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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伶正坐在梳妆台前,细手拿着描眉的铜黛,看着镜中的自己。

    铜镜里,是一张少年白净瘦削的脸,眉目清雅,薄唇朱红,一身喜庆红衣更将端庄文雅的气质衬托到极致。

    但镜中的人始终唇角微垂。

    今日,是苏伶的大喜之日。

    但不是娶人,而是嫁人。

    嫁给一个男子。

    之前父亲说,身为一个男子下嫁他人,是件有辱列祖列宗颜面的事,他们苏家历代为书香世家,绝不能做出此等伤风败俗的事来。

    为此,父亲早在发现他与蒙将军之间有了点暧昧不清的关系后,就尽早让他称病不上朝,将他锁在房里,尽早断了他的念想。

    可几日后,父亲说有个小世子来登门提亲,他已经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长怀王是当今圣人的三子,长怀王府的小世子,是当今圣上颇为看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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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及此,苏伶苦笑了一声。

    不过也没什么。

    反正日后他如何都见不到蒙将军了。

    那个在沙场上百战百胜的蒙将军,他的神话,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

    苏伶最后看了一眼梳妆台上静静躺着的一本话本子,窗外的阳光散落在上面,多了份神圣不可触碰的感觉。

    苏伶颤着手,慢慢翻开一页,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蒙彦二字。

    他的蒙大将军,至少还是许多人的心里遥不可及的神话,也会永远被记载在书中。可能在他死后,蒙将军已经进了史书册上。

    “伶儿,好了吗?”门外父亲的声音响起。

    苏伶起身,垂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话本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怀里,像藏了块宝贝一样,心里得到了满足,本来跳得飞快地心跳声也忽然地缓了下来。

    “好了。”耳边唢呐的声音和马蹄声也越发地清晰了,迎亲队伍已经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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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推门进来,眼睛望着比他高了一头的苏伶,手里拿着一方红布:“还有盖头也要戴上。”

    “爹,我不是姑娘。”苏伶虽不满,可声音还是温润平淡的。

    父亲深深叹了口气,扬了扬手中的红布:“这是长怀王世子特意要求的。”

    苏伶接过,倒也没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就自己盖上了,任由着父亲扶着自己出门。

    门外的唢呐声有些刺耳了,在热闹的气氛里,苏伶却硬生生地听到了几分凄凉。

    一方红盖头下,苏伶低头,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只看到了对方的一双红色金云纹步靴,正要往上再看时,他的手忽地被碰了一下。

    “抓着。”男人的声音短促有力,听不出来多余的情绪。

    苏伶听话地抓了递到手边的东西,是根细绳条。

    他抓着绳,随着前面的人一步步地走着,莫名其妙地乱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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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剑眉星目的蒙大将军穿上喜服会是什么样,他还从未见过蒙大将军穿红色。

    如果是蒙将军在的话,一定会拉着他的手,红着脸一直沉默不语。

    不太宽的小街上一队人马前拥后簇着两个人,鞭炮也一路放了一圈。

    但街上所有人见了只是摇摇头,转身相继关了门。

    行人见了也避得远远地,等到了人马过去才转头回望:“可惜啊可惜,这般年纪本该是少年最恣意妄为的时候了。”

    苏伶只听了几个字眼进去,其他的字全被耳边聒噪的唢呐声盖去了。

    走了几步,他一头撞到了前面的人。

    世子一声不吭,苏伶感觉到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肢,但他没有反抗。

    在知道他与世子的婚事时,骨子里那点文人该有的反叛意识都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了,到了如今,渣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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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抱着他躺到了一块硬硬的木板上,苏伶感觉到自己被人连着木板抬了起来。

    而世子则不见了人影,苏伶的耳边一直都是阵阵唢呐声,偶尔听到身边好像有几声猫叫。

    转过几条街后,唢呐声小了起来,苏伶听到前方一阵马蹄声,世子也哼起了歌。

    他听着调子怪熟悉,皱眉一想,才想起他在彩云巷也听过这曲子。

    有次他在彩云巷的小酒馆里喝着酒,听着几个人闲传着蒙将军的传奇故事。

    可听着听着,苏伶就觉得编得离谱了,他顺口提了一声:“蒙将军同晋军在瑞州那一战,只是侥幸获胜,若不是机缘巧合,想必那座城也久攻不克。”

    “蒙将军最后做出引诱晋军深入城内的举措,也算是孤注一掷,并不是预先就想到的。”

    他说完话后,人群都安静了下来,只静静看着他。

    只有一道哼歌的声音倒很响亮,当时他记得哼得就是这首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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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片刻后,哼歌声停了,转而变成了一声忍俊不禁的笑音。

    苏伶听不清那是嘲讽还是其他什么意思,到了现在,他只记得那个带着笑的侧脸,看上去好像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又好像听人说起了什么荒唐之言。

    “他很喜欢你,日后有你与他一起,他就再也不会寂寞了。”马上的世子抬高了嗓音,苏伶正好听得清。

    “他是谁?”苏伶问。

    马上的人笑了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过了半个时辰,苏伶被人扶了出来。

    他隐隐约约听到几阵错杂的脚步声,隔着红盖头的布料空隙,苏伶只看见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幽蓝色火焰,忽明忽暗。

    其中有一个人突然地站在了他面前:“我很早就见过你,在彩云巷,可还记得?”

