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止兄,我闻兄……”
小放翁嘴巴嘟囔了几下,正在赞叹的同伴回头,“如是兄,你有何高见?”
见同伴如此,小放翁有些木然,扯动了一下嘴角,“没有没有,小弟以为,妙联当如是也!”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说起来,他的联语已经很好了,但有李步蟾珠玉在前,他就相形见绌了。
一言以蔽之,格局差了,气弱。
李步蟾放下斗笔,揉揉手腕子,这小胳膊写大字,就像小京巴拉马车,确实费劲。
看着并排摆放的对联,李步蟾也有几分得意,他倒是没去想对联的文义,而是在回味自己的字,确实是进步了,这个字前世决然写不出来。
这八个大字饱含篆隶之意,意趣高古,行笔势若飞动,如荡桨行舟,如仙鹤低舞,不敢多说,《瘗鹤铭》的三分真趣,他是得了的。
李步蟾对四周喝彩的诸生作揖致谢,再回到伞下,询问道,“柳教授,东野侍讲,小子这幅对联,可能入方家之法眼?”
柳安如呵呵一笑,和蔼可亲,“当然当然,那边诸生都已经品出几妙了,诚然妙对,东野老弟,你说呢?”
东野熙连连颔首,比起这幅对联的妙手偶得深沉隽永,自己先前的那幅对联就显得匠气十足味同嚼蜡。
看看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童子,东野熙突生感慨,“何云童子无知,但看攘往熙来,当记沂边归咏。”
又来?
李步蟾歪着脑袋从柳安如看到东野熙,指指不远处的朱张渡,大声对道,“须识后生可畏,等待名成业就,毋忘渡口嬉游。”
“咝……”
柳安如颔下一疼,不多的髯须又少了一根。
“以朱张对曾皙,好对好对!我等拭目以待,等你他日名成业就,再忆今日之事,不亦快哉!”
自己的对联被对得如此工整,东野熙一副深得我心的神色,转头叫过一个仆役,“去府上账房,把银子取来!”
李步蟾松了口气,谢过东野熙,回到石安之身边,石安之乐呵呵地给他倒了一杯茶,还装模作样的跟他碰了一下杯,旁若无人。
尘埃落定,四周的书生已经开始散去了,今日虽然未能怀银而归,却笼了一桩佳话而去,也算是得其所哉。
有的还在摇头晃脑,搬运书袋,“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一道深邃的眼神,往李步蟾方向看了一眼,也跟着人群离去,一匹瘦马不声不响地跟上,在青草上留下浅浅的马蹄。
那边的李步蟾似乎感到了什么,突然无意识地抬起头,朝那边望了一眼,看到古城瘦马,摇摇头又回过神来看石安之聊天。
瘦马从端阳门进城,沿着大道徐徐而行,不久之后,瘦马打了一个响鼻,停在巡按察院的门口。
门房从里面出来,腰脊像弹簧一般弯了下去,“小人见过御史老爷!”
随着门口的响动,七八个人陆续从屋里出来,如遇到礁石的水流一般分作两边,纷纷行礼。
“下吏见过大柱史!”
“小人见过御史老爷!”
中年人负手前行,朝两边微微颔首,淡淡地道,“免礼,都去忙吧!”
待走了几步,他似乎想起来什么,对先前接待李步蟾的书吏问道,“老言,令尊的病况如何了?”
言书吏眼睛一红,躬身致谢,却是没有说话,中年人轻声一叹,“去年我按黄州之时,认识了一名姓李的大夫,医术甚是了得。我过两日即回武昌,我许你的假,随我同行,看能否请动李大夫吧!”
“谢大柱史大恩!”
言书吏刚刚直起的身子,猛地跪了下去,言语哽咽,为了老父的病情,他这半年多来茶饭不思,形容憔悴,现在有了一丝希望,顿时喜极而涕。
尤其是这位巡按御史毛伯温,虽然性情宽厚平和,但行事极为方正,对属吏的要求极为严格,这次能够准假求医,还是远赴黄州,行程少不得半月以上,这真是莫大的恩德了。
毛伯温甩甩衣袖,“本官稍作休憩,午后你将这半月的卷宗与我一观!”
言书吏唯唯连声,毛伯温从厅堂穿过,从右廊入后院,洗漱一番之后,换上常服,闭目养神。
他这次是去了衡州桂阳县,为都察院的同仁范辂范以载立旌表牌坊。
范以载是正德六年进士,比毛伯温晚了一科,这座牌坊得来殊为不易。
即便放在监察御史中,范以载也是难得的硬汉,一旦有事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的口头禅便是“此心若有纤毫伪,口舌飘零不得还。”
就因为这个脾性,他多次弹劾太监毕真和黎安等人,又揭发宁王与宦官勾结谋反的罪行,被诬陷入狱,险些就戮。
直到宁王谋反被诛,范以载才得以走出诏狱,唏嘘几多,但未见半分懊悔。甚至他还是倔强地仰头大笑,那句挂在嘴边十几年的口头禅又脱口而出,“此心若有纤毫伪,口舌飘零不得还。”
为了旌表他的作为,才有了这座牌坊。
西汉武帝之后,御史官服为绣衣,御史也被称为“绣衣执法”,所以这座牌坊就叫绣衣坊。
想到退居乡野,形销骨立的范以载,毛伯温冷冷一笑。
监察御史,在外人看来威风八面,实则冷暖唯有自知。
他们官卑权重,一帮不过是七品的小官,却能让很多封疆大吏闻风丧胆,因为他们是言官,有一张嘴,可以咬人。
但他们这帮言官,也只有一张嘴,当人家抡动刀枪棍棒的时候,他们就只能挨打。
道破他们的实质,就是君王豢养的一群家犬,在恶犬身后有主的时候,人人怕犬,一旦成了丧家之犬,就成了棍棒下的一锅香肉。
范以载大难不死,侥幸逃出生天,成了绣衣之楷模,倒是因祸得福有望升迁了,反观自己呢?
自正德六年以来,自己就是监察御史,如今新皇即位,十一年过去了,还是监察御史。
小憩之后,毛伯温走进厅堂,各类卷宗已然摆放在书案上,分门别类秩序井然。
“斥湘阴县,着他们重巡粮仓,务必补齐这两万石的亏空,并交代明白!”
“斥长沙府学,学风懒惰,着他们好好看看洪武二十六年的《学官考课法》,让他们小心九年考课!”
“此案发回重审,但发文斥湘潭县,着他们存恤孤老,是不是将孟圣的“老吾老幼吾幼”给抛诸脑后了?”
“斥长沙府,城防乃军国要事,与藩府何涉?若有再犯,小心参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