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尊,告人与被诉,皆已验明正身。”
皮司吏躬身禀告,钱大音干咳一声,看着右侧的德邦僧,“告人,你所告何事,意欲何为,赶紧说来!”
德邦僧上前行礼,将他的意图禀明。
据他所言,金轮禅院香火旺盛,日前想要扩建一座万佛楼,却为寺外的一座野坟所碍,与野坟之主几度商谈未果,恳请县衙准许寺院迁走野坟,扩建庙宇。
这德邦僧到底是知客,一张嘴甚是便捷,侃侃而谈,说得钱大音不住点头。
李步蟾冷眼看着,也不插话。
“阿弥陀佛!”
德邦僧说完事由,宣了一声佛号,上前向堂上恳求,“县尊,我佛慈悲,能否容小僧再劝解几句?”
钱大音微微颔首,德邦僧侧过身来,诚恳地对李步蟾道,“敝寺香火旺盛,信众云集,旧殿逼仄不敷使用,这才新建万佛殿,小施主,望你能体谅一二!”
“金轮禅院,是我李氏的坟寺!”
李步蟾似乎是在跟德邦僧说话,却没有去看对方,脸上如同被熨斗烫过一般,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表情。
德邦僧微微一滞,“金轮禅院是县中僧会所在,佛陀在上,护佑万民,你家一座孤坟就不能迁走?”
“金轮禅院,是我李氏的坟寺!”
看着这童子面无表情地重复旧话,德邦僧有些按耐不住,声音大了起来,“全县居士纷至沓来,膜拜佛陀,有你家一座孤坟摆在那里,居士会问,他们拜的是佛陀呢,还是你李氏先祖呢?”
李步蟾这次终于有了表情,他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这个僧人,“金轮禅院,是我李氏的坟寺!”
“你……我……”
李步蟾还未变声,尖细的童声带着冷意,反复再三的一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铁拴,拴住了事情的关键所在,让原本口齿还算伶俐的德邦僧,气结无语了。
这时堂上传来问话,“被诉,你口口声声,说金轮禅院是你李氏的坟寺,可有凭据?”
“有《县志》为证!”
问话的是知县钱大音,李步蟾瞥了德邦僧一眼,上前行礼回话,“还请县尊老爷取来县志一观!”
此次金轮禅院突施冷箭,李步蟾来不及收集证据,但《县志》是县衙必备,倒也不需要他去收集。
钱大音稍有迟疑,吩咐一个皂隶,去礼房将《县志》取来。
堂外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看那小童的目光,大多带着同情之色。
若是金轮禅院真是李氏的坟寺,祭扫了四百多年的祖茔,到了他这里,被自家坟寺给踢走了,让这个小童如何受得了?
片刻之后,皂隶回转,呈上厚厚的县志。
“熙宁年间,自庐陵移民……有李氏迁徙至小淹乃止……崇宁年间……建寺护坟……”
钱大音翻到一页,咀嚼着其中的文字,点点头,“《县志》倒是记了,当时确有庐陵移民李氏迁至小淹,营建寺院,这是不错的。”
他捏着胡须笑道,“不过,此处记载含糊其辞,所谓庐陵李氏,未见得就是你李氏先祖之李,所建之寺,也未见得就是金轮禅院。”
“县尊老爷明察秋毫!”
德邦僧大声道,“四百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几行不清不楚的话,如何能够引以为凭?”
知客僧话语间有些得意,四百多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东西了,大王旗都换了几茬,何况一座孤坟?
李步蟾努力抬着头,从钱大音看到书吏,看到衙役,再看到德邦僧。
被这个童子如此逼视,有的人还是无动于衷,却也有人老脸一红,掉过头去。
“李伯,咱安化移民不都是洪武年间么,跟北宋又有什么干系了?”
“嗨,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附耳过来,我讲与你听。”
“志书都有,感情这金轮禅院还真是人家的坟寺……”
“当然啊,四百余年下来,李氏年年祭扫祖茔,兴寺护坟,不曾短缺,这还能有假?”
“那县尊老爷……”
“噤声……”
钱大音固然可以从文字中寻觅缝隙,但事实就在缝隙处摆着,只要长了眼睛,任谁都看得出来。
堂外百姓声音越来越大了,刘敦书更是有些压不住自己的激愤,跟周围说道起来。
“啪啪!”
“肃静!”
堂上的钱大音眉头一皱,抓起惊堂木拍了几下,堂外的人面面相觑,立马就肃静下来。
世人皆以为,“江西填湖广”是国朝洪武之事,其实也不尽然。
四百多年前的北宋,脚下这片土地,还是不服王化的“梅山蛮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是蚩尤的后裔,是九黎瑶民。
直到熙宁年间,章惇以怀柔之术开梅山,才有了安化县,之后朝廷从江西庐陵大举移民充实此地,以图“归安德化”。
也正是因为梅山,此处县城,才谓之梅城。
李步蟾的先祖李晟,就是那时迁徙到此,李晟过世之后,他的后人便在他的坟茔东侧修建了一排屋宇,中间供奉佛祖,西侧屋宇便用来供奉李晟的牌位。
之后更是专程远赴衡山,请来了高僧钵轮法师来此主持,命名为金轮禅院。
沧海桑田,当年的小庙,如今俨然名刹,当年的江右大族,如今却只剩下眼前这个童子了。
李步蟾也有些无奈,不管钱大音与金轮禅院之间有什么勾搭,但他的话在文义上并不算错。
其实,金轮禅院山门一侧,原本还立有一块石碑,碑文记载着李氏远赴衡阳,请钵轮法师驻寺的经过,但不知什么时候起,石碑便不见了踪迹。
“和尚,我来问你,金轮禅院的山门,檐分二重,正面那一重,书写的是什么?”
李步蟾看着德邦僧,从他的角度仰视,只见到一个油光可鉴的下巴,下巴一张一合,“当然是敝寺的寺名,金轮禅院。”
“好,”李步蟾提高音量,接着问道,“那山门的背面还有一重檐,上面书写的又是什么?又是何人书写?”
德邦僧是知客僧,对山门那是再熟悉不过了,下意识地回道,“写的是“凿井兴词”,落款是“庐陵李宪”……”
不待他说完,李步蟾截口道,“和尚,那李公讳宪者,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