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子,只有他们家是北宋庐陵李氏移民,其余全是洪武年间移民,尽皆姓刘。
据说当年李刘两族之间,冲突不断,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一次两次,李家之所以移居县城,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李步蟾背着竹篓,拎着两尾鱼,慢慢地穿过村庄,又绕过河湾,沉重的脚步,踏起轻尘。
背篓有二十来斤,他身子微微前倾,调整呼吸,让思维发散,尽量让背上的份量变得不那么沉重。
河湾弯过去三百步,地势就开阔起来,资水的河面凭空宽了百丈,水流也就平缓了,官府便在此建了码头。
到了码头,便算是到了镇上。
在小镇和码头之间,是一片草市。
“草市”是相对“城市”而言的,这不是官市,而是民间自发形成的集市,没有定式,因地制宜,有的是茶市,有的是蚕市,有的是鱼市。
一些规模大的草市,若干年之后,顺势就成了市镇,这个镇子名叫“小淹”,可能就跟这个草市有关。
眼下的草市有些冷清,这里买卖杂货多是上午,买卖鱼获多是黄昏,现在正值午时,并无多少人群往来。
李步蟾并未驻足,他径直从草市穿过,再前行百余步,便走上了镇上的青石街道。
镇子的街道一纵一横,一排形形色色的市招过去,快到十字路口了,是一家酒楼,“钓鱼台”。
每次看到这个名号,李步蟾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叹服这酒楼的东家是何等的雄姿英发!
在酒楼前,李步蟾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匾额,松了松竹篓,才走了进去。
半晌之后,他又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
他的东西向来都是送到这里,比起草市来,这里的价钱可能要贱了一分,但快进快出,少了很多风险。
年纪太小做起事情来就是瞻前顾后,说起来,鲜鱼比腊鱼肯定划算,但他身小力亏,担不动水桶,也就只能熏成腊鱼了。
李步蟾摸了摸怀里的银钱,小小的碎银如同沙砾,份量不过一钱,这样的碎银被称为“滴珠”或“福珠”,除了这一钱银子,另有五十个铜钱。
成化以后,大明还算清明,物价低廉。
现在的一斤猪肉不过二十文,一斤米不过两三文,他的笋干和腊鱼能卖一百五十文,算不错了。
从酒楼出来,转向横街东行,出了镇子不远,又是山地,在山地的坳口,便是一个村落。
一道细细的清溪,不知从哪里蜿蜒流出,汩汩潺潺,从村口淌过,朝资水而去。
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架在溪上,将村落与官道连接起来,桥头矗立一块巨大的麻石,上头两个涂朱的八分书,“百足”。
这是村名,也是刘氏族人对生活的期许。
李步蟾从桥头下来,不远处便是百足村的土地庙,百足村的土地庙旁是两株高大的枣树,一左一右两个树冠并联,宛若一个屋顶,将土地庙严严实实地遮住。
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坐在庙前的石凳上,抽着水烟拉着家常,目光却放在远处,那里有几头牛在溪中饮水,溪畔是几个放牛的小童在嘻闹。
一个老人看到从桥头过来的李步蟾,含笑招呼道,“李家小书生,来找文濂先生?”
他口中的文濂先生,就是刘诗正。刘诗正表字养中,自号文濂子。
李步蟾过来躬身行礼,“见过刘族长和各位长者,小子此来,正是向刘世叔求教。”
“去吧去吧!”老人笑吟吟地捋捋苍髯,“文濂先生正在祠堂,也请你好好教教那帮榆木疙瘩。”
“不敢不敢,刘氏宝树多矣,互相切磋就好。”
李步蟾寒暄两句,在几个老人和善的目光中走着,不多时便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儒学教育,到明代达到顶峰,“科举必由学校”,唐宋各朝远不能及。
从朝廷的国子监,到府学州学县学宗学社学,即便是边陲之地,卫所之军都设有儒学。
正所谓“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
刘氏没有专门的学堂,他们的学堂就设在刘氏宗祠,李步蟾还在墙外,就听到里面有一个清越的声音,在抑扬顿挫的吟诵。
“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念!”
清越的声音落下,十多个童声参差不齐地跟着念道,“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
李步蟾走进祠堂,站在厅堂外侧,往里面看去。
塾师刘诗正站在前方,他面貌方正,头戴软巾,身着襕衫,腰系垂带,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握着一卷书,却并不看,只是来回走动,大声诵读。
下面坐着的学童约有三十余人,大小不一,左右分列两班。
小班授课则大班转背练字默书,大班授课则小班转背练字默书。
现在是小班学童在摇头晃脑地诵读《三字经》,大班的学童转背之后,正好面对祠堂大门,前排的三个学童就看到了门外的李步蟾。
三人对李步蟾并不陌生,中间的那个还一声轻呼,“步蟾?”
李步蟾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这是刘诗正的次子,比李步蟾大了一岁,大名叫刘同书。
听到门口有异动,刘诗正转过头来看到门口的李步蟾,原本有些不悦的他展颜一笑,招手让李步蟾过去。
李步蟾轻步上前,给刘诗正躬身行礼,“步蟾见过世叔,给您请安。”
“不用拘礼。”见到李步蟾,刘诗正很是高兴,“我正在给他们讲《三字经》,讲到了“若梁灏”,你来得正好,你们年纪相近,更好说“尔小生,宜立志。”
不待李步蟾答应,刘诗便将背向的大班调转过来,让他们一起听李步蟾讲《三字经》。
李步蟾也不矫情,他本来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这种事情在百足刘氏族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微作沉吟,整理了一下思路,对刘诗正道,“那小侄就献丑了,谬误之处,还请世叔指正。”