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前日太卜令说这是吉兆,我却看见灯油正顺着蟠龙纹往下淌。
推开沉重的宫门,寒风中飘来焦糊味。两个小黄门缩在廊柱后烤田鼠,见我来慌忙跪倒,半熟的鼠肉滚进雪堆。我弯腰拾起,铁签上的余温灼痛掌心:\"传旨,开太仓放粮。\"
\"不可!\"大司马董忠气喘吁吁追来,\"库中存粮仅够禁军半月之用\"他的官袍下露出半截葛布内衣,金线绣的獬豸兽头在火光中面目狰狞。我突然想起初任大司马时,董忠还只是个管马厩的厩丞,有次我撞见他偷喂受伤的战马,他慌得把草料塞进嘴里。
地皇二年的上巳节没有曲水流觞。我站在沧池边,看着水面漂浮的槐叶,忽然有羽箭擦耳而过。卫士们扑上来时,我看见对岸柳树下闪过银甲反光。当夜未央宫彻查,却在御马监找到具吞金自尽的尸体——是跟了我二十年的车夫陈顺。
\"他们连你都收买了么?\"我抚摸着陈顺冰凉的额头,他怀里掉出半块麦饼,硬得像长安城墙的夯土。去年推行王田制时,陈顺老家的田地被豪强强占,他跪在尚书台前哭诉三日,我却只能赐他十匹绢帛。
最痛心的背叛来自王氏宗亲。那日我正在核对新铸的\"国宝金匮直万\"钱范,忽闻堂弟王涉求见。他捧着龟甲的手在发抖:\"臣夜观星象,紫微晦暗,刘氏当兴\"我抓起案上铜镇纸砸去,鲜血从他额角淌下,在青砖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连你也信那些谶纬之说?\"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王涉突然大笑:\"我的陛下啊,您还没发现吗?长安城外的榆树皮都被啃光了,您却还在用《周礼》熬汤!\"他扯开衣襟,露出嶙峋的肋骨,\"我昨日亲手埋了三个饿死的侄儿\"
地皇三年腊月,更始军攻破武关那夜,我独自登上灵台。浑天仪上的铜蟾蜍结满冰霜,二十八宿的星图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突然有流星划过天际,拖着长长的尾迹坠向东南。我想起年少时读《天官书》,太史公说荧惑守心主大凶,如今这乱世烽火,可比星象凶险万倍。
最后一次朝会,九卿只剩三人。大司徒张邯的白胡子上沾着粟米屑——听说他家厨子三天前逃走了。我取下冕旒放在御案上,金丝硌得指尖生疼:\"诸位可知,当年周公为何要诛管叔、放蔡叔?\"
阶下无人应答。北风穿堂而过,卷起垂垂老矣的龙旗。我望着空荡荡的朝堂,忽然想起初建明堂时,这里曾跪满山呼万岁的臣工。那时檐角的铜铃在春风中叮当作响,像是奏着一曲永远听不尽的《云门》。
\"因为不变法,必亡于旧弊。\"我自问自答,声音惊起梁间栖燕。它们扑棱棱飞向阴沉的天际,羽翼划破的云层后,露出一角残阳如血。
最后的时刻来得比预想更快。地皇四年十月初三,长安城飘着今冬第一场雪。我穿着即位时的玄色冕服坐在渐台上,听着未央宫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大司徒王寻浑身是血冲进来:\"陛下,朱弟门失守了!\"我抚摸着腰间玉诀,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在尚书台熬夜抄录《左传》的夜晚。那时烛火在竹简上投下的影子,和现在宫墙上的火光何其相似。
\"取朕的绶带来。\"我平静地对侍从说。当绿林军的火把照亮渐台时,他们看见的是一具端坐在玉座上的尸体,冕旒端正,腰间的玉诀在火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有个士兵想扯下我手中的虞帝匕首,却发现我的手指早已僵硬——至死我都握着这柄象征禅让的礼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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