    这道男声和之前在路上领着他走的男声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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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说着拉起了他的手。

    苏伶倒吸了口凉气。

    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双手,比冰块还要凉,没有一点点温度,死水般的冰凉。

    “果然忘了吗?”面前的男人哼笑了声,“没关系,以后你会记得的。”

    男人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着。

    苏伶靠近他,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一点人的气息。

    “殿下,要开始吗?”一个声音问。

    苏伶知道,并不是在问他。

    拉着他手的人又笑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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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伶听到有金属敲在铜钟上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了有人喊道:“一拜天地。”

    苏伶像丧失了意识般,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二拜高堂。”

    到了第二声,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

    苏伶刚要开口问,但张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拜。”

    最后一声刚落,苏伶耳边乍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低沉又安心。

    “伶儿,我带了点心给你。”

    苏伶发现自己终于可以掌控自己的身子了,他立在原地,唤了一声:“蒙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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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伶又听到蒙彦在喊自己:“伶儿。”

    “殿下,有人捣乱。”主掌看了眼四周,瞬移到了苏伶面前,按下了他的腰,逼他与另一个人行完礼。

    苏伶挣扎了几下,躲开了控制,他揭下了盖头。

    却也才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四周摆着一个又一个森白骨架,骨架上掌着悠悠窜动的蓝火,最前面的主座上坐的,也是两堆歪歪扭扭的骨架,中堂挂着大大的喜字。

    苏伶扔了红盖头,看清了与他成亲的人,正是之前在彩云巷酒馆里见到的那个少年。

    少年着着宽大的喜服,脸色惨白,红与白的映衬,让一切都诡异起来。

    苏伶后退了几步,一边在心里问:“蒙将军,是你吗?”

    “苏公子,我……就差一步……”少年赶了上来,空洞的眼眶流下血来,伸出了骨架般的手来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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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伶吓得退到了墙边,撞倒了几根支撑着烛火的骨架,闭着眼,嘴里喃喃着:“蒙彦……蒙彦。”

    再睁眼时,四周暗了一片,幽暗的鬼火也看不见了。

    一个熟悉的人影到了他身边,将他打横抱起,向门里面走去,蒙将军线条硬朗的脸上不掩着急的神色:“你知道吗?再晚一步,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苏伶还沉浸在再次见到蒙彦的喜悦中,他抬着眼,直勾勾看着蒙彦:“为何?是因为……冥婚吗?”

    苏伶抬起了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蒙彦攥住了那双手,将他放在了里面的红帐里,语气暗含责备与担忧:“冥婚三拜,与他行完礼后,你就彻底是冥界的人了。”

    苏伶一想起方才差点就回不去了,仍心有余悸。

    但细细想来,其中的很多事,苏伶还是没有明白。

    蒙彦看出他的不解和慌张,动作生疏地摸着他的发丝安抚他,耐着心慢慢解释道:“迎接你来的,是长怀王世子的弟弟,长怀王世子早就死了,但他们二人生得颇像,他人常常分不清。他们带你来这里,是为了让你与世子结阴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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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伶垂着眼,思忖道:“那我爹他……故意为之?”

    “并不是。”蒙彦比他还着急,连忙摇头,“长怀王的弟弟向你爹提亲,你爹为了我们,才同意了这门亲事,但在你出了苏府后,在其他人的眼中,你的婚事并不是喜事,他们看到的,是一队人马抬着你的棺材,是丧事,那时,在他们眼里,你已经死了。”

    “为了我们?”苏伶没能理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镇江作战时,军备后方粮草迟迟不到,你为了这件事,是不是找到了兵部头上?”

    苏伶回忆着,慢慢点头。

    镇江一战,正是因为粮草短缺,军队供给不够,蒙彦才死在了敌军手里。

    蒙彦继续道:“后来风声传到了圣上耳朵里,你爹当时怕了,兵部尚书后面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你们苏家能对付的,你爹怕你有事,才答应了长怀王世子的提亲。”

    “原来啊……”苏伶无力地闭上了眼,深深吸了口气。

    蒙彦手足无措地抚上了他的脸,刚想要将苏伶抱在怀里,想了想又忍住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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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伶抓住了他的手,睁开了眼,眼睫不安地眨着:“你的手……也好凉。”

    蒙彦轻笑,眼中荡漾着温柔:“我都死了。”

    苏伶早就知道这是事实,可亲耳听到他这么说,心里还是泛着阵阵酸楚。

    “若我走了,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吗?”其实答案,苏伶不用问就该知道。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不太可能的希望。

    蒙彦低头吻在他唇上:“只要你相见,任何时候我都会去看你的。”

    苏伶感觉嘴边好像被人送了一口气,他仰头,眨着眼睫,疑惑地看着蒙彦。

    “日后好好活着,我将下辈子十年的阳命都给了你。”

    苏伶想拒绝,可话还没说,意识就渐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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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再醒来时,耳边一片哭喊声,眼前一片招魂幡,庄重肃穆。

    苏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太好了,伶儿活过来了,伶儿活过来了。”父亲抹了把眼泪,双手颤着,紧紧抱住他。

    这才是人的气息。

    苏伶低声叫了句“爹”。

    日子还在继续着,苏伶如今已经及冠了,但至今也没有娶亲。

    他总觉得心里有块地方空落落地,大抵是因为自从醒来后,他便再未见过蒙彦了,就连做梦梦到他,都是一种奢侈。

    苏伶照例翻开了一页话本,在第三百六十五页写下了蒙彦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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